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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 三、莱拉的乔丹学院

  在牛津大学的各个学院中,乔丹学院最为富丽堂皇,也最为富有。也许它还是最大的学院,尽管这一点谁也拿不准。学院的建筑环绕在三个不规则的四方庭院周围,从中世纪早期到十八世纪中期各个时期的建筑都有。学院从来没有过规划,而是一点一点地发展起来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古代和当代的建筑重叠交错,这样做的最终结果便是一种杂乱无章、肮脏污秽的辉煌。有的地方一直像是要倒塌的样子,帕斯洛一家已经连续五代人受雇于乔丹学院,既是石匠,又负责搭建脚手架。现在的帕斯洛先生正在向他的儿子传授这门手艺;父子俩和他们的三个帮手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在他们竖立在图书馆角落的脚手架上、在教堂的屋顶上奋力攀缘,向上拖拽着一块块崭新光亮的石料、一卷卷亮闪闪的导线或一根根横梁。

  乔丹学院在整个英格兰都有农场和不动产。据说,即使你从牛津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到布里斯托尔,沿着另一个方向一直走到伦敦去的话,你也走不出乔丹学院的地盘。在王国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给乔丹学院支付租金的染厂、砖窑、森林、原子器件厂;每隔六个小时,学院的会计和他的手下便汇总一次,向学院委员会汇报总额,并为宴会订购两只天鹅。这些资金中,一部分被存起来,准备进行再次投资——在这一方面,学院委员会刚刚批准了在曼彻斯特购买的一处办公大楼;其他的便用来支付院士们不多的津贴和仆人们的工资(包括帕斯洛一家以及另外十几家为学院服务的工匠和商人的家庭)、让酒窖里贮满酒、给图书馆购买书籍和神父的画像——这座图书馆规模庞大,占据了梅尔罗斯四方庭院的整个一边,像地洞一样向地下延伸了好几层,这笔资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用途,就是购买最新的自然科学仪器,来装备教堂。

  让学院的教堂拥有最新式的设备,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作为实验神学的中心,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新法兰西,乔丹学院没有任何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莱拉至少是知道这些的,她很为自己杰出的学院感到骄傲,喜欢向那些跟自己一起在运河边或粘土河床上玩耍的野孩子和衣衫褴褛的孩子吹嘘乔丹学院;她也看不起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访问学者、知名教授,因为他们不是乔丹学院的人,所以他们的知识还不如乔丹最卑微的准院士们的多,他们所了解的也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

  至于什么叫实验神学,莱拉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些野孩子多。在她自己的想像中,实验神学跟魔法有关,跟星星和行星的运动有关,跟物质小小的分子有关,但实际上这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也许星星和人类一样,也有精灵,而实验神学就是关于如何跟他们对话的学问。在莱拉的想像中,神父说话时神态高贵,倾听着星星精灵的话,然后睿智地点着头,或者遗憾地摇着头。但他们之间可能在谈些什么,莱拉却想像不出来。

  她对此也并不特别感兴趣。从很多方面来说,她都是个野孩子。她最喜欢的是跟最好的朋友、厨房里的小学徒罗杰一起爬到学院的房顶上,朝过往的院士们头顶上吐李子核,趴在正在上辅导课的教室的窗户外面学猫头鹰叫,在狭窄的街道上相互追打,在市场上偷苹果,或者打架。就像她并不知道学院各种事物的表面下潜藏着的政治暗流一样,院士们也看不到牛津的孩子们生活中丰富而又不断的结盟、结仇、争斗和妥协。他们只是想,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这多么令人惬意!还有比这更天真无邪、更令人心醉的吗?

  实际上,莱拉和她的同龄人也毫无例外地卷入了势不两立的争斗之中。同时进行的有好几场争斗。一所学院的孩子(年轻的仆人、仆人的孩子还有莱拉)同另一所学院的孩子打架。莱拉曾经被加布里埃尔学院虚构的另一所牛津学院。的孩子俘虏了,罗杰跟他们的朋友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对关押她的地方进行突袭,来营救莱拉。他们从唱诗班领唱神父的花园里偷偷地摸进去,收集了许许多多坚硬的李子,去打那些绑架她的孩子。牛津一共有二十四所学院,这样,反复无常的结盟与背叛便永无尽头了。但是,一旦牛津镇的孩子攻击某个学院的孩子,他们就会忘记学院之间的敌意,各个学院的孩子便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那些镇上的人。这种对抗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仇怨很深,但也很令人满足。

  但是,当别的敌人构成威胁的时候,即使这样的争斗也被搁在了一边。有一股敌人一年四季都有,那就是烧砖人的孩子。他们居住在粘土河床附近,学院里和镇上的孩子非常讨厌他们。去年,莱拉同镇上的一些孩子临时停战,一起对粘土河床发动袭击,朝那些烧砖人的孩子投掷沉重的粘土块儿,把他们建成的、还没有干透的城堡踢倒,然后再把他们摔倒在地上,在他们居住的粘土附近翻来滚去。最终,胜利者和被征服者都成了一群尖叫的泥人。

  他们另一股常规的敌人则是季节性的。吉卜赛人家家都住在运河里的船上,他们随着春天和秋天的市集来来往往,而且总是擅长打仗。尤其是有一家吉卜赛人,他们经常回到他们在城里的一个叫做杰里科的码头。从莱拉能扔第一颗石子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跟他们打架。上一次他们来牛津的时候,她、罗杰还有乔丹学院和圣-麦克尔学院的几个厨房学徒对他们进行了一次伏击,往他们漆得铮亮的运河船上扔泥巴,后来,他们全家出动,把他们撵跑了——趁这个机会,莱拉率领的预备队冲上那条船,解开缆绳,驶离岸边,沿着运河漂了下去,水上交通全都被他们堵住了。与此同时,莱拉的突击队员们从船头搜到船尾,寻找船底的塞子。莱拉坚信船上是有着这么个塞子的,她跟她的队员们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把塞子拔出来,船马上就会沉下去。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后来吉卜赛人追了过来,他们只好弃了船,沿着杰里科狭窄的胡同,带着胜利的喜悦,浑身湿漉漉地、幸灾乐祸地大叫着逃走了。

  这就是莱拉的世界和她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个野蛮、贪婪的小野人。但是,她一直蒙地觉得,这并不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的一部分还属于乔丹学院的辉煌与礼仪,在她生命中的某一个地方,她会同以阿斯里尔勋爵为代表的高层政治联系起来。对这些直觉,她所作的只不过是让自己傲慢起来,并在那些野孩子面前称王称霸;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做更多的探索。

  就这样,她像只野猫似的打发着自己的童年。只有当阿斯里尔勋爵时不时地光临学院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出现变化。有这样一位富裕而又有权势的叔叔,这就足以令她大肆吹嘘了,但是这样夸耀的代价却是要被最为敏捷的院士抓住,被带到女管家那里,被迫洗澡,穿上干净的裙子,然后,有人领着她(还不断地威胁她),到教师活动室去陪阿斯里尔勋爵以及一群应邀而来的高级院士喝茶。她非常害怕被罗杰看见。罗杰曾经在这样的场合见过她一次,然后便大声嘲笑她身上的饰带和衣服上粉红色的荷叶边。她则用尖声怒骂予以回敬,陪着她的那位可怜的院士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在教师活动室里,她抗议似地倒在太师椅上,最后,惹得院长只好厉声让她坐起来;这时候,她便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最后连神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令人难堪的正式访问的内容从来没有什么变化。喝完茶后,院长和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应邀而来的院士便告辞走了,只留下莱拉和她的叔叔。这时,他就会命令她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汇报自他上次到学院以来她都学了哪些东西。于是,莱拉便咕哝着,把想得起来的几何、阿拉伯语、历史或神学的任何一点儿东西说出来,勋爵则靠着椅背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高深莫测地注视着她,直到她说不上来为止。

  去年,在他北上探险之前,他当时还问她道:“除了勤奋学习之外,剩下的那些时间你是怎么打发的呢?”

  她嗫嚅道:“没干别的,只是玩儿。就是在学院里玩儿,只是玩儿……真的。”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莱拉伸出双手,让他检查。勋爵抓住她的手,翻过来看她的指甲。在他旁边,他的精灵像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有翼的狮身女怪,传说她常令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来的即遭杀害。似的卧在地毯上,偶尔沙沙地甩动几下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莱拉。

  “脏的,”阿斯里尔勋爵说着,推开她的手,“他们难道不让你在这里洗手吗?”

  “让的,”莱拉答道,“可是神父的指甲也总是脏的,甚至比我的还脏。”

  “他有学问,你有什么借口?”

  “我一定是洗完以后又弄脏的。”

  “你是在哪儿玩儿的,弄得这么脏?”

  莱拉疑虑地望着他。尽管实际上没有人说过,但她有一种感觉,觉得上房顶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一些旧房子里,”她终于开口答道。

  “还有呢?”

  “粘土河床,有时候去。”

  “还有呢?”

  “杰里科和米德港。”

  “没别的了?”

  “没有了。”

  “你撒谎,昨天我还看见你上了房顶。”

  莱拉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勋爵嘲讽似地望着她。

  “那就是说,你还到房顶上去玩儿,”他接着问,“有没有去过图书馆?”

  “没有,可我在图书馆的房顶上找到了一只乌鸦,”莱拉接着说。

  “是吗?你逮着它了?”

  “它一只脚受伤了,我想把它杀了,用火烤。可是罗杰说,我们得帮帮它,让它好起来。所以,我们给它弄了些饭渣儿和葡萄酒,后来它好了,就飞走了。”

  “罗杰是谁?”

  “我的朋友,厨房里的学徒。”

  “我知道了。那就是说你在整个房顶上——”

  “没有全去。谢尔登大厦你是上不去的,因为你得从朝圣塔楼那儿跳上去,那儿有一段距离。那儿有一个天窗,可以上到房顶上,但是我个子矮,够不着。”

  “除了谢尔登大厦以外,别的房顶你都上去过了。那么地下呢?”

  “地下?”

  “学院的地下跟地上的东西一样多。这个你没发现,真让我惊讶。嗯……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你看来还是很健康的。给。”

  他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把硬币,从里面拿了五个金币送给她。

  “他们没教你说谢谢吗?”他说。

  “谢谢,”她嘴里咕哝道。

  “你听院长的话吗?”

  “哦,听。”

  “对院士们尊重吗?”

  “尊重。”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轻轻笑了起来。这是她发出的第一个声响,莱拉脸红了。

  “那你去玩儿吧,”阿斯里尔勋爵说。

  莱拉松了口气,转身向门口冲去,还没忘回身机械地大叫一声“再见”。

  在莱拉决定藏在休息室里、第一次听到有关尘埃的事情之前,她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图书馆长对院长说她是不会感兴趣的,这当然是不准确的。现在,谁要是能给她讲讲有关尘埃的事情,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倾听。在今后的几个月里,她会听到很多关于尘埃的事情,而最后,她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尘埃。但眼下,在她周围依然是乔丹学院丰富多彩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人们考虑。几个星期以来,街头慢慢地传开了一个谣言;有的人对此一笑置之,有的人缄口不语——就像对鬼一样,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却怕得不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小孩儿开始失踪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伊希斯河英国泰晤士河上游,位于英格兰中南部,流经牛津附近。往东的河道上,排满了慢悠悠行驶的满载着砖块的驳船、运送沥青的河船和装满玉米的罐式小舟,这些船要顺流而下,远经亨里和梅登黑德,抵达受北海潮汐冲刷的特丁顿;然后继续南下:前往默特莱克,经过大魔术师迪博士的宅邸;经过福克谢尔,那里的游乐园白天满是喷泉和彩旗,夜晚则是树形灯和焰火;经过白厅——国王在那里每周都要举行国务会议;经过铅丸塔旧时制造弹丸的地方。——把铅水连续不断地滴到一桶桶的脏水里;接着继续顺流而下——这时,河流已经变得宽阔而又污秽不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向南流去。

  这就是莱姆豪斯伦敦的一个区。,那个将要丢失的孩子就生活在这里。

  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他妈妈认为他九岁,但是酗酒破坏了她的记忆力,所以她记性很差;他可能是八岁或是十岁,马科里奥斯是希腊人的姓,但跟他的年龄一样,这也只是从他妈妈那里猜测得出来的结论,因为他看上去更像中国人,而不是希腊人;同时,他还从他妈妈那里继承了爱尔兰人、斯克雷林丑人和印度水手的血统。托尼不怎么聪明,但他有一种笨拙的柔情,他有时候会笨手笨脚地拥抱一下妈妈,深深地吻一下她的面颊。这个可怜的女人通常喝得烂醉如泥,自己无法主动开始这样的亲情;但是一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也能作出足够热烈的反应。

  此时,托尼正在馅饼街的市场上闲逛,他觉得饿了。现在刚刚是黄昏时分,回家也没什么吃的。他兜里有一个先令,托尼曾经给一个士兵最好的女朋友带了个口信,那个士兵便给了他一个先令。但是托尼不打算把它浪费在吃的东西上,因为你一分钱不花也可以弄到很多吃的。

  于是,他在市场上溜达着,从旧布摊儿和算命摊儿、纸张摊儿之间、水果贩子和卖炸鱼的中间走过,他的小精灵待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只麻雀,东张西望着。趁一个摊主和她的精灵都往别处看的时候,小鸟轻快地一叫,托尼的手便迅速地伸了出去,等缩回到松垮垮的衬衫里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抓了只苹果,或者是几个坚果,最后,还拿到了一个馅饼。

  摊主发现了,大叫起来,她的猫精灵也跳了起来,可是托尼的麻雀精灵早就飞到了高处,他自己也已经快跑到街道的另一头了。背后传来了诅咒和怒骂,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他在圣-凯瑟琳教堂的台阶前停下来,坐在台阶上,拿出那个冒着热气、已经支离破碎了的战利品,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油污。

  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正在仔细地观察他。在他上方的第六个台阶上,一位身穿长长的橙红色狐皮大衣的夫人正站在教堂门口。这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满头的黑发从镶着毛边的头巾里飘落下来,闪着优雅的光。也许教堂里刚刚结束一次弥撒,因为灯光正从她身后的入口处照出来,里面的管风琴正演奏着音乐,夫人的手上拿着一本镶着宝石的赞美诗。

  托尼丝毫没有发觉这一切,他正心满意足地埋头吃他的馅饼,脚趾向里扣着,两个光着的脚底板对在一起。他坐在那儿,大嚼特嚼、狼吞虎咽。这时候,他的精灵变成了一只老鼠,正在梳理胡须。

  年轻夫人的精灵从狐皮大衣的旁边钻了出来,那是一只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他身上的毛很长,像绸子一样闪着浓浓的金色光泽。他顺着台阶,一点一点摇摇摆摆地向小男孩儿走过来,坐在他上方的那个台阶上。

  这时,小老鼠感觉到了些什么,又变成了麻雀,向一旁侧身竖起了脑袋,在石头上跳了一两步。

  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麻雀,麻雀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猴子。

  猴子慢慢地伸出手来。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完美,爪子上泛着光泽,他的动作轻柔、富有魅力。麻雀抵制不住诱惑,向前跳了一下,接着又跳了跳,再接着,轻轻地一扇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举起来,凑近了仔细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手里拿着麻雀精灵,转向他的主人。那位夫人低下洒着香水的头,低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托尼转过了身——情不自禁地转过了身。

  “拉特!”他叫道,一半是因为害怕。他的嘴里还塞满了东西。

  麻雀啁啾地叫了叫——她一定没什么危险。于是,托尼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瞪起眼睛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说,“你叫什么?”

  “托尼。”

  “你住在哪儿,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个馅饼是什么馅儿的?”

  “牛排。”

  “喜欢喝巧克力汁吗?”

  “当然!”

  “真巧,我的巧克力汁太多了,我自己喝不完。你能来帮我把它喝了吗?”

  托尼已经迷失了自己。从他那迟钝的精灵跳到猴子的手上的那一刻起,他便迷失了。他跟着漂亮年轻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过丹麦街,顺着汉曼码头,从乔治王台阶上下来,来到一座高大的仓库前,仓库的边上有一个绿色的小门。夫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门便又关上了。托尼再也没有出来——至少没有从这道门出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而他的妈妈,那位可怜的酒鬼,则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当她想起托尼的时候,她便会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会伤心地哭起来。

  小托尼-马科里奥斯并不是惟一被这个带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来的孩子。在那座仓库的地下室里,他发现还有十二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虽然他们跟他有着同样的经历,谁都拿不准自己到底有多大,但他们大约谁都没有超过十二岁。当然,托尼没有注意到的一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在那间热气腾腾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个孩子到了青春期的年龄。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着他靠墙坐在板凳上,一个女仆默默地从铁炉上的炖锅里给他拿了一杯巧克力汁。托尼把剩下的馅饼吃了,把那甜甜的热汁喝了下去,并没怎么在意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也没怎么去注意他。他太小了,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反应又太迟钝,欺负他也不会让人觉得过瘾。

  还是另外一个男孩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嘿,夫人!你把我们都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这个倒霉蛋看上去很强壮,上嘴唇上还粘着黑色的巧克力汁,他的精灵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口附近,像船长似的对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说话。等她回过身来回答小男孩问题的时候,在咝咝作响的石脑油灯的照耀下,她看起来那么像天使,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她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们,是吧?”

  他们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全都注视着她,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夫人,她是那么优雅、可爱、亲切,让他们觉得自己都配不上有这么好的运气。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他们都愿意答应,以便在她面前再多待那么一小会儿。

  她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去航海。他们会吃得饱、穿得暖,想给家里捎信的人可以给家人写信,让家里人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马格纳森船长不久就会带他们上船,等到潮汐有利的时候,他们就驶往大海,向北航行。

  很快,少数几个真想给家里——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家——写信的孩子便围坐在漂亮的夫人周围。他们边说,她边记了几行字,然后让他们在信纸的下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X”,接着把纸折起来,放进一个香喷喷的信封里,把他们告诉她的地址写在上面。托尼本来也打算给妈妈带个信儿过去,但是他对她能不能看得懂还是很清楚的。他拽了拽夫人的狐皮袖子,小声说想让她告诉妈妈他去哪儿了,别的都不用说了。她和蔼地低着头,凑近他那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身子,以便听得清楚,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一定会把这个口信送到。

  后来,孩子们聚在她周围跟她告别。那只金猴把所有人的精灵都拍了拍,他们全都摸了摸狐皮,希望自己好运,不过也许是想从这位夫人那里获取力量、希望或仁慈。她跟他们一一道别,目送着他们在勇敢的船长的照料下,从防波堤登上一艘汽艇。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面上不断晃动着灯光。那位夫人站在防波堤上,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为止。

  接着,她回到屋里,那只金猴偎依在她的怀里。她随手把那一小捆信扔进炉子,然后按照来时的路线走了。

  贫民窟的孩子是很容易受到诱惑而被骗走的,但人们终于还是发觉事情有点儿蹊跷,警察也被迫很不情愿地采取了行动。有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小孩被骗走的事情了,但是谣言已经滋生,而且内容一点一点地变化,愈来愈大,渐渐散布开来。过了一段时间,先是诺里奇,然后是舍菲尔德,接着又是曼彻斯特,也有几个小孩失踪;在这几个地方,有人听到过别的地方小孩失踪的案子,于是便又添油加醋,使谣言愈发可信起来。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传说,说是一群神秘的巫师把孩子们拐走了。有人说他们的头儿是一位漂亮的女士,也有的说是一个红眼睛的高个子男人,第三种说法是一个年轻人,他对着他的受害者们大笑、唱歌,于是他们便像羊群似的跟着他走了。

  至于失踪的孩子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却没有什么一致的说法。有的说被带到了地狱,到了地下,或是去了仙境。有的说是去了一个农场,孩子们在那里被关了起来,养到胖胖的时候再被吃掉。也有的说孩子们先是被关起来,然后被卖给有钱的鞑靼人……等等,等等。

  但是在有一点上,人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这些无形的绑匪叫什么名字。他们总得有个名字,否则你就无法称呼他们;而谈论他们——尤其是当你平安无事、温暖舒适地待在家里的时候,或者是在乔丹学院——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似乎最终落到他们头上的名字便成了“饕餮”。

  “别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饕餮会把你抓走的!”

  “我在北安普敦有一个表妹,她认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小男孩被饕餮拐走了……”

  “饕餮到过斯特拉特福,听说他们要南下了!”

  最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咱们玩小孩儿和饕餮的游戏吧!”

  莱拉对罗杰这样说道。那是一天的下午,天正下着雨,他们俩独自待在满是尘埃的阁楼上。此时,罗杰成了她忠实的奴仆,即使是去天涯海角,他也会跟着她的。

  “怎么玩儿?”

  “你藏起来,我找到了你,然后用刀把你切开,对,就像饕餮那样。”

  “你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啊,也许人家根本就不那么干呢。”

  “你怕他们了,”莱拉说,“我看得出来。”

  “才不呢。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饕餮。”

  “我相信,”她武断地说,“但我也不怕。我要照我叔叔上次来学院时候的样子去做。我看见了,当时他正在休息室,有个客人不礼貌,我叔叔就使劲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就倒在地上,当场死了,嘴上全是白沫沫。”

  “不可能,”罗杰怀疑地说,“厨房里的人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们也不让你进休息室啊。”

  “是不让,可他们也不会把这种事儿讲给仆人听。我真的去过休息室,真的。信不信由你,我叔叔总是那样。有一次,鞑靼人捉住了他,他也是那样对付他们来着。他们把他绑了起来,打算给他开膛破肚。第一个鞑靼人拿着刀走过来的时候,我叔叔只是看了看他,他就倒在地上死了。于是,另一个人过来,我叔叔也是这么对他,最后只剩下一个鞑靼人了,我叔叔说,要是他给他松绑,他就饶了他。那个人就给他松了绑,后来我叔叔还是把他杀了,就是想给他个教训。”

  罗杰不相信什么有饕餮,更不相信莱拉讲的这些话,但这个故事十分惊险,仅仅听听实在可惜。于是,他们轮流扮演阿斯里尔勋爵和快要断气的鞑靼人,并蘸了点儿果子露来代替白沫。

  但这并不是正事,莱拉还是想玩饕餮游戏。她连蒙带哄地让罗杰去下面的酒窖里,并且用管家的备用钥匙进入了酒窖。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走在巨大的酒窖里,多年的蜘蛛网下面存放着学院的托考依酒、加那利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和白兰地。古老的拱形天棚在它们上方高高隆起,下面有十根树那么粗的柱子支撑着,脚下铺的是不规则的石板,四周整齐地排列着一架架层层叠叠的酒瓶和酒桶,极富吸引力。两个孩子把饕餮又忘到了脑后,小心翼翼地从酒窖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用颤抖的手举着蜡烛,盯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个问题在莱拉的脑子变得愈来愈急切:这些酒是什么味的?

  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是非常简单的。莱拉不顾罗杰的强烈反对,精挑细选了一个她所能找到的年代最久、形状最奇、颜色最绿的瓶子。没有可以拔塞子的工具,他们便把瓶子从瓶颈处打碎。两个人蜷缩在最远处的角落,一边小口地喝着深红色的烈酒,一边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醉、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喝醉了。莱拉并不十分喜欢它的味道,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酒非常浓,什么味道都有。最滑稽的是他们俩的精灵,只见他们好像变得愈来愈笨拙,不断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变换成怪兽的模样,比赛谁比谁更难看。

  终于,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明白喝醉了酒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喜欢这样吗?”大吐了一阵之后,罗杰喘息着问。

  “喜欢,”莱拉答道,她和罗杰此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我也喜欢,”她舌头僵硬地补充了一句。

  从这件事里,除了知道玩饕餮游戏让她去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之外,莱拉什么也没有学到。她想起了上次和叔叔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于是便开始到地下探险,因为地上的建筑只是乔丹学院一小部分。就像有的大蘑菇的根系绵延数英亩地一样,在中世纪的某一个时期,乔丹学院便开始向地下扩张(因为当时学院发现自己在地面上跟一侧的圣-麦克尔学院、另一侧的加布里埃尔学院、后侧的大学图书馆争起了地盘)。地道、竖井、地下室、地窖、楼梯掏空了乔丹学院的地下,在几百码范围之内,地上和地下的空间几乎一样大;乔丹学院有点儿像建在石头气泡上似的。

  莱拉既然喜欢上了地下探险,于是便抛弃了她经常光顾的高低不同的学院的屋顶,和罗杰一起一门心思地投入到这地下的世界。她已经从玩饕餮游戏转到了寻找饕餮,因为他们极有可能秘密地藏在地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可能性吗?

  于是有一天,她和罗杰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这里安葬着历任院长,每人一口里面贴着铅的橡木棺材,被安放在沿着石墙的壁龛里。每人前面都有一块石板,写着他们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长1765—1789塞里巴顿

  愿灵魂安眠

  “写的是什么?”罗杰问。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最后面的是罗马文,中间是他担任院长的年代,另一个名字一定是他精灵的名字了。”

  他们沿着寂静的地下室往前走,找到了更多的雕刻文字:

  弗朗西斯-莱尔,院长1748—1765佐哈里尔

  愿灵魂安眠

  伊格内修斯-科尔,院长1745—1748马斯卡

  愿灵魂安眠

  莱拉好奇地发现每个棺材上都有一个黄铜盘,每个上面都画着一个不同的动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这些都是那些死人精灵的画像。人们成年后,他们的精灵就失去了变幻身形的能力,变成一种动物之后,便永远不变了。

  “这些棺材里面都是骷髅!”罗杰低声道。

  “肉都烂掉了,”莱拉小声说,“虫子和蛆都在他们眼眶里爬来爬去。”

  “这里一定有鬼魂,”罗杰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走过第一个地下室之后,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里面排着石头架子,每个架子都被隔成了一个个的四方块,每个四方块里面都放着一个头盖骨。

  罗杰的精灵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中间,颤抖着靠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别出声,”罗杰说。

  莱拉看不见潘特莱蒙,但知道这只蛾子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许也在发抖。

  她伸出手,把一个头盖骨从架子上拿了起来。

  “你干吗?”罗杰说,“你不该碰它们!”

  莱拉没有理他,把头盖骨翻过来掉过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盖骨下面的窟窿里掉出来,从她指缝间滑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她差点儿把头盖骨扔在地上。

  “是硬币!”罗杰说着便伸手去找,“说不定是金子或银子!”

  他把那个东西举起来,凑到蜡烛旁边,两个人瞪大眼睛盯着它看。那个东西不是硬币,而是一个青铜做的小圆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只猫的形象。

  “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莱拉说,“是这个人的精灵,肯定是的。”

  “最好把它放回去,”罗杰有点儿担心地说。莱拉把头盖骨翻过来,把小圆牌子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栖身之处,然后把头盖骨放回到架子上。他们发现,其他所有的头盖骨都有各自的精灵牌子,说明在主人死后,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灵依然离他们很近。

  “你觉得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莱拉问,“我猜也许是院士。只有院长才有棺材,好几百年中,也许院士太多了,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埋他们,所以只好把他们的头砍掉,保存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们没有找到饕餮,但教堂下面的这个地下墓穴也让莱拉和罗杰忙活了好几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这几个去世的院士,她把他们头盖骨中的小圆牌子调换了一下,这样他们就跟各自的精灵对不上号了。潘特莱蒙对此反应很激烈,变成一只蝙蝠,忽上忽下地飞来飞去,尖声地叫着,用翅膀去扑打她的脸。可是莱拉并不理会,因为这个恶作剧太有意思了,不能不做。不过,后来她还是为此受到了惩罚。她自己的小房间位于十二号楼梯的上方,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梦见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床边站着三个穿长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们把风帽往后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们的头原来就长在那儿。直到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狮子,冲着他们咆哮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后退,退到了墙里面,只能看见胳膊,后来是长着老茧的黄灰色的手,然后是抽搐着的手指,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莱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下到地下墓穴里,把精灵牌子放回到各自正确的位置,嘴里还对着那些头盖骨小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地下墓穴虽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间也同样有限。当莱拉和罗杰转遍了其中的每一个角落,肯定那里不会有什么饕餮了的时候,他们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但是在此之前,他们在离开地下室的时候被代理主教发现了。他把他们叫到了教堂里。

  代理主教是一个长得圆滚滚的老人,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进行布道、祈祷,并倾听忏悔。莱拉小的时候,代理主教还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表现出兴趣,但结果却只是得到她暗藏着的冷漠和伪装的忏悔。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叫他们之后,不情愿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暗淡的教堂里。一盏盏蜡烛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着,风琴房那儿远远传来轻微的格格声,有人正在修理风琴;一个仆人正在擦黄铜做的诵经台。海斯特神父在圣衣室门口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已经看见你们到这里来过两三次了,你们在干什么呢?”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起来好像他真的很感兴趣。他的精灵在神父的肩膀上冲着他们飞快地吐着那个蜥蜴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到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

  “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可是为什么呢?”

  莱拉耸了耸肩。有人逼问她的时候,她经常用这个来应付。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不安地摆动着狗尾巴,向神父讨好。“你叫什么?”

  “罗杰,神父。”

  “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

  “在厨房,神父。”

  “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在厨房里?”

  “是的,神父。”

  “那你去吧。”

  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把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你这个孩子很幸运,因为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

  “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寂寞?”

  “不,”她说。

  “你是不是……想跟别的孩子来往?”

  “不。”

  “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几个这样的伙伴?”

  “不。”

  “但是别的女孩子,也会……”

  “不。”

  “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儿童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上了年纪的院士,生活一定很寂寞无聊。你说是不是?”

  “不。”

  神父两手手指交织在一起,两个拇指相互轻轻地碰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里来告诉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这样做。”

  “是。”

  “你做祈祷吗?”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莱拉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饕餮,莱拉便又回到了大街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这时候,差不多就在她对饕餮失去兴趣的时候,饕餮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个吉卜赛人的家庭。

  快到举行马市的时候了,运河里挤满了小河船和监工船、商人和旅客,杰里科附近河边的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得得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就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地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挑起纷争的机会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想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前一年夺取小河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人撵出去之前把船先航行一段距离。要是她和学院厨房里的那帮朋友能把船开到阿宾登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在河流中用来捕获或拦截鱼的栅栏等物。弄个乱七八糟……

  然而今年他们却打不了架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别的事情。一天,在清晨的阳光里,莱拉沿着米德港小船厂的边缘闲逛着,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藏酒的那个房间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地往外吐着烟。突然,莱拉听到有人大叫起来,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声音很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的声音。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因为这个人是玛-科斯塔,她曾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但也曾三次给过她热姜饼吃。她家里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子。莱拉对玛-科斯塔敬佩得不得了,但她打算这一段时间还是对她小心一些的好,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他们家的船。

  跟莱拉一起的一个小愣头青一听到喧哗,马上机械地捡起一块石头,但是莱拉说:“把石头放下,她正在气头上,她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

  实际上,玛-科斯塔的焦虑看上去比火气还要大。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贩马的,正耸着肩膀,两手一摊。

  “哦,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来着,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给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

  “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是不是?活儿没干完就跑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玛-科斯塔便突然朝他一边脑袋重重地一击,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被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一直张着嘴看的吉卜赛孩子,“她生什么气?”

  “因为她的小孩,”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饕餮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是……”

  “饕餮?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

  吉卜赛男孩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玛-科斯塔。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饕餮到这儿来了!”

  六个愣头青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的孩子的精灵马上变得好斗起来:陪伴在孩子们周围的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像力,于是变成了一条龙,足有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动手,玛-科斯塔亲自插了进来。她挥手把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边,像个职业拳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到他了?”她质问莱拉,“你见到比利没有?”

  “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比利了。”

  玛-科斯塔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中盘旋,凶猛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来扫去。莱拉害怕了。如果小孩只是几个小时不见了踪影,那谁也不会担心,但这当然不包括吉卜赛人:在吉卜赛人连接紧密的船上世界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宝贝,受到溺爱;要是小孩不见了,他妈妈知道一定会有人照顾他,会本能地保护他。

  但是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玛-科斯塔对孩子的失踪竟然有这么大的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科斯塔眯缝着眼睛,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找寻着,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着玛-科斯塔的痛苦,他们抛弃了相互之间的冤仇。

  “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最前面的那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到处偷小孩儿,是些海盗——”

  “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做饕餮。”

  “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麦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把小孩带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小孩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我们玩小孩和饕餮的游戏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肯定比你们早。我敢肯定谁都没见过他们。”

  “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饕餮、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

  “对,”那个名叫查理的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看见他们是这么干的。”

  “他们长什么样儿?”莱拉问。

  “嗯……可能我没看见他们,”查理说,“可我看见他们的卡车了。”他补充道,“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来的,把那个小男孩放进卡车后,很快就开走了。”

  “可为什么人们叫他们饕餮呢?”莱拉问。

  “因为他们吃小孩,”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是北安普敦的人告诉我们的。饕餮一直就在那儿,都在那儿。北安普敦一个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说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时候告诉她,他们要把他吃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把那些小孩都吃了。”

  站在附近的一个吉卜赛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说。

  莱拉问:“谁最后看见比利的?”

  “我,”六个声音同时说,“我看见他牵着约翰尼-费奥雷利的那匹老马——我看见他在卖太妃糖和苹果的人旁边——我看见他在起重机上打秋千——”

  莱拉整理了一下这些线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到两个小时前,肯定有人看见了比利。

  “所以,”她说,“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饕餮一定来过这儿……”

  他们全都向四周张望着,尽管有着温暖的阳光、人来人往的码头以及熟悉的柏油、马匹和烟草的味道,他们还是打了个寒噤。问题是由于谁都不知道饕餮长什么样,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饕餮。莱拉把这一点向这群惊慌失措的孩子讲明了,不管是学院的还是吉卜赛孩子,都已经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了。

  “他们长得一定跟普通人很像,要不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解释道,“要是他们夜里出现的话,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关系。但是如果白天出现,他们就必须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这些人谁都有可能是饕餮……”

  “不会吧,”一个吉卜赛人半信半疑地说,“这些人我全都认识。”

  “好吧,不是这些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莱拉说,“咱们去找找他们!还有他们的白色卡车!”

  这句话一下子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其他到处寻找比利的人也都加入到他们当中,很快就聚齐了三十多个吉卜赛孩子。他们从码头的这头跑到那头,从一个马厩出来又进到另一个马厩,爬上船厂的起重机和起重塔,跳过篱笆来到开阔的牧场,在绿色水面上那座古老的平旋桥上大幅度地荡来荡去,在杰里科狭窄的街道上飞快地跑过,穿过两旁的梯形小砖房,跑到药剂师圣-巴纳巴斯的方塔大教堂里。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并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儿。但是,离莱拉最近的那些人一瞥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胡同里走过或是在教堂前的阴影里停留,心头便感到一种切实的恐惧和担心:那是不是一个饕餮?

  那当然不是饕餮。最终,他们一无所获,比利真的失踪了,这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时,这样找来找去的乐趣便逐渐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了,莱拉和学院的两个男孩离开杰里科的时候,看见吉卜赛人聚集在科斯塔的船停靠的码头附近。有几个女人在大声地哭着,男人们愤怒地一群一群聚在一起,他们的精灵全都躁动不安起来,有的紧张地飞来飞去,有的冲着阴影凶猛地咆哮。

  “我敢打赌,饕餮肯定不敢到这儿来,”莱拉对西蒙-帕斯洛说。他俩迈步走进了乔丹学院那处很大的宿舍。

  “是的,”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场上丢了个小孩儿。”

  “是谁?”莱拉问。市场上玩的孩子大部分她都认识,但这事儿她还没听说。

  “杰西-雷诺兹,就是造马鞍子的那家的。昨天他们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她只不过是出去弄点儿鱼,给她爸爸做茶点。她再也没回来过,也没人见过她。他们找遍了市场,到处都找了。”

  “我怎么不知道!”莱拉怒气冲冲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属下没把所有的事情都及时告诉她,这是他们犯下的一个错误,应该予以严厉的批评。

  “嗯……这事儿是昨天刚刚发生的,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她了。”

  “我去问问,”莱拉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宿舍。

  但是,没等她走出大门,看门人便叫住了她。

  “莱拉,过来!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这是院长的命令。”

  “为什么?”

  “我告诉你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他说,你要是来了,就留在这儿。”

  “那你来抓我吧,”莱拉说。没等看门人从门口走出来,她已经“噌”的一声蹿了出去。

  她穿过狭窄的街道,跑进一个胡同——几辆大篷车正在这里给地下市场卸货。现在正是打烊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辆大篷车,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圣-麦克尔学院高大的石墙对面的正门旁,正在抽烟、聊天。莱拉认识其中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她很敬佩这个人,因为在她听说过的所有的人当中,他能把痰吐得最远。莱拉走过去,低声下气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什么事?你要干什么?”那个男孩终于说话了。

  “杰西-雷诺兹失踪了吗?”

  “是啊,怎么了?”

  “因为一个吉卜赛小孩今天失踪了,真的。”

  “他们这些吉卜赛人总是失踪,每次马市一完,他们总是要丢几个人。”

  “还丢马,”他的一个朋友说。

  “这次不一样,”莱拉说,“这次是个小孩。我们找了他一下午,别的小孩说是饕餮把他抓走了。”

  “什么?”

  “饕餮,”她说,“你们没听说过饕餮?”

  别的男孩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大大咧咧地瞎说了几句之后,便认真地听莱拉给他们讲。

  “饕餮,”莱拉认识的那个男孩说——他叫迪克,“真傻。这些吉卜赛人总是随便就弄些各种各样的傻念头。”

  “他们说,饕餮几个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莱拉坚持道,“抓走了五个小孩。现在他们可能到了牛津,来抓我们当中的人了。抓走杰西的一定是他们。”

  “考利路那儿是丢了个小孩,”另一个男孩说,“我想起来了,我姨妈昨天去那儿了,因为她在大篷车上卖鱼和薯条,她听说了这件事……是一个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饕餮是怎么回事。饕餮……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人们编的故事而已。”

  “是真的!”莱拉说,“吉卜赛人看见他们了,他们认为饕餮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

  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为她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奇怪的晚上,当她藏在休息室里的时候,阿斯里尔勋爵放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个男子,他的手上放射着光芒,他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周围的光没有那么多;勋爵说那是一个孩子;当时有人问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说不是,就是这样。莱拉记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脑子里:罗杰在哪儿?

  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就没见到他……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恐惧。变成了一只小狮子的潘特莱蒙纵身跳到她怀里,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跟门口的年轻人说了声再见,不声不响地走到特尔街,然后便撒腿拼命地向乔丹学院的宿舍跑去,比变成了猎豹的精灵还早先一步撞进了大门。

  看门人一脸的伪善。

  “我不得不给院长打了电话,向他报告,”他说,“他非常不高兴。我可不想像你那样,给钱也不想。”

  “罗杰在哪儿?”莱拉急切地问。

  “没看见。他也会受到惩罚的。哎呀呀,等考森先生抓到他的时候——”

  莱拉跑到厨房,冲进炙热、叮当作响、热气腾腾的忙碌的人群之中。

  “罗杰在哪儿?”她大声喊。

  “走开,莱拉!我们正忙着呢!”

  “可是罗杰在哪儿?他有没有来过?”

  人们对她的问题似乎都不感兴趣。

  “但是他在哪儿?你们肯定听见我的话了!”莱拉冲着厨师大声喊道,那个厨师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面点师伯尼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莱拉不接受别人的安慰。

  “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些该死的饕餮,应该把他们抓住,把该死的全都杀了!我恨他们!你们也不关心罗杰——”

  “莱拉,我们全都关心罗杰——”

  “你们不关心!要不你们就会停下活儿,现在就去找他了!我恨你们!”

  “罗杰为什么没来,那理由多啦!要理智点儿!我们要在不到一小时内把晚宴做好,端上去。院长在住处招待客人,他要在那里进行晚餐,这就是说,厨师关心的是让人把饭菜快点儿端过去,别让它凉了。莱拉,不管有什么事,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我敢肯定,罗杰会出现的……”

  莱拉转身往外跑,撞翻了一堆银质餐具。她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怒骂,跑出了厨房。她飞快地跑下台阶,穿过四方庭院,从教堂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穿过去,来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乔丹学院最古老的建筑就坐落在这里。

  潘特莱蒙轻快地跑在她前面,顺着楼梯一直上到顶层,莱拉的卧室就在这儿。莱拉撞开门,把她的那把破椅子拖到窗前,猛地大推开窗户,爬了出去。窗子下面有一条一英寸宽、铺着铅的石头水槽。一站到那上面,莱拉便转过身来,顺着粗糙的瓦片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房顶最高的屋脊上。到了这里,她便张开嘴,尖叫起来。潘特莱蒙一到房顶上就变成一只鸟,此时,他不断地盘旋着,乌鸦似的跟着莱拉大叫起来。

  夜空如洗,飘浮着状如桃子、杏子和奶油的云彩:橘黄色的广阔的天空上,到处都是柔软、小巧的冰激凌一样的云彩。牛津的尖顶和塔尖跟它们持平,分布在它们周围,没有超过云层的高度;福特城堡和白汉姆的绿色森林分别矗立在东西两个方向。乌鸦在什么地方沙哑地叫着,钟声在四处回荡,码头上不断传来内燃机的轰鸣声,告诉人们皇家邮局前往伦敦的晚班齐柏林飞艇一种由内部气囊支持的硬式飞艇,因其发明者为德国人费迪南德-冯-齐柏林(1838—1917),故名。正在升空。莱拉看着它爬升起来,越过圣-麦克尔教堂的尖顶;一开始,有她伸直手臂时的小手指尖那么大,然后便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小,最后在珍珠色的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她转回头,俯视着阴影中的四方庭院。院士们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悠闲地朝饮食店走去,他们的精灵跟在一旁,或昂首挺胸地走着,或翩翩起舞,或静静地坐在他们肩头。餐厅里正在上灯;一个仆人走到一张张桌子前,把石脑油灯点亮。她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窗户渐渐地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钟开始敲响了,说明离晚宴还有半个小时。

  这是她的世界,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够保持这样,永远不变。然而,在她的周围,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因为有人在那里拐骗儿童。莱拉坐在屋脊上,两手托着腮。

  “我们最好去救他,潘特莱蒙,”她说。

  他从烟囱那儿回答她,一口的乌鸦声。

  “会有危险的,”他说。

  “当然!这我知道。”

  “你还记得他们在休息室里说的话吗?”

  “什么话?”

  “说的是关于北极的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对尘埃没有引力的那个小孩。”

  “他们说那是一个完整的孩子……怎么了?”

  “他们可能就是要那样对待罗杰、吉卜赛人和别的小孩。”

  “什么?”

  “嗯……完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他们把他们切成两半。我猜他们是要他们做奴隶,这样用处更大。也许他们在北边有矿山,有用来制造原子器械的铀矿。我敢打赌肯定是这样的。要是让大人下矿井,他们就会丧命,所以他们就用小孩,因为小孩的成本低。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小孩的。”

  “我觉得——”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起来,潘特莱蒙的想法不得不等一等了。

  “莱拉!莱拉!马上过来!”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莱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和这份急躁:是女管家朗斯代尔太太。在她面前是无处可藏的。

  莱拉紧绷着脸,从房顶往下出溜到水槽上,然后又从窗户上爬了进去。随着水管子发出的巨大的呻吟和撞击声,朗斯代尔太太正在往那个破了口的盆子里面放水。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到那里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裙子——脏得要死!马上脱了,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体面点儿的没破的衣服来。你怎么就不能干净点儿、整洁点儿呢……”

  莱拉非常气闷,甚至都懒得去问为什么非要洗澡、打扮,大人们从来也不主动告诉她为什么。她把裙子拽到头顶上脱了下来,扔到那张窄窄的床上,漫不经心地开始洗澡。潘特莱蒙这时变成一只金丝雀,蹦蹦跳跳地一点一点靠近朗斯代尔太太的那只壮实的猎狗精灵,想逗他生气,可是没有成功。

  “瞧瞧这衣柜里都什么样了!都挂了几个星期了!瞧瞧这件皱巴巴的——”

  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莱拉才不想瞧呢。她闭上眼睛,用一块小毛巾擦着脸。

  “只好就这样子穿了,来不及熨了。天啊,丫头,你的膝盖——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想看,”莱拉嘴里咕哝道。

  朗斯代尔太太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腿,恶狠狠地说:“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

  “为什么?”莱拉终于忍不住问道,“一般我从来不洗膝盖,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是让我干什么?你跟那些厨师一样,也不关心罗杰。只有我——”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打在另一条腿上。

  “不许胡说。我娘家就姓帕斯罗,跟罗杰的父亲一个姓,他还是我的远方堂兄。我敢肯定你并不知道这个,因为我敢肯定你从来就没问过,莱拉小姐,我敢肯定你也从来就没想到过。别冲我嚷嚷说我不关心罗杰。上帝知道,虽然你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也从来不谢我,可我还是连你都关心。”

  她一把夺过面巾,用力去擦莱拉的膝盖,把皮肤擦得又红又疼,但也终于擦干净了。

  “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长以及他的客人们一起吃晚饭。看在上帝的分上,但愿你能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话,不要乱嚷,要有礼貌,要恰到好处地微笑。有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咕噜着舌头说‘不知道’。”

  她连拉带拽地把最好的一件衣服套在莱拉瘦小的身躯上,用力扯平,又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摸出一小截红布条,然后用一把破梳子给莱拉梳头。

  “他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好好给你洗洗头。唉,真是糟透了。希望他们别凑得太近……好了。现在站直了。那双最好的黑皮鞋呢?”

  五分钟后,莱拉便在敲院长家的门了。他的房子很大,稍微有点儿阴暗,前门是雅克斯里斯方庭院,后门是图书馆的花园。潘特莱蒙出于礼貌,现在变成了一只貂,在她腿边蹭来蹭去。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打开了门;他是莱拉的老对头了,但他们俩都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是朗斯代尔太太让我来的,”莱拉说。

  “我知道,”卡曾斯说着,往旁边一站,“院长在会客厅。”

  他把她领到那间俯视图书馆花园的大厅。最后一缕阳光从图书馆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的空隙照射进来,照亮了院长收集的那些色调沉闷的油画和失去了光泽的银器,也照亮了那几位客人。莱拉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院餐厅吃饭了:三个客人都是女士。

  “哦,莱拉,”院长说,“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卡曾斯,请弄些不带酒精的饮料好吗?汉纳夫人,我想您还没有见过阿斯里尔勋爵的侄女……莱拉吧?”

  汉纳-雷尔弗夫人是牛津一个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的精灵是一只小毛猴。莱拉尽量礼貌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后又被介绍给别的客人——同汉纳夫人一样,她们是别的学院的院士,都是令人乏味的人。接着,院长来到了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库尔特夫人,”他说,“这是我们的莱拉。莱拉,过来认识一下库尔特夫人。”

  “你好,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她漂亮而又年轻,光滑的黑发低垂在面颊上。她的精灵是一只金色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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