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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野游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嘹亮的歌声从轺车上顺风飘到车后,大约落后轺车三四丈外跟随了一辆軿车,车帘微微撩启,帘后半掩一张如花娇颜,眼眸灵动,略带羞涩。

  “无耻的小子,别管他们!”王意将许平君的手拉下,竹帘磕撞门框,随着车身的左右颠晃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

  可车外的歌声不断,仍是清晰的飘荡在弥漫着野草花香的田野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许平君羞得耳根子通红,王意也不禁抿紧了嘴,一副半羞半恼的表情。

  轺车上刘病已居右驾车,手里欢快的甩动着长长的竹鞭,张彭祖很不老实的站在车上,手扶在病已的肩膀上,面朝后方,不住的跺脚大笑。

  軿车两侧车窗紧闭,隔了好一会儿,挡门的竹帘忽然掀开,许平君从车内钻了出来,扶着门框站在了车前,驭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平君只是摇了摇头。

  阳光下,她站在车前,腰上所系的佩帨迎风飘扬,飒飒作响,她一手扶门,一手撩拨被风吹乱的鬓发,面色如玉,娇小美好得宛如田野中一束轻盈的白茅。

  张彭祖停止大笑,下意识的摇了摇病已的肩膀。

  刘病已回眸。

  车后,许平君迎风俏立,柔软的腰肢宛若白茅般随风摇摆,浅笑吟吟。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平君的歌声透着股独有的青涩,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别具韵味。

  张彭祖“嘿”了一声:“真是好妹妹,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哪……我们兄弟没占上便宜,反被她调戏了去!”

  许平君低下头,红彤彤的脸颊散发着兴奋的光彩:“意姐姐,我唱得对吗?”

  王意扑哧一笑,点头赞许。

  她含羞低头钻进车厢,才刚坐稳,便听外面马蹄阵阵,车轮隆隆。

  “出什么事了?”王意询问自家的驭夫,驭夫半晌没吭声回话。马蹄声来得急促匆忙,听声音像是有十来匹之多,马嘶鹰唳。

  軿车的速度放缓,最终停了下来。许平君伸手要掀帘子,被王意阻止:“王鲔,发生了什么事?”

  她连问了数遍,外面才吱吱唔唔的响起回答:“三……姑娘……”

  一阵咴嘶,马儿喷起响鼻,近得如同正紧紧贴附在车窗外。许平君吓得一个哆嗦,王意紧紧搂住了她。两位少女正不知所措,远远传来刘病已的叫声:“你们想干什么?”他的话还没喊完,就听一声惨叫,王意只觉得手足冰冷,没等她想到下一步该做什么,身边的少女已经跳起冲出车外。

  “病已!病已!”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刘病已趴在轺车下的草地里,张彭祖站在车上正指着对面一个骑马的男子骂骂咧咧,她脑子一热,提起裙裾直接从軿车上跳了下去。因为心慌,着地时左脚崴了下,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病已……”

  眼角被草叶子刮了下,眼睛顿时又酸又痛,她趴在草地里,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平君!”

  “平君!”

  第一声是王意发出的,第二声却是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刘病已。

  王意站在车上,正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刘病已一瘸一拐的跑跳过来,将许平君从地上拽了起来:“好好的你往下跳干什么?摔断腿我可不背你回去……”

  她吸气站直了,额头刚才磕在了一颗小石子上,有点发红。她随手抹了把眼泪,可眼睛酸涩,泪水根本不听她使唤,汹涌而出,蒙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得眯起眼,紧紧抓住刘病已的胳膊:“我们是不是碰上坏人了?现在要怎么办?他们打你了?”

  “瞧你那胆小的样儿,我以后哪还敢再带你出来,一碰上点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没想哭……”她憋着气继续拿衣袖擦眼泪,眼角又痛又痒,她又用手背使劲揉了揉。

  这时,边上忽然有人插了句:“很抱歉惊吓到姑娘,我们只是……”

  许平君背上一僵,下意识的拉住刘病已往他身边躲,可紧接着她马上又转身展臂挡在了他跟前:“你……你们……”虽然视线受阻,可她隐约仍能看见对方是个高个子的佩剑男子,无论从体形还是武器上,他们都没有半点胜算的把握,“你们想干什么?这……这可是在京畿三辅,天子脚下……你们……你们难道不怕……”

  “姑娘误会了……”

  她眨巴眼,使劲将眼眶中的泪水挤出,总算勉强看清楚了眼前的男子,可等她看清时,又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大口气冷气。原因无它,只因他身上穿了一身亮闪闪的甲胄,背上负着箭囊,腰上悬挂蟒鞘宝剑。

  再环顾四周,像这样打扮的男子足有七八人,都是骑在马上,目光炯炯,威严无比。

  “你们……”

  跟前的男子微微一笑:“我们只是想来问一声,刚才那首‘摽有梅’是哪位姑娘唱的?”

  许平君刚想应声,胳膊上便被刘病已狠狠拧了把,疼得她眼泪又簌簌落下。王意居高临下的站在车上,冷眼睥睨:“你们是什么人?”

  王意素来淑静,但她冷峻起来的架势倒也颇具魄力的,但对面的男子想来早见惯了这种凌人的口吻和气势,竟而满不在乎的站着,丝毫不惧。

  张彭祖从轺车边上抛下对峙的一队人,边跑边叫道:“你们是郎?”

  刘病已将许平君拉到自己身后,说了句:“上车去!”许平君没有动作,他不耐烦的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抬上车。

  王意伸手将平君拉到自己身边,然后看了眼张彭祖,张彭祖随即清了清嗓子:“我看几位找错人了。”

  那人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的说:“我们循歌而来,怎么可能找错人。”

  边上一人骑在马上插嘴:“你们放心,今天绝对是这两位姑娘的造化,日后少不得要谢我们呢。”

  王意面显怒意,许平君不解的小声问:“姐姐,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王意在她耳边低语:“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为了抢道,没事找事,不过这些人的来头不小,不是我们能轻易得罪的。郎官在宫里给天子做侍从护卫,官阶可比你父亲高多了,而且这些人的家底背景都不弱,大多是世家子弟,如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朝廷选拔官吏的方式中有一种称为“任子”,是指但凡两千石以上官吏任满三年者,可以保举子嗣一人为官,任者一般为郎官或是太子属官。

  平君惊呼:“那现在怎么办?”

  王意努了努嘴,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这也有个世家公子呢。”

  说话间,张彭祖已与对方攀上交情,介绍身份之后,那些郎官也是大大一愣:“原来是光禄勋的公子。”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大过自己好几个级别的直隶上属。

  那些骑在马背上本有炫耀之意的郎卫们纷纷下马,张彭祖无意向他们介绍自己同行的其它人。刘病已眼见对方的目光直往王意和许平君二人身上扫,于是索性回头示意二人进軿车。王意会意,拉着许平君钻入车厢。

  将轺车截停的郎卫一共有七人,这时其中的两人已经策马不知去向,剩下四人各自牵着坐骑分散在四周。

  剩下与张彭祖攀谈的那位郎官,这会儿的口气听起来倒多了几分巴结之意:“你大哥平日待我们兄弟几个都很好……”

  张彭祖漫不经心的附和点头,他的大哥张千秋现任中郎将一职,为人聪明好学,遗传了父亲的好记性,事事过目不忘,从小到大向来都是他们兄弟的标榜,张家的骄傲。因为张千秋的年纪大出他许多,他对这位大哥的感觉一半是尊敬一半是羡慕,这么优秀完美的大哥在他这个小弟看来,真要吹毛求疵来给出一个评价,那只有一点令他有所反感——和张千秋从小玩到大的那个玩伴霍禹,他很不喜欢——霍禹是霍光的独子,霍光有很多女儿,独独只有一个儿子,自幼娇惯,小时候他和张千秋一道读书,偶尔来家里玩时可没少捉弄他。

  郎官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琐事,刘病已在边上听得不耐烦,打眼色给张彭祖,张彭祖会意,正要说些场面话然后告辞走人,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刚才离开的那帮人居然去而复返了。

  走时也不过寥寥数骑,重返时却有数十人之多,这回不仅刘病已惊诧,张彭祖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那郎官先是笑眯眯的,等那些人骑马走近了,他突然“咦”了声,显得非常惊讶。

  张彭祖薄怒:“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张兄弟,你真的误会了,哥哥我跟你保证,今天的事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他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张彭祖的肩膀,笑得别有深意。

  说话间骑队更近,张彭祖忍怒未发,身边的刘病已忽然也“咦”了声,神情与那郎官一般无二。

  “怎么了?”

  “怎么是他们?”

  “谁?”

  刘病已指着队伍中领头的几个人:“如果没记错,我以前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们是金氏兄弟。”

  许平君和王意二人在车厢里待了许久,在听到有大队人马过来时,许平君按捺不住又想起身出去,被王意死死摁住。

  平君的力气不及王意,直把她急得两眼通红:“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呀!”

  王意哂然:“你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两人争执不下,过了一会儿,车外有人叩击窗牖,张彭祖在外头说:“出来吧,没事了。”

  王意略一松手,平君马上冲出车厢。刚一出门,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傻站在门外忘了下车,身后王意出来时险些把她撞到车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不远处刘病已正和几个陌生少年交谈甚欢,许平君奇怪的问车旁的张彭祖,“这些又是什么人?病已在和谁说话?”

  张彭祖皱着眉头,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口气不是十分爽快:“你自己去问刘病已。”

  许平君毫不质疑,当真爬下马车,一蹦一跳的跑了过去。

  王意从车上下来,瞥了眼张彭祖的脸色,笑问:“认识的?欠你钱了?”

  张彭祖惊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王意呆住:“真欠你钱啊?!”见张彭祖一副眼珠脱眶的怪异表情,她忍俊不禁的掩唇笑了起来。

  张彭祖哼了声,悻悻的道:“那边那个穿紫衣的,他叫金建,是前车骑将军金日磾的第三子,现任驸马都尉兼侍中……边上的那三个人应该是他的兄弟,我没见过。”

  “哦,三公子呀!”王意眯起眼,金建的相貌长得倒也不丑,只是和他旁边站的那一位比起来显然就逊色多了——金氏兄弟的血统中有一半属于匈奴,是以兄弟几个身材都比较高大。虽然她十分中意具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但对匈奴人却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调侃张彭祖,“驸马都尉兼侍中,年俸可不少呢,金三公子还能欠你这位张三白衣的钱?”

  张彭祖气得鼻翼翕张:“你懂什么,没见识的小女子。前阵子我去斗鸡,那小子明明输了,却赖账不认,哼。”

  王意敛起笑容,冷道:“斗鸡走马,那是你们官家子弟才玩的赌钱游戏,像我们这等没见识的小女子自然只能在家玩玩儿戏罢了。”

  张彭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把这位平时看起来娴静温淑的王姐姐给得罪了,王意发一次狠那可比许平君发十次还了不得,他赶紧作揖赔礼,学着刘病已的样儿说尽好话,可王意背转身只是不作搭理。

  许平君走路的样子十分奇怪,没等到她到跟前,刘病已便停下了交谈,转而问道:“怎么了?”

  她赧颜一笑:“好像刚才跳车的时候崴到脚了。”

  他蹲下:“哪只脚?”

  “左。”

  刘病已撩起她的裙裾,风从裙摆下倒灌进来,空荡荡的裙裾下凉丝丝的一阵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许平君感到又羞又臊,急忙缩脚:“其实没什么大事……”

  “别动。”他一把抓住她的脚踝,裙裾撩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许平君被他这么一拉,单脚着地没能站稳,人向右晃了晃,不过没等她摔倒,有只手便悄然托住了她的手肘。

  下意识的往右扭头,抬头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眸,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只是瞳仁的颜色太过黑不可测。她愣忡良久也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这个少年有着一头乌亮的黑发,束发的是根白玉簪子,白润无暇,头发与玉簪之间交相映衬,就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格外让人过目难忘。少年的个子很高,虽然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可他的身高明显已经超过了刘病已大半个头,即使是同龄人,想必也很少有他这种鹤立鸡群般的挺拔身材。

  许平君余光瞥到他身后站着的另外三位少年,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这是打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

  她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刘病已在底下连问数声:“疼不疼?”她都没有听进去半句。刘病已仰头,恰好看见她一副傻呆呆望着金家老大的木蠹表情,没来由的他心里的火就窜了上来,虎口用力一捏,平君随即“哎哟”一声惨叫:“痛死了,病已你轻点呀!”

  刘病已站了起来:“你还知道痛啊。”

  平君二话不说抓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圈牙印:“疼吗?”

  病已甩手,忿忿的说:“这是我的手,不是猪蹄。”

  平君朝他一瞪眼,抬起左脚晃了两晃:“这是我的脚,也不是猪蹄!”

  身边那人嗤的轻声一笑,笑过之后又马上以袖掩面化解自己的失态之举,看得出来他的修养极好,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常人少有的高贵气质。

  许平君从未接触过这类男子,在她身边见惯了像刘病已、张彭祖这样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的少年,这般举止斯文,言行内敛的人倒真是第一回见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由自主的飘出一句:“嗳,你长得可真好看。”

  话说出口,那少年愣住了,眼神惊讶之余又带着一丝好奇,不禁也低下头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孩来。

  刘病已在边上“嗯哼”声,打断两人的对视,替他们彼此介绍:“这是我妹妹平君,这一位是金陵金大哥。”

  许平君目光闪烁,低低的叫了声:“金大哥。”双靥飞起两朵异样的红云。

  金陵略显诧异,不由反问了句:“你妹妹?”

  病已的眼睛仍盯在平君脸上,口中含糊的应了声:“嗯。”

  金陵再次转向许平君,眼前的少女脸上一团稚气,柳叶细眉,杏眼菱唇,长相并不见得有多出众,衣着也十分朴素。他看了又看,最后狐疑的扭头看向身后。

  金赏会意,随即踏前问道:“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吧?”

  刘病已回过神,奇道:“你怎么知道?”

  金赏微笑,金陵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笑容,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温和的。

  刘病已看了眼许平君,补充了句:“可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这时王意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前鞠后躬的张彭祖,刘病已扬声招呼:“彭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长安的金氏兄弟,金陵、金赏、金建,还有他们的堂弟金安上。”

  张彭祖作揖,金赏和金安上相继还礼,只金陵一人有些僵硬的愣在原地,既不还礼,也不吭声。张彭祖心中微恼,本来就不是很爽快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呵,兄弟,还记得我吗?”正当刘病已察觉气氛尴尬时,金建从金陵身后闪了出来,迎面握住了张彭祖的手,显得非常亲热,仿佛二人是多日未见的挚交旧友。

  刘病已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呀!也好,省得我一一介绍了。”

  张彭祖冷哼:“谁认识他?”

  金建笑着回应:“是啊,是啊,我们早就认识了,上回你三哥我运气好,押中了那只‘常胜大将’,赢了些小钱,哈哈哈!”

  他笑得越高兴,张彭祖的脸色便越阴暗:“三万钱也是小钱?哼,明明是你输了……”

  “哈哈哈,上次赢了你的钱,忘记和你结交一下便错过了。这回可碰巧,我们正要去云陵,不如一起同行,顺路嘛,到了云陵邑我请你们吃饭。”

  张彭祖脸色铁青:“我们不顺路。”

  刘病已插嘴:“不要紧,反正我们本来打算去梨园,正好要经过云陵……”

  张彭祖用胳膊猛地撞了他一下,刘病已莫名其妙的回瞪了他一眼。

  金赏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家一起走吧。”

  于是众人散开,准备整装重新上路。回到轺车上坐稳,张彭祖对刘病已毫无默契的说词颇为不满:“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云陵,我们玩自己的不行么?”

  刘病已对他的反应感到很是奇怪:“你自己也说京城多贵胄,多结交朋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金家四兄弟与我们年龄相仿,志同道合,意气相投,难道不应该结交吗?”

  张彭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而另一边,王意发现回到軿车内的许平君忽然变成沉默起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刚才和你靠得很近的人是谁?金氏兄弟的哪一位?”

  话问出去好久,许平君才懵懵懂懂的抬起头:“嗯?”

  “唉,我看你的魂都被勾跑了。虽然他样貌人品的确不错,家世也好,但是平君,你已有婚约在身,所以还是尽量和他们这些人少接触为好,免得将来你眼界高了,会心有不甘,懊恼后悔。”

  许平君低下头,手指拨动着帨巾,就在王意已经淡忘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只怕……我已经懊悔了。”

  云陵

  云陵作为一个新建成的陵邑,能在短短数年之类迁入上万户居民,形成为一座规模完善的城邑,可想而知当今天子对他的生母倾注了多大的孝心。

  因为人数众多,传舍无法一下子接纳四十余人的队伍,于是除了金氏四兄弟和刘病已一行四人以及十名童子郎之外,其余的人只好分散各奔亲友,寻求投宿。

  驿馆的房间不多,王意和许平君住一间,金陵、金赏、金建住一间,张彭祖、刘病已、金安上住另外一间。云陵传舍的驿丞与三名驿吏在面对一大群京城来的少年面前显得战战兢兢,生怕招待不周,几乎是穷尽一切办法来讨好这些身份显赫的贵客。而他们这群人里头论年序,本应是金陵最大,可与出面与驿丞商谈,安排住宿的人却总是金赏,那个做大哥的反而总是默默的静候一旁,什么话都没有。

  驿吏们很巴结,晚膳准备得很丰盛,至少平君认为这些食物已经很美味了,可坐在她旁边的金陵却很少动木箸,直到平君把自己的饭菜全吃光了,他的食案上摆放的肉菜基本没怎么减少,只是吃了一盌麦饭。

  一时间平君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明明她觉得饭菜很可口,以至于还额外增加了食量,可为什么金陵却好像没什么食欲似的?她侧首去瞧刘病已,发现他面前的盌盘多半已空,驿吏正在边上替他添饭。再回过来看金氏兄弟,平君端详了片刻才猛然发觉,原来不单单只是金陵一人给她强烈的奇异感,金家四兄弟在用膳时,举止行为都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优雅。

  她眨巴着眼再往左看张彭祖,慢慢的发觉他吃饭时细嚼快咽,饭粒、羹汤从未漏洒在碗盘外,食案上碗箸摆放整齐,丝毫不乱,一点也不像她和刘病已,几乎是吃下去一大半,食案上漏了一小半。和张彭祖相处多年,她竟从没留意到,原来他在吃饭时竟也有如此斯文规矩的一面。

  不由自主的,她的面颊烧了起来,耳廓滚烫,本来非常好的食欲也因此瞬间消失,当驿吏在旁边小声问她是否需要添饭时,她满脸通红的摇了摇头。

  “怎么了?”金陵侧过头问,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分外温柔体贴。

  平君再次摇头,刚想说话,突然胸口发闷,她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胸口,可终究没能缓过气来。

  “呃!”她打了个嗝,已经很烫的面颊再度升温,她赶紧捂住嘴,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呃……呃……呃……”

  她尴尬得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金陵先是微微一愣,转而笑道:“喝点水压一压。”说着,将自己案上的一只耳杯递了过去。

  平君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谢……呃……谢。”接过耳杯,慢慢的将水一口口咽下喉咙,直到一杯水全部下肚,撑得整个胃发胀想吐,打嗝的现象仍旧没有好转。

  “怎么样?”

  “呃……没……呃……呃……没好……呃……”她难受极了,心里既羞愧又委屈,眼圈一红,大大的眼睛里含住了水汪汪的眼泪。

  “砰!”

  “啊——”

  背上猝不及防的被人用力拍了一掌,吓得她遽然大叫起来,脸色刷的由红变白。

  刘病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身后,笑嘻嘻的说:“喝水是没用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得靠这样!”

  金陵微蹙眉尖。

  平君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被打疼了,小脸煞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了一个圈,突然哇的声掩面哭了出来。对面金赏非常不苟同的沉下脸,刘病已笑道:“真的有用啊,已经不打嗝了,你还哭什么?”

  张彭祖见怪不怪的放下盌,王意无奈的叹了口气。

  金陵的眉尖蹙得愈发明显,他面无表情的睃了眼笑嘻嘻的搂着平君肩膀把她摇来晃去的刘病已,忽然伸手握住平君掩面的手,起身拉着她站了起来。

  平君的小手柔若无骨,软软的沾着冰凉的泪水,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将她牵领出门。

  刘病已错愕的腾空张开着自己的双手,茫然的看着那对少男少女跨出了门。

  “平……”

  他刚要起身,肩上重重压上一只手,金赏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笑吟吟的端着一只酒卮:“刘兄弟善饮否?可赏脸饮一卮?”

  入秋的夜,凉如水。

  平君站在庭院中呜呜的哭泣,起初还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在作祟,促使她除了哭泣想不起别的,可哭得久了,脑袋便嗡嗡发胀,被冷风一吹,更加头疼欲裂。于是她的注意力转到了别处,反而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哭了。

  金陵站在离她两丈开外的地方,静静的望着这个哭得鼻子红彤彤的小女孩,她不是长得太漂亮,比起他日常见惯的那个小女子,她虽然年长了少许,却反而更像是个娃娃。

  他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认识如意的这四年来,他从未见如意这般哭过,即使去年她的母亲因病过世,她的哭泣也是完全依照礼仪,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按部就班,丝毫不错。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平君正觉得头疼,听他这么一问,便抽抽搭搭的擦干眼泪:“十岁。”顿了顿,反问,“你呢?”

  他不觉一怔,很少有人问及他的年纪,因为他的年龄从来都是最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即使将来他长到二十岁,只怕仍会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

  “十五了。”

  平君的眼眸亮了下:“比病已大三岁呢,难怪你长得那么高。”

  金陵笑了,这个女孩子很单纯,不同于如意的单纯——如意单纯得矜持,而她,单纯得……可爱。

  她也报之一笑,露出两排珠贝般的牙齿,整齐白亮。笑容使得她看似平常的容颜散发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在夜空繁星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金陵心中一动,不由问道:“白天……那首‘摽有梅’是你唱的?”

  她显得很不好意思:“是啊,唱得不太好听,我没想到车后还有人……”

  “这么小的年纪,也需要急着‘求我庶士’?”他的口吻略有调笑之意,却并无半分嘲弄之色。

  平君用牙齿咬着唇,一脸憨笑,其实她并不太懂这首诗的意思,诗经中记载的句子她记得完整的并不多,而这首《摽有梅》不过是今天在王意的教授下现学现卖。她是全凭着记性好,依样画葫,并不十分了解这首诗其实描绘的是女子迫切渴求爱情的心情。

  金陵微笑以对,仰头看向天空。夜色很美,繁星闪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故事?”她吸了吸鼻子,好奇的走近他身边,“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他扭头看向东南方,平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夜色中百丈开外乌沉沉的矗立着一座参天墓冢,封土呈覆斗状,即使站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那种苍茫迫人气势。然而金陵面上的神情却是出奇的放柔了,遥望那座高耸的墓冢,他的声音仿佛在呓语:“从前有个女子住在河间郡,早年父亲犯了过错受了腐刑,于是入宫当了黄门,因为离家远,即使休沐也无法回家团聚。她长成窈窕少女,却很少见父亲的面……你没法体会,父亲是阉臣的滋味……”

  “我知道啊。”平君插嘴,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极了闪光的星星,“我父亲就是……”

  金陵猛地扭过头,他的动作如此突兀急促,以至于本来并不在意的平君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

  “可是我每旬都能见到父亲一面,父亲虽然不常回家,但休沐在家的时候对我却是非常好。我也知道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但是没关系,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见金陵一直怪异的盯着她,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是不是打断你讲故事了?呵呵,你继续说,我保证不再插嘴了。”

  金陵呆呆的看着她,过了好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绪,继续讲道:“再后来,女子的父亲亡故了,她及笄那年家里穷困潦倒,于是有亲戚领她去了一个地方,告诉她应该如何唱歌,于是她唱了首‘摽有梅’……”

  平君舔了舔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却想不起来。不过她既然答应了不再插嘴,故事没讲完之前便只好先保持缄默。

  “歌声引来了一位男子,那是个很有权威的人,他一眼就看中了她,于是将她带回了家里,纳为侍妾。从此她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族人也因此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她的夫君很有钱,能满足她的一切,可她只是个侍妾,而且他上了年纪,家里又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妻妾……”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久久不再言语。

  平君静静的等了好一会儿才尴尬的问:“讲完了吗?”

  金陵垂下眼睑,默默点了点头。

  平君笑道:“你这故事编得一点都不好。”

  他抬起头,表情怪异,过得片刻,哑声问:“为什么?”

  “一听就知道你拿今天的事现编了来取笑我的,我才不是故意唱歌来吸引什么有钱人注目呢。我……我跟你说,其实我已经订过亲了,我以后要嫁的人也是阉人之子,所以我不怕他敢轻视我,也不怕他会小瞧我,以后他若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我是独女,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子,我以后也要像我父母那样生活,因为这样的相处让我感觉很舒心,我喜欢待在这样的家里。”

  金陵神情专注的聆听着她的话语,唇角微微扯动,最后走到她跟前,伸手用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夜冷,小心冻着,回屋吧。”

  她的面颊冰冷,可他的手背暖得像手炉,平君用手噌了噌他触摸过的地方,嘻嘻一笑,转身跟上他的脚步:“和你说话挺有意思的,你不会像病已那样恶狠狠的捉弄我,即使刚才你编故事取笑我,我也没觉得不好,反而很开心。”

  金陵脚步不停的穿过中庭,语气温和的笑说:“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太不擅长编故事了,居然被你一眼就识破了呢。”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回到门庑,推门刚跨进门槛,一阵酒气扑鼻而来。平君喊了声:“什么味儿啊,好臭。”喊完便愣住了。

  张彭祖和刘病已倒在了席上,食案边吐了一地的污秽,刘病已满面通红的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而张彭祖却还在不停的嘟囔:“来……再来……来……”

  金安上正与馆吏一起帮忙将两人从地上拖起来,金建脸色也颇为红润,双目混沌,走路踉跄,但好歹神志还是清醒的,见到金陵和许平君进屋,还知道憨笑着打招呼。

  “怎么回事?”金陵质问。

  金赏面不改色的解释:“一时高兴,酒饮多了。”

  平君闻言“呀”的一声低呼:“他俩可从没饮过酒。”焦急的飞扑过去,拉着刘病已软趴趴的身子摇晃:“醒醒啊,病已哥哥!病已……刘病已……”见他没反应,又只好去拉张彭祖。

  金陵不露声色的乜了金赏一眼,金赏微微一笑,略带自责,然而眼神却又无比的坦然,至此,金陵也只好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把他们扶回房间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于是金赏也过去帮忙,四五个人合力将张彭祖和刘病已扛了起来,平君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意姐姐她人呢?她不会也喝醉了吧?”

  金赏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名少女镇定自若的连干七八卮酒水而面不改色的情景,只得哂然一笑:“她说陪我们饮酒没意思,自个儿先回房睡了,姑娘你也赶紧歇着去吧,病已和彭祖有我们照顾。”

  平君对病已他们烂醉如泥的样子虽然有点不放心,但男女有别,在外住宿不比家里随意,她没法坚持,也只能作罢,和金陵作别,然后自己回房就寝。

  汤饼

  许是喝了酒的关系,王意很早便安寝入睡了,许平君反而因为换了环境怎么都睡不安稳,翌日卯时过后天还未亮她便醒了,然后躺在床上辗转翻覆,身侧的王意依然酣睡好梦。

  眼瞅着窗牖逐渐蒙上了一层稀薄的微光,平君起来穿上衣裙,正要洗漱,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步子放得很轻,但是因为人数众多,显得有些凌乱,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她好奇的打开门,探头出去却正巧撞上一群人从中合进来,最中间的那一个正是金陵,他的三个兄弟围在他左右,簇拥跟随。

  “金大哥?”平君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你们这是要出去?”狐疑的打量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衣冠整齐,鬓发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她眼睑低垂,目光停留在他们沾满泥巴的鞋面上。

  金陵尚未回答,金建已抢着答道:“是啊,我们正要出去。”

  平君不会作假,她心里想什么脸上也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什么。金陵挥手截住金建的话,走近她,弯腰和颜悦色的说:“我们出去走了走,才回来。”

  “哦。”平君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我才起……”陡然间想到自己还没洗脸,眼角甚至还挂着不雅的脏东西,她面颊一烫,急忙扭头,“我去打水洗脸。”

  天井的角落里打着一眼水井,平君走得匆忙,井边苔藓密布,清晨露水凝重,光线不足,青苔又潮又滑,她一脚踩上去,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岔腿重重的摔了下去。

  井台边的苔藓滑出一道长长的白色滑痕,金陵离她最近却没来得及抓住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尖叫、摔倒,那颗心似乎也跟着她娇小的身躯一起摔到了地上。

  “许姑娘!”金安上以及一干郎官一起涌了上去,将龇牙咧嘴的许平君给扶了起来。面对着那么多人的嘘长问短,她虽然疼得一口气憋在胸间,眼泪含在眼眶里闪闪的打着转,却仍是勉强笑着不停摇头。

  金陵的右手一直半伸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复杂,眼神深邃。

  金赏踏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低低的叫了声:“陛下……”

  他打了个哆嗦,胳膊垂下,眼睑也随之低垂下来:“替许姑娘打点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淡,他没作停留,转身离开。

  金赏挥挥手,让弟弟金建带着十来个人跟上,而自己则指使两名郎官到井边替许平君拎桶吊水。

  一大早不等天明便去了云陵谒拜,这会儿虽然有心替天子准备朝食,可又怕这会儿近前反而招惹不喜,金赏和两个兄弟外间转了又转,几次偷偷观察室内皇帝的脸色,见他似乎在伏案写字,可笔悬在指尖却始终不曾落笔。兄弟几人面面相觑,望着准备好的一堆的膳食,却都迟疑着不敢端进去。

  这时门外脚步响起,许平君一瘸一拐的蹒跚进门,尴尬的脸色中夹杂着很明显的讨好之意:“那个……金二哥、金三哥、金四哥,我借传舍的厨房做了点吃的,你们……要不要一起……吃点?”话说到最后,底气明显弱了下去,她直愣愣的看着金安上手里的一只食案,案上摆放的食物何止是精制丰盛可以简单形容的?她咧嘴笑了,手在裙子上蹭了下,“那我就不打扰了,谢谢……你们刚才帮我打水。”

  金赏与金建对视一眼后,立即正要将转身出门的许平君叫住:“等一下,许姑娘。”

  平君停下,很和气的说:“有什么事吗?叫我平君就好了,不用这么客气的。”

  金赏意味深长的一笑:“姑娘的名讳我们怎敢随意称呼?”

  稍显简陋的内室中,金陵正跪坐在案前支颐,浓眉深锁,笔管虽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神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何方。窗牖上的光线一点点亮了起来,有一缕正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眼眸,感受到强光刺眼,便微微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背往后倾仰。

  金芒罩洒中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手里端着食案,面带微笑的对他曼声细语:“弗陵,读书辛不辛苦?肚子饿了吧,快来用些点心……”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淡淡的香气弥漫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眼眶却不自觉的湿了:“母亲……”那声呼唤哽在喉咙里,他思念母亲的怀抱,思念母亲的微笑,思念母亲用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那个已经被尘封许久的名字。

  “金大哥!”眼前的影廓缩小,少女的眼眉间带着一抹腼腆忐忑,“这是我做的一些东西,你若不嫌弃,尝尝味道如何。”

  他的心猛然一沉,脑海中的虚影消失,等他看清阳光笼罩下的许平君后,很不是滋味的嘘叹口气。

  “金大哥有心事?”她虽然不是很聪明,但金陵脸上的寂寥神情还是看得出一二分的。

  他嘴角的弧线略略勾起,许平君手捧的食案中只简单的摆放了一只盌两只盘子——盌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甘豆羹,卖相虽然普通,散发出的香气却能很轻易的勾起人的食欲;一只盘内盛着韭卵,碧绿的韭菜托着金黄色的鸡蛋,另一只则搁了一块麻饼,一块油饼。

  食物虽简单,远远比不得未央宫太官们准备的御膳,但是这种温馨的感觉却使他觉得非常窝心。

  他没有回答许平君之前的问题,只是不着痕迹的避开话题,笑指着食案:“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她十分开心的将食案端到他左手边,金陵转了方向,准备进食,平君笑吟吟的喝粥用的匕匙递给他。

  金陵左手匙喝粥,右手箸夹菜,她坐在对面替他分饼:“爱吃哪种?”

  “皆可。”见她迟疑,于是又补了句,“那就油饼吧。”

  平君细心的将油饼撕成小块,十指尖尖,油汁沾上她的手指,白嫩细滑,竟似比案中的食物更诱人。鬼使神差下见她正要罢手,他轻轻哼了声,张开嘴。

  她先有些惊讶,但转瞬便释然的莞尔一笑,随手将一小块饼塞进他的嘴里:“原来金大哥也有这么淘气的一面。”

  金陵闭上嘴咀嚼的飞快,从小良好的教育令他从没有在用膳的时候讲话的习惯,然而这时他却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说?是我这人太严肃吗?”

  “也不是严肃,但我看你的行动举止,皆是这般规矩儒雅,使我总把你看成是男儿丈夫,几乎忘了你也不过比病已哥哥大了三岁而已。”她忽然笑了,笑容十分灿烂,“病已哥哥可是时常这般淘气的,有时候让他吃饭,他连坐都没耐心坐,小的时候常常是我母亲让我端着盌四处追他,可即使我追上他,他也不肯好好吃饭,有时候耍起无赖,便边玩边要我喂。”

  金陵停下进餐,微微愣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常态,淡淡的说:“他是个有福之人。”不等平君反应过来,他马上又加了句,“这羹里可是还加了菰米?”

  平君面上一红,讪讪的解释:“我本来想做雕胡饭的,可厨房的菰米不多,所以只好这么抓了一把将就了。”甘豆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低等得不能再低等的家常食物,就连她家平日也不常吃这种东西,优点是做法十分简便,原料也是随处可见,她本没打算把这种食物拿来给金陵吃,无奈金赏非说这个好,让她特意取来,她情急下只好再抓了把菰米放进去增加口感。

  “滑滑的,味道不错。”

  很难相信金陵居然真的喜欢,平君极少被人这么夸奖,不由喜形于色。她把撕碎的油饼抓了一把放到盌里:“像这样把饼泡一下,更好吃。”

  金陵扬了扬眉,即使内心有些诧异,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用匕匙搅动甘豆羹,油饼泡在羹内,吸足汤水后变得又软又松,舀入口中轻轻一嚼,齿颊留香,满口浓郁鲜美的油汁,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唔。”他没想到会这般失态,忙伸手入袖欲取手巾擦拭,不想在袖囊中掏了个空。

  平君笑着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好吃吧?我最喜欢这么吃汤饼了。”

  金陵先是瞄了她一眼,发现她神态自然,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显然是自己多心想歪了。他眼眸弯起,不自觉的也笑了,伸手接过她的手巾,却没有拿来立即擦拭嘴角油渍。

  平君没有在意这些细微之事,只是兴奋的继续讲解:“其实用肉巾羹来泡,味道更好,如果没有糜羹之类的勉强拿白水也可替代。”

  金陵一边听她唧唧咯咯的说着话,一边低头吃着汤饼,心情大为好转。金赏站在门外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颇感欣慰,金建在他身后小声说:“看样子回宫时需多添一人了。”

  食肆

  刘病已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平君正被一群恶狼追赶,边跑边凄厉的尖叫:“病已救命——”他想去救她,没想到自己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分毫。

  惊醒后张开眼,赫然发现张彭祖侧翻着身将一条腿搁在他胸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病已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边的张彭祖睡得跟猪一样,嘴角竟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涎。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把张彭祖踹下床,那小子犹如皮鞠一般翻滚到床下,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双眼紧闭,四肢并用的爬回床上,摸到枕头塞在自己头下,继续呼呼大睡。

  病已啐骂了句,忍着太阳穴上一阵接一阵的胀痛,穿衣起身。从房里一步三摇的摸到二堂,路上碰上一名驿吏正在打扫走廊,见到他时还笑嘻嘻的打招呼:“公子没出去啊?”

  他听不太懂对方说什么,含糊的应了声,顶着发胀的脑袋在空荡荡的二堂上转了一圈,又绕回去敲平君的房门。敲了两下,门开了,王意似笑非笑的从上到下打量他,那种怪异的眼神好似他没穿衣裳似的。

  “平君呢?”

  “出去了。”她倚着门,没把门甩上,也没打算请他进去。

  “出去了?”

  “嗯。和金家几位公子一起逛市玩去了。”

  “什么?”病已面色大变,见王意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碜得紧,忙又问,“这么好玩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去?”

  王意叹气,轻揉左侧太阳穴:“没法子,谁让人家贪杯呢……”

  病已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似染缸一般。半晌,他憋出一句:“谁稀罕跟他们一块儿去了,本来就是我们几个出来玩的,平君爱跟他们玩随她玩去,我们只玩自个儿的!”说完,跺脚转身就走。

  王意连忙追了出去:“嗳,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把彭祖那头猪揪下床!”他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呢?”

  “然后?”他停下,想了想,用力握拳,“然后我们三个去市里玩!”

  王意扑哧一笑。

  病已闻声回头瞪她,怒道:“你笑什么?不想去就不要去!”

  王意笑得肚子疼,连连摆手:“去,去,我去……容我换身衣裳,你让王鲔套好车在门口等。”她一溜小跑的往回赶,跑了七八丈远,忽然停下转身,远远的对病已喊,“喂,你能不能……别那么……”

  “什么?”

  她故意不出声,比着唇型说了两个字:“幼稚。”之后不等他明白过来,转身一路笑着跑回房。

  云陵市的规模虽不及京城的东西二市,到底还是有几样本地的特产是京城里不大见到的,平君出门时身上仅带了三百钱,许夫人预算着这些钱让女儿买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也就足够花销了,其实不只是许夫人这么认为,十岁的平君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出门游玩,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些钱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认知下,当她发现她心目中很大的一笔数额在金氏兄弟眼里根本算不上是钱的时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终于一股脑的涌现出来。

  金氏兄弟挥霍的不是钱,而是金子。金陵款款走在平坦整洁的隧道上,两旁是分类林列的市肆,他走过时,只消眼角微微扫上一眼肆内的东西,金赏便马上掏钱买下让郎官们嘻嘻哈哈的搬到辎车上。平君在心里默默计算过,仅仅在一条隧道上走了百步,经过了一列商肆,金赏便已经轻轻松松的扔出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三万钱,而摆在车上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陵看中的一些书册外,还有金赏看中的一些西域特产,每一样都是稀奇古怪,与中土风情迥然相异。在平君眼中,这些东西的价值就和她丢弃的垃圾差不多。

  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金家的那四位少年公子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他们喜欢的,她未必看得懂,而她喜欢的,他们未必看得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出门时兴致勃勃的许平君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的拖沓脚步,逐渐与他们兄弟四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即使如此,她的身后总不徐不疾的缀着三四名郎官,起初她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这几个人的的确确是特意跟着她,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也就散开挑着市上各家商铺内卖的东西。

  平君觉得困惑,这时候金安上从前头跑了过来,对她十分客气的说:“请许姑娘近前一步说话。”

  因为时近晌午,市内的人流逐渐减少,平君跟随金安上拐过一个弯,绕过两列市肆,发现居然来到了食肆区,区内市肆划分为两列,一列专卖吃食,一列专卖酒水。

  金陵就站在一间市肆门前,正与金赏说话,见许平君过来,于是停了下来,转而对她说:“今早你请我吃了汤饼,可惜我不会做吃的,只好请你吃些肆卖的了。”见许平君张嘴欲语,随即抬手阻止,“切莫推辞,我瞧这地方也算干净,只是不知卖的东西好不好吃?”

  表面看起来金陵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说这些话时,那种不容插嘴和回绝的气势莫名的震住了平君,令她哑然失语。正当她发愣之际,肆主从肆内快步奔出,一脸迭声的招呼:“好吃!好吃!肯定好吃!我们做的吃食,南来北往的客人皆是赞不绝口的。”

  虽说是晌午,可对于习惯一日二餐的普通百姓而言,这个时辰并非饭点,所以肆内很空,只最里面靠牖处有两位中年男子正席地而食。金赏打了个手势,一位郎官走了过去,也听不清跟那两个客人说了什么,尚未用完膳食的二人慌张的站了起来,连衣冠也顾不得整理,匆匆离席而去。

  金赏指着地上铺的十几张半新不旧的席子说:“把这些都换了。”肆主刚想解释,那边十来个郎官便动手将席子卷了,扔到角落,又从他们随扈的辎车上搬下十来张簇新的加缘蔺席,

  做这些事的时候,金陵负手站在一边,神情自若,他们那些年轻公子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理所应当的表情,唯独肆主和平君,满脸的惊愕窘迫。

  金建乜了肆主一眼,奇道:“你不去准备吃的,站在这里傻笑做什么?”肆主一听,急忙转身入厨,不曾想走得太急,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肆主才进去没多会儿,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头大汗的端着一只食案走了出来,才刚走了两步,立刻又被追出来的肆主拉了回去。

  “许姑娘快过来坐。”金建笑嘻嘻的朝发愣的许平君招手。平君一看,给她安置的席位,居然又是紧挨着金陵。

  之前她对这种巧合并没在意过,也许是因为金赏的安排每次都巧妙得不着痕迹,可这一次在金建的热情招呼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可惜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她还不能太肯定那是什么。金建也没让她太有闲暇去思考,去犹豫,他不由分说的将她请上席。

  通向厨房的那道竹帘再度挑开,众人眼前一亮,一位衣着俭朴、容貌出众的二八女子正娉婷步上大堂,那女子除了肤色不够白皙外,论长相、身材,皆是上上之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在发顶盘了三个大鬟。

  女子端着食案走出厨房,见众人目光惊艳,她不躲不闪,落落大方的仰头一甩,鬓角簪花微微颤动,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竹帘微动,又一名妙龄少女端着食案踯躅步出。

  不少郎官皆是“哦”的一声坐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也不自觉的直了:“真看不出来,这间不起眼的小肆内竟有如此美色。”

  那两名女子一看就是姊妹俩,年幼的妹妹比起姐姐更添了几许腼腆羞涩,两人将食案摆上堂。姐姐的一双秀目毫不避讳的将众人一一打量,最终在金赏和金陵二人间来回流转,朱唇微翘,冲二人嫣然一笑。相比姐姐的大胆,妹妹只是一味的低着头,偶尔抬头时,目光才飞快的瞥向在坐的诸位少年。

  待姐妹俩走开,金建用袖掩住半边脸,吃吃的笑了两声,金赏在边上轻轻嗯哼一声,金建马上敛容,边上的郎官也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左右张望。

  “你们怎么了?”许平君毫无觉察的问。

  金赏不言不语,讳莫高深。

  金陵则从金安上手里接过重新用手巾擦拭过的匕匙、木箸,若无其事的含笑招呼平君:“许姑娘请。”

  许平君越发觉得他们行径古怪,而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她一面举箸用食,一面却在想着还是早些回去找病已他们算了。

  那两姐妹俩像一对粉蝶般,在厨下与大堂间来回翩跹穿梭,轮番奉上食案,而肆主夫妇却再没有露面。那些郎官喝了少许酒,慢慢少了拘束,不仅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姊妹俩上前舀酒的时候,有些人用言语调笑,说出的话十分暧昧。姊妹俩穷于应付,姐姐喝了不少酒,妹妹也被灌了好几卮,涨得小脸通红。

  平君虽然没有喝酒,可这么热闹的场面如何回避得了?她在一旁听了那些闻所未闻的言语,不觉烧红了双靥,羞得深深低下头。

  金陵吃得照例很少,只少许用了两口饭菜便停了下来,对于酒色他似乎并不怎么贪恋,对手下人的嬉戏耍闹视若无睹,表情淡泊。这时有人问那对姊妹名姓,那姐姐笑道:“妾姓李,名叫李缳,妹妹叫李湮……”众人继续调笑,平君在一旁犹如听故事一般听李缳说着她的经历,她之前嫁过一夫,可是父亲给她们算过命相,说她姊妹命中富贵,于是她与夫君离异,敬候命中那位君子的出现……

  李缳说话时声音娇柔动听,虽然柔得有些拿腔作势,但长相美丽的女子毕竟有着某种优越,能让人赏心悦目之余为此增添包容,忽略瑕疵。

  平君虽是女子,但她素来很喜欢听人说故事,所以即使李缳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们,让她感觉颇觉怪异,但这并不影响她听故事的兴致,不过金陵显然不这么认为。李缳正使尽浑身解数的与众人说笑,金陵的兴致却似乎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侧头对平君说:“这间食肆做的菜色远逊于你的手艺。”

  平君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起身,他一站起来,金赏等人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那些郎官们虽然酒喝多了,但也不至于失去行动力,一个个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站了起来。

  金陵清丽雍容,但李缳却觉得他的目光在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停驻在她身上时,却犹如刀锋般犀利,寒意夺人。

  李缳打了个哆嗦,头不由自主的低下了,直到妹妹捧着一块金子在她身后惊呼:“姐姐,你快看,这么多……真的是金子啊。”

  厨房里忙活的肆主夫妇听到动静后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却只看到堂上大女儿指着小女儿在叱责:“眼皮子就那么浅,只看得见这么点金子吗?那些人非富即贵,你随便结识上哪一个,今后要多少金子没有?”

  平君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大家吃得好好的,金陵突然说走就走了,不仅如此,一餐原本非常普通的午食,金赏居然随手给了人一块金子,那分量少说也值三四千钱了。

  出了云陵市,金陵头也不回的上了车,金赏兄弟忙着簇前拥后的跟上金陵的步伐,竟无一人顾得上问平君的去向。平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来时坐的是金陵的车子,这时眼见那辆车在驭夫的驱赶下已经跑了起来,她一筹莫展的望着远去的尘烟,不知该如何是好。

  郎官们皆是骑马代步,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笑问:“姑娘与我同乘一骑如何?”平君想起他们方才与李缳、李湮的调笑,面上一阵红白交加,羞窘难当。

  金陵的车子驶出去大约二三十丈忽然停下了,车上急匆匆的下来一人,从衣饰上隐约可辨乃是金建。郎官们见他心急火燎般往回奔,一个个忙收敛亵玩之心,策马散开。

  “许姑娘!”金建跑得有些急,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对不住啊,你和我坐一车回去吧。”

  平君轻轻“嗯”了声,幸好他们总算记起来了,没真把她给丢在云陵市口。

  金建乘的车子比金陵的那辆小很多,不过车厢内倒也布置得非常整洁。平君坐在车内,等到车身微微一晃,拉车的马儿在驭夫的驱喝声中开始跑动起来后,她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来时平君与金陵同乘一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金陵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害得她也不敢随便讲话,只觉得苦闷异常。金陵这人看起来非常儒雅温柔,对平君也甚为和气,可不知怎么的,即便他年岁不大,在他面前却总让平君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令她不由自主的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说错半句话。不过金建不比金陵,金建活泼好动,性子倒与彭祖、病已有几分相似,车子才走了没多远,他便从车厢内取出许多水果点心来,一齐堆到了平君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是蒲陶,西域产的果子,可好吃了。”

  平君腼腆一笑,摇了摇头。

  “那尝尝这个,甜瓜,也是西域产的……味道可甜了。”他用小刀剖开圆滚滚的绿色瓜皮,瓜囊连着瓜籽都是金子般耀眼的黄色,车厢内果香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

  平君一半好奇一半眼馋的打量着那只甜瓜,金建手脚利落的分了一块递到她手里:“吃吧,吃吧……哎,你刚才吃饱了吗?”

  “嗯……”她细弱蚊蝇的应声,有些不好意思。

  金建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自己接话道:“肯定没吃饱,我跟你说吧,我才吃了三分饱……我们这位……大哥啊,我们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话间平君咬了一口瓜籽,只觉得满嘴干涩,口感怪异,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不敢吐出来,只得直着脖子强咽了下去。金建在一边大声嚷嚷道:“唉,要吃瓜肉,你别吃瓜籽啊。”

  一句话顿时让平君羞愧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呐呐的说:“我……我不知道,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

  金建笑道:“所以才更得尝尝啊。”

  平君听他语气真诚,并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她心中感激,默默的咬了一口瓜肉,甜美的感觉似乎一下从唇舌间直沁入心脾,被强烈的自卑感压抑了一天的心情豁然开朗。

  “金大哥为什么生气?”

  “你也看出他生气了?”他不答反问,哈哈大笑,“他很少让外人看出他的真实情绪。”

  平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一笑了之。

  他冲她眨眨眼,满脸神秘:“想知道为什么么?”

  她本想摇头的,可是金建的表情反而好像非常想讲似的,在他灼热的期待下,她不得不点了点头。

  金建嘿嘿一笑,舔着唇说:“那两姐妹姓得不好。”

  “姓得不好?”

  “是啊。”

  “李这个姓,不好吗?”

  金建吁气:“在他心里,只怕大大的不好。”

  平君好奇心起,有心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抬头却见金建侧首出神的望着窗外景色,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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