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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47——48章

  四十七:平生意

  中秋早过,夜里凉意渐深,衾被轻软温暖,但紫禁城中的空气似乎分外压抑,大约因为那朱红色的重重高墙?沉沉醒来,胤禛不在身边,外面有灯光,那大约是梦中红色感受的来源。

  披衣起身,轻轻绕过靠在墙边瞌睡的两个小太监,西暖阁外花厅里,李德全侍立角落,胤禛低着头,盯着手上翻开的折子,在灯下的阴影像一尊雕像。

  八月里,一年累积下来的重犯秋决,雍正元年照例大赦天下,勾决的主要是本年大案中的主犯,侩子手今年活计并不算多,饶是如此,人头还是直到九月才砍完。其中科场舞弊案惊动天下,胤禛亲自裁决,将主犯腰斩,并率百官观刑以敬后效,主犯中就有府宰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璐,据说在行刑当时,人被拦腰铡为两截之后还未断气,上半身兀自在血泊中挣扎,民间甚至传说,张廷璐的上半截身子以手沾血,在地上连写“惨”字,一时场景可怖如阿鼻地狱。

  有几名官员吓得当场昏倒,一些原就有宿疾的官员吓得犯病多日不能上朝,胤禛对这震慑效果很满意,但回来后,就立刻下旨永远废除了“腰斩”这项酷刑,并且自那以后,这近十天里,几乎夜不成寐,或半夜惊醒,或四更早起,或叫来方苞夤夜长谈……

  谁能想象,这个渐渐被外间传为冷血恶魔的男人居然也会被某种惨景惊扰了心神?皇帝身边的人心照不宣的猜到了这原因,只是没有谁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这茶味儿不好,不要!”胤禛想什么有些出神,仍低着头,孩子似的抱怨道,顺手把茶杯往旁边一推,引得我忍不住低声笑。

  “凌儿,怎么又醒了?唉,吵你好几夜了,明儿我去东暖阁睡。”他扔下手中折片走过来要拉我坐下。

  “皇上,这茶是臣妾向太医要了安心宁神的花草茶,换着给皇上喝的,或许有用呢,多少尝一点儿嘛。”托起茶杯,向他笑道,“方才瞧了瞧西洋怀表,这才四更不到,皇上就起来批折子了,天下哪有这么辛苦的差使?”

  “嗯!”胤禛就着我手上抿了一口茶,对我的话似乎大有感慨,“圣祖皇帝丢给朕这么重一副担子,民生钱粮,西北军马,大事小事,每天看完奏折,简直是苦刑,怪不得圣祖皇帝六次南巡——能丢开个半天去偷偷闲也成奢望。”

  “皇上知道就好,难道忘了邬先生说的话?”

  “开怀一笑,酣然一眠,那是何等福气啊,朝廷正在兴兵,朕省心的日子恐怕还遥遥无期……”

  见他立刻沉重起来,我问道:“裕亲王、简亲王他们几位,不是带领郡王、贝勒们捐了几十万银子吗?李卫在南方调粮也很顺手,朝廷军机还不至无法转圜吧?”

  “那倒不至于,但粮草只是后方保障,打胜仗,平定叛乱又是一篇大文章……西北战场广阔千里,年羹尧一人独掌十万兵马,没有得力的大将配合用兵,也难照顾周全,朝廷缺的是立刻就能打仗的人才,看看倒是满满一朝官员,真正国家有事的时候儿,谁为之前?”

  原来在愁这个。我早就猜想,胤禛和方苞时时密谈,年羹尧的措置应该是一大话题,既深知年羹尧禀性,却又不得不重用他为国出力,今后赢得战争,他的势力也随之坐大,功高震主,如何善后?若十四爷能与他和睦相与,尽心辅佐,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惜现在囚禁中的胤禵,定和当年圈禁中的胤祥一样,只是笼中困兽……

  不该走这个神,摇摇头,有一个人立刻浮上脑海:

  “皇上,还有岳钟麒岳将军呢?凌儿曾亲眼见其用兵,军纪整肃,进退有据,那一次是夜里行军,又是匆忙赶路,遇到埋伏之后居然还能一鼓作气击散敌人,又知穷寇莫追,分得缓急轻重,驱散了伏兵就继续赶往西宁听从调派……我不懂军事,但事后想起,也觉得在当时情景下,再也没有岳将军用兵更好的法子了。”

  见胤禛听着我的话陷入了沉思,我又笑道:“皇上,不会真因为一千年前的老黄历,就不起用这样一位既有勇有谋,更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将才吧?”

  “呵呵……朕若是那样迂腐不堪,早年就不会保他一家,更不会现在让他做四川提督了,岳飞是赤胆忠心的好汉子,连圣祖爷当年也极为称慕,他的子孙后人,确有祖上遗风,只是岳钟麒年轻了些,所以看了他几年。现在可巧,凌儿,你猜朕正在看谁的折子?”

  胤禛从紫檀书案上捡起那本折子,我就着灯下略微浏览过去,大约是“四川提督岳钟麒奏称:罗卜藏丹津叛迹已显,声讨刻不容迟。愿率官兵六千余名,自成都进驻松潘,待机进剿”。

  “朕得之矣。”胤禛心里显然有了决断,轻松的将折子丢开,“不过才四更天,怎么议起军国大事的?凌儿,来,陪朕歇会儿……”

  雍正元年十月,四川提督岳钟麒被急召至京城。西北战场,年羹尧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康熙末年就在西北参加平叛的满族老将延信也封了平逆将军,只有同样是即将启用的大将岳钟麒毫无封赏,却得到了皇帝亲自接见任命的殊荣,这想必就是皇帝的所谓“驭人之术”吧。

  圆明园的秋天有一种沉静清澈之美,湖上秋波潋滟,映着高大的乔木和碧蓝的天,皇帝只带着怡亲王、果郡王到马场的时候,我正站在湖边,看着阿依朵骑着一团红云上下翻飞。

  岳钟麒已奉命“选调绿旗及蒙古兵一万九千名”,就要启程了,皇帝特意带他到园子里来,要挑一匹马赏给他。皇帝只穿着便装,不带外臣,是为示君臣间亲密的私下相处,我没有回避,向皇帝行礼之后,特别向岳将军微笑颔首。他有些拘谨,果郡王胤礼远远望见阿依朵,立刻向他笑道:“岳将军,你瞧瞧那匹马儿,你要是也能把它弄得这么听话,皇上一准儿把它赐给你!”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望向马上的阿依朵,她正玩得起兴,吹起几声清脆的哨唿,人和马在树木间影子般闪过。我们都是看惯了她花样的,略看一眼就自顾说话起来,胤禛睡了几天好觉,心情不错,也笑道:“岳钟麒带兵多年,蒙古、川贵的良种马都见过不少,也来说说,朕这几匹马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岳钟麒神色有些疑惑,一直呆看着,听皇帝问话才躬身正要回答,阿依朵已经打马冲出林子,远远一勒缰绳,人从马鞍上跃起,腾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草地上,单膝跪地,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皇上万岁,阿依朵失礼!”——然后站起来,一身利落的湖绿色骑马装越发衬得肤色雪白、双颊绯红,一双精亮的眸子神采奕奕的看看我们,瞪了一眼喝彩叫好的胤礼,最后目光落在在场唯一一个陌生人身上。

  岳钟麒这才从如梦似幻的愣怔表情中反应过来,跪地请安,却呐呐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这是裕亲王福晋,喀尔喀蒙古上马术和武艺都无人能比的郡主。”我似乎见岳钟麒古铜色皮肤上微微泛红,不由得多看了看他们两个,顺口介绍道,“这是四川提督岳将军,马上就要去西北战场的。”

  一个是蒙古和亲的郡主、亲王福晋,一个是朝廷的青年将军?我回头想找个人交换下意见,正好碰上胤祥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目光。

  “听说你看上这匹马儿了?哼,也不需你胜过我,它要是能乖乖的让你骑上三圈,我就不跟你抢!”草原人的爱马之心都如出一脉,阿依朵气势汹汹。

  “裕亲王福晋与怡亲王、果郡王赛马比箭之事,盛名早已传遍天下,末将不敢……”

  “哎!什么不敢不敢的?是不敢试这烈马,还是不敢惹裕亲王福晋?”胤礼在一旁笑他。

  “嗯,岳钟麒不要推脱,良驹当赠英雄,你是朝廷大将,沙场生涯就是在马背上过日子,让朕瞧瞧你马背上的工夫如何?”胤禛这才说话。

  既然皇帝也这么说,岳钟麒涨红了脸一磕头,上前绕马儿转了几圈,伸手拉过马笼头,轻轻跃上马背,风一般掠了出去。阿依朵瞧瞧不服气,也跳上另一匹马儿追了上前。

  秋高气爽,马鬃和衣袂飞扬猎猎疾风中,两个矫健的身影叫人看得心旷神怡,心里就忍不住为阿依朵叫屈:那个裕亲王保泰我见过几次,无论是什么时候见他,老象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眼睛鼻子都生得挤在一起,原本都是爱新觉罗家皇太极一脉传下来的,和他的兄弟侄儿们相比,特别是胤禛兄弟,无论相貌如何,或华贵近于纨绔,或高贵近于冷漠,所在之处无不让人感到其轩昂之气,越发显得这裕亲王保泰气质庸浊,怎么瞧也不似个“龙种”,阿依朵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鹅与癞蛤蟆之清朝版。

  这样一想,青年才俊、名门小将岳钟麒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特别是与阿依朵马上忍不住两两相望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至少要这样的男子,才配和阿依朵站在一起!

  可惜哪怕这只是个想法,我也不敢有任何言语流露,凭他们两个的身份,要是最后能走到一起,那故事未免也太过曲折了……

  军情紧急,岳钟麒当天就骑走了那匹每个人都喜欢的,一团火焰似的骏马,我这个最早预订了它的人,只赶上最后摸摸它,为它取名叫做“猎风”,阿依朵嘟着嘴目送他们一行远去,也不知是在看人还是看马。

  不知算不算巧合,在我因为替阿依朵不平而越来越讨厌裕亲王的时候,在雍正元年的这个十月,胤禛也向其发难了。

  十月二十六日,雍正皇帝公开斥责裕亲王保泰昏庸,免其所管宗人府、礼部、都统、武备院及看守当年最早被圈禁的大阿哥允禔等差事,因皇恩赏给其子的差使一并革退。裕亲王回家赋闲没几天,又发上谕称:“朕尽三年之丧,斋居养心殿,而保泰在家演戏。保泰性本昏庸,并无为国宣力之志,自苏努开罪以来,即生异心,其不知轻重如此”。终于在十一月,保泰因“不忠不孝”,又“迎合廉亲王”,被革去亲王爵。

  同为夫妻,待遇却大有不同,裕亲王福晋代表喀尔喀蒙古前来和亲才两年,本来就与事无干,策凌又在为西边战事助力,更不能委屈了她,于是保泰被革爵的同时,阿依朵被加封为和硕纯訢公主,他们家在铁帽子胡同的的大宅子,一夜间从亲王府变成了公主府。

  十月,原本西去的皇十弟允誐称有病不能前行,停在张家口不肯再走,皇帝干脆下令“著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西边也有官员传回密折报称,九贝勒允禟到西宁之后,携带了巨资,专在在城内城外寻家境困窘的当地贫民大肆分发钱粮,“自称积德、收买人心”,连所居住节度使府的下人们也无不对其感激涕零,其随行家人也纷纷慷慨结交当地官员,一时间在当地声望十足,人称“九王爷”。

  为这两个皇兄弟的事,胤禛又大动肝火,斥责廉亲王,说他们一向最听他的话,现在“行止不端”,都怪廉亲王管教不力,有意放纵所至。

  仅在这一年,八爷党在京羽翼已被剪除近半,颓势已显,廉亲王一再公开宣称自己对“新朝”的忠心,胤禛也在爵位封赏方面一再拉拢他,但私下里,两人却互相在小事上针锋相对。比如胤禛多次寻事斥责廉亲王,廉亲王则表面极度忍耐,只不声不响的聚集在官员中的广泛力量抵制胤禛政令的施行,想把他架空为一个空壳皇帝——你来我往的力量斗争、甚至互相让对方不好过的斗气,一刻也未停止过。

  时近年底,正好有大臣上奏,请皇帝册封后宫,以全大礼,年羹尧从西边战场也发回密折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胤禛似乎并不把这当做大事,列了一份单子,交给礼部和内务府去办理。

  他并没有告诉我,将我列为仅有的两个贵妃之一,但后宫中有什么是高喜儿打听不到的?何况惨淡无趣的后宫总算有了件值得期盼的事,各处宫房的奴才们私下议论纷纷:哪家主子要得封什么位份了……渐渐喜气起来。

  初听高喜儿向我报喜,很奇怪的呆愣了一阵,自觉毫无喜意,逗一逗檐下画眉,胡乱翻一翻书,茫茫然想着,我仍然不想要做他的后妃,为什么呢?

  不是不明白一个堂皇身份的重要性,但那意味着我从此就要变成众多绿头牌子中的一个,等着他翻?每逢庆节大礼,穿上凤冠霞帔,一张脸抹得红红白白,按位份站在某妃之前,某妃之后,排队觐礼?

  那确实不需要。

  想通了这一点,干脆不再去理睬这个消息,直到有一天,胤祥在养心殿后面找到我。

  “凌儿,你从江苏弄回来那玉壶春真不错!昨天十六弟十七弟来找我,把最后一坛也蹭没了,还有没有?再分一壶给我也成啊!”

  天气已经有几分寒意,我正在瞧小太监取炭来煨手炉,听他这么说,立刻不满的指责他:“哎?十三爷,每天见你忙得这样,回府就抱个坛子灌酒?邬先生给你的方子怎么说的?世子都封了贝子了,你这个亲王还这么不珍重身子,皇上不是刚给你封了一位侧福晋吗?你身边也该有个贴心的女人照料,把那方子拿着,饮食起居时时记得提醒……”

  “哎哟!凌主子,我再不敢了!要个酒就有这么多话……我这酒是想给皇上喝去的。”

  “皇上?皇上怎么了?”

  “给皇上解解闷儿,这几天皇上龙颜不悦,满朝大臣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儿。”

  “呵呵,十三爷别拿皇上做幌子了,您倒说说,皇上登基以来,有几天不是这样的?”

  “呃……那倒也是……”

  “十三爷别打哑谜了,前面刚见过皇上,不为就来要壶酒吧?什么话这么不好说的?”

  胤祥果然收敛起笑容坐下来,静静看了我几秒,才言简意赅的说:

  “礼部呈回的单子里没有赫舍里氏,礼部和六部都有官员上密折称皇室无家事,不让给你册封。”

  “啊……”不想还会有这层风波。

  胤祥神情不豫,似乎很替我不满,倒惹我展颜一笑:“十三爷,皇上至今不对我说起此事,想来确实不能了?”

  “嗯……过年嘛,宫内外诸多礼仪,祭天地、奉先殿祭祖……少不了的仪注,都要按品级办事,妃嫔、王公大臣妆戴都分品级的,现在就得都办下来,再拖下去过年就不像样子了。他们还有个坏心,拖得久了,惹得外间猜疑,民间流言是止不住的,就更有话柄了。可皇上还指望着他们办事儿呢,总不能一下把官儿都撤换了……这事儿里面是老八老九捣的鬼,还说皇上应遵列祖列宗成例,顾及民间清议和朝廷脸面,京中一些穷官儿,读了几年书,上了点年纪就自认‘大老’,废话最多……”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已经大致明白,心平气和的劝道:“十三爷,想必里头还有些不好听的话吧?你不讲我也明白,我在宫里的名声,本就坏得不能再坏了。”

  想了想,真的可以不理睬那些见鬼的规矩了,顿觉浑身轻松,连笑容都自在:“八爷也怪好玩的,哪怕只能让皇上不痛快一下子,他也要试试,跟小孩子家斗气似的。”

  “皇室无家事,自古如此,自从圣祖爷开博学鸿儒科,在京城蓄养一批文人名士,‘清议’向来能主导了天下士人舆论,就算皇上这般杀伐决断,也不能不考虑其影响,民心是大清立国最要紧的,如今上有祖宗成规,下有民间清议,中有官员抵制,我看我就不要册封什么劳什子了,不信,问问高喜儿,听说要册封之后,我可曾为此高兴过?”

  “啊?主子……”高喜儿在一旁听得愁眉苦脸,倒象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其实我也多少猜到了……只是凌儿,何苦妄自菲薄?”

  “不对,若以为我是妄自菲薄,就猜错了。正因为不肯妄自菲薄,才无谓什么位份声名。我连他是不是皇帝也不在乎,怎么会在意自己的那些虚名?无论什么时候他需要我,我总能在他身边,于愿足矣!”

  说得顺口,没有来得及衡量这些心里话的肉麻程度,见胤祥蹙眉颦额,无言以对的感动状,才意识过来,立刻觉得脸红了。

  安静的尴尬。直到想到那朵雪莲,想起喀尔喀蒙古、博格达雪山,还有我们两人在那高天阔地中的无话不谈,心中方觉坦然:在宫里,这话除了他,还有谁能明白?

  对视良久。胤祥终于站起来,低头望着我,温柔异常:“平生意,为谁痴?凌儿,胤祥此心,感同身受。”

  似乎又嫌自己多言失态,干脆一转身挥挥手往外走了。

  傍晚,胤禛一个人踱回后殿,我正站在檐下出神。

  “凌儿。”他莫名其妙的顺着我的视线瞧过去——当然除了一角染满斜阳余晖的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

  “皇上,你看什么呢?”胤禛这样的男人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我笑。

  “唔?你在想什么呢?”

  “我……听说圆明园里的雪球要生小猫了,挺想它的。皇上怎么过来了?不是吩咐过了晚膳送到前面去吗?”雪球是一只波斯猫,懒洋洋又爱粘人,很招人喜欢。

  胤禛笑着打量我一下,习惯的拨过我鬓边散发,拉着我手进了西花厅,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片递给我。

  打开看了一下,寥寥数语是上谕的语气,那笔圆滑端正的字是张廷玉的,上面还没有朱批和用印,是一张拟好的草稿,里面大约意思与我料想的不差:册封后妃。为示郑重,皇后的单独用了一张,无非是些毓华淑惠、恪俭至孝的官方砌词,并称,皇帝为尽三年之丧,取古人“倚庐”的意思,斋居养心殿,皇后遵太后遗命,也移居养心殿,同守圣祖和太后之孝云云。

  “正好呢!凌儿正想求皇上,就赐我住在圆明园,皇上,您就准了吧!”

  “凌儿……”胤禛无奈的摇摇头,恨恨道:“老八就是要朕处处受制,外头官员阳奉阴违不说,连个自己家事都要插手,当年在我雍亲王府时,怎能有这等样事!”

  “可如今您是皇上了呀!再者,我是真的不喜欢住在宫里,威严气象,处处红墙,叫人气闷,夜里又幽幽冷冷的,叫人心里发寒……”

  “有朕在,你也怕?”

  “也不算害怕,就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

  “朕打算重新修整扩建圆明园,像圣祖爷的畅春园那样,时时都可以去住,你不是喜欢江南景致吗?除了关防设施,楼阁山石都从苏州调工匠造,现在就绘制草图,等西边战事结束便可动工。”

  这就是准了,我喜出望外,抱着他的腰笑道:“谢皇上。”

  “呵呵,凌儿这是什么礼节啊?”笑一笑,胤禛仍然无法高兴起来:“可是朕的凌贵妃,就这样算了?这么多年了,还要等到几时?”

  “皇上,佛说的贪嗔痴,您都全了,既已经这么多年都好好的,那又有何妨呢?凌儿没什么志气,只想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手臂依恋的绕过他脖颈,低声央求:

  “又何苦为一件小事,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受煎熬呢?一个贵妃值什么?凌儿可能拿它换皇上的心?……”

  为避免又生事端,传出话柄,册封之事就这么混过去了,十二月,皇帝先恨恨的撤了廉亲王岳父,在亲贵王室中很有号召力的安亲王爵位。看看腊月将尽,直到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将册封诏书明发天下,册立嫡妃那拉氏为皇后,年氏为贵妃。二十三日,以册立皇后礼成颁诏全国“恩款”十二条,总之一应礼仪均有礼部查了典籍,按“祖宗成例”去安排。

  又过年了,圆明园早成了冰雪世界,粉妆玉琢,树枝上挂起了冰凌,建筑都装饰一新,张灯结彩,我笑眯眯的抱着恢复了苗条身材,钻在温暖狐狸毛斗篷下取暖的雪球,看阿依朵气急败坏的胡乱扯掉身上花样繁复的公主礼服,“啪”一声扔掉大帽子。

  “气死我了!三跪九磕行半天礼原来还要赏戏,一身穿戴沉得压死人,那些人还能坐得像庙里的佛像,面前摆那么一点点东西还不够它吃的呢!”阿依朵指指我怀里舒服得直哼哼的猫。

  “又坐不住了!你现在可是和硕公主呢,位份上就差晋‘固伦’公主了,真正的金枝玉叶,说话该避讳点儿,走路也还这么急脚猫似的。”看着她身边的宫女忙忙的为她解扣子,取肩帔,我身边的人也早就熟悉了这位蒙古姑奶奶,给她端来了厨房里永远有的温火膳和热腾腾的点心。

  “你幸灾乐祸什么呀?差一点儿你也可以坐在那里的,干吗不争一争?”

  “争什么?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①给雪球挠着痒痒,我一边示意周围宫人不许偷笑她吃东西的样子,一边自己也笑道:

  “值不值得争,或者以不争为争,都是学问呢,皇上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我可不想争,只想‘无尤’,我就是个没志气的闲云野鹤性子,和你一样,只喜欢逍遥自在。”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要说逍遥自在还差不多……反正皇帝也离不开你,瞧瞧外面‘藏心阁’的大牌子……啧啧,酸死人了,一颗心都藏你这儿了,别的还用愁吗?”

  这下轮到我被嘲笑了。胤禛给我在圆明园中住的地方取名“藏心阁”,正面临湖大门匾额“在水一方”,都是御笔写好了,交给敕造司做成了,送来要挂时我才知道的,想到这个,不禁叹息:

  “眼下虽然如此了,按皇上的性子,憋着气,记着恨呢,必定不肯罢休的,越是阻着他,他越是要办到——今后……”

  ——今后会如何,还真的说不上来。然而兄弟相残、骨肉惨变,命运受此连累的人天下不计其数,政局一动,官员百姓不得安宁者多,我的位份能否得晋,在其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样一想,就干脆先把这些丢到脑后去,每天让碧奴带着几个小孩和武世彪的儿子小武,阿都泰的满族夫人带着儿女一齐到园中玩耍。的3a

  雪地追鹿,林中捕鸟,结了厚冰的湖上溜冰玩儿,我还做主把雪球生的人见人爱的小波斯猫送给了几个孩子——波斯猫也是贡品,寻常大臣家除非皇帝赏赐不能蓄养,就是在王公亲贵家也很少见。有小孩子和动物的地方永远温馨,而且最重要的是,永远正经不起来,我就这么热热闹闹过了个年,不但胤禛一抽出身就连夜也要过来,十三爷怡亲王、十六爷庄亲王、十七爷果郡王跟着来了两趟也乐得在雪地里跑马撒欢不可,可西北用兵正值紧要关头,满朝官员,连皇帝和理政亲王们也几乎没有过上年,据说军机处所有大臣和在“军机处行走”的办事章京,年夜饭都是在军机处赐的。

  忙乱这么久,总该有点成就,雍正二年正月初三,年羹尧坐镇西宁,岳钟麒率部进攻罗卜藏丹津,所战告捷,取得西北战场第一次大胜仗。皇帝收到战报后,很快就于正月十二日授四川提督岳钟麒为奋威将军。

  “哎!岳钟麒居然打了大胜仗,我瞧的果然没错,在草原上第一次遭遇我就看出他是大将之才了!”

  阿依朵瞥一眼我捂得严严实实的脚脖子,嗤之以鼻:“这就是看的后果?——说得自己上过战场似的,瞧你娇滴滴的样子,真打仗的时候还来得及观看人家怎么用兵?”

  “喂!”多次试探无果,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你到底觉得岳钟麒怎么样啊?老是来找我打听西边战场消息,又不肯承认是在问他,你还是阿依朵吗?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岳钟麒20岁时由家族做主娶的妻子,没两年就疾病去世了,后来一直东征西战,没有再成亲呢,你想想,名将之后、武艺高强、有勇有谋、英武挺拔……又封了大将军,你再不打他的主意,肯定会被别人抢了。”

  阿依朵皱眉望着远处:“他们汉人有一种东西,叫‘礼法’……”

  “就是传说中女人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手就要自断手臂的‘礼法’?阿依朵你也听说过那种东西?”我是真的很吃惊。

  “哎!岳钟麒是汉人嘛!再说我家里还有个被贬在家的老亲王呢!你问我,我倒问你,还能怎么样?烦死了……”

  阿依朵烦躁的甩甩头不肯再和我罗嗦,跑出去找马儿散心了。

  岳钟麒在西边带来的第一场胜利,为雍正二年开了个好头。

  三月初九,青海大捷。岳钟麒率军出击后,于归途歼敌二千,使敌无哨探,蓐食衔枚,宵进一百六十里。黎明,抵罗卜藏丹津驻地。叛军尚未起,马皆无衔勒,仓皇大溃。罗卜藏丹津“衣妇人衣”,遁走,擒其母及妹夫等。本日,年羹尧奏报大捷。

  罗卜藏丹津既败,西边又用了一段时间妥善安置边防:设立官员,留兵驻守,又调蒙古兵、派满州兵进驻,将土地交给当地蒙古人居住放牧,分明地界,避免纠纷……雍正二年间,西部大局基本安定,虽后来仍有叛军残部偶尔骚扰,有岳钟麒在西疆驻守,芥末之众再也难以形成大患。

  胤禛的统治得到了进一步稳定,看似朝局平稳了些。暑热刚褪,仍然是在南方荷花依旧盛开的秋天,年羹尧安稳了西边布置,奉命进京陛见,途中,总督李维钧、巡抚范时捷跪道迎送,至京师,行绝驰道,王公大臣郊迎,当真是风光无限,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繁华热闹不堪,我却只带着多吉和粘竿处一队身手不错的便衣侍卫,悄悄南下了。

  “凌儿!你……皇上怎会又准你出宫来?”

  邬先生突然抬头见到我,惊喜交集。因为又有一项叫做“耗羡归公”的改革要交给李卫推行,李卫如今升了两江总督,衙门仍设在南京,在这座百年老宅后花园书房中,我见到白发苍苍的邬先生举手扔掉手中书册,潇洒自如,目光敏锐,精神矍铄,才重重的放下一颗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皇上安排我南下的关防时,简直不敢相信呢,皇上说过不再让我出宫的……”这是真的,说“居然”,就是这个意思:“我去年就惦记着先生身边没有稳妥的人服侍,又怕你一起兴就又去哪里云游,再也找不到,秋风一起,突然特别想念江南,心里一急,就深思熟虑,想尽办法……居然真的又说服了皇上!”

  总算轻轻松松的身在江南了,而且没有什么大事,我可以四处去玩,想想都叫人心情愉快,于是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没有封成我贵妃,加上现在年大人进京叙功,年妃在宫中风头无双,他总觉得亏欠我点儿什么似的——我才不像他那样小心眼儿呢……”

  “呵呵,那个我也听李卫讲起了,无妨!”邬先生爽朗的摇摇手说:“若皇上不甚在乎,圣纲独断,硬要下旨册封,也不是什么难事。皇上登基以来,流言何其多?但皇上要封赏或贬谪的人,哪一个最后没有按皇上的意思办?正是因为没有册封你,凌儿,足见皇上对你爱护备至,患得患失、投鼠忌器……”

  ……邬先生说话永远这么深奥。

  无意中说出“何苦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受煎熬”时,我就曾隐约感觉到胤禛受到了触动,但只是庆幸,他终于明白了我什么不想去争那一口闲气,而只愿平安是福。像邬先生说的这么清楚透彻,我却从没想到过。

  当下欣慰的说:“邬先生,我在京城,特别是在皇上身边,经常想,要是时时能和你说说话多好,总能长点儿智慧,脑子也清爽有条理。现在朝中好多事都一团乱麻似的,还能整日气定神闲的,恐怕只有方先生了。”

  “青海大捷,革新推行也还算顺畅,事事有条不紊,怎么至于一团乱麻?”

  “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问住了,努力思考回忆着,是啊,好象大局看上去都还算好,为什么我印象中皇帝、亲贵王公、大臣们总是锁着眉头,阴沉着深不可测的眼神?

  “哎!我没有那个政治头脑,但我只感觉进乾清宫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还都有很重的心事……邬先生,你不知道,我本来圆明园住得好好的,可皇上说习惯了让我伺候笔墨,又在清宫给我安排了一间屋子,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乾清宫嘛!”

  说到这里,忍不住要埋怨一下。乾清宫是内廷中心建筑,明代十四位皇帝的寝宫,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明代是分隔成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室二十七处。清代皇帝虽不把这里常设为寝宫,但建筑和东西暖阁都沿用明朝旧制,是召见廷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外藩属国陪臣和岁时受贺、举行宴筵的重要场所,连皇子读书的上书房,也都迁入乾清宫周围的庑房,雍正元年,皇帝还亲手把密建皇储的匣子存放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

  “哦?乾清宫怎么了?”邬先生呵呵笑道。

  “那里太空旷幽深了,安静人少的时候四处都像有细碎的回声,晚上点起灯烛,边角僻静处,铺墁金砖的地面上,总觉得倒映着穿前朝宫女装束的影子,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太监宫女们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能镇压百邪,皇帝不在那里时,一个个连走路都不肯靠近乾清宫走……”

  “呵呵,明朱棣建紫禁城,已有三百年,自然有不少故事,明嘉靖年间‘壬寅宫变’,万历帝郑贵妃‘红丸案’、泰昌妃李选侍‘移宫案’,都发生在乾清宫,年岁久了,故事添油加醋或捕风捉影,多少有了些怪力乱神,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而已,何足道哉!”

  正要向先生讨教那几个历史旧案内幕,守在门口的宫女齐声唤了一声“李大人”,眼下升官最快,天下侧目的全国最富庶两省总督李卫拿着一摞文书进来,却为了要不要行礼罗嗦一阵,我不耐烦,站起来也不受礼,直接问道:“狗儿,你今天接我时虚礼都有了,现在也没外人,就别打花胡哨了,我问你,去年给你的十二万银子,你把用途去处、采买东西价格都一一列了帐册,呈给了皇上,我也看了,开粥厂、遣返补贴土地被淹的灾民、采买军粮和战衣……十二万都用得一清二楚,怎么没见你给翠儿买的东西呢?”

  “这、这……”李卫没想到我劈头就问这个,挠起了头。

  “那帐册是他的主意,却是我帮着写的。李卫说,皇上派他来这么肥的地方当官儿,却还穷的要主子变卖首饰为他筹钱,惭愧得要死,哪还能自家用,翠儿也是这么说的……”

  邬先生顺手拿过李卫放在书桌上的文书一边翻看,一边笑呵呵替他解释着,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评论道:

  “有些不知就里的人,以为李卫受重用只因为他是皇上的旧家奴,谬以千里!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天子?瞧到现在,加上皇上自己,皇上唯一心宽纵的人,就在我们眼前。李卫不受世俗拘束,办事不拘泥、有奇效,看似处世油滑,而内心赤诚,对皇上绝不假以半分私心,所以皇上才能这样用他,只要李卫此性不改,可保一生官运亨通!”

  没头没脑又被夸了一顿,还是被平生很少开口夸赞什么人的邬先生这么大力勉励,李卫搓着手,张着嘴直乐,我却奇道:“邬先生看见什么了?这么多感慨?”

  也拿过那摞东西来看,原来是今天刚到的朝廷邸报、发给各省官员督促实行朝廷各项政令的“廷寄”,还有皇帝批复给李卫的折子以及转给李卫看的折子,朱笔密密麻麻写满了折子边角所有空白。

  这些东西里面包含的内容极多,从今秋勾决死囚的案件信息到两个官员之间有什么私人关系无所不包,我放弃了,丢下它们,疑问的看着邬先生。

  让书房四周的人都走远了,只高喜儿和翠儿身边的心腹丫头景儿两个人守在门口,邬先生才问:“皇上今年,斥责次数最多,和给赏最丰的,都有谁?”

  因为这话不知道是在问我或李卫中的哪一个,我先答道:

  “皇上给赏得最丰的自然是年羹尧,青海一胜,年羹尧晋为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从户部拨银子二十万两给年羹尧‘劳军’,又封年羹尧之父年遐龄为一等公,加太傅衔,赐缎九十疋。相比之下,冲锋最前、立下首功的岳钟麒只封为三等公而已。”

  “嗯,还有呢。”

  “还有……最丰厚的,还要算亲贵。平日里‘舅舅’隆科多所受荣宠备至,最为风光,八爷廉亲王也已经食双亲王俸,除了铁帽子没得可封了,平时大小节庆、大事小事无不加意赏赐,嗯……自然还有十三爷。”

  “那皇上斥责得最多的又有谁?”

  “这个我知道,连下边地方官员都知道,自然是八爷受斥责最多,上谕:廉亲王存心狡诈,结党营私,凡遇政事,百般阻挠,颠倒错乱,又谕:廉亲王所办之事,皆要结人心,欲以恶名加之朕躬。管理理藩院时,将来京之科尔沁台吉等不给盘费,尽皆逐去,使彼等哭泣而回。管理工部时,凡钱粮应严追还项者,竟行宽免。”

  李卫一丝不漏的背了几条,又评论道:“连八爷对以前良太妃娘娘薨逝时过于悲伤,也有明谕斥责说矫饰欺世,前几天又说‘允禩凡事减省,出门时不用引观,过为贬损,不按定制,巧取谦让之名,诳惑愚人,邀其称誉,怀奸败法,心迹昭然’,对了!皇上还说八爷负责采买陵寝所用红土时,折银发往当地采买,节省运费。上谕‘此特允禩存心阴险,欲加朕以轻陵工、重财物之名也’。”

  这些线索看似琐碎,累积在一起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这样的密室深谈,我也敛了几分对邬先生结论的好奇,默默无语。

  八爷无论做什么,或奢或俭,或严正或宽厚,或高调或低调,看在最痛恨他的人——胤禛眼里,总是包含着无穷的诡计和祸心,自然要防备到神经质的地步。

  但平凡小民、乃至寻常官员,如何能真正理解那数十年艰辛争斗下的阴霾,甚至留下的后遗症?他们只知道,天下闻名的“八贤王”,温良恭谦、敦睦友族、亲爱兄弟、宽待下人,而胤禛,则对这样一个好人处处挑刺、寻衅斥责、无端训诫,再联想起其登基不正的传闻、将一族叔伯兄弟“迫害”得差不多,以至于气死太后的事实,换成谁,眼前能不浮现出一个多疑冷血、残暴无情的形象?

  邬先生温和的看看我,说:

  “皇帝不惑之年才得以位登大宝,要整顿的事情却太多,心急了些,但八爷党迟早……是故,受责甚至已经降罪处置的亲贵宗室里,安亲王、裕亲王、简亲王以及几位郡王,贝勒阿布兰,苏努父子,七十、马尔齐哈、常明等,还有前任尚书、都统的宗室佛格、汝福等……其实皆为一党之人,我们都不算了。”

  “先生,您是不是要说,皇上最近又放出风声,开始斥责隆科多和年羹尧了?”李卫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很机警的联想到了什么。

  “正是!皇上给你的密折,以及转给你的几封密折中,都有疑隆科多和年羹尧‘不纯’之语,直隶总督李维钧、四川巡抚王景濒、湖广总督杨宗仁、河督齐苏勒……”

  先生一本本往下放折子,我一本本拿起来翻:“近者年羹尧奏对事,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年羹尧来京,奏对错乱,举止乖张,大有作威福事”,“隆科多、年羹尧均非无瑕之器,于奏对之间,错乱悖谬,举止乖张,大露擅作威福,市恩揽权情状”……红色朱砂写出的字个个有触目惊心之效,我平时有个原则,绝不主动听、看任何政事和文件,所以这些折子我从未见过,看着,不由得读出声来:

  “近来舅舅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作福揽势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渐,将来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尔等当远之。”

  “尔等当远之……”李卫怔怔的说:“这是在敲打我们臣子啊,皇上这就算放出话来了……”

  他脑筋转得极快,突然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急急的问着邬先生:

  “先生,您刚才是要告诉我们,受封赏最厚的,正是皇上斥责得最厉害的,他们,他们……要倒霉了!”

  邬先生安静的微微笑着:“不出明年。”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们正当风头,到时候一出事,谁,谁能想到啊?”

  “风头太过,自然无以为继,到皇上再没什么可赏他们的时候,这出戏就该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该警醒点,跟他们有任何公私来往,半句话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别的也没你什么事,冷眼瞧着罢。”

  “我不管谁要倒霉了,可是皇上也不好过。”现在才叹出一口气,轻轻靠到邬先生身边,拉着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静中的力量:

  “先生去年给我的方子,实在没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两三个时辰就算不错了,要皇上开怀一笑,更是难得,你们不是外人,说句不害臊的话,皇上就算夜里睡熟了,眉心也锁得紧紧的,揉都揉不开。还有十三爷……”

  说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经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一朵雪莲却同去年一样,带着几千里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静静躺在我“藏心阁”春色满园的背景中,让我愣怔原地许久。

  “十三爷今年发病,仍在冬末初春,我都知道了,皇上发折子给李卫,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邬先生慢慢说道,“但观其脉案,此象已难根除,亏得十三爷底子好,只要调养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过,凌儿不要着急……”

  “年年?先生你告诉我个准信儿,能再平安几年?”

  连李卫也紧张的看看我,看看邬先生。

  邬先生平静的凝望我,沉默中仿佛有些叹息:

  “凌儿,只看各人命运,仿佛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心寒心惊。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叶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爷,还有各位‘爷’们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圣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数。该当的福寿,一样也短不了谁的;当不起的,硬要强求,反而贻害自身——听说圈禁中的二爷,已病在不治?”

  “对,废太子胤礽,大约时日无多了……参与了夺嫡之争的众位‘爷’们,他也许就是最早去的一个。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听得呆呆的李卫倒被吓了一跳。

  “……红尘百劫,浮沉谁主?这一场风云,居然就要从当了几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开散场的序幕,一群痴人,争了一辈子,生有何欢?”

  无尽的沉默,我的疑问无人回答。

  ①出自《老子》上篇道经第八章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礽病故,追封和硕理亲王,谥曰“密”,雍正帝称“兄弟至情,不能自己“,亲往哭奠。至此,这班皇兄弟开始了迅速的凋零。

  四十八:花逝

  雍正三年夏天,刚进八月,京城热浪滚滚,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圆明园的上午,湖面漾起叠叠清波,送来凉风,阿依朵陪我坐在湖边枝叶繁茂的大树荫下,捧着冰果盒大快朵颐。

  “你看,胤祥出来了。”阿依朵指着湖对面。

  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皇帝处理政事的所在,而我们却躲在夏日浓密的植物后面,比较隐蔽,每当看见层层穿戴整齐的官员们狼狈的样子,阿依朵就乐不可支,借机取笑一番。

  “前两天他又得赏赐了,‘允祥实心为国,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银一万两;允礼照亲王例给与俸银、俸米,护卫亦照亲王府员额。’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给他了吧?连允礼也跟着沾光。”

  看着胤祥远远的边走边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继续八卦道。

  但几乎同时,软禁中的十四爷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折中有“我今已到尽头之处,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凄凉之语,而大加讽刺贬斥,言其狡诈伪饰。同样是兄弟,处境却天差地别,瞧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滋味且不管,就连胤祥自己,似乎也觉惶恐,坚决辞去了皇帝还要赏他一个儿子为郡主的恩典。

  这些话要说起来无趣得很,我无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罢,塞了一嘴的东西,还有这么多废话。”

  “我就喜欢说,你护着他做什么?得了银子,才能年年运来雪莲呀。”

  雍正三年春,雪莲再次准时送到我眼前,仍然没有任何话,只有一朵冰冷静默的花,看来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来上这么一遭了。让这位百无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说,我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转头正好看见藏心阁里的一名宫女急匆匆向高喜儿报告着什么。

  高喜儿一听,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忙趋步过来,小声说:“主子,宫里年贵妃来瞧您来了,在藏心阁等着呢。”

  “谁?”阿依朵立刻抬起头来:“就是宫里风头最足的那个年贵妃?年羹尧的妹妹?”

  我还在思索,倒被她反应吓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么呢?她可没惹着你。”

  “你都已经不跟她争了,她还敢追到这里找你麻烦?等我去会会她!”

  我哭笑不得,连忙按下她:“快别叫人看笑话了,有你这样的公主吗?你怎么知道她是找麻烦来的?你一去,有几个厉害角色也叫你吓走了,什么话也别指望好好说了。”

  站起来理理衣裳,对阿依朵说:“况且她能来园子,一定是奏请过皇上,皇上准了才得进来的,皇上就在对面呢,能有什么事?你好好乘着凉吧,我去见见就回来。”

  又嘱咐她身边的人看好她,不要让阿依朵莽撞坏事,才沿着湖岸绿荫往回走。

  远远就看见一位宫装女子只带了一位宫女,一位嬷嬷,站在藏心阁外湖畔绿柳下,微微仰首,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皇帝亲手写的那三个字。她打扮得很郑重,两把头儿后别着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儿,蟒缎旗装外套着玫红色纱罗坎肩,雪白围领,踩着“花盆底儿”,后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丰腴婀娜。

  “给年贵妃请安。”

  她反应过来,一转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别多礼!我这么说来就来的,也没先知会妹妹一声儿,还正不安呢,只是请皇上准出宫一趟不容易,只好厚着脸皮就来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妹妹了。”

  “贵妃娘娘怎么这么说?不知道姐姐要来,没能去迎接,妆扮也随意,我倒是怕贵妃怪罪呢。平时也不敢请您移千金玉体来的,既能来,真是荣幸还来不及,若不嫌弃这里脏,姐姐赶紧请进屋喝盏茶罢,这大热的天,姐姐别累着了。”

  请着安,说完了客套话,才站起来欲携她手进去,她却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块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嬷嬷,对我说:“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儿,你别见笑,一个女人,能得男人能这样对你,就算荆钗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几世难得修来的福气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感怀,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红了脸,又见她眼眶都泛红了,不由诧异,更加不知道她的来意。

  第一次这么近的认真端详她:两只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细细的弯弯双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样子,面相显得哀怨悲苦,大概因为这个表情的缘故,脸颊也显得有些松松的挂着,不太精神。她画了浓妆,被热气一蒸,粉面红唇,分外娇艳,但我却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临湖最清凉处给她安了座,她松开拉着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这双手,水灵灵一把水葱儿似的,十指纤纤,叫人拉着好不可怜,真舍不得放。”

  她亲热得越诚恳,我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的手厚实潮湿,摸上去软绵绵的,颇感觉温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亲自送上现成的冰镇酸梅汤给她,又端给她身边的嬷嬷。

  “哟!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嬷嬷一屈膝跪下来高举双手接了,却先不起来,把酸梅汤往地上一放,磕头说道:“凌主子,咱们娘娘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着老脸也要先帮年贵妃娘娘说句话儿,从前太后老佛爷、皇后娘娘对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头的事儿闹的,咱们家年主子一向是个和顺的性子,对您连半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过,您心里别有疙瘩……”

  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来阻止她再说,自己说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暑热的天,怎么动不动就跪?弄得像我这里不懂规矩似的。那些话儿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吗?你不说起我都忘了!”的61

  “就是!咱们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镜,不沾尘埃……”

  高喜儿摇头晃脑说着,见我回头瞪他,吐吐舌头小声嘀咕:“这是皇上说的……”

  “李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进宫的,待我同女儿一般亲,她一时心急,妹妹你别怪她。”年贵妃连忙解释道,又急急的说:

  “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书达理,有才具,我这笨嘴拙舌的,竟越发不知道怎么跟你掏我这颗心。咱们宫里的女人,外面瞧着不知道怎么好,锦衣玉食的,却是黄连雕的菩萨——外头光亮里头苦,只求个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这话何尝不是呢。”我见她话说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讳,倒像是多年闺房好友知己密语,暗暗纳罕,柔声安慰:

  “什么富贵名分,都是虚的,哪个人不是光着身子来世上,又光着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难得的福分。要说我自己的故事,里头许多缘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头的事儿,谁能说得明白?谁敢说得明白?咱们不要去管它,且图个自身心安就是了,宫里的女人谁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爷不喜欢我,那是我没那个福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站在她主理六宫的职分上,我还不至于为那些记仇的,姐姐你心里才别有疙瘩,有什么话,跟妹妹直说就是了。”

  长篇大论的,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她,她红了眼圈儿,手里把一张五福捧寿的绢子扭成一团,鼻子里悉索着,眼里漫上来一层水雾。

  “这究竟是怎么啦?”我看着不对,示意高喜儿把人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门口,又看看年贵妃身边的宫女。

  “兰舟不要紧,也是我娘家带来的。”年贵妃擦擦眼圈,说:“我身边拢共也就这么两个可靠人儿了。”

  看来她是有意只带着自己的心腹,专程而来,我略微有了些猜想,专注的看着她。

  但她踟躇一阵,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见她迟迟不说话,李嬷嬷又了跪下来:“凌主子,宫里宫外都知道,皇上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就是您和十三爷了,现在还有个方先生,求主子给咱们家苦命的娘娘个信儿吧!年家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吓一大跳,几乎要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间,皇帝就公开谕责年羹尧,并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揭开了处置年羹尧的第一步。现在年羹尧已经被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据说正在四处转移财产,而皇帝对他的最后动手,看起来也已经一触即发,年妃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话一说开,年贵妃反而镇静下来,坐直了,慢慢说道:“妹妹,不怕你笑话,还在年初的时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宫房里人来人往,贺礼如山,有两个月真是热闹得不堪,我父亲封为一等公后,家里也常有信儿来,家里人也三天两头进得宫来说说话……可是三月一过,四月间,人就渐渐少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家里人来了两趟,只说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见时失礼,扫了皇上的面子,不让他再带兵,要让他回中原来。我想着,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带兵久了,性子难免野些,回东边来,不论大小做个官儿,也是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说到“平安”,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她自己还不知道,仍旧一心说着:

  “慢慢儿到了六月,我宫里人就越发少了,原先就不认识的那些人,又一个都不来了,最怕人的是,家里一点儿音信也没了,去皇后那里问,她也待理不理的,只说皇上说的,后宫妃嫔不要管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女人家,关在没天日的宫里头,就是个睁眼瞎,白天黑夜的,着急也没用,直到前几天……”

  她抖抖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我姐姐从苏州寄了信儿,亏得兰舟机灵,又递到我手里来了。”

  站起来接过那张纸,短短数语,是个男子的手笔。大意是说家里不好了,托人在南边秘密见到年羹尧,年羹尧只劝他们学他分散财产,早做打算,于是就写封信来问问做贵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为什么刚刚才天恩普降、圣眷隆重,一转眼就变了天呢?

  “我不识字,还是李嬷嬷悄悄带出去,给他家当家的认了,回来讲给我听的,真是半天里一个霹雳,惊得人不知怎么才好……她只说家里不好了,又不说到底怎么了,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只能干瞪眼,可怜家里人还指望着我……”

  年贵妃硬撑着说完了话,已是泣不成声,靠在李嬷嬷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张纸,我亲手从柜子里翻出火折子,正想划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贵妃呆呆的忘了哭泣,紧张的看着我。

  “这个倒不忙……”我自言自语,又坐下来:“贵妃姐姐,妹妹得先问一句: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还能怎么想?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还是李嬷嬷和兰舟有点主意,帮着发了几天愁,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

  “凌主子!”兰舟看上去果然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来头头是道的说:“眼下既已经来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胆失礼替咱们主子说句话。奴婢想,看宫里人对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们年家恐怕坏大事了,先前听说曹家、李家坏事、抄家,还跟看戏儿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个想头,也是这么劝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让娘娘知道,也不让外头给消息,这是皇恩浩荡,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么的要不会办事,不就连累了娘娘吗?如今只请凌主子给个信儿,咱们娘娘天天焚香祝祷,也知道个说词儿,不然,整天哭着,人都要怄坏了。”

  “你果然很机灵,能想到皇上是在护着贵妃娘娘这一层,就很不错。”我被她们几个一句搭一句的凄凉说得心里直发慌,想象一下,自己族人刚刚还风光无限,突然就作鸟兽散,关的关、杀的杀,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凉凉的酸梅汤,先夸奖兰舟,才能好整以暇的告诉年贵妃:

  “贵妃娘娘,你跟着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铁了心要下手的事儿,什么都挽不回来。康熙爷当政的时候,江南村镇,一柴一米几钱几厘银子都一清二楚,咱们这位皇上,比康熙爷还要细致十倍,广东广西哪家乡绅和官员结亲了,川贵偏远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铜矿,买通了哪几个铜政,什么时候给了多少金银……更别说皇上眼皮子底下这点事了。依妹妹这点小见识,皇上既准了姐姐来园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里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过我,这就拿着这封信,直接求见皇上,事情,指不定还有能为之处。”

  “这……”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过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摊上咱们这位爷……皇上要说待人,其实没得说的,只要依着爷的规矩,听爷的话,向来恩赏有加,什么都不会亏待了咱们……可真要跟皇上说句话儿,就跟冰做的人儿似的,寒得什么话都冻回去了,更别说掏心窝子,好好讲讲了……特别是太后的事儿一出,满宫里人谁见了皇上不跟见了……十殿阎罗似的?”

  说到底,原来是怕他。不但怕,简直畏之如虎。连她,连她们都觉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并把胤禛当作六亲不认的凶神恶煞。

  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怜的年贵妃!可怜的胤禛!

  “不必说了,我替姐姐去问问就是。而且……”我止住她惊喜、感谢的起身,直接说:“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诉姐姐无妨……”

  这里面缘故很多,我只拣要紧的一一说来:

  “四月,皇上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六月,年羹尧之子年富、年兴因‘随处为伊父探听音信,且怨愤见于颜色’,被革职,交与其祖年遐龄,年羹尧则从起程赴杭州上任,据说故作‘困苦怨望之状’,将产业、资财分散各处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抚等严查,出首者免罪,隐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抚一并从重治罪。又列年羹尧任用私人,举劾不公,从前题奏西藏、青海军功、议叙文武官员多冒滥不实,擅作威福等……先后降年羹尧为闲散章京,最后撤去一切官职,降为庶人。”

  年贵妃目光僵直的看着我,但我叹一口气,还是得说下去:

  “就在前不久,大约贵妃收到这信的前几天,七月底的时候,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合词劾奏年羹尧‘欺罔悖乱’各款,请……加诛,以正国法。皇上谕称,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鸟尽弓藏之讥,然而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论,而国家赏罚大事必咨询内外大臣佥谋画一,所以,现在已经降旨,询问各省将军、督、抚、提、镇,各秉公心,各抒己见,平情酌议。应作何处分,不久收齐了各大臣的意见,皇上就会有决断了。”

  “已经坏成这样了……”年贵妃喃喃,整个人软在椅子上。

  她应该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见”,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难讲了。年羹尧作威作福,向来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满朝有声望有势力的老官员,他新结交、提拔起来的一批官儿,又已经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这个时候叫官员们发表意见,不但年羹尧本人必死无疑,恐怕又是一桩全族覆没的大案。

  人到绝望,却突然会产生一鼓劲儿似的,年贵妃一撑椅子瞿然而起,“扑通”跪下道:“请妹妹救救……”

  我连忙去拉,哪里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对跪下了:

  “姐姐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凌儿同为一介小女子,况且后宫不能干政,这等国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说的又快又急,把她的话挡了回去,等我说话,她才凄然一笑:

  “妹妹别心急,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儿上。哥哥自幼就是个心大的,谁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这么一场君臣际遇,想来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请妹妹说句话儿的,是我在苏州的姐姐。”

  那张纸还捏在我手里,我一边拉她起来,一边问道:“贵妃的姐姐,既已出嫁为人妇,与此事毫无牵连,皇上连贵妃你都有意保全,不会连累无辜之人的。”

  “说是无关,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随着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写这封信的人,现在的苏州织造胡运辇。我和姐姐虽不是一母所生,却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分开,那时我父亲还只是汉军绿营里一名武官,家境虽平平,好歹也教养我们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规矩不差,深闺里就只有两姐妹做伴儿,我们小时候就约好说,今后嫁了人,两家也要寻相邻的宅子住,姐妹好时时见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话缝儿,问了一句:“这位苏州织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么呀?正事都说不好。”她自艾自怨的样子也很可爱,我不由一笑,听她接着说道:“那时侯大哥还没得幸见到咱们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与我家也算门当户对,姐姐嫁过去有两年,大哥在咱们皇上跟前渐渐有了脸,我才十四岁,糊里糊涂的,就进了四贝勒府服侍咱们爷。后来……虽然外头事儿多,但没咱们女人家什么事儿,姐妹虽不能想小时候想的那样,仍住在一处,但也时常相聚,情分不减……谁知咱们爷登了基,那胡运辇忽然托人四处活动,想谋个肥差,就瞧上了南边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个位置。”

  罗罗嗦嗦说到最后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来了,立刻问道:

  “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苏州织造,并督察办李煦亏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声不好?唉,我那时候就劝姐姐说,胡大人没受过历练,没办过大事,却一下就想担起这样的大案,要是有个闪失,对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对人,越亲的越严,自家人出了差错,从来不饶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争强好胜的心也有几分,见是机会,也听不下我劝了,竟也怂恿着胡大人,兴冲冲任苏州织造去了……”

  “那现在怎么又不好了?这不上任两年多吗?”

  “或是命数,该年家到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官儿,皇上刚登基,缉拿了一大批官儿,正指望有个靠得住的人替皇上卖力办事,那胡大人却到处和稀泥,前任的亏空没补上,自己的差事也办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责他,只因忙不过来,且让他混着,谁知今年,皇上说苏州织造负责给西边将士造的战衣都是劣质布匹,棉也是陈年破絮,不能御寒,害得士兵们上战场吃苦受伤……”

  “这是很重的罪呀……”我没想到,还有这一重缘故,只知道,因这位胡大人在督办李煦案时,按民间说法,把一个七十岁的康熙老家臣关了四十几天,“逼”死了,让皇帝对此很是不满,认为他给自己抹了黑,添了坏名声。

  “我明白了,这位胡大人的事儿,似乎还可转圜,如今西北已经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这些细枝末节,大概并不就至于……”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千恩万谢,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给我,我见那整块碧玉通透均匀,质地十分难得,不由联想这是年羹尧不知哪里搜刮来的,笑着坚决推辞了。

  把那封信还给她收好,亲自打水要她洗把脸,整理糊成一团的妆容,兰舟正替她洗脸抹发,外面小太监突然报道:“凌主子,皇上这就启驾过来用午膳了,请凌主子迎候。”

  年贵妃惊魂未定,一听这话,吓得脸都黄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贵妃姐姐来了,姐姐何必急着就走?不如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儿。”

  她哪里还有心思说话?拉着我双手只是哀求的看着我,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她是真的心慌意乱,也没时间再劝解,只好亲自把她从另一边送了出去。

  看着她被搀扶走远,才回身想找那个小太监问问:皇帝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这个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罗嗦!我帮你把她打发走了!”

  阿依朵从外面跳进来,一名小太监畏缩的躲在她身后,头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听!阿依朵……”我瞪着她,简直无言以对,过了好几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对面,你身为公主,居然敢假传圣旨?姑奶奶,你以为这里是草原啊?多少条人命就从这里出去了,你……再说了,你没听到吗?她也是个可怜人,何必吓她呢?”

  “哼!我最讨厌那些婆婆妈妈的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解决不了?大不了

  打一架,愿打服输!”

  这是些什么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责备出一句:“皇上一早为扳倒年羹尧准备的接替人是谁?你这幸灾乐祸的,可不是阿依朵的为人。”

  “什么……什么?我怎么了?”

  “年羹尧连降数级,岳钟麒就连升数级:从大将军升到甘肃巡抚,再升到现在的川陕总督,总理西边军事,还负责查处年羹尧谎报军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谎报的,不就是岳钟麒自己冲锋陷阵的军功么?现在岳钟麒位高权重,一步登天了,你就这么寒碜年羹尧的家人……”

  “哎呀!我没想到!”阿依朵最可爱的就是一颗赤诚之心,听我这么一说,立刻现出悔之不及的神情:“这个……那个……年羹尧那次在草原上围剿马贼时,我见他也很了得,是个大将的样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有好处大家分就是,怎么会谎报军功呢?”

  “按你的说法,就是汉人狡猾心思多呗……”现在再说也无益,我坐下来,没好气的说。

  “不对!”阿依朵这才真正想明白过来,“岳钟麒得了好处,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又骗我!”

  “岳钟麒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但你能让我家那个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爷夺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问题:他们的婚姻是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而是清朝与喀尔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于清朝休了

  喀尔喀蒙古?人家喀尔喀蒙古颜面何存?说不定又会引起边疆之乱。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的祈祷保泰早死了……保泰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四体不勤、养尊处优,身体并不好,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见我也迟迟无法回答,阿依朵气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锁拿年羹尧,并将年家抄家,与年羹尧有过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员也被贬的贬、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来,短短三年掀起过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有点麻木了,除了对除去年羹尧表示快意之外,一切办得波澜不惊。此时园中秋意减增,我开始时时盘算着,该怎么去看看年贵妃?

  年贵妃姐姐家的事儿,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里打听清楚了。看来年贵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实在是个见识粗浅的庸才,别的尚不说,上任之前好歹也该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课:

  那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合称“江南三织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孙嬷嬷是一手带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时一起设计擒螯拜的总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孙文成则为曹寅之母系亲戚、孙嬷嬷的亲族——这正是后来《红楼梦》中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说过,“曹寅等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也就是说,曹李孙三家连络有亲,皆发迹于康熙一朝,几乎是康熙皇帝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自一手培植起来的。

  亲手培植起这样一个体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极深沉的考虑,织造署织造仅为五品官,但年入几十万,把握着富庶江南的重要财政来源,又因为是“钦差”,直属皇帝管辖,不受地方支配监督,其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如总督、巡抚相差无几。“江南三织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无限时直递皇帝寝宫,随时密奏地方各种情况。

  当年清兵入关,江南一带反抗激烈,诛戮最为惨酷,“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好容易打下来了,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顺治、康熙都殚精竭虑,“织造”这个职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总算形成了稳定的体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网络,势力不可谓不大,以至于康熙末年,皇阿哥们对曹寅、李煦都“执师礼”,满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们当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们几家传出的风声为准。

  胤禛私心下却偏偏很讨厌他们几个老家臣。一则,这些人都被康熙宽纵太过,家族太过庞大,有些管不过来的家人奴才到处惹事、作恶也是难免,对朝廷官员的影响很坏;二则,他们几家收入奇高,花费却也惊人,虽然康熙南巡几次接驾花了钱,但毕竟皇帝亲自从库银里拿出体已银子,算“借”给他们,他们却仍然拖欠制造任上的银子,以至于闹出巨额亏空,在胤禛看来,一家人占用这么多国家库银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简直是国家的蛀虫;三则,在胤禛做皇子,办理国库亏空案时,他们几家欠款最多,却一直没有主动还钱,满朝大臣都指望着他们,也跟着不还,让胤禛当时日子很是难过;四则,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宝”公开压在当时还年纪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开支持其争太子位,可说带领了朝廷数百官员的风向,极大的助长了“八爷党”的势力,间接造成了胤禛后来的种种窘境。的0f

  当时听完方先生长达半天的细细分析,对其中人事、厉害牵涉之复杂了解越深,越觉得:这下坏了!当时怜香惜玉,还逞着在现代时的性格,最看不得妇孺弱小吃苦受罪,以为只是问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里面这么多关碍。

  记得我无奈的问方苞先生:“这江南三织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最先动的是李煦家,那另外两家岂不‘兔死狐悲’,拼死也要出力相救?他们在朝野这么有势力,不知其中给皇上添了多少麻烦?可恨这胡大人这么无能,只抄个家、清个帐册,居然把老李煦关四十几天、人都折腾死了,还没有弄清楚,不是叫整个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么?就越发要暗中反着这些事情了,这下可好,亏空银子一点没找出来,反倒折腾去了朝廷多少力气!耗了多少元气?”

  “正是,所以后来皇上命随赫德给曹家抄家,千叮万嘱,却仍然免不了许多事,甚至牵涉到天家许多深不可碰的隐秘……圣祖爷亲自经营树十年的基业,自然盘根错节,诸多隐讳,触之者,皆难自保……”

  “这个,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随赫德前年去给曹家抄家,今年随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与年家的姻亲关系,也被算做年家一党,当年胡大人给李家抄家,现在年家已经被抄,这胡大人竟然也难逃一劫……江南有民谣说: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皇上正为这个生气,说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谣影射九爷、十爷、十四爷等人现在的处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主子能明白就好,兴衰轮回一甲子,当有此劫。微臣真羡慕邬先生……”

  与方先生长谈之后,我却仍然不能下定决心去见年贵妃——尤其怕她那双悲苦的眼睛。

  年贵妃出宫不易,那一次之后,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皇帝没有再准,她再没有来过圆明园;而我,因为皇帝整个夏天都在圆明园避暑,他又是个出了名的没时间出门的皇帝,当朝期间,连满族固有的狩猎都没有,更别说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着,没有半天离得开的。

  这么不安着,又盘算着,拖到十月底,议政大臣、刑部等衙门终于议定了,题奏年羹尧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尧应“立正典刑,以申国法”。其父及兄、弟、子、孙、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岁以上者俱处斩,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给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

  虽然早知道年羹尧会死,但从不记得历史上有过这个死法?全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的全部砍头、十五岁以下的男孩与所有女眷一起没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这份折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现于形,让胤禛一见之下,连忙收了折子顾左右而言他。

  果然连胤禛也觉得这定案太过了,与方先生议论、犹豫了两天,最后下旨:朕念年羹尧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极刑,著交步军统领阿齐图,令其自裁。年羹尧刚愎残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听从,而向来视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龄、年希尧皆属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职,宽免其罪。一应赏赍御笔、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尧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与年羹尧相类,著立斩;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著发遣广西、云贵极远烟瘴之地充军。年羹尧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陆续照例发遣,年羹尧之妻系宗室之妇女著遣还母家去。年羹尧及其子所有家资俱抄没入官……

  真的该去瞧瞧年贵妃了,时间一久,竟在我心里搁成一件事儿,老觉得欠了什么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时节,皇帝决定先搬回宫内,在年底处理一批大事,我也随之搬回宫内。胤禛忙忙的召见一批即将上任的外放官员去了,我还在瞧着宫人摆放东西,却从雕花窗眼外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在殿后汉白玉座下墙根处踟躇张望,两名侍卫不耐烦的作驱赶状。

  “高喜儿!快!去叫她过来!”

  “哎!——主子!”高喜儿清脆的答了一声,伸长脖子一看,回头迟疑道:“可……那不是年贵妃宫里的兰舟吗?”

  回头看看我的脸色,他一溜烟去了。

  兰舟通红着两个眼圈也不进门,“扑通”就跪在门外玉阶上。

  “兰舟,我刚随皇上回宫,正打算去瞧你主子呢,怎么了?就急成这样?”

  “主子,他们不让通传皇上,可是……娘娘她……”

  兰舟应该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居然也乱了阵脚,我心头一下紧一下的跳,难道年妃出事了?

  干脆拉起兰舟,匆匆叫人备来宫内用的小轿:“带我去翊坤宫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高喜儿赶着提醒我。

  “皇上召见十几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许多话要嘱咐,我先去看看再说。”

  坐在轿子上,还在努力回忆,年妃,历史上她的结局是什么?

  就像当年对良妃,我只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亲一样,除了年妃是年羹尧的妹妹这种身份,对她本人几乎一无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号,谁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后妃了,哪个不是血泪交织?故事要全都写出来,怎么也是汗牛充栋……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么也该把清朝历史、数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来,不论正史野史,狠狠的背上几大本。

  翊坤宫是西六宫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宫房,南面紧邻前朝良妃住过的永寿宫,格调却大不一样,这里配以汉白玉基座,高大轩敞,气象华贵,东西还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间开的黄琉璃瓦硬山顶建筑。因为宫室太多,原本年妃还领着齐嫔李氏一起住在这里的,但自从年家出事,年妃对外称病不出之后,齐嫔李氏请旨另行居住,打点东西迅速搬走了,这宫殿的奢华,眼下唯一的用处不过是衬托繁华之后的凄凉。

  走过台基下陈设的铜凤、铜鹤、铜炉,绕过殿前紫檀透雕五蝠捧寿、喜鹊登梅的屏门,正堂空落落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隔开正堂,再往里走,隔扇隔出梢间,里面帷幕低垂,静得……与良妃死前那座宫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因为对那段不愉快记忆的联想,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小宫女慌慌的跑出来,胡乱磕个头,也只知道抹眼泪。

  年贵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面色青黄,气息奄奄,一眼看去,比上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我竟不敢相认了,要回转头缓一缓心中的吃惊,当下一把拉过兰舟问道:“上次见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才一两个月就这样了?”

  “娘娘早已病着了,只是年上家里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医调理经心,样样补品作养起来,竟也还好。自打上次从圆明园回来,娘娘没一个晚上睡得着的,只是哭,饭也吃不下,一宫的太监宫女也懒怠了,太医也不愿意来了,到年将军降罪后这些日子……凌主子您瞧瞧,这满宫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要壶热水,也得我们几个自己扇炉子。去请太医,不是说要去别的宫房忙不过来,就是不当值……皇上在圆明园,一个信儿也没有,皇后也不肯见奴婢们……就是一个好人儿,也能被他们逼死了……呜……”的14

  兰舟一头趴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死命的掩着嗓子哭,正好李嬷嬷从外面端了什么进来,一边走一边心急火燎的骂:“总算热了参汤来!小蹄子们只知道哭,娘娘还没死呢!赶紧给娘娘喂,只要还能灌下去……”

  一眼见到我带着高喜儿和宫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的端着参汤发呆。

  “李嬷嬷,你拿参汤来做什么?”

  “参汤……给我家娘娘续口气儿……”一开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礼,我一把拉着她对高喜儿道:“还不把参汤拿出去!”又问她:“亏你还是多年的老嬷嬷,参汤是好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用么?!她这虚极了的人,一碗参汤下去,是续命呢,还是催命呢?”

  这么一说,她也彻底没了主意,颤巍巍的捂着嘴,语不成句:“要不……还能怎样呢?凌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儿之后,您还是第一个踏进翊坤宫的主子,皇天菩萨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别哭了,年贵妃这个样子,你们一哭,她受得起这份儿闹吗?高喜儿,你赶紧回乾清宫,请李公公进去通传一声儿,就说我在年贵妃宫里,请皇上准请两位太医过来,娘娘凤体要紧,不可耽误了!”

  高喜儿去后,我觉得气闷,又叫身边的宫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宫当差的宫女太监都找出来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顺儿那里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边那个小宫女惊喜的叫道。

  转身一看,她果然睁开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过来,好像要说什么。

  连忙坐到她床边,换上笑脸,安慰道:“年贵妃,你放心,太医马上就来了,皇上绝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只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须得一瞬也不能眨眼的盯着,你是知道的……”

  “我无妨……”她声音虚弱而飘忽:“我打十四岁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刚进府的时候儿,连个洗脚水都打不好,现在知道了……”

  她皱起眉头,目光茫然了一刹那,又重新转回现实,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为难他们,事世炎凉、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宫里人谋生不易,谁都怕沾着我家的晦气,跟着倒霉,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见她状态还算稳定,我放下心来,心想就这么拖着说说话,只要太医来了,好歹也能维持下去,于是轻声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没打算真的惩治他们,你问问我身边的人就知道,我向来都是对他们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当个人待,才能做好事情。姐姐这么善良的人,宫里这些太监宫女,过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儿却都跑得不见人影儿?这算什么?——并不因为他们是奴才。要说,这命中的事儿,谁敢说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长,今日枷锁扛,王公大臣一朝沦落,便为阶下囚,街头乞儿一朝得势,便起居八座,开府建衙,这样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亲眼见过了吗?所以命中有定,想开了就好了,姐姐还这么年轻,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一朝幻灭、家族难保的达官贵人多了,而官居显赫的李卫和坎儿,当年不正是扬州街头的流浪乞儿?年贵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的看着纱帐顶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给你添晦气,这种时候儿还能来看看我……你是好人儿,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爷都那么疼你……”

  十四爷?看来胤禵炮制的那一场“莫须有”的痴情还真让她们印象深刻,我苦笑,难道我还能向她解释那一切?罢了……

  “妹妹,我自个的身子自个儿明白,没多少日子了,你告诉我,我那姐姐,姐夫现在如何了?”

  “哦……他们没事!他们与年大人的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皇上只是斥责胡大人尽快弥补,那胡大人仍在江苏织造任上,好好的做着官儿呢!看姐姐面色是个气血虚弱的症候,开几付方子,慢慢调养必定能好,何必说丧气话呢?”

  现在的确是没事,但接下来会怎么被胤禛收拾就很难说了,我只好又赶紧说起她的病症该如何养治来。唉,且先瞒过这一时……

  “皇上驾到!”高喜儿的嗓子很远就扯得高高的叫了一声,满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的惊呆了,年贵妃脸上现出茫然、惶恐混杂着惊喜的表情,我连忙给她掖掖锦被,笑道:“你瞧!我就说皇上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你就该放宽心,生病了也该早些让皇上知道……”

  皇帝亲自带了太医来的,经过一番请脉问诊,李嬷嬷亲自跟着小太监去取了药浓浓的熬出一碗来喂年贵妃喝了,满宫室的太监宫女也不知道从哪儿都冒了出来。年贵妃见了胤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望着他不停的流泪,泪水串珠般无声涌出,那目光凄婉万端,让我和胤禛在回去时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晋‘皇贵妃’吧。”

  负手站在乾清宫铮亮可鉴的金砖地上缓缓叹息了一刻,胤禛才这么说着,走向早已迎候着的几位大臣。

  我斥责了高喜儿一直不报给我年贵妃的消息,并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祸福难料,我平时总对他们说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说的,将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谁都指不定会有落难的时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此种种,高喜儿听得鸡啄米似的,果然时常帮我留心着年贵妃那边的动静,还替我送了几次燕窝过去。但年贵妃已经病入膏肓,虽重新得到精心的诊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见有明显的好转。

  这天下起了纷纷扬扬一场大雪,皇帝召来怡亲王、庄亲王、果郡王、张廷玉、新进的军机处大臣鄂尔泰一起商议,刚刚被革退《圣祖仁皇帝实录》总裁的“舅舅”隆科多该怎样进一步处置,他们密议得十分投入,上午议过了中午赐宴,下午又接着开会。乾清宫独踞高处,前后没有园林树木,雪中更显峭寒敦肃,我独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发着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经数到头了——“雍正十三年”这五个字,渐渐开始像一把悬在我心头的剑,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对中国古代史记得不多,只有史料最多的汉、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记得几个数字,康熙因为做了史上最长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记住,他的孙子弘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于是也就顺便记得了康乾两朝中间,还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对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时间显得尤其短促。

  高喜儿拿来皮围子给我套在手上,说了几句话,我最初没有留意,似的非听的还在出神,过了一秒才猛的醒悟:“你刚才说什么?”

  “啊?……回主子话,就在前几天,江苏织造胡大人,因差使办不下来,被皇上训斥得紧了,大约又见年……羹尧死了,吓破了胆,竟拉着自己的夫人,双双在江苏织造府中,上吊自尽啦!”

  “……你从哪里听来的?”

  “咳!今儿宫里都传遍啦!年羹尧刚死,连儿子都一起砍了头,年皇贵妃却又晋了位,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贵妃的姐姐,主子你想想,外头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今儿上书房收了好多折子,都是讲这个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说了,任何事都不许打扰,所以那些折子到现在还没递到皇上手上呢。”

  “你说宫里都传遍了,那年贵妃……?”

  “啧……兰舟她们多半也听说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诉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会,我只能恨恨的对着漫天的雪问上一句:“世上竟有这样庸蠢如猪、目光如豆、胆小如鼠的男人,连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赶到翊坤宫,得了通报的兰舟迎出来,神情一看便知——这里也听说了。

  “你主子知道了吗?”不等她行礼,我先问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这几天拢共也只清醒了几个时辰,哪里还听得到……”兰舟行着礼,言语凄伤中还带着茫然,并不再哭,仿佛已经绝望。

  穿过阔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却睁着一双目光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们,倒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兰舟,她也是一脸惊骇。

  难道又要让我见证一次该死的“回光返照”?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儿妹妹来送我这一程,可惜我们此生无缘早些相见……”

  “……姐姐说的什么话?瞧你,已经精神许多了嘛,再过些日子,就该起来好好过个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里清爽着呢,这个年,我竟赶不上了。求你告诉我,让我走个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无辜而吃惊的互相打量。

  “什么?你怎么这么想?南边没有什么消息啊。”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说起谎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姐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在家里庭院玩儿,姐姐说,咱们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儿都已经去了,父亲不久也会去……”

  “年皇贵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个梦而已,哪能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陷入回忆时空洞的诉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我连忙打断她,却还要强做笑颜,一再否认:“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来相聚就是!”

  “呵……或许是南边儿的信还没传过来,总要几天路程的,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经去了,她是在那边儿唤我呢……”

  她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壮健,没有疾病,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决不会自寻短见,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于非命!”

  被她疑问目光的盯着,特别是最后这句话透着凄厉,害得我那只被她拉着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饰也毫无意义了,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额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对她说:

  “外头下雪了,方才来翊坤宫之前,我站在乾清宫后面玉阶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尽头,那红墙绵延的尽处……”

  她听着,渐渐放松了些,我心里也静下来,向她一笑: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长,却只是这样盲目的一场轮回,走在今天,看不见明天……或许明天,脚下就是悬崖了,今天这一步,却仍然会踏出去。”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在殿顶琉璃瓦上的动静,我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天下都知道咱们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却是个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还有轮回,他总是急着要去做很多事情,他总是怕一切都来不及,却来不及停下来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兴于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后败于皇上的恩典,或许正如一朵花儿,春天开了,秋天败了,这个‘果’,原来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紧了我的手,很轻很慢的说着,忽的嫣然一笑,无端百媚横生:

  “妹妹这样有慧根,你竟告诉我,既然都是梦幻泡影,我们为何要来世上,白白走这一趟?”

  我无语,她的笑却渐渐敛了,双眼微微阂上,像是耗尽了力气,要躺着好好眯一会儿。

  李嬷嬷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香来点上,抖抖的伸到年妃鼻下,只见那柱青烟笔直上升,没有丝毫波动。

  看了那烟柱许久,我才想起要把手从她尚温热的手中取出来。

  把她的手轻轻放好,站起来凝视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颜,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寒冷彻骨的宫殿,身后传来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哭声。

  没有要轿子,懒得理睬高喜儿的大惊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宫,胤禛站在玉阶的顶端等着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胤禛从厚厚的斗篷下伸出双臂,拥我入怀。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我闭上眼,把脸贴近,听他心脏有力的搏动声音,放心的舒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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