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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血苔藓

  继续,真理仪显示着,更远、更高。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女巫飞到空中侦察最佳的路线,因为这片多山的土地很快就出现了陡峭的斜坡,脚下也出现了石头,快到中午时,这队旅行者发现他们置身于一片错综复杂的地带,这里到处是干涸的溪谷、悬崖和布满巨石的峡谷,寸草不生,惟一的声音就是昆虫的呜叫。

  他们继续前进,停下来只是为了从羊皮水袋里喝口水,他们很少交谈,有那么一阵,潘特莱蒙在莱拉头顶上飞了一会儿,后来他累了,就又变成一只步伐稳健的山羊,在莱拉不辞辛劳地沿着小路跋涉时,他则得意地翘着头上的角,在石块问跳来跳去。威尔神情严肃地前进,因为亮光眯起眼睛,他对手上越来越糟的伤口视而不见,最后他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直在动是好的,而静止是坏的。因此他休息时比赶路时遭受的痛苦还要大。另外,因为女巫的咒语并没止住他伤口的血,他认为她们对他也多了一种畏惧,好像他标志着一种比她们更有威力的诅咒。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湖边,那是红色岩石中不超过三十码宽的一片深蓝色的湖水。他们停下来喝了水,又灌满他们的水袋,他们把走疼了的双脚浸在冰冷的水中。他们歇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前进。很快,当烈日当头,也是最热的时候,塞拉芬娜。佩卡拉俯冲下来跟他们说话,她非常激动。

  “我得离开你们一会儿,”她说道,“李·斯科尔斯比需要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如果不需要我的帮助是不会召唤我的。你们继续前进吧,我会找到你们的。”

  “斯科尔斯比先生?”莱拉问道,她兴奋而又焦急。“但是在哪儿——”

  可莱拉还没有问完,塞拉芬娜已经很快消失了踪影。莱拉机械地要去拿真理仪,想问问它斯科尔斯比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又松开手,因为她已经发过誓,除了用来指引威尔,她不会用真理仪来做别的事。

  她向威尔望去,他坐在附近,那只手垂放在膝盖上,还在慢慢地滴着血,他的脸被太阳烤晒着,显得很苍白。

  “威尔,”她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找到你父亲吗?”

  “这我一直知道,我母亲说我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继承他的衣钵?那是什么意思呢?衣钵是什么?”

  “我想是一个任务吧。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得继续做下去。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

  他用右手擦去眼睛周围的汗水,他说不出口的是,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渴望回家一样渴望见到他的父亲。对他来说,这样的比喻并不确切,因为家只是一个让他母亲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但自从那个星期六的早晨他们在超市里假装躲避敌人的游戏变成现实后,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在他的生命里这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心渴望听到这样的话:“干得好,干得好,我的孩子,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比你干得更好了,我为你骄傲。来,歇会儿吧……”

  威尔是如此渴望,以致于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存在于他对所有事情的感觉中。所以现在他无法向莱拉表达,尽管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她感觉如此敏锐以前也是少见的。事实上,只要是跟威尔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有一种新的认知,好像他比任何她以前认识的人更加清晰突出,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清晰、亲密而直接。

  本来她要对威尔说,可就在那时,有个女巫飞了下来。

  “我看见我们后面有人,”她说,“他们离我们还很远,但他们走得很快。我要不要靠近去看一看?”

  “好的,去吧。”莱拉说,“但要飞低一点,躲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你。”

  威尔和莱拉痛苦地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以前很多次我都被冻得够呛,”莱拉说道,她努力不去想后面的追踪者,“但我从来没有这么热过。你的世界也这么热吗?”

  “我住的地方一般没有这么热,但气候在变化,现在夏天比以往都热。据说人们在大气层加入化学物质,影响了大气层,于是气候就失控了。”

  “是的,他们是这么做的。”莱拉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就在这中间。”

  他又热又渴,答不上话来,于是他们气喘吁吁地在热浪中攀登。潘特莱蒙现在是一只蟋蟀,坐在莱拉的肩膀上,累得既跳不起来,也飞不起来。女巫不时会在高山上看到一眼泉水,泉水的位置太高,他们没法爬上去,于是女巫就飞上去,替两个孩子灌满水袋。如果没有水,他们很快就会渴死,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没有水,暴露在空气中的泉水很快就又被石块吞没了。

  于是他们向着夜晚继续前进。

  飞回去侦察情况的女巫名叫莉娜·费尔特。她沿着峭壁飞得很低。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岩石上洒下血红色的光辉,这时她飞到一个蓝色的湖边,发现一队士兵正在扎营。

  她刚看了第一眼,就立刻知道了许多,比她想知道的东西还多:这些士兵没有精灵,他们既不是来自威尔的世界,也不是来自喜鹊城,那里的人们的精灵都藏在身体里,他们看上去还是生机勃勃。这些人是从她自己的世界来的,看着这些没有精灵的人使她感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恐惧。

  这时莉娜·费尔特从湖边的帐篷外得到了解释。她看见一个女人,是个短命的凡人,穿着卡其布猎装,她仪态万方,和身边那只沿着湖岸跳跃的金色猴子一样充满活力。

  莉娜·费尔特藏在上面的岩石里,看着库尔特夫人和军官说话,他的手下正在安置帐篷、生火、烧水。

  女巫参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在伯尔凡加拯救孩子们的部队,她一直想一箭射死库尔特夫人,但这个女人很幸运,因为她站立的地方在弓箭的射程以外,女巫如果不使自己隐身的话就无法靠得更近,于是她开始施行咒语,这深度的集中精力共花了十分钟。

  莉娜·费尔特最后走下布满石块的斜坡,充满自信地向湖边走去,当她走过帐篷的时候,有一两个眼神空洞的士兵匆匆抬起头扫了一眼,但他们对看到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于是他们又望向别处。女巫站在库尔特夫人刚走进去的帐篷外,在弦上搭好一支箭。

  她听着帐篷里传出的低沉的讲话声,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来到帐篷门帘处,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湖面。

  帐篷里,库尔特夫人正和一个莉娜·费尔特从未见过的男人说话:一个老头,头发灰白,气度威严,一条蛇精灵缠在他的手腕上。他坐在帆布椅子里,和她的椅子并排。她向他倾斜着身体,柔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当然,卡洛,”她说道,“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如何控制妖怪的?”他问,“我觉得那不可能,但你却能让他们像狗一样跟着你……他们是害怕你的保镖吗?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她说,“他们知道如果不吃掉我而让我活着的话,我能给它们提供更多的食物。我能带领它们找到它们那幽灵般的心一直渴盼的牺牲者。你向我描述了它们之后,我立刻知道我可以控制它们,事实也是如此。整个世界居然在它们这帮病鬼的淫威下发抖!但是,卡洛,”她悄声说道,“你知道,我也能让你满意。你想让我使你更加满意吗?”

  “玛丽莎,”他喃喃地说道,“靠近你已经让我感到很快乐……”

  “不,不是的,卡洛,你知道不是,你知道我可以让你更快乐。”

  她的精灵用黑色的小尖爪轻轻挠着蛇精灵,渐渐地,那条蛇放松了身体,开始从那个人的手臂游向猴子。两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杯葡萄酒,她小口地喝着她那杯酒,又向他靠近了一些。

  “啊,”当精灵缓慢地离开他的手臂,整个身体都滑进金色猴子的手中时,他轻叹了一声。猴子缓缓地把她捧到脸旁,脸颊轻柔地蹭着她翠绿色的身体。她向左右两侧吐着阴郁的信子,那个男人又叹了一声。

  “卡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追踪这个男孩,”库尔特夫人悄声问道,她的嗓音就像那只猴子的抚爱一样温柔。“你为什么要找他?”

  “他有我想要的东西。哦,玛丽莎——”

  “那是什么,卡洛?他有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但他发觉那很难抵抗,他的精灵轻柔地缠绕在猴子的胸前,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蹭着他长长的、充满光泽的毛,他的手则抚摸着她滑溜溜的身体。

  莉娜·费尔特看着他们,她隐身站着,离他们坐着的地方只有两步之遥。她的弓弦紧绷,箭在弦上,随时待发。她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拉弓射箭,库尔特夫人来不及喘气时就会死去。但女巫很好奇,她瞪大眼睛,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站着。

  但当她注视着库尔特夫人的一举一动时,她没有注意到她身后那片小小的、蓝色的湖面,在湖的另一边,在黑暗中,有一片鬼影幢幢的小树林,仿佛自己种在那里似的,树林不时抖动着,像是有意识。不过,它们当然不是树,当莉娜·费尔特和她的精灵的好奇心被库尔特夫人吸引住的时候,有一个苍白的影子离开了它的同伙,沿着冰冷的湖面飘了过来,水面上没有激起一丝波澜,最后它停下了,离莉娜·费尔特的精灵栖息的岩石只有一英尺远。

  “你就告诉我吧,卡洛。”库尔特夫人喃喃地说,“你可以轻声说出来。你可以假装是在说梦话,这样会有谁因此而责备你呢?你就告诉我,那个男孩有什么东西,还有你为什么要得到它。我会帮你得到它……你不想让我那么做吗?快告诉我吧,卡洛。我不想要那样东西,我只要那个女孩。那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吧,你会得到它的。”

  他的身体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他闭上了眼睛。然后他说:“那是一把刀,喜鹊城的魔法神刀,你没听说过它吗,玛丽莎?有人叫它”最后的小刀“,刀中之刀,还有人叫它伊萨哈特。”

  “它有什么用,卡洛?它为什么特别?”

  “啊,那是一把能割开任何事物的刀,甚至连它的制造者都不知道它的用途。没有任何事物、人、物质、神灵、天使、空气——对魔法神刀来说,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玛丽莎,它是我的,你明白吗?”

  “当然,卡洛,我保证。让我给你倒满酒……”

  金色的猴子一遍遍缓慢地用手抚摸着那条翠绿色的毒蛇,轻轻地挤捏着,爱抚着,查尔斯爵士则满意地叹着气。这时,莉娜·费尔特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因为那个人闭上了眼睛,库尔特夫人就偷偷地从一个小水袋里向玻璃杯里倒了几滴水,然后才倒进葡萄酒。

  “来,亲爱的,”她悄声说,“我们干杯,为彼此……”

  他已经陶醉了,他拿过杯子,贪婪地喝着,一口,一口,又一口。

  这时,没有任何预兆,库尔特夫人站起来,转过身,直盯着莉娜·费尔特的脸。

  “好了,女巫,”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使自己隐身的吗?”

  莉娜·费尔特惊讶得动弹不得。

  在她身后,那个男人在挣扎着喘气,他的胸脯起伏着,脸色发红,他的精灵歪歪扭扭地在猴子的手中昏厥了过去,猴子轻蔑地将她甩了下去。

  莉娜·费尔特试图举起弓箭,但肩上传来一阵可怕的麻痹,她无法动弹。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她发出一声轻叫。

  “哦,太晚了。”库尔特夫人说,“看着湖面,女巫。”

  莉娜·费尔特转过身,看见了她的精灵雪鸦,他扑扇着翅膀,尖叫着,好像被关在一个正在被抽掉空气的玻璃房里,他不停地扇动翅膀飞着,又不停地掉了下来,他大张着嘴,惊恐地喘着气,妖怪已经包围了他。

  “不!”她叫着试图靠近他,却被一阵恶心驱赶了回来。即使在恶心和痛苦中,莉娜·费尔特也能看得出库尔特夫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更有精神威力,看到妖怪处于库尔特夫人的控制之下,她并不惊讶,没有人能抵抗这种威力。莉娜·费尔特痛苦地转过身,面对着这个女人。

  “放开他!请放开他!”她叫喊着。

  “我们等着瞧吧。那个孩子跟你在一起吗?那个女孩莱拉?”

  “是的!”

  “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孩?拿着一把刀的男孩?”

  “是的——我求求你——”

  “你们一共有多少个女巫?”

  “二十个!放开他,放开他!”

  “都在天上吗?还是你们有一些人在地面上陪着那两个孩子?”

  “大部分在天上,地面上总是有三四个——这太痛苦了——让他走,要不现在就杀了我!”

  “他们在山上什么地方?他们在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来在休息?”

  莉娜·费尔特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要不是这些施加在她的精灵身上的折磨,她本来可以忍受任何折磨。库尔特夫人知道了所有她想知道的东西,关于女巫在什么地方,她们怎样保护着莱拉和威尔,这时她说:“现在告诉我,你们女巫知道一些关于那个孩子莱拉的事情。我差点就从你们一个女巫那里知道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拷问完,她就死了。好了,现在没有人可以救你了,告诉我关于我女儿的事情。”

  莉娜·费尔特大口喘着气,“她会是一个母亲——她将会是生命——母亲——她会违抗——她会——”

  “说出她的名字!你说了这么多,可是最重要的还没有说出来!说出她的名字!”

  “夏娃!一切之母!再说一遍,夏娃!夏娃母亲!”莉娜·费尔特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库尔特夫人说道。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明白了生命的目标。

  女巫隐约意识到她刚才的所作所为,一阵恐慌包围了她,她努力大声叫道:“你要对她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怎么啦?我得毁掉她,”库尔特夫人说道,“来阻止另一次人类的堕落……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呢?这事情太大了,看不出来……”

  她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像个孩子似地睁着大大的眼睛,莉娜·费尔特呜咽着,听她继续说道:“当然,阿斯里尔会向上帝发动战争,然后……当然,当然。就像以前一样,又重演了。莱拉就是夏娃。这次她不会堕落,我保证。”

  库尔特夫人站了起来,向正在吞食女巫精灵的妖怪打了个响指。妖怪移向了女巫本人,那只小小的雪鸦躺在石头上抽搐着,这下莉娜。费尔特要承受数倍于刚才所经历的折磨。她的灵魂感觉到一阵恶心,一种可怕的失落,这种忧郁的疲累感如此深重,她几乎要为此而死去。她最后的意识就是对生命的厌弃,她的感觉对她说了谎。这个世界并不是由活力和喜悦组成,而是由邪恶、背叛和疲乏组成。活着是可恨的,死亡更没什么好的,这是整个宇宙里惟一的真理。

  于是她漠然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弓,生命已经结束了。

  莉娜。费尔特既看不见、也不再关心库尔特夫人下一步的行动。灰白头发的男人毫无意识地躺在帆布椅子里,他那肤色暗淡的精灵盘在灰尘里。库尔特夫人对他视而不见,她召来士兵队长,命令他们为夜行上山做好准备。

  然后她来到湖边,向妖怪发出了召唤。

  它们应命而来,仿佛雾气形成的柱子一样飘过水面。她抬起手臂,让它们忘记自己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于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升上了天空,像邪恶的蓟种子冠毛一样自由地飘着,飘进黑暗的夜空,乘着微风飘向威尔、莱拉和其他女巫,可莉娜·费尔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黑以后气温下降得很快,当威尔和莱拉吃完最后的干面包,他们就躺在了一块悬空的岩石下面,这样可以保暖,他们想睡一觉。至少莱拉不需要努力,她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她蜷着身体,紧紧地靠着潘特莱蒙。威尔却睡不着,无论他在那儿躺多久还是睡不着,这一部分是因为他的手,那只手肿着,还一跳一跳地疼,直疼到胳膊上来,另外还因为坚硬的地面、寒冷、筋疲力尽,以及他对母亲的渴望。

  他当然很为她担心,他知道如果他能亲自照顾她的话,她会更安全;他也希望她来照顾他,就像他小时候她做的那样。他希望她为他包扎伤口,哄他上床睡觉,唱歌给他听,带走他所有的烦恼,用他极度渴望的母爱和温柔包围着他,可这一幕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他的某一部分还是个小男孩,于是他哭了,但他仍然安静地躺着,不想惊醒莱拉。

  他还是没有睡着,他比往常更清醒。最后他伸了伸僵硬的四肢,轻轻地站了起来,他在发抖。他腰间挂着那把刀,他开始向山的更高处攀登,他想使自己烦乱不宁的情绪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是站岗放哨的女巫精灵,一只缩着脖子的知更鸟,站岗的女巫转过身,看见威尔在向岩石上攀登,她拿过她的松枝,悄悄地升上了天空,她不想打扰他,只是为了保证他不会遇到危险。

  他没有注意到,他只感到一种继续前进的需要,这种需要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几乎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他觉得他会整日整夜、永远地走下去,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平息他胸中的热火。仿佛是为了同情他,一股风吹了过来。在这荒野中,没有树叶摇动,但风儿拍打着他的身体,把他的头发从脸颊吹了起来,他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的身心内外俱是一片荒野。

  他越爬越高,几乎没有考虑他怎么能找到下山的路回到莱拉那儿,后来他来到一小块平地,这里似乎是世界之巅,在他的周围,所有的地平线上,山都显得不那么高。在月亮的清辉照耀下,惟一的颜色就是漆黑和惨白,一切轮廓分明。

  一定是狂风带来了头顶的云,因为刹那间月亮就被遮住了,黑暗覆盖了整个大地——还有那厚重的云,因为没有一丝月光能透过云层照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威尔发现他已经置身于彻底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右手臂。

  他吃惊地叫出了声,立刻就挣脱开来,可那人抓得很牢。现在威尔变得凶猛起来。他觉得他已经不顾一切了,如果这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他打算不停地搏斗,直到他倒下为止。

  于是他又扭又踢,但那只手还是没有松开,他的右手被抓住了,他无法去拿那把刀。他试图用左手,但他被拽得很紧,手又疼又肿,他够不着。他不得不用受伤的手和一个成年人搏斗。

  他的牙咬在那只抓着他手臂的手上,可结果是他的后脑勺被那人打了一拳,他被打得头晕目眩。于是威尔不停地踢腿,有时踢着了,有时却没踢着,他一直不停地又拽又拉,又推又搡,可那只手依然紧紧地抓着他。

  他似乎听到他自己的喘气声,还有那人的嘟哝声和喘息声。后来他的腿碰巧在那人身后,于是他用力将身体撞向那人的胸膛,那人沉重地倒了下去,威尔也倒在了他的身上,但那只手依然牢牢地抓着他。

  但威尔没有力气了,他哭了,他一边伤心地抽泣着,一边用脚踢他,用头撞他,他知道他的肌肉很快就会失去力量。这时,他注意到那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他的手还在紧紧地抓着他。那人躺在那里,任由威尔用头和膝盖撞他,当威尔看到这一点时,他最后那点力气也用完了,他无助地倒在他的对手身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着,在嗡嗡作响。

  威尔痛苦地站了起来,在黑暗中,他看见那人身边的地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那是一只大鸟白色的胸脯和脑袋,是一只鱼鹰,一个精灵,它一动不动地躺着。威尔想把它拉到一旁,他有气无力的拖动使那人有了点反应,但他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

  但他在动,他在用空着的那只手仔细地摸威尔的右手。威尔感到毛骨悚然。

  这时那人说道:“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

  “小心。”威尔说道。

  那人空着的那只手沿着威尔的左胳膊向下摸去,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手腕,抚过他肿胀的手掌,在摸到威尔断了两根手指的地方时,他更加小心翼翼。

  他的另一只手立刻松开了,他坐了起来。

  “你有那把刀,”他说,“你是持刀者。”

  他声音洪亮、严厉,却上气不接下气。威尔能感到他受伤很重。是他打伤了这个黑暗中的对手吗?

  威尔仍然躺在石头上,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只能看见那人蹲在前面的身影,但看不见他的脸,那人伸手到旁边拿了什么东西,然后把一种药膏抹在他的手上,过了一会儿,一阵舒适的清凉感从断指处一直弥漫到整只手。

  “你在于什么?”威尔问道。

  “治你的伤,别动。”

  “你是谁?”

  “我是惟一知道这把刀的用处的人,像那样举着手,别动。”

  风比以前吹得更猛烈了,有一两滴雨打在威尔的脸上。他剧烈地颤抖着,他用右手举着左手,那个人将更多的药膏涂在他的断指处,用一条亚麻布紧紧地包扎住他的手。

  那人刚敷完药就倒在一旁,他躺了下来。威尔还在为手上幸福的麻酥酥、凉飕飕的感觉而称奇,他试图坐起来看看他,但周围比刚才还要黑。他用右手向前摸索着,发现他摸到了那人的胸膛,那颗心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狂跳着。

  “是的,”那个人声音嘶哑地说道,“试试看能不能治好,继续。”

  “你病了吗?”

  “我很快就会好的。你有那把刀,是吗?”

  “是的。”

  “你知道怎么用它吗?”

  “是的,知道,你来自这个世界吗?你是怎么知道它的?”

  “听着,”那人说,挣扎着坐了起来,“别打断我。如果你是持刀者,那你面临着一个比你想像的还要伟大的使命。一个孩子……他们怎么能让这事发生呢?哦,那么一定是……一场战争就要来临,小伙子,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争,类似的事情以前曾发生过,而这一次,正义的一方必须赢。这上万年的人类历史中,我们没有别的,只有谎言、宣传、残暴和欺骗。该是我们重新开始的时候了,但这次一定要好好干……”

  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这把刀,”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那些老哲学家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制造什么。他们发明了一种能够切开物质最小粒子的仪器,他们却用它来偷窃糖果。他们压根不知道他们制造出的这种武器能在所有的宇宙里打败暴君,上帝。叛逆天使之所以堕落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类似于这把刀的东西,但是现在……“

  “原先我就不想要!现在我也不想要!”威尔喊道,“如果你想要,现在你就可以拥有它!我恨它,我恨它所做的——”

  “太晚了。你别无选择:你就是持刀者。是它挑选了你。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你已经拥有了它,如果你不用它来反对他们,他们就会从你手中抢走它,永远用它来和我们作对。”

  “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战斗呢?我已经战斗得够多了,我不能再继续战斗了。我想——”

  “你打赢你的战斗了吗?”

  威尔沉默了。然后他说道:“我想是的。”

  “你为这把刀搏斗了吗?”

  “是的,可是——”

  “那你就是一名斗士,那就是你。你可以对其他任何事情有争论,但不要对你的本性有争论。”

  威尔知道这个人说的是事实,但它却不是个友好的事实,它沉重而痛苦。这个人好像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等到威尔低下头以后,才又开始说话。

  “现在有两股大的力量,”这个人说,“从时间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斗争了。人类生命的每一次进步,获得的每一点知识、智慧和体面都是从另一方手中争夺来的。人类自由的每一次发展都是在两股力量的艰难斗争中产生的,一股力量希望我们知道得更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而另一股力量却希望我们俯首贴耳、惟命是从。

  “现在这两股力量正在准备进行一场战斗。他们都需要你那把刀,胜过需要其他一切。你必须作出选择,小伙子。我们都是被指引到这里来的,我们两个人都是——你拥有这把刀,而我来告诉你这一切。”

  “不!你错了!”威尔喊道,“我并不是在找那样的东西!那根本不是我想找的东西!”

  “你可以不这么想,可是这就是你找到的。”黑暗中的人说道。

  “可是我必须做什么呢?”

  这时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约帕里,约翰·佩里犹豫了。

  他痛苦地想到他对李·斯科尔斯比发过的誓言,他在违背这个誓言前犹豫着,但他还是违背了。

  “你必须去找阿斯里尔勋爵,”他说,“告诉他是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派你来的,你拥有他最需要的那样武器。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小伙子,你都得干。其他任何事都别管,不管它看上去是多么重要,去做这件事。会有人出现来引导你,夜晚中到处都是天使。你的伤口会好的——等一下,在你走之前,我想好好看看你。”

  他手伸向他背着的背包,拿出了什么东西,他先打开一层层的防雨布,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点亮了一盏锡制的小灯笼,在亮光中,透过瓢泼大雨和狂风,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

  威尔看见一张憔悴的脸,一双目光矍铄的蓝眼睛,倔强的下巴上是好几天没剃的胡须,灰白色的头发,在那件沉甸甸的羽毛大衣里,是一个弓着腰、承受着病痛的瘦削身体。

  萨满巫师看见一个比他想像中还要年轻的男孩,他那瘦削的身体在破烂的亚麻衬衫中发抖,他脸上的表情含着精疲力尽、野性和警惕,但也充满一种狂热的好奇,在那笔直的黑眉毛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多么像他的母亲……

  他们俩都第一次感到心中什么地方如电光火石般地一闪。

  可就在那时,当灯笼的亮光照亮约翰·佩里的脸时,有什么东西从雾蒙蒙的半空中射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倒下去死了,一支箭插在他衰竭的心上,刹那间,那只鱼鹰精灵也消失了。

  威尔坐在那里,惊呆了。

  在他的视线边缘,有什么东西一动,他右手一伸,抓住一只红色胸脯的惊慌失措的知更鸟精灵。

  “不!不!”女巫茱塔·卡迈南叫道,她用手抓住胸口,在他身后倒了下去,笨拙地摔在满是石块的地上,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威尔已经到了她近前,魔法神刀抵着她的咽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大叫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因为我曾经爱过他,而他却对我不屑一顾!我是女巫!我不会原谅他!”

  通常,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巫,她本来用不着害怕一个男孩的。但她却害怕威尔。这个受伤的年轻人拥有比她遇到的任何一个人还要厉害的威力和危险,她感到恐惧。她向后摔倒了,他跟过去,用左手抓住她的头发,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震碎一切的绝望。

  “你不知道他是谁,”他叫道,“他是我父亲!”

  她摇着头,轻声说道:“不,不!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事物都必须是可能的吗?事物必须是真的!他就是我的父亲,直到你杀死他的那一刹那我们才刚刚知道!女巫,我长这么大,一直在等待着,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才找到他,而你却杀死了他……”

  他像摇晃一块抹布那样摇晃着她的头,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几乎晕了过去。尽管她很怕他,但她的惊讶超过了她对他的害怕。她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她抓住他的衬衫苦苦哀求,而他立刻把她的手打开了。

  “他究竟干了什么,你要杀死他?”他叫道,“如果你说得出来,那就告诉我!”

  她看着死者,又回头看着威尔,悲哀地摇摇头。

  “不,我无法解释。”她说,“你太年轻了,你不会明白的。我爱过他,就是这个,这就足够了。”

  威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从自己腰中拔出刀,刺进了她的胸膛。她轻柔地倒在一旁,手中还握着刀柄。

  威尔感觉不到害怕,只有忧伤和迷惑。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俯视着死去的女巫,注视着她浓密的黑发,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她那被雨打湿的光滑白皙的四肢,还有她那像情人般开启着的双唇。

  “我不明白,”他大声说道,“这太奇怪了。”

  威尔转过身,面对着死者,他的父亲。

  他的喉咙被万千种事物堵住了,只有瓢泼大雨冷却着他眼中的热火。小小的灯笼仍然在闪烁着,风透过歪斜的窗口舔着火苗,威尔在这亮光中跪下来,双手放在他身上,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膛,威尔合上他的双眼,把他额头前面湿漉漉的灰白色头发掠到脑后,他的双手按在那粗糙的脸颊上,合上他父亲的嘴巴,紧紧地捏着他的双手。

  “父亲,”他说道,“爸爸,爸爸……父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我来说这太奇怪了。但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保证,我发誓我会去做的。我会成为一名斗士,我会的。这把刀,我会把它带给阿斯里尔勋爵,不管他在哪里,我还会帮助他和敌人作战,我会去做的。现在您可以休息了,放心吧,现在您可以安息了。”

  死者身旁有一个鹿皮包裹,里面是油布、灯笼,还有那个装着血苔藓药膏的牛角盒子。威尔一一捡起,他发现他父亲镶着羽毛的大衣拖在他身后的地上,又沉又湿,但很暖和。他的父亲已不再需要它了,而威尔冻得发抖,他解开死者脖子上的铜扣子,把帆布包背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大衣裹在自己身上。

  他吹熄了灯笼,回过头来看了看父亲和女巫朦胧的身影,又看了一眼他的父亲,然后就下山了。

  暴风雨的空气中充满了电流,仿佛在窃窃私语,威尔在狂风中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呼喊声和吟唱声夹杂在一起的乱哄哄的回声,金属之间的碰撞声,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这声音有时显得那么近,仿佛就在他的脑袋里,有时又是那么遥远,仿佛在另外一个星球上。脚下的岩石很滑,而且松动了,下山比刚才上山时艰难多了,但他的脚步仍然很稳。

  他走在最后一条溪谷,紧接着就是他把莱拉一个人留在那里睡觉的地方了。这时,他突然停住了,他看见两个身影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等待着。威尔把手放在了刀上。

  这时其中一个身影开口说话了。

  “你就是那个拿着刀的男孩吗?”他问道,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就好像翅膀的扑闪声。不管他是谁,他不是人类。

  “你们是谁?”威尔说道,“你们是人,还是——”

  “不,我们不是人。我们是守望者,是神子,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天使。”

  威尔沉默不语。天使继续说道:“其他天使有别的任务和法力,我们的任务很简单:我们需要你。我们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个萨满巫师,希望他能带着我们找到你,他的确做到了。现在该轮到我们领着你去见阿斯里尔勋爵了。”

  “你们一直和我父亲在一起吗?”

  “每时每刻。”

  “他知道吗?”

  “他一点也不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那个女巫?你们为什么让她杀死他?”

  “如果再早一点,我们会的。但他一旦带着我们找到你之后,他的使命就结束了。”

  威尔什么也没说。他的头在嗡嗡作响,这和其余事情一样让他难以理解。

  “好吧,”最后他说道,“我会跟你们走的,但我必须先叫醒莱拉。”

  他们站到一旁让他过去,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感觉到空气中传来丁当一声,但他未加注意,而是集中精力走下斜坡,来到莱拉睡觉的石窟。

  有什么事情让他停下了脚步。

  在朦胧的光线中,他只看见保卫莱拉的女巫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或是站着。她们看上去就像雕塑一样,只是她们还在呼吸,可她们几乎没有了生命。地上还躺着几个裹着黑色丝绸的尸体,威尔惊恐地一个个看过去,他知道了发生的事:她们在半空中遭到妖怪的袭击,掉了下来,漠然地死去了。

  但是——

  “莱拉在哪儿?”他大声叫道。

  石窟里空无一人,莱拉不见了。

  在她躺过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那是莱拉的小帆布背包,他不用看,从包的重量就知道真理仪还在里面。

  威尔摇着头,这不可能是真的,可这一切又千真万确:莱拉不见了,莱拉被抓走了,莱拉失踪了。

  那两个神子黑暗的身影没有移动,但他们开口说话了:“现在你必须跟我们走,阿斯里尔勋爵现在就需要你,敌人的力量每分钟都在积聚增长。萨满巫师已经把你的使命告诉了你,跟我们走,帮助我们取得胜利。这边走,来吧。”

  威尔看了看他们,看了看莱拉的背包,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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