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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51——52章

  五十一:执手

  胖人最经不起憔悴,原本就瘦的人,憔悴了还勉强算楚楚可怜,胖的人一旦不再容光焕发,就像瘪了的气球,或者废弃的灯笼,让人联想到盛极而衰的颓势。皇后自从去年生过一场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她时常带妃嫔们来向病中的皇帝请安,但我总是对她们敬而远之,直到现在,才近看清楚眼前的她。在夏日明媚阳光中,盛妆未褪的红唇只衬托出松弛的双颊和浮肿的眼袋,她黄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皇帝接见大臣的殿后水榭,捧着茶沉吟。

  随邬先生进京时,她是我在四贝勒府见到的第一个人,那时她还是那样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丽少妇。定睛一下之后,便不忍心再看,幸好出于礼节,也该低头了。

  “……皇上龙体今儿可好?几时起的?早膳用得好么?”

  她能请我坐下,这么客气的问话,已属难得,我一一回答之后,她没想好怎么继续似的,有些冷场。

  “皇上……”

  皇上如何,似乎很不好说,她终于叹气改口道:“圆明园不是宫里,不用记档,皇上也乐得自在。要从宫里召幸妃嫔答应,仍是会登入起居注的,昨儿查了一下,皇上有半年没翻牌子了……”

  忽然说起这个来,这是她引以为傲的职责,我却浑身不自在。把共享同一个男人,作为一件需要向全天下交代的工作义务?我永远不打算习惯。

  “咱们皇上又不爱听人劝,你既整天在皇上身边,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咳……”

  宫女连忙上前替她捶背,她不耐烦的站起来,扶着宫女“笃笃”踱了两步:“年家妹妹去了,原本的两个贵妃位就没有足额,现在更是……要在康熙爷的时候那还了得?皇上身边的人原本就不多,这次刚选的秀女,皇上又一个都没有留,后宫里妃嫔少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子。底下妃嫔眼巴巴望着这两个贵妃位,皇上的意思,仍是要先册封你……”

  “呃……皇后,忽然册封,不合规矩,我已向皇上一再辞谢了……”我也离座,向她说明。

  “规矩?嗨……皇上的想头就是规矩,哪有什么规矩?”她又叹气,“要说都是为了你,那是笑话,也未免太抬举了你,可皇上就是没一刻忘记过这档子事儿。这些年,变了多少天、死了多少人?亲贵、大臣,连太后也随圣祖爷去了,这是爱新觉罗家的命数,没法子……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总算熬过去了,连十四爷……也守着陵去了……到如今,不过是宫里多一个妃子而已,反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她走到我身边,定定的看我一眼:“哪怕你现在的风光,不都是因为有皇上?宫里的女人,还指望些什么呢?皇上能好好的,就是福,皇上要是有个好歹,再好强的人,一辈子挣得再多富贵,转眼就成了灰……所以本宫说,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

  当年那个目光像刀子般瞪我的福晋,想事情已经这样简单透彻。无缘无故的,那句转眼成灰,让我眼圈一酸,连自己都诧异,低头掩饰,笑道:“是,看看那些去了的人,管他生前如何,最后不过殊途同归……所以凌儿是真心不愿受任何册封,定会向皇上说明的。”

  皇后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已经往外走去,站在门口丢下一句:“既是我后宫的人了,今后总该把规矩学起来,晨昏定省、该请安的、该记档的,别失了身份体面。”

  凤辇已经带着皇后出园回宫去了,我还站在门口望着郁郁葱葱的园子发呆。这次看来已成定局了,我要不要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妥协呢?

  胤禛陪我一起午膳,心情很好:“……鄂尔泰明敏通达,张廷玉老成持重,朝中形成一满一汉两位首辅大臣的格局,加上十三弟、十六弟、十七弟,不但把这半年的局面维持下来,朝政也日渐有了秩序,顺手多了。你的册封,礼部也办得很好,听说今儿皇后来过了?”

  “是啊,她不是来向皇上请安的吗?怎么皇上不知道?”

  “哦,那时候忙得很,叫她跪安了。”

  暑热夏天,皇后从宫里过来请安,却连皇帝的面也没有见着,这种事情十次里倒会发生五次,这样尴尬,却还需保持端庄,又要恪守职责,若只是为了那人前的风光,我深为其不值——为什么我越来越替他们每一个人不值?

  “凌儿!在想什么?”胤禛端了酒杯,含笑看我,“待礼部拟好了册封各项大礼,金册玉牒很快就会送来,朕打算让你入主承乾宫……”

  从此跟他在一起,在何处、哪些时间、做些什么、几时饮酒几时起床……都会被记下来,要向后宫其他人交代、向大清朝廷交代、向全天下交代、向记录历史的人交代……

  “……凌儿!”胤禛终于发现我正不知神游何处,伸手抬起我的脸:“你怎么神思不属的?难道还不高兴?”

  “怎么会?……只是觉得那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么有兴致。”

  “哦?你仍然不愿?”

  “……好像,这些都与我无关似的,竟没有什么愿不愿的了……”

  他方才的兴致好像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是不愿了。”

  微微仰脸好像在想什么,他脸上又显出不肯喝药时,那种半是嗔怒半是委屈的表情。

  “这么说来,你竟是不情不愿?朕以为,到如今有这个局面,你也终于可以好好陪着朕了,这些年再多辛苦,不至枉然……”

  “胤禛,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想贪心,哪怕一点点改变,也唯恐破坏了已经拥有的一切……”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只是给你原本就应得的位份,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胤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却总是这样,把我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一切,统统塞给我……”他的执著了这么多年的毅力和耐心让我歉疚,从桌上握住他的手,婉转笑道:“只要你高兴,臣妾谢恩。”

  “朕什么时候迫过你,去做你不愿为的事?”他却认真起来,手一紧,将我拉到他膝上坐下,严肃的说:“你在朕身边,怎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位份?”

  “今天皇后有句话说得不错,都熬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了,还求什么呢?胤禛,既然这些年都走下来了,还需要一个虚名来向谁、证明些什么呢?”

  见我们又粘到一起,李德全和高喜儿熟练的驱散里外宫人,放下向着湖面的珠帘,蹑手蹑脚退出。

  将头轻轻抵在胤禛额角:“都过去了,我看够了所有这些起落无常、命数跌宕,只求月常圆、人相守……贵妃不贵妃的……就作罢了吧……”

  他狠狠拥紧了我,却缓缓摇头。

  “凌儿,到如今,你心里还有什么,是朕没有看懂的……难道你不愿入我爱新觉罗牒谱,百年后随我安归于大清皇陵?”

  居然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似乎不久前刚刚听过,还印象深刻。这么说来,我是否还应该争取诞育皇阿哥、获取财富、权力……一切一切?就像宜太妃?

  细密的珠帘摇摇曳曳,将湖面反射的阳光折射出炫目七彩。

  “……入得爱新觉罗牒谱,固然荣耀,但就算生在爱新觉罗家……又如何呢?你和十三爷,这半生里,轻松快乐的日子倒有几天?”

  胤禛轻轻松开我,神色忿忿然:“你偏有这么多歪理,居然朕也说不服你。世上诸事总不能一概而论,朕愿以半生辛苦换取今日又如何?你居然不受,难道还瞧不上朕给你的贵妃吗?”

  “臣妾感怀激涕,接旨谢恩!”不愿再与他争辩,正要跪下,人已被他托住。

  “若你不情愿、不开心,朕册封你还有什么趣儿?你怎么也总是这么倔呢?朕要给的,你就偏是不受。”胤禛微怒,皱眉审视我。

  每当他发现,有什么人或事居然是他也无法完全控制的时候,就会发怒。我知道自己终于无法连思想一道彻底屈服,还是小小的激怒了他。除了无奈的望着他,还能如何?

  “皇上……皇上?张廷玉张大人带着新任云贵总督在勤政殿求见,说是有紧要军务启奏……”李德全在外面小声禀报。

  “哼!”胤禛转身就走,门应声而开,守候在外的宫人没想到他一脸怒气,吓得个个噤立当地。

  “胤禛!”

  他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凌儿原本无意扫皇上兴致,只是……若为妃,你就是皇帝,皇帝是属于皇后、后宫妃嫔、满朝大臣、大清江山甚至天下百姓的。但凌儿只有胤禛,无论他是贝勒、王爷,还是皇帝,不管他在草原还是在紫禁城,爱新觉罗胤禛是属于我的男人,在看遍了这个世界的故事之后,只有这,能让我觉得……很安心。”

  胤禛生硬交握于身后的双手,迟疑的松开,又一点、一点,揪然拧紧。

  勤政殿的小太监顶了酷烈的阳光远远飞奔而来,大臣们在着急了。胤禛重新抬起头,迈步离去。

  “……高公公,咱们从没见过皇上对主子生气,吓得魂都掉了一半儿,怎么皇上都气走了,主子还笑啊?听说皇上……皇上一发怒……”小宫女声音怯怯的低了下去。

  “惹恼了咱们这位皇上,管他是谁,就等着瞧吧!全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的天威?”高喜儿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那咱们主子怎么办?”小宫女很惊恐。

  “你是本届新进的秀女?”

  “是啊,高公公。”

  “算你小丫头走运,分到咱们主子身边伺候。慢慢瞧着吧,咱家主子,跟谁都不一样,全天下独一份儿!……不明白?看你平时手脚还算干净伶俐,就提点提点你:天威难测,皇上要真是生气了,还能让咱们这些奴才瞧出来?——指不定还轻声细语对你笑呢,你的小脑袋就没了!”

  小宫女倒吸一口凉气。

  “……可要是谁惹了咱们主子,那可比惹了皇上自个儿,还让皇上生气。这全天下,能值得皇上这么着恼的主儿,还真没几个,宫里,就只有咱家主子!所以这越恼怒,就是越在意咱们主子,明白了?”

  “哦……”小宫女似懂非懂的。

  “嗨,你年纪还小,男女之事,说你也不明白,今后自己多学着点儿!”

  推开门,高喜儿坐在临湖廊下清凉的树荫里,守着门,一边说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拿拂尘扇虫子,把身边伺候茶水的小宫女唬得一脸敬畏。

  “高喜儿,你什么时候还精通了男女之事啊?”我在他们身后笑道。

  “哎呀!主子什么时候醒了也不唤奴才们一声儿?”

  “今后少在后头论人是非。”

  “喳!求主子饶了奴才们这回!”

  “别跪了,我刚才想起来,这次回京前就惦记了好久的一件事,可一回来忙着照顾皇上,又忘了。夏日傍晚,那里一定也舒适宜人,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备一顶不惹眼的小轿,叫上多吉吧。”

  圆明园当值侍卫不肯放我出园子,但又不敢十分阻拦,正在犹疑不决,趁他们商议派人去向怡亲王和果亲王请示,我已在混乱中出了门。无奈带着亲军跟来的侍卫听说要去的是“花冢”,事先派兵前往警戒,赶走了那一带所有的“闲杂人等”,饶是如此,眼前的“花冢”还是让我愣了好一会儿:

  官道上开出一条平整的碎石路通往桃李深处,两旁挨挨挤挤布满了几家茶馆、酒庄的招牌和旗幌,还有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小路转弯处,甚至还建了一座不知供奉什么神仙的小庙,庙中青烟缭绕,看来香火不算冷落。怪不得侍卫那样紧张,此时身处其中,也仿佛能见到这里人来人往时的热闹情景。

  还好桃李深处没有什么变化。这边毕竟属于胤禛当年庄园的土地,显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树结实的夏天,桃树和李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坠弯了树枝,实在可爱。

  亭外增加了几处石桌石凳,近看时,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或诗或词。亭中大约也有人专职整理,倒是干干净净,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笔墨写了笺纸压在檐下四周,还未及整理。顺手拣几张看,有文辞还算通顺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还有和相好女子约见于此的密情传书,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这里又见证过来来往往多少才子风流、人间传奇?

  扔下纸,冰凉的石碑触手光滑,未染纤尘。

  “我一直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谁知比我还热闹……你会闲烦的吧?人们带着俗世喧扰来来去去……但偶尔看看人间烟火也不错,你瞧,夕阳把这里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远处农庄上炊烟袅袅……”

  指尖顺着邬先生的笔迹滑过一个个文字刻痕:“忆女凌、锦……你知道吗?本来我就要在这里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张表情坚毅、轮廓险峻如同米开朗基罗雕塑般的脸,那个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孤独背影,还有从虚无里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简直是个暴君。我猜,他想留下来的人,阎罗殿也不敢收。”

  “但这么多年没有来看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一时还真需要从头回想:

  身为哑女时,因为这里已经时常有人前来,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胜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尔喀蒙古……

  然后边疆战事爆发,我辗转到了青海……

  康熙驾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险恶的处所——紫禁城。

  “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十八年就一闪而逝,这具借用的身体已经三十四岁,我对回到现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数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贵妃不贵妃的,都无所谓了……可谁见过他这样霸道的人?都已经接受了还不够,居然一定要降服人家的思想……”

  夕阳沉到了远处的地平线,把一切的影子拉到无限长,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过好几年的小山庄一角。

  “碧奴和孙守一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性音大师又在四处云游,邬先生走了,一个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话说,总算去得风风光光……你知道吗?胤禟也死了。”

  缓缓步出八角亭,夕阳西下之后,小小溪渠边已经有细细的凉风,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经可以望到那座山头。

  “……他时常到你面前来烂醉痛哭的时候,我就在那么近的小山顶上看着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赎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为烟尘……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该属于的天上,而他也该喝下了那盏孟婆汤,重新堕入轮回……只剩下我,还在等待世间无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赶在远远的林外和侍卫亲兵们一起等着的高喜儿突然冲过来:“皇上圣驾到啦!”

  几行灯笼井然有序的从四面围绕过来,没有多少动静,灯笼和骑兵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排下整齐的阵法,树上倦夜归巢、安然入睡的鸟儿们受此惊吓,纷纷扑翅飞走。

  胤禛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来到我身边。

  不过是抽空溜出来透透气,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为什么?我会逃跑?

  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为自己辩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的伸到我面前:

  “凌儿,随朕回家。”

  御辇轻轻颠簸,四周马蹄嘚嘚,胤禛却再也没有说话。好几次想开口,偷眼望望他抿紧嘴唇、神色深沉的侧脸,又觉得,还是等他先发作好了……

  我们没有回到圆明园,而是直接去到宫中,西华门、隆宗门……下御辇后,胤禛不要换乘软轿,拉着我的手向养心殿走去,快得我时不时需要小跑几步。

  ……他总是这样,从不回头看我,却拉得那么紧……冲锋陷阵般,只顾专心往前走,仿佛我们的前路充满了荆棘和危险,而他,只要将我藏在身后,就能放心的随时准备披荆斩棘,替我们抹去一切阻碍。

  胤禛胤禛,你这个专横霸道的偏执狂,真的被你打败了,或许我就彻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证是心甘情愿还不行吗?……

  正要“自首”,胤禛脚下稍稍一滞——胤祥已迎候在门前阶下朗声请安,直到我们走过,才站起来。胤禛拉着我进殿,在东暖阁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总算有了表情:

  “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圆明园都议过了,今儿还有什么要务?朕不是叫你回府好好歇着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臣弟职责在身,宫门下钥时分,自当亲往巡视宫禁防卫,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门巡察时,听说在花冢那边儿闹得好大阵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惟恐皇上龙颜不悦,有违圣恙,是故赶来请安。”

  “唉……”亲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转递给胤祥,胤禛叹息:“你的担子太重了……朝中宫内,大事小事,什么都叫你担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但这次是凌儿任性,连朕也没法子。”

  “呵呵……没皇上惯着,谁能任性到这样儿?”

  “嗯?”不但胤禛,连我都惊讶——平时无论皇帝多么示以宠信,他都谨慎有余,今天怎会一开口就舍得拿我们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没有看我,只向专心要听他下文的胤禛说:

  “四哥,雪莲花儿以冰为心,以玉为骨,清傲绝尘,不愿与凡花比肩,才远离红尘,独自与雪山为伴。若她甘愿被放进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雪莲还是雪莲么?与寻常俗艳还有何分别?”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护辩解,谁能有这样深沉细腻的心思?!那个在漫天肆虐的风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间又回到眼前……我低下头,想驱散突然充斥脑海的冰雪,与冰雪中那一星顽固不肯熄灭的火。

  “……四哥,人间如此珍罕雪莲,不就是为着她这点儿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气恼,反而当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忽然有些出神,缓缓低头以手扶膝,似有触动。少顷,突然回首向我笑问:“这里头,可还有什么朕还不知道的典故?”

  厉害的胤禛,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语已经很隐喻了,他却突然转来问着我。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若心中有事,难以坦然应对,哪怕蛛丝马迹,也绝对瞒不过胤禛的双眼。

  或许在暴风雪中,只有雪山圣湖曾见证过什么“秘密”?但我深觉胤祥可敬、可亲、可爱、可怜,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任何掩饰,因此多年来,认识我们的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与他投契亲切,不异亲人、胜似手足。如果连这都没有成为问题,还能有什么“典故”?

  “我和十三爷曾亲眼见过雪莲,皇上知道的,不知这算不算典故?”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随即偏过头,半心半意嗔怪:

  “但刚才十三爷如果是在拿雪莲做譬喻,凌儿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担得起那样的褒美之辞?这样的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当凌儿果真如此轻狂无知呢!誉过其实,明褒暗贬,十三爷莫非是在讽刺凌儿不知好歹?”

  胤祥还是没有看我,但乍然听我这么说,倒和他的四哥相视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发笑,胤禛也为之侧目,转头看我。

  “……再说了,雪莲的确是玲珑剔透,但也太过孤僻冷漠了,皇上您给评评,难道我就那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令人生厌么?”

  胤禛本想保持严肃的,可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摇头无奈浅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颜一笑。

  “哈哈……亏得好久没见识凌儿的伶牙俐齿了,一不留神刻薄起来,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你瞧瞧她,可恨不可恨?”

  “如此说来,是胤祥多事了。凌主子是天上的仙女娘娘,胤祥一介粗人,鲁莽愚钝,不该妄评,罪过、罪过……”胤祥站起来,微微弯腰作惶恐状:“请皇上和凌主子恕罪,胤祥这就回府面壁去,顺道儿,把那窖藏的陈年美酒挖出一瓮来,明儿亲自扛进宫送给皇上和凌主子,来负荆请罪。”

  “原来你还私藏着好酒?既已被朕知道了,早日贡上来方是良策!呵呵……可别舍不得,这就赶回去先喝没了,明早送不来,算你欺君!”

  胤祥倒也干脆,潇洒一揖,果真就躬身退后出门,步履轻快,一笑转身而去。

  胤禛其实不擅于酒,酒量甚至还不如我——可见他心情已豁然开朗,我居然就这样又赖掉一次。心潮余波未消,怔怔望着两行灯笼引走步履轻松的胤祥,胤禛拉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把它贴到自己脸上,笑意淡淡,抬头看我:“今晚不批折子了,陪朕歇息去吧,十三弟的酒,朕已未饮先醉了……”

  “如意,那些小太监是在扫落叶吗?”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叶,可恨这群笨手笨脚的小奴才……去去去……”高喜儿见我扔下手中果盒来到院中,连忙跟出来驱赶小太监。

  “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什么时候,又开始落叶了?是不是他们每天勤快过头,都把落叶打扫掉了?本来就关在宫里,弄得那么死气沉沉,现在干脆连季节都不知道了,一叶知秋,没有落叶,还是秋天么?”我拣起一片叶子,捏在手里:“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残荷听雨声,隆冬时分,暖一壶酒,拥炉赏雪,还有些意思,不然,这又没电脑又没飞机的,还能玩什么?”

  “啊?……”高喜儿在没听懂,又不敢问的情况下,一律傻笑拼命点头:“主子说的是!今后叫他们都记着!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都不准打扫!”

  “你是不是还要故意堆些落叶,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别叫人笑掉牙齿了,让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

  兴致索然,午后阳光淡淡的洒在手中落叶上,初秋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有了秋思怅怅的氛围。

  “秋风起,思鲈鱼,不知道邬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该住在圆明园才对呢。”

  藏心阁扩建时,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篱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致之中,视野开阔的的临湖庭院里,也不做任何矫饰,只移来一颗合欢树,夏日里绿荫如伞,红花成簇,叶纤似羽,秀美别致,陪伴我和胤禛度过不少绵绵清宵。眼下,它的落叶应该已疏疏铺满脚下草地了吧?

  “……奴才明白了主子们就爱看些这个,冬天里雪积得没法儿走道儿,也不能把雪扫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头?还有这枯叶子,横竖也瞧不出来……”

  “嗯,你明白?京城秋天没有风沙,澄澈的碧云天、黄叶地,是最显这座城市沉静沧桑大气的时节,有人被红墙黄瓦欲望心机迷了眼,居然直到离开时,才发现它这个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腻的好处……恐怕还不只他一个呢。”

  但他,或者他们,无论生者往者,注定沉沦红墙黄瓦中,再也没有机会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回头清醒的看看,这样寻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风景。

  高喜儿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转了几圈,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看我坐下来,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时一会又是出神又是叹气的,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变个方儿给主子开心,听说今儿皇上下旨,中秋节晚上在宫里家宴,各位首辅、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后头宫里主子们都兴兴头头的准备礼服首饰呢。”

  皇帝本来就不爱热闹,这几年又忙于政务,今年还刚刚重病了一场,后宫里一向过于冷清了些,现在他居然这么有兴致,后宫众人会如何喜出望外、翘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说的了。

  “……这次好几位主子都晋了位,皇上说各位主子都是从原来府里就服侍了多年的,该赏,于是贵人进了嫔,嫔进了妃,就是没有贵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贵主儿位,怎么主子就硬是给推了呢?再过不了几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时候儿瞧人家多热闹……主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是回圆明园吧!”

  从我的贵妃册封一事戛然而止的那天开始,高喜儿每天都在为这个犯嘀咕,现在又学会了激将法,我越听越有意思,瞅着他直发笑。

  “高喜儿,念叨什么呢?”胤祥突然从大琉璃九龙照壁后绕出来,左右看着,一见我坐在树下,笑道:“你在这儿?正好正好,赶紧坐好了受礼。”

  说着往后挥挥手:“这边儿。”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络绎而出,端着各色盒子的宫女、抬着箱子的太监、捧着明黄缎面册子的官员,黑压压站满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贺喜。我一时莫明其妙,外加震惊,完全弄不清楚眼前是在发生什么。

  “他们刚才说什么?”

  “呵呵,他们说的是,贺喜固伦纯惜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胤祥笑道:“公主别瞪着我看了,赶紧受了礼,换上吉服礼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张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坛祭天祈福去了,皇上为着册封亲往祭天祭祖,大清开国以来也没几遭……”

  “我……”

  我已经来不及问了,就算开口,也根本没有人打算听我的。被乱哄哄簇拥着在后殿中听胤祥宣读圣旨,谢恩后又接受众人礼贺,接着是礼部侍郎唱礼、内务府总管呈上金册玉牒、敬事房太监将各项衣冠首饰等仪注必备之物一一送来过目。

  圣旨里讲了些什么?礼部侍郎拖长了声音唱的什么?礼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带、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赏赐,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饰,甚至于荷包、鞋子……流水般从眼前递过,很快堆满了东暖阁。

  宫女们慌慌张张替我换上吉服礼冠:黄缎彩绣龙凤团纹袍,石青缂丝五彩金龙朝褂,石青直经纱彩绣平金龙朝裙,黄缎彩绣皮里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缘、上缀朱纬缨,顶衔东珠的坤帽……

  “怡亲王?刚才秦公公念的什么?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吗?”

  好不容易插上话,总算有人听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没错儿,但只要皇上御赐,王公大臣、后妃眷属用也不为逾礼……”高喜儿捧着手里刚接过的紫貂吉服冬冠,笑成了一朵花儿。

  “高喜儿说的不错,《大清会典》‘典制服装’一节有规定,御赐物品不受品级逾分之限……”胤祥走进来,打量着我的新装,笑道:

  “何况,异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还有什么好罗嗦的?公主不会嫌弃太过仓促,准备不周吧?本来应当交给江南三织造新制的,江宁织造负责彩织锦缎,苏州织造负责绫、绸、锦缎、纱、罗、缂丝、刺绣,杭州织造负责袍服、丝绫、杭绸,但眼下只好用宫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后必定还另有赏赐的……”

  他说的其它言语全都成为空白,但异姓公主!?我总算明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了。

  顺治皇帝时,定南王孔有德在与南明王朝的战斗中惨死,他的女儿,当时还很年幼的孔四贞被孝庄太后收为义女,养在宫中,破例封为和硕公主。这一方面是因为其父在清朝开国时的军功;另一方面因为她与孝庄太后、顺治皇帝母子自幼相处,关系甚笃;更因为她后来虽下嫁驻守南方的将军孙延龄,却在三藩之乱中,收编孔氏旧部兵,在广西立下赫赫战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荣养寡居,死后得到厚葬,康熙虽大力赞扬了她,但也同时下诏“异姓公主不可再”,称异姓王与异姓公主是开国时的特例,今后不会再有了。

  “……不必担心,添了一位公主,顶多在宫里算是一件大事而已,虽然圣祖皇帝有过诏谕,但公主毕竟即无承袭,又无封地,与皇族血脉亦无干系,外头并不甚关心。”

  胤祥似乎并未怎么看我表情,却轻描淡写的解答了我的疑虑,顺便拨了拨宫女刚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妇佩挂朝珠的时候,这个,附两串小珠的……应该挂到右边。”

  无数次替皇帝整装,我早已知道这些繁琐的服装礼仪,比如以东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盘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边一串,另一边为二串,每串为十粒,男子应将将珠子多的挂在左边,而女子应挂在右边。高喜儿见怡亲王如此细心,吐了吐舌头,将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换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时无暇替自己顾及那些无聊的细节:“但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获得的公主最高品级。一般所称的“格格”在满语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贵人家的小姐,都能称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时也叫“格格”,与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样的,却不是封号。郡王的女儿封号固山格格,亲王的女儿为多罗格格,而皇帝的女儿都称公主,中宫皇后所出,封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满族皇室偶尔为视荣宠亲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儿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硕公主而已。总之,清朝皇室中的固伦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声打断我的疑虑:“呵呵,正好,皇上收养的三位公主中,咱们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伦公主。既然异姓公主,和非中宫所出、而封固伦公主,都已有过了例,册封一个异姓固伦公主,对四哥来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况且,不封则已,既然要册封,怎能不给你最好的?”

  对。虽然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是不自觉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的确是胤禛的性格。

  康熙当年诸多措置中,造成诸子夺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太过于宠爱某个儿子,未免骄纵,反而使之变成“扶不起的阿斗”,其它儿子才因此有了夺嫡的机会和欲望。鉴于其造成的严重后果,胤禛可谓受教深刻,所以对他的儿子们异常严厉,殊少亲近。偏偏胤禛的子嗣至少在他们看来,实在太少了,儿子不能亲近,有过的四个女儿,又三个早夭,一个长大成人的和硕怀恪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夺嫡斗争最黑暗激烈的一段岁月,高处不胜寒,膝下无子女之乐,身边又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近侍,除了邬先生,个个对他敬而远之,胤禛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里先后收养了三个侄女,一个是废太子的第六女,和硕淑慎公主,今年刚刚嫁往嫁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个是胤祥圈禁时,他的福晋兆佳氏所生,和硕和惠公主,现在还在宫里,没有指婚;还有一个和硕端柔公主,是“皇五弟”胤祺家的大格格,因为聪明可爱,深得胤禛疼爱,雍正元年出嫁时,破例受封固伦端柔公主。

  想到这里,正好又忆起,拜我在现代时对武则天、孝庄、慈禧这类“女强人”的特别兴趣所赐,无意中看到过,自从雍正皇帝开此先例,后来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禧太后收养的恭亲王的女儿,也顺利得到破例,受封固伦公主。

  思前想后,这些解释很有说服力,因太过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缓解。但渐渐试图去接受胤禛这个“创意”时,越来越惊异于这里面还意味着什么……

  高喜儿和宫女们一片忙乱,辨认着该给我此时佩戴的荷包。为应节景,小小荷包也按色彩、质地、纹饰,分为正月用的“五谷丰登”、端阳节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鹊桥仙会”、中秋用的“丹桂飘香”、九月初九重阳用的“菊花”、冬至节用的“葫芦阳升”、各种庆典用的“甲子重新”、大年三十用的“万国咸宁”……但胤祥望着他们淡淡发笑,心思却已不在这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凌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四哥已经做到了所有那些没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时叫人匪夷所思,但虽然如此意外,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也只有为你才能做到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还意味着,什么改变?”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于一直被纷纷扬扬的世事所左右,疲于应付,更遑论主动去改变什么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如果没有胤禛。

  但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心绝望?胤禛一直在用他近于偏执的方式睥睨着某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而且实现了、也就是改变了所谓的我所知的历史,哪怕只是赢得一个公主的册封……而我,已经眼睁睁看着过去十八年里一切的发生,难道还要继续什么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来?

  “胤祥!或许你也可以……”

  既然可以凭空册封一名异姓公主,为什么其他的不可以改变?我站起来,激动的想要拉住胤祥的胳膊——雍正皇帝的死因不是成迷么?胤祥或许也未必英年早逝?……

  我忘记了,脚下已被宫女换上的,是从未穿过的“花盆底儿”,一站起来,脚底用力,硌得难受不说,整个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凌儿!”胤祥惊呼一声,自然的伸手出来,但面对梳妆镜,含笑扶我在臂弯的,却是胤禛。

  身边的宫女太监慌忙跪倒,求饶声响起一片,胤禛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责怪他们,只是接过高喜儿手中的珊瑚头簪,替我插到坤帽后挽起的发束里,笑看镜中我们并立的身影。

  “凌儿,还有几天时间给你练习了,从这个中秋节开始,朕就要你这样站在朕身边。现在,随朕去奉先殿,给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磕头吧……”

  胤禛这个嚣张的家伙,居然敢带我这样一个……一个……身份暧昧的“冒牌公主”,到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面前磕头。后来的几天里,我被突然拥到眼前的种种礼仪琐事烦得像是在做梦,甚至没有时间向他提出心中的种种疑问。

  中秋节傍晚,一轮清淡的圆月早早就挂上了远远的天边。我又穿上了那套花样繁复的吉服礼冠,低头看见石青缂丝箭袖中伸出来三根长长尾指,鎏金点翠,唯一看不见的,是自己的手。

  “凌儿,在想什么?”皇帝大步向我走来,身着明黄缎彩绣龙袍,右衽、箭袖、披领,龙袍共绣三十六条金龙,两肩绣日月星辰,象征这个男人肩担日月天地……

  “所有人都等着咱们呢,过来……”

  他温柔而坚定的笑意里,是我永远无法拒绝的执著。有些茫然的随他登上御辇,来到漱芳斋,身后太监打着金曲柄团龙黄伞,两行宫女提着销金提炉、捧着各种随侍物品引路至后殿看台,和从前类似的场景一样,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遍地灯光相映,隐隐细乐声喧……

  一样的繁华盛景,我却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特别是当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院中上下众人目光如千百盏探照灯般投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我身上,并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的4e

  我该怎么做?按规矩,所有人都要跪下行礼,直到皇帝升座赐“平身”时才能各自归位,但短短几天,我穿着“花盆底儿”只能勉强走路而已,跪下就站不起来,何况眼前就是登上看台的数级台阶,穿“花盆底儿”走台阶我还一次都没有试验成功……跪下是简单了,但后面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该怎么收场?总不能丢胤禛的脸,但也不能不跪,那太招摇……

  一瞬间,手心都是汗,无措求助的看看胤禛伫立受礼的背影,正要先跪下来再说,他的手再次无比及时的伸到了我眼前。

  他的笑和他的目光取代了所有语言,轻轻把手放到他手里,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随他登上台阶……

  虽然跪伏在地,但这些人的目光怎会错过这一幕?就在眼前看台上不远的皇后神色木然、瞪着身前的青砖地板,似乎它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皇后身边的弘时、弘历、弘昼兄弟悄悄交换了一个莫明其妙的眼神;在院内正中率领众王公、亲贵、大臣的胤祥干脆抬起头来,微笑看着这一幕……

  多年来始终游离于这个世界边缘的生活,从这一刻起真正结束了,胤禛终于如愿将我纳入到他能够完全理解和控制的世界中去……

  或许如皇后所言,多少日子、多少事、多少人……都过去了,站在我的命运里回首来时路,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与我命运轨迹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和事,兴衰浮沉、爱恨交缠、死生契阔,原来只是为了胤禛想要的这一天,传说中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但我不是。成全我的,只是当初时空冥冥里的一个错误,将这缕魂魄,送到胤禛身边。

  脚下难以用力,所有的力量都依靠胤禛托起我右手的那只左手,仿佛心意相通,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量,稳稳将我带上又一级台阶,在我耳边低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说:

  “凌儿,你瞧,朕册封你,只是想让世人都能看见,你这样堂堂正正的站在朕身边。”

  深深呼吸,与他相视而笑,稳稳握着彼此的手,我与他一起,走进众人视线的中心,那灯火辉煌的所在。

  五十二:心疼

  雍正八年。

  春天迟迟不肯降临人间,已是春分时节,反倒下了一场大雪,将圆明园打扮得银妆素裹。我坐在窗前,看披着狐腋裘、粉妆玉琢的新儿来向我请安,不由对身旁的人笑道:“你们都说,宝亲王福晋富察氏是新长起来的女孩子里,最国色天香的一个大美人,我看新儿也不需要和她去比了,虚岁才十四,这气度似乎还胜一筹呢。”

  众人忙着附和,新儿却有些不解的问我:“公主,您不是说,我平时在太学里读书,不要刻意妆扮吗?今天怎么又要我这样打扮?”

  “我虽然能安排你去太学听课,但碍于身份,你到底只是个侍读丫鬟,太学里都是宗室子弟,无谓引人侧目。但今天你是随我去见外国使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刚把你带回宫时,你受了惊吓,一病倒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养出来这样一个美人,我可不想埋没了。”

  “咱们公主亲手调养出来的,一朵喇叭花儿也能赛过人家的牡丹。再说了,公主最体恤下人,什么时候拿新儿你当个丫鬟待的?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格格小姐呢,这哪是丫头的打扮?”高喜儿酸溜溜的说道。

  “好了,高喜儿,听说你在京城都买了大宅子了,还跟小孩子较什么劲?”

  “高公公是嘴上严厉,其实对新儿好着呢。公主今天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怡亲王贵体已经大好了?”新儿乖巧的问。

  “对,他今天就能回来上朝,现在想必已在朝会上了。每年这么提心吊胆的,总算又熬过一年……”

  “太好了!大伙儿都盼着瞧上一眼怡亲王今年的雪莲花儿呢!”

  “年年都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我笑嗔她们,但毕竟舒了一口气,轻松的站起来,“正好新到的这两位西班牙使臣精通航海,我昨天找他们聊了一下午,地理、数学、天文都不错,他们半年后才会启程回国,正好可以给你接着上地理课。”

  “公主,您教我的这些,太学里好多世子、贝勒都不会,连几位阿哥爷的数学、几何都还不及我呢,他们都不相信是您教我的。不过……不过他们都说,皇上不喜欢洋人。”

  “对,皇上不喜欢洋人,是因为他们到中国来的很多都是传教士,咱们有自己传统的儒、道、佛,皇上不喜欢基督教扰乱民心。但他们远渡重洋而来,正常的礼节交往一向是有的,何况取其精华,他们的许多科学技术的确已经超过我们了,我给你找出来的数学和几何书,就是以前康熙皇帝亲自从西洋人那里翻译成汉字的。康熙皇帝还学过拉丁文,所以能将未知数翻译为“元”,最高次数翻译为“次”,方程中的未知数翻译为“根”或“解”,这几个数学术语,就此一直延用到后世,其实是圣祖皇帝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呢。”

  新儿起先还认真的听着,最后又忍不住发笑:“公主知道的东西之多,连那些洋大人都啧啧称奇,而且公主总是说,后世几百年会如何如何,有理有据,那些洋大人因此猜想我中华人物智慧,竟能预测未来,都敬畏莫名呢。”

  这么一说,我自己也想着好笑:“风水轮流转,现在就让他们敬畏一下好了,最好永远不要胆敢……”他们竟终有一天胆敢闯入垂涎了两百年的圆明园。它的兴和衰,竟真应了那谶语: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

  这样一想,再也笑不出来,只好拉住新儿的手:“总之你不用担心,只管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我教你这么多,不光是为了自己消遣,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开阔眼界心胸,跳出这个狭隘的世界,换一种有希望的方式生活,让我对某种改变的可能性保持希望……你明白吗?”

  “嗯!”新儿不止一次听我这样“教诲”她了,半懂不懂的连连点头:“新儿明白。”

  “算了,不论你明不明白,无论多么细微,只要我能看见,终于有一点改变就好……”我扶着她往外走去。

  “呵呵,公主,其实我不怕的,皇上自己不也穿上西洋人的衣服和假发,给西洋画师画像吗?”新儿偷偷向我笑道。

  “对啊,口口声声衣冠服制要遵循古礼,可他自己倒喜欢穿汉装出现在画儿里,还对大臣们说,汉装像不过是‘丹青游戏’。”

  “公主,有一次皇上还说,公主您穿汉装最美了,活脱脱一个洛神仙子,怎么没有见过您的画像啊?”

  “不但汉装,我还喜欢穿欧洲的宫廷服饰呢,可惜只能偶尔穿着玩儿,因为他不准我穿着给其他任何人看,他向来就是这么霸道小气,没办法。最拧的是,他还不让别人画我,说什么,‘画工无力误美人’,再也没有人能把我画好了——也不怕人笑话。”

  “皇上这话,至情也是至理,若不是爱极了公主,怎么想得到!”新儿一感慨,就露出了小女儿的模样:“这么说来,以前有人为公主画过像?”

  “有,邬先生画过。只有过几副,被皇上收在哪里了,连我也不知道。”

  “公主,您老是说起邬先生,皇上和怡亲王,还有方先生,都说起过,他一定是一位智慧无双的大才子吧?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

  “……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到他。”

  ……

  说着话正要上轿,身后传来“圣驾到”的呼声,胤禛没有坐轿,也没有披雪衣,苍白着一张脸,独自负手疾步而来,后面的太监和侍卫们都在雪地里神情紧张的远远跟着。新儿见到皇帝,一向是不言不语就退避三舍的,现在也发着愣,连退避都忘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为任何事情如此紧张了,霎时间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站在门前怔怔的望着他走到面前,伸手握住他冰块似的拳头,勉强笑问:“朝会这么快就散了?”

  “十三弟病情有反复,在朝会上。朕遣了太医去他府里。”

  “在朝会上?怎么可能?除非……除非实在不行了,只要还能撑,他也一定会死撑的……就像去年这个时候,他硬要让人用轿子把他抬到朝堂,我们还都吓得痛骂了他一顿呢。”

  从胤禛的眼眸里,我看到自己的忧心忡忡的倒影,他一定也一样。

  “我这就去看他。”出门的一切都是现成的,我转身就要走。

  “且等一等,先听听太医回来怎么说,眼下十三弟府里不知道怎么忙乱呢,你又这样匆忙前去,十三弟心里好强着急,反倒于养病不利……”胤禛拉住我,缓缓坐下来。

  他想得是周到的,我现在去无济于事,也只能添乱而已。胤祥的病情,一年比一年挣扎得更艰难,这次突然的反复,让不祥的预感一阵一阵随寒气袭来……

  “我真没出息,连这么一会儿都撑不完,把个好好的朝会搅坏了……”胤祥的健康肤色已失去那种我看惯了多年的神采,双颊也微凹下去,还故作轻松的向我笑:“四哥准又在骂太医了吧?”

  心底只觉凄凉:因为一路上,我也在练习更显轻松的笑容。

  “他们活该被骂,这么几年了,还一点儿好办法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踏入你这座王府来看你,你就好了,今年不知还有效么?”

  “哈哈……咳咳……这个自然,不过,你去年来看我一次,就搬走了我一罐十八年的窖藏老酒,今年可得给我留一点儿。”

  “你要是还不快点儿好起来,酒窖迟早要被我搬空了!”我“凶巴巴”的笑道:“这次是特意请方先生来替你瞧瞧的,我总觉得,像邬先生和方先生这等学问,比那些什么名医圣手更通医理。你乖乖的听方先生话,然后好好休息,我去翻你府里酒窖了!明天再来看你!”

  “哎,我府里哪有那么多好酒可给你搬的?咳咳……不过亏得你,还记得请了方先生来,我正有些话,打算朝会后请教他呢……”

  叫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方苞,转身出门。空气如此寒冷,连人的笑容,都冻得挂不住。

  “方先生,您从雍正元年看过了邬先生给十三爷的医案和方子,就一向也在替皇上留意十三爷的病,这已经是第八年了,但我看着他生病,却已经十几年,这一次,他的病到底怎样?求方先生告诉我……若消息不好,我不会告诉皇上。”

  方先生抬眼望着压得低低的满天黑云,满额皱纹沟壑里,写的都是忧虑。

  “换作邬先生,他一定会对我直言相告。方先生!”我央求的看着他,就这样拦着他在宫门外空旷的雪地里。

  “公主,老臣打算向皇上求辞。臣今年七十多岁了,人近耄耋,人间的故事,早已看够,是该回桐城老家,叶落归根的时候了。”

  “……我明白,真正认识了这地方的,谁愿在这里熬到白头?但您与邬先生不同,恐怕,皇上不会愿意放你走……说起来,是我从青山秀水的桐城,硬要将先生请来的,不然,先生早该执教弟子,安享林泉之乐了,我……”

  “唉!圣祖皇帝,圣祖皇帝,老臣恪遵诺言,鞠躬尽瘁,奈何!奈何!”

  他望天叹了一刻,突然对我用无比平静的语气,仿佛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十三爷已酿成七情内伤之症。多年来,心力交瘁,内外交煎,十三爷才四十四岁啊!!公主瞧见那白发了?——这次病情反复,凶险非常。”

  这样肯定,这样毫无转圜。整个人如遭雷殛,险些站立不稳。

  “……就算再凶险……总不至于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外感内伤,已是生意将尽。公主,深秋落叶,乃自然之理,若能熬过这个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强求也难啊……”

  苍老得须发皆白的方先生摇摇头,微微一躬,转身离去的背影已佝偻。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后知后觉,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

  我该怎样去见胤禛?

  瞒着他?但我从来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更不用说,我也从来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告诉他?不可能!这话,怎能对他开口?怎能?……

  我猜,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写着“什么都不要问我”。胤禛只是心疼的责怪:“若不是朕着急命人去找你,你还要在雪地里呆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么办?赶紧过来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缴旨也不肯多话,只说以前邬先生开的方子就最好,又另开了一味调养的药辅助,建议怡亲王以静养为主。但拣了他开的方子一看,不过是些重用参苓的药——拖日子而已,皇帝岂有看不明白的?

  没有了胤祥的协助,很多政务直接落到胤禛身上,他深锁着眉头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状态,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来后,固执的沉默。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皇家规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弥留,要去见上最后一面,否则,皇帝就不能亲移圣驾前去看望。胤禛一直缄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认已经到了“这一天”,每当有大臣说起什么原本是向怡亲王交代办的差,他都一律说:“待得怡亲王修养几日,回来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亲王府,皇帝派的萨满教大法师刚刚做法完毕,满院还是经幡招摇、神鬼乱舞。

  “……呵呵,大法师怎么说?”

  “大法师说你嫌弃朝政烦劳,装病惫赖躲懒,你还有何话说?”

  “呃……那请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顺便赏了臣这几日假罢。”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着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坛,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云观为你设的法会,也已经开场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经向皇上请旨,从现在起,每天都来逼着你喝药,看你还敢躲懒?”

  他温顺的笑着:“从在阿依朵家之后,我就没受过你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时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的看着我喝药,还敢把我关起来,逼着我不准走动。”

  “我也不敢相信,有个傻瓜,竟然会笨到把自己冻成一个冰柱子。”

  有时,守在他身边,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渗满了用整个冬天煎熬出的药香,像空气里一只只无形的手,奇怪的拨乱着人的记忆……窗外是皑皑白雪封冻的世界,寂静得能听见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声音,我仿佛还身在喀尔喀蒙古,阿依朵家,那异国情调的石头宫殿里,在胤祥榻前守着他喝药,小心安抚他的心事……在遥远得仿佛世界尽头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为命。

  他好像终于忘记了对这段回忆一向的闪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么还不来看我?”

  直到此时,清朝和准噶尔部的小规模战争一直在断断续续,岳钟麒身为陕甘总督和镇远大将军,正全权镇守整个西疆、负责作战,而喀尔喀蒙古为了争取自己水草丰美的游牧草场,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衮札布初为前锋,也一直在为大清朝廷与准噶尔打仗。在这种情势下,阿依朵几乎等于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与岳钟麒回京来正式成亲,其他时间全都在与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侄儿一起巡守西疆战场。

  “昨天,我已经派人传信给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这个气候,八百里加急也没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来回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呢。”

  “阿勒泰山?对了,咳……咳……阴差阳错,胤祥此生竟终没能,替大清江山……”

  “又在惦记着战场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禛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阖着眼睛,像是沉沉的陷入回忆里去,又像是倦意顿生,睡着了。

  我轻轻站起来,蹑手蹑脚转身要离开。

  “凌儿,为什么不把手给我?”他清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一惊回头,那双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说什么?”几乎是扑回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

  “从喀尔喀蒙古回来的路上,途经草原,大军当前,你为什么不把手给我?”

  “呵……”

  我松了一口气,笑道:“那还用考虑吗?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时候还拖累你,势必,我们两个都得落难了。舍我一个,让你们都可以脱身,再谋后策,不是很划算吗?”

  “就算涉险,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沉沉的竟是从未对我有过的严厉责怪:

  “把受了伤的你一个人丢在战场乱军中,我还回去做什么?!四哥要我照顾你,我却又让你多受一次苦!差一点儿,你或许就回不来了!”

  “但我终于不是回来了吗?还好好的。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两军阵前金戈铁马,眼睁睁看着你摔倒在那里,我却就这样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无措的抚抚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当它是个噩梦不行吗……”

  “我知道那不只是梦,却还时时梦见,草原诡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烟四起、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间,你缩回手、还望着我摇头浅笑的模样……”

  他双目圆睁、鼻翼翕张,握着我的手铁钳般岿然有力,握得我的双目渐渐湿润。

  “我没日没夜找了你四天,却只在战场上找到武世彪的尸体,差点没急疯了……性音最后往酒里下了药,让我胡乱把自己灌倒了,等醒过来,已经在呼伦贝尔,被四哥的人接应回京的路上……凌儿,你没见四哥那时的模样,若不是四哥来看我,从门缝儿里跟我说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颗心剜出来赔给他罢了!”

  “傻瓜……胡说什么呢?要是你也落难暴露了身份,谁来赔?或许连今天的雍正皇帝与怡亲王都赔进去了……”

  想仍旧干脆利落的驳回,声音却渐渐低了,把头伏在他握紧之后依然岩石般坚硬的拳头上,喃喃道:“那样多曲折,毕竟还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旧好好和我们一起走下去么?……”

  雪落无声,外面不知哪根树枝上的积雪堆不住了,“扑扑”砸回地面,惊起呱剌剌一片寒鸦。

  胤祥开始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有时我来看他,守上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若他醒着时,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说不完的话,要紧不要紧的只管拣来,絮絮而谈。

  “……还记得阿依朵家旁边的乌布苏湖吗?碧蓝得跟玉石似的,山对面能看见开着雪莲的雪山……我跟你说起过么?我额娘就生在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

  “记得记得,你和阿依朵的额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个好地方,能养育出这样的儿女。你想想,连成衮札布初都可以上战场了,前年他到京城谒见皇上时,俨然有几分你当年的模样呢,那个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经长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个小鬼还嫩着呢……不过策凌这么卖力,准噶尔平定之后,这大札萨克盟长之位,皇上虽一心不愿还给策凌了,准还是会传给成衮札布初的……”

  “因为咱们的皇上,对于策凌当年差点害死我们两个,依然耿耿于怀?呵呵,这绝对是他的风格,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个猜测……皇上用策凌到战场上为前锋时,一定恨不得他战死谢罪算了。”

  “哼,那个老狐狸,能给他为国捐躯的机会,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贪心背德,怎会有你后来遇险之事?所幸成衮札布初这几年瞧来,一点儿他父亲的毛病都没有,倒还是个草原汉子,不过,这么年轻的喀尔喀蒙古王?”胤祥笑着摇摇头。

  “他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我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小孩,应该能做好这个蒙古王,你不觉得吗?”

  “我?我愿拿这劳什子怡亲王和他去换……真想回去草原啊,你还记得草原的样子吗?骑着马儿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尽头,天那么干净,人也痛快,不高兴了,打一架,照样可以把酒言欢……”

  “怎么忘得了那样广阔无垠的天和地?牛羊、骏马,兔子野鹿到处跑,熊、虎、狼……什么动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盘旋着苍鹰……刚到草原,我看见一只兔子,也开心得能追上半天,你们都笑我。”

  “……身在其中时,非但不觉什么,还时时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这辈子最痛快自在的几年日子……老天这样捉弄我们……凌儿,那是四哥冒着性命之险给我们挣来的,圈禁是什么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几乎逼疯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无天日,四哥如履薄冰,还时时处处为我们两个担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间灰着心转圜应付,还要纠正弊政、作养民生,我大清现下才好容易渐渐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

  胤祥的声音渐渐有些痛苦:

  “……四哥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几个人?如今却满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说的诽谤之声……大哥、五哥早年随皇阿玛御驾亲征,立下战功时,我还不过是个毛孩子,转眼,大哥已经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现也只剩荒冢孤坟。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尔喀蒙古,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恁他什么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说七哥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胤祐,旧病复发,的确也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太医那里传来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数着,苦笑:

  “凌儿,你就像是专为来瞧我们兄弟这场笑话儿的。我最喜欢听你叫我们兄弟的名字,无论是谁,仿佛我们就是乡里街头的顽童学伴……我方才没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须得治我的罪,哈哈……”

  “无论换个多么难听的名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爱新觉罗的血脉。李世民开创大唐盛世又如何?后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门一场骨肉惨变……”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进被子的手摸索出来,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

  “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没有别的路,但这红尘如烟,看到后来,终不能掌握一物,我们兄弟,所有的心计和争斗,最后,不过成为后人的笑柄谈资。咳……”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干脆的压下他的手,转身唤人,他却紧紧拉住我,连身子都挣扎着微抬起来。

  “只有你能劝四哥,得撒手时,且撒手罢,操了一世心,竟顾不得自己了,只要无愧祖宗后人……凌儿,带四哥走……”

  “你……你说什么?”

  他却吃力的喘咳着,颓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红。

  奉旨轮流在怡亲王府中值班的太医和一直守在他身边伺候汤药的世子们已经一涌而入,紧张的围拢了他,我怔怔看着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紧阖的双眼,直到他陷入昏迷,这一天都没有醒来……

  胤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时,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记忆,这一天,守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看着屋檐下冰凌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来离开,在门口对瓜尔佳氏说:“你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多少日子没安稳睡一觉了?太医世子还有侧福晋们都在,你要是比他还熬不住,这府里就没了主心骨,不是更坏事吗?无论如何,记得先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请皇上来看他,你稍稍预备一下吧。”

  胤祥原来的嫡福晋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后来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苏完尼瓜尔佳氏当家谨慎平和,为人温柔敦厚,与我一向也有来往,这些日子她背着人总是吞声咽泪,憔悴得比胤祥还厉害,听说要请皇上来“亲临探视”了,拿手绢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里都是惊恐和绝望。

  “凌儿?”

  一回头,胤祥正睁着眼,目光有些散乱的四处搜寻声音来源。

  连忙换起一张惊喜的笑脸,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一脸迷惑:“外头天怎么那么亮?”

  “那是雪地里雪映的,还早呢,不急……”

  “外面还是雪吗?这个冬天怎么这样长?……”

  “今年倒春寒嘛,但这两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树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圆明园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浅,都已经化得可以看见茸茸冒头的小草了。等你好起来,春天就又到了。咱们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围猎,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么不陪在四哥身边?”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就来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清清楚楚的低声道:

  “凌儿,我只怕看不到这个春天了,是么?”

  和他渐渐清澈的目光对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么东西洪水般漫进眼眶。

  “想哭?这儿!咳咳……”胤祥微笑着、喘着,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许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顾四哥,知道么?”

  点点头,轻轻靠上他宽阔的胸前,眼泪顿时决提。

  与他一起走过的大漠风雪全部涌上心头,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总是需要人为他担心的大男孩,早已长成一国栋梁的雄伟男儿,他宽广、正直、坦荡的胸怀,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侠骨柔肠的温柔情意……

  佛祖怎能这样残忍?要人勘破这样的生死离别?!就算时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注定无法堪破,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折磨了胤祥一生还要将他早早带走的命运。

  仿佛有流淌不尽的泪水,无声纵横蔓延,将他胸前的锦被濡湿了一大片。抬起头来,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还安慰的轻搭在我头顶,嘴角扬起一个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依然英气挺拔俊美的侧脸,只是那脸上被岁月写满了沉默、克制、沧桑,不露声色的坚毅和忧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倦意……

  高喜儿在外头轻轻催我,说皇帝又着人来问了,我的目光依然粘住般离不开他沉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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