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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

  我的弟弟不是人,是一只玩具小熊。二十年来,他是我最亲的弟弟。我发誓要尽我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他,因为我和他之间,血浓于水。虽然他的身体里没有血,只有棉花——但是这只是细节,可以忽略。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小的时候他们管这叫孩子气,长大了以后他们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了。二十一岁那年,我的弟弟已经很陈旧了,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经脱掉。一只耳朵已经被缝过很多次,并且依然摇摇欲坠。但是在我心里,他仍旧是那个四岁那年娇嫩欲滴的弟弟。我当时的男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你不做晚饭的话我就蘸着蛋黄酱吃掉你的这只小熊。”于是我勃然变色。我恶狠狠地告诉他:“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杀掉你。”

  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是一场战争。其实我能够理解他,因为一只玩具熊受到性命的威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当然是难以接受的。最后他很冷静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无辜的弟弟呆呆地坐在小床上,他不能理解因为他而起的这场纠纷。我把小小的他抱起来,贴在脸上。弟弟,有你冷血的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冷血动物。从小到大,不只一个人这么说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以为他们都是对的。

  因为我很少被什么东西感动。年龄越大,可以感动我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我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也不是单纯的感动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概括。你也许没法想象,在十四岁以前,我并不认为我真正见过一个“美女”。我身边当然出现过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女人,但是当别人说起什么人是个“美女”的时候,我最直接的反应往往是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因为“美女”这个词,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两个非常美丽的词汇,“沉鱼落雁”还有“闭月羞花”。我想人世间一定真实存在着这样的风景,一定存在着那样的女子,就像是从两个极尽夸张的形容词里面走下来。但是这样的奇迹,一定不可能是那么容易就能碰到的。所以,美女,这样一个词语,为什么要乱用?

  我当然是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可是,这又是奇迹惹的祸。我总是在等待奇迹,等待生活里出现一个可以和文字的幻觉吻合的场景,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只有奇迹才能让我激动,才能让我毫不吝惜地对这个世界发生深刻的情感。一个人在跟集体相处的过程中,总会碰到一些大家心照不宣地发泄共同的感情的时刻。比方说,电影院里大家对着一部滥情片子淌眼泪,毕业典礼上每个人都忘情地拥抱每个人就好像他们真的要生离死别,诸如此类的时候,我总是缺席的。我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上演的这些如假包换的悲欢离合,非常地惶恐,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参加这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无动于衷,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个冷血动物。

  冷血的同时,我越来越吝啬。有非常非常多的词汇,我都不愿意使用。比如“刻骨铭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烂”,比如“坚如磐石”,当然还有“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我像个守财奴那样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存放着无数的词汇,宁愿它们烂在那里生霉,也固执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写作——让我这样的人去写作就像让葛朗台去血拼一样荒唐。

  我想,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把词汇当成瓷器,当成金银财宝那样来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宁夏。

  5

  到今天我也依然觉得,宁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多么符合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奇迹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期盼。可是宁夏和我不同,她从头到尾对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怀疑。她自然是骄傲的,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说可怜兮兮地衡量自己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样,如同一个卑微的守财奴,一心一意地认为只有奇迹发生的时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挥霍所有的感觉、感情,乃至激动。这些总是困扰我的问题却从来不能困扰宁夏,所以,在很多时候,面对着宁夏,我无数次地清晰地听见两个世界的链条准确无误地契合的声音。宁夏挥金如土地浪费自己的激情跟柔软,这样的挥霍跟“潇洒”这个词重叠得准确无误,就像小时候临字帖那样天衣无缝地重合。所以,宁夏也是个奇迹。

  亲爱的宁夏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二岁。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像我们童年时代那般匮乏、单调,以及简单到无欲无求。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形形色色的繁华扑面而来,带着精致、缤纷,以及奢靡的气息。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名叫龙城的城市里,繁华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种坚韧而无人问津的野草。在我和宁夏相遇的那年,繁华还没能真正动摇这个城市荒凉的根基。相反地,似乎势单力薄,总遭受着这个古老的、灰色的、钢铁的城市一种怪诞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扬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宁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角,浓密的树阴下面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边的腿就像是洁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苍白,纤丽,就像在放大镜下面看到的雪花。其实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上体育课,不过每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们一样一本正经地换上运动服,然后矜持地坐在树阴下面,看着我们挥汗如雨。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从来不上体育课?”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莹的右手贴在了胸口上:“因为我这里有毛病。你听说过先天性心脏病吗?就是一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我的心脏比你们的心脏少了一样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体育课。”

  那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从宁夏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只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绽放在我的眼前的那个微笑才能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在面对像她这样的微笑的时候,“嫣然一笑”这个词才拥有被使用的资格。宁夏漂亮吗?漂亮。当然不是沉鱼落雁以及闭月羞花。但她的美丽证据确凿。你看,我已经在放心大胆地使用“美丽”这个词了,而不只是小心谨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寻找,在盼望着奇迹。现在奇迹来了,宁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间有点失落。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嫉妒的。她看上去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地,她跟每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哪怕是一些在我看来跟宁夏根本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够做得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万事万物发生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自由自在,游刃有余地选择她要的和她不要的。这是一种天赋,可是我没有。我只能在僵硬的、亦步亦趋的追逐中慢慢地蜕变成一只冷血动物,一只必要的时候也不肯使用相应的感情的冷血动物。

  我艰难地,几乎是痛苦地承认了,我

  喜欢宁夏,我想要常常跟她待在一起。被她影响,反射她的光芒,在她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下变得和她心心相印——这实在不是什么代表缘分的默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改造。不过,我不准备让她知道这个。冷血动物的自尊比谁的都珍贵,因为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值得捍卫的。

  在跟宁夏成为朋友的不久之后,我路过我们龙城的闹市区的时候,看到一幅巨大的、精美的广告。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的广告。那个巨大而美丽的画面上,有一幢很好看很好看、像是图片里面的房子。那个别墅区的名字叫做新天鹅堡。小小的精美的三层城堡,是一种非常纯正的铁锈红。那种红看上去与被我们平时日复一日地损耗着的生活无关。尖尖的屋顶,以及象牙色的窗棂。这个房子的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地,绿得毋庸置疑,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历史。草坪上有一个雪白的秋千架,那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很尽兴地荡着秋千,她的裙子被风吹得千姿百态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特别像宁夏。

  没有人知道,那个别墅区的广告对我来说到底产生过怎样的意义。

  要知道,那幢画上的房子,那个女孩,对我来说,就是奇迹。现在想来,那座新天鹅堡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设计,充满了拙劣的模仿以及暴发户的气息。可是在当时,它却货真价实地迷惑了我。它静悄悄地盘踞在我们这个北方的灰色的城里。放眼望去,我,还有我周围所熟悉的所有人们,都在过着一种不断折旧的生活。在这座已经像是一张因为流通过一百次而变得脏乱不堪的人民币的城市里面,我从没想过我还可以碰上一座这么纯粹,像是梦境一样的新天鹅堡。但是事实是,只要一个人拨出去广告右下角的那个电话号码,这个看似是童话故事制造的幻觉就可以属于他了。我痴痴地凝望着那个广告上荡秋千的女孩,她和宁夏一样有对幽深的大眼睛,以及满脸恰到好处的漠然。没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就是这个。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安了,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新天鹅堡只是一个开始,说不定从此以后,我在这庸常发霉的生活中,会有机会碰到越来越多的奇迹。文字的比喻也好,夸张也好,这些比喻或者夸张造就的那些瑰丽的“不可能”会被越来越频繁地描摹下来。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对新天鹅堡的存在还无动于衷,认为那是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东西。可是十二岁的我,略带恐慌地明白了,繁华终将打败这座古老的城市,把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收服为它的忠实子民。因为,它的确拥有强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的我,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执著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我说过,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龙城,满眼所见,皆是陈旧、匮乏、简单,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没有人把奢靡当成一个明目张胆的梦想。因此,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个。我只是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一个誓。那是一个会让大人们听了以后非常惊讶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比很多还要多的钱,因为钱可以创造出来那些我想要的奇迹。

  6

  “没错呀,等我们长大以后,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宁夏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惊讶我居然这么晚才领悟到人生的精髓。

  “嗯。”我用力地点头,“一定要有很多钱才可以。不然我就去死。”

  我们俩并排坐在校园的双杠上,让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夕阳西下,微凉的风微妙地拍打着我们的裙摆。那个时候,我和她已经是无话不说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她根本就没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之所以撒谎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上体育课,于是她就编出来这么个一劳永逸的理由,好让老师在这三年内都不会来找她的麻烦。按道理说,她是必须要给老师出具医院证明的,但是宁夏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实很简单呀,”宁夏跟我解释说,“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我的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带着我去医院开证明。”听到这里我们俩一起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很容易就落到金属的双杠上面清脆地碎裂了。

  宁夏说的是真话。有生以来她就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爸爸。后来她妈妈又一次地结了婚,只不过在那个妈妈的新家庭里,没有宁夏的位置。她从童年起,就像个英勇的游击战士那样,在形形色色的亲戚家里东住一年,西住一年的。虽说没有什么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人间的,可是对宁夏来说,这个人间给她的欢迎仪式也未免太过寒伧。不过还好,她长大了,并且在这与生俱来的不断迁徙中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例如撒谎。

  “那个新天鹅堡的广告里面的女孩,特别像你。”我告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想找机会跟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讲讲新天鹅堡的广告。似乎在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语气平淡地跟人说起它,才有可能化解掉它给我带来的那种冲击,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起,说明我并不那么在乎它。

  她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解放路口的大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红房子和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子?”

  我点头。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说:“告诉你一件事,你答应替我保密吗?”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关于那个神秘的姐姐,她不愿意再多说了。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姐姐。她有时候一时兴起就喜欢编个故事。无非是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羡慕她,因为她看上去毫无瑕疵,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拿自己当主角来编故事。可是我不行,我个子很矮,我的皮肤不够白,我的牙齿上戴着令人伤心的牙箍,总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虚地告诉别人我自己的故事是个传奇,别人也不会信的,或者说,没有人会对一只丑小鸭的传奇感兴趣的,如果她还没有变成白天鹅。

  后来,那是很后来了,我和宁夏在失散多年之后意外地重逢。我们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宁夏鼓得像只皮球的肚子。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很坦然地承认了她根本就没有姐姐。孕育让她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过去所有的错误,她说:“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那个时候,站在新天鹅堡的广告牌下面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跟那个新天鹅堡的生活产生一点什么联系。然后我就告诉你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原来我们俩都是一样的,新天鹅堡,是我们的伊甸园里的蛇。不过当我们相亲

  相爱地并肩坐在双杠上的时候,我们俩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无知无觉地走在一条通往堕落的路上。

  “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信誓旦旦,“我一定要买一个新天鹅堡那样的房子。”

  “我也买。”宁夏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人买一座,要买紧挨着的,然后做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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