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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香

  喧喧嚷嚷的市集,小贩们的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这种不算太繁华的小镇上,丁绯这种贵家公子的装束实在太过惹眼,他一向处事低调,特别在外面,他更不愿多惹是非。

  镇子虽然不大,但这间雕梁画栋般富丽的宅门前却是热闹异常,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前笑脸迎人,丁绯感觉她们更像是站在那里待价而沽的商品。正在迟疑间,那些女子早眼尖的发现他一身不俗的打扮,如蜜蜂看见了蜂蜜般一窝蜂的跑了过来。

  “公子,您进来玩玩吧……”

  “您是头一回来吧,瞧您这脸俊的,不用害臊啦,让楚楚来服侍您好不好?”

  “公子,来嘛……”

  丁绯身上的衣服被她们扯乱了,他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悦,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发火:“我来找人的!”

  “哎哟,看您脸生的,原来您早有了相好的啦!”

  丁绯拉开一只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的手:“我要找一个瓜子脸,十六七岁,眉毛弯弯,眼睛很大的……”

  没等他说完,已有人笑着说道:“原来公子的相好是我们倚香院的披香姑娘!”

  一听到“披香”两个字,丁绯就像是中邪似的眼皮一跳,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见这位披香姑娘是在一间布置的极为雅致的小房间,带他来这里的一位姑娘笑嘻嘻的解释:“披香还有客,您先等会,要不,就让奴家先陪陪您?”丁绯对她挨上身的酥胸像是视若无睹,那位姑娘大觉扫兴,悻悻的出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一名身穿红色衣裙的少女喘吁吁的蹑手蹑脚的跑了进来,她显然还没留意到自己的房内有人,只是小心翼翼的将房门关上,随后拍着胸口轻轻的吁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

  丁绯不吱声,静静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转身正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吓得险些失声尖叫,但随即恢复神色:“讨厌死了,你在人家房里也不吱个声,想吓死人家呀?”丁绯听她讲话又娇又嗲,加上那俏丽美艳的脸蛋,真是说不出的勾人魂魄。

  他抿了抿唇,打算先看她如何说法。

  “要不要先喝一杯?”她抛了个媚眼给他,身上的红色纱衣卸下一半,隐隐露出丰腴娇嫩的肩膀,“还是您性子急,不喜欢慢吞吞的玩?”

  丁绯皱了皱眉头:“我,该叫你拂玉还是披香?”

  少女闻言面色大变,倏地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他看:“你怎会知道我拂玉姐姐的名字?”丁绯冷冷的望着她一语不发。“你……你,难道是你?绯哥哥?”

  丁绯没想到她承认的竟是如此的痛快,居然连一个咯噔都不打就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披香……我早该想到的是你的。”

  的确,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冒充拂玉,也只有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披香只比拂玉小两月,她的母亲是花晏晋后来娶的填房,听说那是个心高气傲、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她出身江湖草莽,当年与花晏晋一见钟情乃致以身相许,待到珠胎暗结后才得知原来花晏晋家中已有妻室。她不愿与人分享一个丈夫,一赌气跑了。直到花晏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拂玉的母亲得病过世后,她才领着已经七岁大的女儿到花溪山庄认祖归宗。

  披香与拂玉长得很像,两姊妹无论高矮胖瘦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不由得花晏晋不承认,披香的确是他的骨肉。

  丁绯思及那张血书,哂然一笑,西席教课之余,两姊妹都会缠着丁绯练字,所以拂玉和披香所书的蝇头小楷有七八分的相似一点也不稀奇。

  丁绯寄住在花家时,常与她们两姊妹一起玩耍。然而也许是披香不太适应这个新家,她跳脱爽朗的性格渐渐被太多的规矩束缚住,人也变得越来越消沉,有时候常常一个人呆坐,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披香……”丁绯淡淡的看着那张精致的脸孔,她有一双与拂玉一般灵动的眼睛。

  “绯哥哥,你的变化好大,我都不敢认你了!”披香撩起丁绯的一绺长发,轻轻的卷在手里把玩,那样子既调皮又不失天真。

  “披香,为什么要扮成拂玉去吓你爹爹?还有,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

  披香被他的话问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呀?”

  丁绯见她居然装出一副茫然的无知状,心里暗暗生气。若非昨晚亲眼所见,还真会被她脸上那种无辜的表情给蒙骗过去。“披香,我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花晏晋纵有千般不是,也终究是你的生父,你若是杀了他,岂不要背上一个弑父的罪名?”披香仍是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丁绯忽然想到,披香现如今既然已经沦落风尘,连廉耻二字也已忘却,更何况是亲情?况且——花晏晋对她这个私生女并没有像对待拂玉那般疼爱有加。

  披香看着丁绯阴郁的眼神,忽然叫道:“我虽然听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但是花晏晋现在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当年……”她神情一痛,“当年要不是我娘百般护着我,说不定我早被他打死了!”

  丁绯能够体会出披香当年的委屈,但是……

  “披香?”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声音喊得很低,“嬷嬷让你下去一趟,说那位刘将军又来了,点明叫你伺候呢。披香?披香?你听见没有?”

  “哦,听见了!”她像是猛然惊醒过来一样,腾地跳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丁绯间她眉宇间流露出极度恐惧,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她。披香低下头,凄楚的望了他一眼:“绯哥哥……”她突然扑入他的怀里,浑身颤抖,“帮帮我,绯哥哥,那个刘将军是个疯子,他每次都爱把我捆起来折磨我取乐……”

  丁绯听得心里一痛,毕竟是从小一起玩过的朋友,虽然小的时候她沉默寡言,就像是躲在拂玉身后的影子一般不起眼。

  那个在楼下左拥右抱的刘将军等了许久仍不见披香下来,渐渐动了真怒,不管老鸨子怎么安抚,他一气之下竟拔出佩刀,怒冲冲的往披香的房内搜来。

  “下贱的臭□,老子抬举你,你竟还给老子摆起谱来了!”砰地一脚踹开门,在不住晃动的门扉间隙,他看到披香一脸惊恐的扑在一个俊俏的少年怀里。“呵……”他冷笑,嫉妒心更加让他的怒气冲到了头顶,“原来在这里会相好的!臭小子,老子要的女人你也敢抢?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他举起钢刀,对着丁绯的头顶横斫而下。

  这位刘将军,看起来一副穷奢极欲的虚浮不中用样子,但手底下的功夫还真是不弱。他的刀法使来霸气十足,并非泛泛之辈。然而刀锋在触到对方发顶之际,他突然感到虎口一麻,手中的刀身剧震,这一劈之势使到一半,钢刀“锵”地一声,分量陡轻,刀身应声一断为二。他愕然的握着半截断刀,只觉一股凌厉得令人窒息的气势直逼胸口,他被迫得噔噔噔连退七八步,直到脚跟被门槛绊住,一屁股跌坐到了门外。

  “你……你……”刘将军脸色煞白,颤抖的手指着门内。

  披香又惊又喜,丁绯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刘将军,眼底的黑色阴郁更浓。

  那刘将军强压下喉口的腥甜,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哈哈笑了两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人,你也学着别人逛窑子?哈哈……哈哈,莫要笑死人了……”

  丁绯眼中寒芒一闪,右手微微一抬,刘将军猖狂的笑容猝然僵住。在他上半身仰天倒下去的瞬间,丁绯一把搂过披香的细腰,带着她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

  披香吓得花容失色,频频发出尖叫,丁绯觉得她的表情不似作伪,但是昨晚上的她明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怎么此刻反而变得像个不懂半点武功的柔弱少女?

  “你……你杀人了?”披香吓得直发抖。

  丁绯再度打量了她一眼,心里对她一时无法下最后的评论——这个披香,太古怪了!“我从不杀人!”他淡淡的、笃定的回了她一句,看来要想找出真正的原因,最好的方法就是禁锢住她,静观其变。

  披香房间的后窗下是条堆放杂物死胡同,丁绯将她轻轻放下地,披香拍着胸口道:“这下可怎么办呢?现在他就躺在我的房门口,我可怎么回去?嬷嬷一定要打死我了!”她眼泪汪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若是不能回去挣钱,可怎么买药给我娘治病呢?”

  “你母亲病了?”

  她轻轻嗯了声,左右为难。丁绯突然想到披香的生母原是武林中人,虽然在花溪山庄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过花夫人使过武功,但是丁绯就是有那么一种直觉,她的武功应该不弱。披香作为她的女儿,怎会一点也没有学到呢?“既然你缺钱,为何不回花溪山庄问你爹爹要?”花晏晋最不缺的就大把的银子。

  披香面色微变:“我娘不许我问他要钱,而且在她面前连他的名字也不能提一下。那个人伤了我娘的心,她带着我从花溪山庄出来后没多久,就病倒了。因为没太多的钱看好一点的大夫,病也就越拖越重。那时候我才多大呀,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娘说我除了这张脸和这个身子还能值几个钱外,其他的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了!”

  丁绯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会沦落到欢场卖笑,原来是为了挣钱。他忽然觉得好讽刺,花晏晋有那么多的家产,他仅剩唯一的小女儿却因为缺钱做了一名卑贱的□!

  花夫人离开花溪山庄是在拂玉夭折的第二天,那时丁绯早已被花晏晋送走,所以详细的情景他并不清楚。听说拂玉是因为一时贪玩从凌烟阁摔下来摔死的,想来当时花晏晋痛失爱女,伤心过度之余必定迁怒花夫人失于照料,花夫人这才一气之下带着女儿离家出走。

  想她凭着历练惯江湖风雨的奇特经历,带着女儿在江湖上生存原也容易,只是谁也料不到她竟会病倒了,她这突然一病,年仅十岁的披香自然也就失去了依靠。

  丁绯渐渐把思路理清,见披香仍在犹豫不决,便说道:“披香,带我去看看伯母好么?”披香像是突然想起般,拍手笑道:“对啊,绯哥哥你很有钱是不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住笑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的钱一定也是他给的,我娘不会要的……”

  丁绯浅笑:“不是的,绯哥哥的银子是自己挣的!”说这句话时,他的唇角抽动,隐隐有种难言的苦涩。

  披香兴奋至极:“那太好啦!绯哥哥,你刚才使的是什么武功啊,好厉害!我小时候见过我妈妈舞剑,也好厉害,可是我觉得还是绯哥哥使得更好看……”丁绯一凛,自己的武功另辟蹊径,他自信如若将自己放置武林,必然在十大高手之列。由此可以推断,花夫人的武功委实不弱,这样一个武学修为堪臻一流的人物,又岂会轻易得病?

  除非,她是在装病!转念一想又不对,花夫人装病有什么好处,难道就为了逼迫自己的女儿做□?这个荒唐的念头随即被丁绯抹去。也许花夫人并非是生病,也许她是中了毒,江湖险恶,恩怨仇杀,她遭人暗算也不无可能。

  披香带着丁绯在小镇上拐了七八条小巷,最后在一扇门面破落的土坯民房前站定。

  门上落着锁,披香无奈的摇了摇那把铜锁:“看样子我娘出去啦!”丁绯奇怪道:“伯母生病还能出门么?”披香一脸的担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这些天我都是托小翠给送银子过来的。”

  丁绯轻轻推了推门,门板很薄,只要稍一运气,便可轻易破门而入,这把锁挂在那里实在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他靠近些,透过门板的缝隙往里看,屋内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忽然,屋内寒芒一闪,丁绯骇了一跳——他分明看到一双睁大了的眼睛!

  他反手一掌拍在门上,腐朽的门板哪里经得住他摧枯拉朽般的掌力,啪地声裂成粉碎。披香错愕之际,忽然脉门一紧,居然被丁绯扣在手上,一同拉进屋内。

  仅有的一扇窗户被木条封得死死的,光线昏暗的从门外射入。当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能看清楚屋内的布置后,丁绯与披香同时倒抽冷气。

  这间屋子并没有该有的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居摆设,四四方方的空间空荡荡的,地上却铺满了一层血红的颜色——丁绯从未见过有一种花有如同血一般凄厉的颜色!花毯的正中,一个枯槁的身躯曾大字形的躺在上面,面目狰狞可怖,肤色青灰,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般。

  披香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他……他是谁?怎么会在我家?娘呢……我娘呢?”

  丁绯走近了些,脚踩上那些红色的花朵,发出脆嫩的断折声响,在空荡荡的屋内愈发显出诡异。“这个人你应该认得的,他是花溪山庄的管家——花谦!”

  披香惊讶的“啊”了声:“谦伯?!他怎么会死在我家里?是谁杀了他?还……还有,这些花是什么东西?”

  丁绯蹲下身子,采下一朵——绿色的茎上顶着一朵巴掌大小的血色花朵,却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花茎,缱绻而妖艳的红花!花心当中是像菊花似的卷曲花瓣,而它触须似的花蕊却像一丛丛尖刺般长在了外围,包拢住了花瓣——古怪诡异的花,花的颜色已经让人惊绝,花的形状却更是美得让人窒息。

  丁绯将花朵凑近鼻端浅浅的嗅了下,猝然面色大变,急促如同炙手般的扔下红花,拉起披香夺门而逃。未等奔出门外七八步,披香嗯咛一声,脚下一软,先一步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丁绯很想抱起她,无奈心口一阵烦恶,一点气力也提不出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叠影,丁绯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非但没有清晰,所有的东西都变成模糊朦胧一片,红红白白的影子在不住的晃动。

  在他倒下去之前,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抱起了披香。

  浓烈而沉重的倦意,终于抵挡不住的使眼前完全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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