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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恕悲

  晓晓把钟如九背回战神祠的时候,那个受了膑刑的女人居然还没断气,梁五蹲在边上,用银针扎满了她的全身穴位,暂时吊住了她的一口气。那女人也硬气,伏在地上虽然呼吸犹如拉风箱般喘,却是连一声都没哼过。

  晓晓将背来的人小心翼翼放下地,梁五被那呛鼻的血腥气熏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为避免外头的人起疑,祠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天光还不足以照亮祠堂里的视线,梁五掩着口鼻问:“这次又是什么?”

  “能是什么?当然是个人啊,活人!”她强调地说。

  钟如九失血过多早已昏死过去,梁五皱着眉抓过手腕把了把脉,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快快丢出去吧,免得腌臢了地!”

  晓晓压低声怒道:“再啰嗦,我把你丢出去!”

  梁五自识得她起,便觉得这小娘子整日眉开眼笑,不端架子,没什么脾气,十分容易相处,这会儿猛地见她翻脸发起怒来,不禁大大地一怔。此时,窗牖上已渐渐透进光亮,晨曦里只见她靠墙站着,一张俏脸紧绷着,完全没了半分笑容。

  梁五不敢再造次,认认真真的把脉,又细细验看了钟如九身上的伤,一刻钟后,终是无奈地摇头:“这一位状况比先前的那位大娘子还惨,本该早已香消玉殒,如今一口气未曾咽断,不过是仗着行刑前口含人参之故……请姑娘恕老夫无能为力。”

  晓晓神色一黯。

  钟如九起初被她背回来时还能呻吟出声,只是她嗓子倒了,口中除了呜呜咽咽外,也仅能听懂她曾数次伤痛难忍地喊:“姨娘。”

  晓晓眼神哀伤地望着并躺在地的两具躯体,她不知道她们姓甚名甚,在这茫茫人海中也许也仅限于今日这样的萍水相逢,但她真的不愿像现在这样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难道她除了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埋骨外,再也不能做点别的事了吗?

  “白姑娘。”梁五见她迟迟不吭声,忍不住提醒道:“此处非藏身久留之地,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

  永济城外四里,恕悲亭……她还有很多很多未了事需去完成,无眠的救命之恩需得先行偿还,连日的颠沛流离令她都快忘记原来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早已不是随心所欲的自由身,原来她还有那么多的事必须得去做完。

  可是……怎么能够就此撒手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在这里?

  “姑娘,走吧,这天下不平事太多,姑娘悲天悯人是因为你良心好,但是……”梁五正待苦口婆心劝说,战神祠内却陡然离奇地安静下来,他不由得收了口,晓晓猛然一颤,随即从墙角扑到那女人身边。

  那女人终于不喘了,表情舒缓平静地躺在血迹干涸凝成暗红色的地砖上,晓晓用发颤的手指替她梳拢开遮在额前的长发。泛白的光从蒙尘的窗格间透入,淡淡地照在那张灰白的脸孔上——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清秀,眼睑微睁,眼珠毫无生气地望着一处,发紫的唇角上沾满呕出的暗红血迹。

  晓晓怔怔地看着,慢慢将手覆上她的眼睑。

  不省人事的钟如九突然四肢抽搐起来,梁五急忙上前摁住。晓晓的手刚触到那死去女子的额眉,便听见钟如九在昏迷中逸出一声痛楚地抽泣:“姨娘……”

  要出永济城并不容易,但梁五作为神农百草的人,居然能破除那个只准进不准出的禁令,用一辆骡车拖着一车据说得了疫症瘟死的尸体光明正大的从垦觉门出了城,守城的门吏将门拉开一道缝,待那骡车过去后,便急急忙忙地将大门合上了,完全没留意到尸堆上有具尸首慢腾腾的挺了上身。

  “我说……为什么要把垦觉门上的字给凿了呢?”随着车身的颠晃,城门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我的姑奶奶,你赶紧躺下,别给城楼上的探子瞧见了……”

  “没人在看……”她满不在乎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找地方把这些尸首葬了吧。”

  梁五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向城楼,伸手拉住晓晓:“还是再走远些妥贴。”

  晓晓微微一笑,回头也向巍然的城楼瞥了两眼:“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阻拦,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城……既有心放我们走,我们又何必装得如此辛苦?”

  梁五错愕,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晓晓噗嗤一笑,笑容灿烂无瑕,眼眸弯弯:“爷爷,你还没答我呢,好好的城门为何凿了字去?难道是那些蛮子认不得字?”

  梁五吸气,牵着骡子,不让它跑错道:“你真不知道么?这是为了避讳——那个占了城的金国勇王,单名便是一个‘觉’字。”

  众所周知,金国国姓为司寇。

  “司寇觉……呵。”晓晓边行边再次回眸,城楼已经远去,渺小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天地苍茫,茅草遍野,积雪凝冰覆盖下却仍有坚韧的嫩芽在悄然萌发。

  关于恕悲亭,曾经有个婉约凄然的传说——吴国开国君主在裂土称帝前还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一次负伤途经姑射山下的一处村落,巧遇村姑阮氏相救,日久那个生情,可惜生的却是单相思,真个儿是我欲把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若干年后,吴太祖黄袍加身,封后立妃之时念及阮氏,于是派车马来迎,阮氏不为所动。使节欲用强,最终换来的结果却是阮氏一顿怒叱,头撞界碑而亡。

  恕悲亭原名怒碑亭,传闻太祖命人在那界碑上造了一座八角亭,附近的村民把这亭子便叫做怒碑亭,后人演化避讳,把“怒”字改做了“恕”字,“碑”字谐音改成了“悲”字。

  恕悲亭的传说时经多年,真假早已不可辨,太史令修纂的《太祖实录卷》中的《后妃篇》里也根本不会提及什么阮氏,后又有人评述,称“阮氏”与“乱世”谐音,太祖本名吴离,称帝后更名“备”字,自古飞鸟尽,良弓藏,钟聿楼英年早逝,其死因至今扑朔迷离,《太祖实录卷》中语焉不详,恕悲亭造在离安葬钟聿楼墓冢的姑射山脚,焉知不是吴太祖晚年对钟聿楼的愧疚之心在作祟?

  恕悲亭建于八十多年前,迄今整修过三次,最后一次乃是吴徽登基,迄今至少已过去了二十余年。

  晓晓绕着恕悲亭转了三圈,最后走进亭子里,仰头看了看。主梁断了,木桩断裂处尖厉狰狞地像是猛兽的利牙,亭顶破了个大洞,瓦片全碎了,积雪压在碎瓦上,透过破洞,是一汪湛蓝的天空,蓝得那么无瑕,那么灿烂,没有掺杂一丝半点的杂色。

  她觉得有点儿炫目,头颅高高仰着。梁五在亭外着急地喊:“快出来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

  也许真是应了老头子的一张乌鸦嘴,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喀嚓一声,那碎成渣的残瓦簌簌往下掉,晓晓才挪开脚步,就听又一声巨响,支撑住恕悲亭的四根齐断。

  梁五张大了嘴,一声叫喊吓得憋在喉咙里没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恕悲亭轰然坍塌,活生生地把那个娇小的倩影给吞没了。他佝偻的身板抖了抖,“啊”的声喊出喉,只见砸出一大蓬呛人口鼻的烟尘中有三四条人影搅在了一块,但随即又迅速分开。

  “真是胡闹!”晓晓被人搂着腰退到了安全地带,她不去追探方才击退的敌人,只是回头打量紧挨着自己的那个人。

  一月未见,眼前的人比之前气色好转了许多,只是仍是显得身体单薄消瘦,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往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唉,这几年个子倒是长高了不少,可为什么总不见长肉呢?”

  他嘴角抽搐地抖了下,目光死死地望着恕悲亭破烂的残垣断壁,不敢分心去瞧一下怀里不安分的小女人。

  但她的手却是越摸越往下,从他的胸前逐渐转移到腰上,终于他忍不住抖着声发出一声呻吟:“姐……”

  “阿秀,你为什么总是长不胖?”她不满地捏他的腰,他虽然瘦,但腰腹肌肉却是硬邦邦十分紧,她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张该死的脸,居然还是长得比我还像女人。”

  听着这熟悉的抱怨声,他情难自禁地莞尔一笑。许多次……以前在一起时,许多次她都是用这种语气娇嗔的抱怨,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拿着罗裙求他试穿女装。

  在认识她之前,他并不介意穿女装,但遇见她之后,他便不再愿意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哪怕她连哄带骗地诱拐都无济于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唯独这一件。

  “姐,”他终于忍不住收回目光,低下头,“为什么要抛下我?”

  他记得,记得她在床头细声叮咛的声音,记得她望着他满身的伤痕落泪的样子。虽然他因为伤势过重,一天之中多数时辰都在昏迷,可他还是能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为了他,她去求了无眠公子。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他恢复清醒的那一刻。

  他从鬼门关绕回来时,身边没了舒晓晓,没了舒雪,唯有夙夙,那个满身邪气的女子,在他伤重濒死的半个月里,整整瘦了一圈。

  舒秀揽着那细腰的胳膊不自觉的收紧,他有些委屈地重复,如同一个孩子般的不依不饶:“姐,你怎么可以抛下我?”

  晓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却已转了向:“先打发了正事儿。”

  方才在恕悲亭内袭击她的人,不能称为熟人,却也并不太陌生。她在山上狼狈逃窜时,这帮人如同疯狗一样追在她屁股后面。

  晓晓摸了摸至今仍使不上太多力的左腕,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阿秀。”她低声说,“你帮我做一件事。”

  “嗯?”

  “在没完成这件事之前,你不许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舒秀的唇动了动,晓晓一句话马上截住:“不许说‘不’。”

  他无奈地笑:“好。”

  “帮我护送这位梁医师离开……那车上的姑娘,伤势很重,只有无眠公子能救得了她。”

  “……好。”

  “走!”晓晓说话简洁干练,最后“走”出口,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阿秀臂弯里猛地一空,望着那远去的人影,不知为何,心里像也是被剜空了一般。

  山上风大,吹得石崖峭壁上的残雪打着旋儿的乱舞。

  晓晓背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大喘气,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此时被山风呼呼一吹,似乎连头发都能冻成冰坨。

  她的身前是十多名黑胄骑士,清一色的扮相,手握两尺余长、只掌宽的腰刀,刀刃堵住了她的退路,精钢制的刀面锃亮得能照清楚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双方僵持了盏茶工夫,就在晓晓冻得嘴唇发紫时,她突然挥手大叫:“我跑不动了,要杀要剐,麻烦请你们老大出来!”

  黑胄骑士们岿然不动。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们追了我两次了,这一次居然逼得我崖都没处可跳,我服了,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是开心还是生气:“押她回去!”

  勇王

  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半个多时辰了,可对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埋案披览,连眼梢都不给带一下,仿佛房里根本没有她这号人物存在。

  平心而论,他长得委实不丑,眉目生得虽不如吴人那般文气,也不如齐人那般秀气,却自有种草原上男子的英气。他肩阔背宽,哪怕这会儿正坐在书案之后,也难掩身上散发出的英武气息。金国是个崇尚武力的国家,全国上下武风盛行,男子自幼习武,即便是女子,亦能跨马挽弓,捕猎放牧。金国耕地少,沙地多,虽然过着牧猎生活,但就甘泉牧草的丰硕又远不及晋国,是以每逢入秋季节,国内粮草不济,便靠侵掠边境,抢夺吴国百姓的财物以度冬日。吴人数十年经受这种骚扰,国人称其为“打秋丰”,每年一到入秋,便到两国关系紧张,边境驻守军队戒备之时。

  和同样以游牧为生的晋人相比,金人更显粗犷蛮横,试问一个国家,如果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偶有邦交书信往来,或使用晋国文字,或使用吴国文字,这样的一个野蛮民族,又怎会令人瞧得起?

  吴国文化底蕴源远流长,但比之酸腐气息,行事处处讲求有规有矩,十分排外的齐人相比,又显出其包容百家的大度。

  晓晓走南闯北,游历各国,其中也见过不少金人,总的印象便是识文断字者甚少。这会儿见司寇觉伏案看着羊皮图卷,案上居然也似模似样地摆放了文房四宝,且砚是楚砚,笔是齐笔,墨是吴墨,只剩那纸,不是陈国出产的贡品雪浪纸,而是金国特有的羊皮卷。

  晓晓虽然手脚被绑,嘴里塞了胡桃绑上了宽布条,但幸而进了这书房后蒙头的布袋子被摘了去。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把这间房的大致布置默记于心。书房布置还算雅致,窗有四扇,分别位于东南两侧,门在北侧,离书案的位置有点儿远。书案靠西墙而设,墙上悬着一柄古色古香的宝剑,剑鞘上镶嵌着红蓝宝石数枚,剑柄垂红缨流苏。

  晓晓的目光在那宝剑上停留了下,眼神里满是嘲弄的笑意,虽只一瞥而过,司寇觉却突然抬起头来。

  “怎么,觉得这剑不好看?”

  她“唔唔”哼了两声。

  “其实是挺好看的,只是好看不中用。”

  他从书桌上抓起一把短匕。说是匕,但那造型打造仿的却是宝剑样式,并匕柄及匕身不及一尺,外鞘用白蟒皮硝制而成,看起来如同稚童的玩具。

  晓晓“唔唔”发出两声,双腿并拢蹦跳到书桌前,摇头晃脑。

  他轻轻握住剑柄,抽剑出鞘。没有利器出鞘时发出的龙吟声,那短匕无声无息,甚至无形无影。

  司寇觉眯起眼,他的眼睛本就狭长,这一眯,真是教人越发看不透他的眼神。然后,他转身从墙上摘下那柄宝剑,将剑身抽出三寸,同时左手握住那柄短匕,很随意的一挥,只听“当”的一声响,却是那奢华名贵的宝剑无声无息的断裂后,剑柄跌落在地。

  短匕再挥,这次却是连剑带鞘的把那剩下的半截断剑如同切割豆腐般切成了三四段。

  司寇觉“呵呵”一笑,喉结上下滑动,眼里满是玩味的笑意:“你能跟我讲讲,这小玩意是哪得来的吗?”

  晓晓待嘴上的布条一松,便一口将口中的胡桃吐在了地上,因为两条胳膊被反绑在身后,她便用肩膀蹭了蹭唇角溢出的口水:“哎哟,嘴都麻了,真看不出来你讲吴语倒是挺顺溜的。”她大着舌头甩头晃脑,眼角飞快的扫过桌上的那张羊皮卷,果然没有意外的发现是一张标注着晋国文字的吴国疆域图。

  司寇觉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匕身,那匕首轻盈小巧,通体通明,宛若琉璃般晶莹剔透,质地却有不同于琉璃的易碎。

  “名字?”

  她嘻嘻笑,假装没听见。

  “名字。”他并不抬头,仍在专心致志地拂拭匕首。

  “我饿了。”她腆着笑脸,眯弯了眼眸,酒涡若隐若现,“可否再赏碗牛肉汤喝?”

  “名字!”

  “牛肉汤。”

  他猛地将匕首还鞘,抬头冲她咧嘴温和一笑:“牛肉汤是么?好名字!”

  晓晓眨了眨眼。

  “牛肉汤,以后你跟着本王如何?”

  晓晓沉默未语。

  “牛肉汤,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但我却不知道你是谁。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即便逼你说,你也未必会说实话,对么?其实我有数百种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但我却不想拿你当试验。你长得不算丑,我对女人,向来不愿意下狠手。”

  晓晓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砚台,砚台里的墨汁未干,墨汁黑亮得能清晰地照出司寇觉的倒影。那个端坐在书案后,一脸敦厚地说,不愿意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不敢相信纵容手下施暴,下令梳洗之类的残忍之事是出自于他的口中。

  他的表相太容易蒙蔽人。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他在撒谎,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你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带着真情实意。

  晓晓不敢抬头,她一贯爱笑,但此时真是连一丝虚假的笑意都维持不出来。

  良久,她终于开口:“把匕首还给我。还有,我真饿了,想喝牛肉汤。”

  司寇觉是司寇擎苍的第八子,生母不详,他自幼在延熹宫长大,彼时延熹宫主位乃是圣眷隆宠的萧贵妃。唐皇后驾崩后,后位空置三年,最后立了萧贵妃为后。萧皇后膝下有二子,分别是排行第十二的司寇婴和第十五司寇忱,司寇擎苍爱若心肝挚宝。司寇觉虽是庶出,但因为养母地位尊崇,他自幼与司寇婴、司寇忱两兄弟同食同寝,比之其他庶出皇子而言,他的待遇要优渥出太多太多,所以即便是在父皇跟前,他这个庶出的第八子也比其他皇子更得体面。

  而这一次,作为庶子中第一个得到封王和采邑的皇子,虽被遣到远离故土的吴国临沂郡,但因为之前有了司寇忱的那句“吴国好,乐无穷。”使得司寇觉再次在诸皇子中倍受关注。

  洪王司寇冽在永济城住了小半月,终于将整座城池搞成了了无人气的死城,存活下来的吴国百姓仅余一成。司寇觉对长兄喧宾夺主的行为未曾别置一喙,倒是他底下的几个心腹将领深觉洪王欺人太甚,太不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

  “八爷,翻过这座山头绕过去应该就是聿陵峰了!”

  山顶风大,胡克几乎是用吼来完成这句话的,宛如钢针般的络腮胡子上挂满了雪花,远远看去白乎乎的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司寇觉裹着鹤貂毛皮织就的短氅,雪花沾上便落,逆风站在山道上,一双眼眉压在裘皮帽檐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队人大约有四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胄披风,前天清晨开始进山,到现在为止已经在姑射山中转了几个峰头,看架势是在找什么东西,可实际上晓晓觉得其实他们始终在原地打转,毫无斩获。

  一只通体白色的海东青在云烟缭绕的山头盘旋,隼鸟独有的锐利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震得山头积雪簌簌直落。

  彼时已是二月,山下早已春暖花开,然而姑射山顶的几大主峰却仍是冰雪笼盖,氤氲环绕。

  晓晓啃着干粮,一双秀目来回在那群黑胄武士身上穿梭,孰不妨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若非她下盘马步功夫底子不错,脚底打滑,早一个骨碌滚下山坡去了。扭头一瞪眼,却发现司寇觉一双眼犹如海东青般冰冷犀利:“如果你打下山的主意,我可以帮你。”

  晓晓一愣,转瞬弯了眼眸,咧着皴裂发白的唇笑道:“哪能呢。好容易爬上来了,就这么无功而返多可惜呢。”

  司寇觉眸光更利,狭长的眼线微眯:“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

  晓晓用手背蹭去嘴角碎屑,对司寇觉凉飕飕的恭维话赋予淡淡一笑。第一次与之邂逅小木屋便是因为迷路山间,当时木屋外鲜血淋漓,显有恶战发生,且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他却能在甫见时便起了杀机,欲致她死地。

  司寇觉身为堂堂金国八皇子,只身游荡于山间已是匪夷所思之事,如今又带人进山,搜寻山野,说他没什么目的,只怕傻子都不信。

  姑射山有三大主峰,九小峰,峰峦迭起,九峰环抱,寻常猎户为谋生计也只敢在外围活动,不敢越雷池一步。晓晓上次坠崖的地方位于半坡山,属姑射山附属山丘,地势并不算高,但这一次攀越的却是传说中的三大主峰之一的聿陵峰。

  聿陵峰之所以称之为传说中的主峰,是因为迄今为止,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识过它的真面目。过去数百年,聿陵峰在一些奇闻轶事的文献中偶有提及,无非说其常年笼罩在茫茫云雾之中,山径难觅,无人能往,所以一些古典文献中常以“神秘莫测”四个字来形容,故名“缥缈峰”,直到八十余年前,战神钟聿楼薨逝——钟聿楼精通风水相术,文治武功,无所不能,传闻其在生前为自己选定阴址,指明姑射山缥缈峰为其百年归栖之地,太祖吴备为完成其生前遗愿,大兴土木,耗费国库泰半积蓄,历时二十载,终于打通缥缈峰腹地,建造了规格不亚于帝皇陵寝的墓葬。至此,民间流传,逐渐将缥缈峰唤作了聿陵峰。

  胡克之前所说的山头看着距离近,但真要翻越过去却相当不易,山上无路,只能披荆斩棘勉强踩出小道,还得不时的观察天空,以免在山林中走迷了路。再往前走,越发发现树林茂密,盘根错节的蔓藤树枝,根本容不下马匹通过。最后他们只得将辎重从马匹上卸下来,肩扛背负,然后把十来匹马栓在树干上,做好记号。

  司寇觉身上的短氅被荆棘勾破了好几口洞,但他气定神闲,一丝狼狈样都未曾流露。晓晓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不住打量他,发现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性情暴戾,偏偏从外表在看一副敦厚可亲的神态,他的属下个个都奉他为神明般推崇,只差没时刻把誓死效忠的话挂在嘴边了。

  “拿着。”出神间,司寇觉一个转身将一只灰色包袱丢了给她。

  包袱里除了水囊和肉干外还有一些火镰、绳索之类的东西,她眨眼工夫便将包袱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毫不客气地斜绑在自己背上。

  “你最好还是将我的匕首还给我,这再往深处去不定有什么凶禽猛兽,我总要有个趁手的兵刃防身。”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我再来防着你?牛肉汤,你可比凶禽猛兽可怕多了,那些畜牲没你脑子好使。你那颗脑袋里装了太多鬼主意,我若真给你防身的兵刃,只怕最后刀口对着不是畜牲,而是我。”

  晓晓嗤地一笑,加快脚步超越他:“其实……你不觉得你比畜牲还不如么?”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她回头一看,司寇觉并没有追上来,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仍是步伐扎实的走在队伍中间。

  胡克手上握着一柄月牙镰刀,和三名黑胄武士一边辨认方向一边劈道,见晓晓挨近,他只是将眼皮抬了下,然后就没声了。

  晓晓眼珠滴溜一转,笑问:“敢问胡大哥在军中是何职务?”

  胡克埋头干活,额头的汗滴进草稞中:“问就问,还说什么敢不敢的?八爷看得起我,我如今做的是校尉。”

  胡克是个粗人,金人问军中职务事关军功战绩,他不想被晓晓瞧不起,愣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爷说了,等这回回去,便升我做将军。”

  晓晓抬头望望天,海东青的影子在碧蓝的天空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墨点了。

  “什么将军?发——丘——将军?”

  金语中没有“发丘”两字,所以晓晓用的是吴语发音,也不知胡克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发丘

  “你……觉没觉得有点热?”

  越往密林深处走,眼前被浓雾覆盖的可视距离便越短,渐渐的,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晓晓与司寇觉一行人终于发现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浓雾并非是寻常的云雾,这种雾气升腾起来即便有风也很难吹散,而且升腾的雾气发烫,犹如滚水烧沸后冒出的热气。

  地面上已完全找不到积雪的任何痕迹,不单如此,四周植物茂盛,青苔遍布,稍不留神便会滑倒,饶是像他们这样身手矫健的武人也没能例外,自进入浓雾区后除了司寇觉和晓晓,几乎每个人都已经摔了一跤。

  胡克神情紧张地捧着手上的司南,那司南的指针制成了一条鱼状,鱼头滴溜溜地不停转动,始终停不下来。胡克急得面红耳赤:“八爷,还是……分不清南北。”

  司寇觉抬头望了望天,撮唇打了个呼哨,与之呼应的是天际一声尖厉的隼唳,然后他们抬头所能看到的天空却只有十来丈高,完全看不见一丁点儿海东青展翅翱翔的影子。

  “就是这座山了!”司寇觉似乎并不担心迷路,说这话时脸上反而带着点儿喜色。脱去短氅后的他穿了身石青色的缎子面劲装,结实的肌肉将衣裳撑得鼓鼓的,束腰的带子上悬着一柄银月弯刀。晓晓眼尖,早发现他腰上另一侧还挂着一柄匕首,正是她那柄被强收去的“蝉翼匕”。

  “八爷的意思,这就是传说中的聿陵峰了?”

  司寇觉点了点头:“嗯,缥缈峰……好个缥缈,果真妙不可言。”边说边打量四周。其实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出去,哪一边的景色都差不多,目光所及,无非是枝干粗壮的大树,如羊奶般浓稠的白雾。

  这里的大树仅从树龄看,最少的也在百年之上,许多树的树干需要五六人合围才能抱住。在胡克挥手示意下,一名黑胄武士走到一棵参天榕树前,用刀在树干上刻下标记。

  司寇觉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走!”

  光线不足,在这种湿度极重的雾气里,点燃的松脂火把不停的冒出黑烟,呛得人没法呼吸。晓晓用一块帕子包住自己的口鼻,尽量离那些举火把照明的人远些,可没想到这么走路的结果是看不清拱出地面的老树根叉,直接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晓晓反应还算快,但吃亏在不熟悉环境,她凌空腾身一个千斤坠,满拟能稳稳落地,谁知道脚才踩到落叶时便觉得脚下一空,落地处不是湿润厚实的泥土,而是个空心的大洞。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像只皮鞠般咕咚滚了下去。

  她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背上,胳膊上不时撞上坚硬的石壁,幸好她机警,一脚踩空时便用双臂护住了头颈,直到最后她落到实处,她估算了下足足坠下了十多丈。这点距离她若要攀爬上去倒也不难,可问题是她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用手触摸,并不是山壁应有的冰冷感觉,而是一种黏手的温热。

  晓晓甩了甩手上的黏液,从包袱里摸出火镰,正欲点燃石绒,头顶传来响动,她一抬头,隐约能辨清洞口露出一张人脸,但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人也摔了下来。她急忙往边上一跳,才挪开那人已经滚到了底。

  晓晓随即点亮火镰,火镰的光源有限,她没法看清自己究竟容身何处,但脚下伏倒的那人却是吓了她一大跳——那显然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首。

  那是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侏儒,手足身量宛若孩童,但是一张脸却苍老如同五十岁。此刻从高处摔下,手脚尽折,整个人扭曲成不可思议的一团。纵是晓晓胆色过人,也着实惊骇不已,举火凑近了细看,她发现那侏儒的腹背破了个血洞,像是被利器洞穿,扎穿了心脏,绝非从高处摔得骨折气绝。

  她绕着那尸首慢慢踱了一圈,突然头顶又是一阵窸窣,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了。这回她学乖了,赶紧贴到了石壁上,也不去在意那壁上的黏液多恶心了,强过被高空落下的倒霉鬼砸断自己的脖子。

  那窸窣声从上传下,最后啪的在眼前晃了下,似活物般扭曲甩动,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她手里的火镰随即熄灭。不等她重新点亮,头顶又是一阵声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这种嘎吱嘎吱的声响,直叫人头皮发紧。晓晓暗自吸了口气,等那声音降到底的瞬间,听风辨位,一掌劈了过去。

  然而那一掌却劈了个空,晓晓收势不住,一个踉跄人便往前冲。这时候头顶的嘎吱嘎声又再响起,晓晓心里一寒,整个人从头到脚的发冷,背后有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细微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晓晓肩膀一缩,整个人不往前扑,反往后缩。她背才靠到那冰冷的躯体,那怒斥声已经响了起来,说的是金语:“什么东西?!”

  晓晓反身一脚蹬了过去,将那人踢到撞上山壁:“就是这东西!”

  坑洞里火光一闪,却是那人先点亮了火镰,微弱的火光中,勉强可以看清那人黑胄蒙面,正是司寇觉身边的黑胄武士中的一个,只见他两只手上沾满绿莹莹的黏液,犹如鼻涕般,正厌恶地想将手上的黏液甩掉。

  晓晓笑眯眯地问:“你们王爷呢?”

  那人傲气地把头一拧,此时头顶声再响,却是一人顺着一根腕粗的绳索爬了下来。只一柱香的工夫,不算大的坑洞里便挤满了人。

  司寇觉是第二十个下到坑道内的人,他下来后看见一身狼狈的晓晓,那对好看的剑眉立马皱成川字型,露出厌恶的表情来:“脏死了,离我远点!”

  晓晓撇撇嘴,识趣地继续回到队伍的最前面。

  这个坑道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人工挖掘而成,不过挖掘之时显得很匆忙,坑道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宽的时候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窄的时候只能一个人侧身勉强塞过去。晓晓是他们之中身形最为娇小的一个,所以当看到那些彪形大汉们有时不得不把自己穿的盔甲脱下,然后猫腰钻过狭窄逼仄的通道后再重新穿上,便忍不住要大笑一番。

  坑道不知是何时何人所挖,坑壁上全部挂满了鼻涕状的绿色黏液,这一路弯弯曲曲钻了一个多时辰后,司寇觉终于变得比晓晓更脏。晓晓本想借此讥讽他一番的,但没想他浑身沾满黏液后仍是一副气度从容的姿态,晓晓对金人虽无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以此等人品为帅,难怪司寇觉麾下将士会忠心拥趸。

  大约又走了盏茶工夫,眼前的石壁洞窟景色突然一变,错眼看去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不同,晓晓前后瞄了几眼,终于确定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天然溶洞,只是在这个溶洞中仍然存在不少人工挖凿过的痕迹。洞内怪石林立,空气中弥漫着雾般的水汽,使得火把点亮的能见距离又大为缩减,洞中山壁陡峭,有个黑胄武士走路时一个没留神脑门磕上了山石,破了老大的一个口子,那人倒也硬气,别人替他草草包扎了伤口,他从头至尾都没吭过一声。

  胡克气喘得很急,作为身先士卒的排头兵,他一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劈山开路,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是消耗得最多最快的一个。晓晓冷眼旁观,她背负的装备是他们这四十多人中最轻最少的,但经过这么久的摸爬滚打,也已是累得不太想说话。洞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碜人,胡克爬到一处狭缝山涧处停了下来。

  抬头向上看,洞顶裂成一道半尺宽的缝隙,带着硫磺味的水流从石隙间坠落,形成一道珠帘,水珠偶尔溅到脸上,能感到水是温的。晓晓伸手欲掬水洗脸,却被胡克拦住:“这水不能喝。”

  这时洞内悬空的羊肠道上只容一人通过,身体一侧紧贴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另一侧却是黑咕隆咚的山体裂隙,也不知道有多深,摔下去能否活命。胡克一人当前,晓晓排在第三位,身后弯弯曲曲,根本见不到司寇觉在哪个位置。胡克只得大声喊话禀告:“八爷,怕是真有人赶在咱前头去了!搞不好是要截货啊!”

  胡克喊话纯靠嗓门大,那声音在空幽幽的溶洞中回荡,久久不散。话喊出去没多久,司寇觉便给了回应,那声音中气十足,凝而不散,让晓晓也大吃一惊。

  “兵分两路!”

  所谓兵分两路是在前方宽绰处,分出一半的人数轻装上路,直接爬进洞顶的一个椭圆型洞口。那洞口臭气熏天,浓重的硫磺味都盖不住那洞内传出的恶臭气味,晓晓被硬人抬着脚底硬塞进了洞口,换第一口气时差点没被熏得闭过气去。

  洞壁不算太光滑,但整条通道却是垂直往上的,人只能在洞内四肢张开,像蜘蛛般撑住洞壁往上一点点爬,体力稍有不支者便会滑下去。

  这一次队伍精简到十八人,仍是胡克打头阵,晓晓排在第三,但紧随其后的人却换成了司寇觉。洞内毫无光亮,所有人都处在黑暗中,晓晓细心辨认,却发现司寇觉的呼吸均匀,居然没有一丝疲态,足见其耐力之强悍,世间少有。

  这一次并没有爬多久,只是黑暗中前后不相见的感觉太过恐怖,每个人的体力消耗反而加倍。待晓晓被拽出洞口,她就地坐在了洞口拼命地吸了一大口气,试图把肺中的浊气排空,然而没想到出口的臭气更重,熏得她捂住口鼻,频频作呕。

  这不是寻常的恶臭味道,晓晓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眼见身边火光一起,四周大亮,她猛地把眼睛一闭,身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昏暗中,头顶落下一只大手,将她的头扭到后面。晓晓闷哼一声,脸已埋进一具温厚结实的胸怀。

  “害怕就别看!”

  晓晓胸口一窒,用力把司寇觉推开,双眸怒目而睁。

  司寇觉一脸平静地低头望着她,如不是深知两人敌对的关系,真会叫旁人误以为他是一个面对着顽皮淘气的妹妹说教的慈蔼兄长。

  “盗墓窃国者,天理难容!”她咬牙切齿,缩在他怀中的手快速地往前一递。

  司寇觉冷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晓晓明明感到从他腰上抽出鞘的匕首尖刃已入肉三寸,但司寇觉仍是一副泰然的神情,镇定自若地抬腿将错愕不明的她一脚踹翻在地。晓晓在平地上打了个滚,随即身子一空,跌进一个两丈多高的坑道中。

  晓晓被他一脚踹中心口,疼得心脏一阵抽搐,随即天旋地转得一头栽进深坑中,腹背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响,像是炮竹被燃炸了一般。

  司寇觉走到坑沿边,冷冷地俯首:“既然你不怕,那就近一点,看个够吧!”

  好容易摔到实地了,晓晓刚想以手撑地爬起来,却见鼻尖正对着一张干巴巴的脸——那张脸其实只剩下来一张皮敷在头骨上,茅草般的长发搭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半边空洞洞的眼眶。

  晓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根东西丢了过去,那张脸应声而倒,头一歪,脑袋从脖子上分离出去,滚落时,覆盖的头发乱糟糟挂在肩骨上,那张脸倒挂在腰部,微微晃动。

  晓晓发狂般在坑底蹦跳,尖叫。

  坑道下离平地两丈,宽三丈,长度却是蜿蜒不绝,不知尽头在何处。坑道里堆满尸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最上层的早已化成白骨,但底层却有一些未曾腐烂的尸首,那一层累着一堆,估不清这个坑道有多深,底下到底埋了多少层骸骨。

  司寇觉静默俯视,晓晓的尖叫声嘎然而止,从他的视角看下去,只见白骨累累中那娇俏的身影愈发显得单薄渺小,无依无从,宛若失助的幼童一般。

  司寇觉冷笑:“看够了就上来!”

  晓晓没有回应他,长发凌乱地披在她脑后,有那么一瞬,司寇觉觉得其实那个松垮掉的稚弱肩膀在微颤,她似乎……在哭?

  “上来!”他的语气极不耐烦,指挥左右,“把她拖上来,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这里是个墓葬的殉葬穴位,按吴国殡葬风俗,以主墓室为中心,任何配殿陪葬品都会成对称的数字出现,这也就是说若有殉葬,则也需逢双。

  晓晓双目发红的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殉坑,粗略估计这坑中殉葬的人数少说不下四千,如果格局是成双的,也就是说,在以主墓室为中心的另一个点上也会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殉坑。

  战神钟聿楼在吴国百姓心目中不啻于一个神明,民间逢年过节时常将钟聿楼的画像张贴于大门上,说是可以借战神之威驱邪避恶,更别说全国各处或官方或百姓集资捐建的战神庙,更是香火异常鼎盛。

  从晓晓懂事起耳边便充斥着有关钟聿楼的各种传说,虽然有很多故事都是后人牵强附会,甚至虚构杜撰出来的,但是钟聿楼这三个字从来都是正义的代名词,他的形象不管在哪个版本里都是为国为民的仁义化身。晓晓四岁习武,父亲舒慕允开坛授艺,命她跪拜上香的画像中除了舒家列祖列宗之外,便是这位习武之人心目中集侠之大者于一身的战神。这样一个完美的形象,忽然有一天在自己眼前分崩离析,晓晓感觉实在太难以接受,不知道是被司寇觉踹伤的疼,还是她受眼前凄烈的一幕惊吓太过,心窝处的肋骨隐隐作痛,她感到胸口发闷,似乎随时都要窒息。

  两名黑胄武士下了陪葬坑,伸手欲拽她胳膊,被她侧身避过。司寇觉在坑沿上才皱了眉头,便听衣袂声响,坑底那抹纤细的身影已经冲天而起,飞身跃上了平地。火光下,那抹爱笑的容颜敛了眉冷了眸,宛若换了个人,她那只使不上太大力的右手扔握着那柄造了假的匕首,匕身实为纸皮所造,收在鞘中,以假乱真。

  晓晓将纸匕首往地上一扔:“我不想再往前了。”

  “由不得你。”

  “我暂时还不明白你把我带进聿陵峰的动机是什么,但你带人发丘盗墓已是不争的事实,作为一名吴人,我杀不了你,无法为国除敌,难道还得为你所用为你盗取战神墓不成?”她目中寒意逼人,高声叱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他安静地听她吼完最后一句,忽尔一笑:“什么人?不是牛肉汤吗?”

  晓晓怒目而视,他浑然未觉般继续神情自若地指挥手下开启墓门。从陪葬坑的门洞进入的人很快便有了收货,惊喜连连地折返回禀:“王爷,是车马人俑。”

  司寇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晓晓惊呼:“你居然连这些都不放过?”

  晓晓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打从司寇觉带人进山搜寻聿陵峰位置时她就有所领悟,司寇觉并非是偶起兴致进山来观赏雪景的,他进山的目的正是为了传说中葬在姑射山某处的战神墓。寻常盗墓贼只会在意墓穴中陪葬的金银器皿,倾国廿载之力建造的战神墓,规格不下于帝陵,陪葬的财物不用过多形容就已足以叫人疯狂,但司寇觉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盗墓贼。作为一个国家的王爷,却不惜屈尊沦为人人诟骂的摸金盗墓之辈,如此丧德之事他都敢亲力亲为,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着他不惜如此为之?

  为金钱?他缺少锦衣玉食么?

  兵马俑殉葬坑中一眼望不到头,陶制的战车、骏马、人俑,整齐划一的排列在偌大的墓室中。司寇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辆辎车上,顺手击碎车旁一尊步兵俑的手腕,将陶俑手中紧握的一柄陌刀抄入自己手中,反复把玩。

  刀刃的寒光映上他狭长的双眼,晓晓站在车下仰望那道寒光,只觉得心脏骤缩,四肢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他其实真的不缺金钱!

  但是作为一个封邑划到亡国之地,形同放逐般的远离家乡国土的金国王爷,他有封地却没实际的封邑,有大批子民可惜却都是他口中的异族,他有足够的个人魅力获得无数人的拥趸,却没有足够的军饷、粮草甚至武器来养活一支为他所用的军队。

  他被他的父皇用明升实贬的方式驱逐出国,从此,他是一个拥有虚名上吴国封地的金国王爷,他的封地需要靠他自己攻打、占领、守护,当他背水一战率军进入临沂郡,拿下永济城后,他的大哥却把一个本可暂且容身的城池屠成一座死城,连一息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刀刃的流光耀痛他的双眼,吴国建国之初精良的武器装备实在超越他的想象,他想放声大笑,可嘴角抽搐了几下,最后终于弯成了一抹悲凉。

  只能这样做了!

  他只能这样做了!

  也幸好,他还能这样做!

  感谢上苍,在他荒芜的封地中留下了一座倾国之富的聿陵!

  棺椁

  玄色的铸铜大门前,晓晓一夫当关般的挺直腰背,嘴角破裂,垂挂着一丝鲜血,司寇觉面色冷凝,毫不迟疑地又是一巴掌抡了上去。

  晓晓退无可退,生生地再次接下这巴掌,一张俏脸顿时双靥红肿,她的脑袋被巨大的冲击力打得偏了偏,重新摆正后仍是高昂起头颅,倔强地淡笑:“何必那么累?直接用刀子捅过来不就可以踩着我的尸体破门而入了?”

  “愚昧。”司寇觉冷笑,“你以为这样便能阻得住本王?”

  “不能!”她脸上疼痛,稍许一笑就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但她仍是一边咝咝吸气一边笑着说:“我还没那么自不量力。你取了弓弩兵刃、金银陪葬便算了,这道门后不过钟聿楼的棺椁冢,开棺起尸这样阴损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不怕折寿么?”

  司寇觉充耳不闻,大手一挥,左右蹿出两名黑胄武士,将晓晓双臂扭绑到身后架到一边。那墓门缝隙处本是浇上铜水铸得死死的,也不知道胡克等人用了什么法子,敲敲打打地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那墓门居然开了。

  门开时,室内飘出一股馨香,门里腾起一片火光,却是墓道两侧高墙上的灯油渠点燃了,将墓道的景象照得犹如白昼。

  胡克等人惊吓之余往后疾跳,可等了半晌也未见有任何机关触动,洞开的大门内,墓道畅通,墙壁两边雕刻着颜色艳丽的浮雕画。胡克小心翼翼地带人走了进去,几乎是一步三回头,但是墓室内一片安谧,馨香气息越来越浓,晓晓不喜那味,忍不住喉咙发痒,咳了两声。

  这股香气绝非皇室中人喜用的龙涎香,这墓道中的香气甜而不腻,隐隐透出一股暖意。因为这股香味的异常,害得胡克等人不敢大意,左顾右盼,步步为营。

  晓晓被扭绑着双手拖进了墓道,一双眼滴溜溜的一转,她注意的不是机关陷阱而是墓道两旁刻的浮雕壁画,许是墓室封闭完好,壁画色彩鲜艳,未曾有任何斑驳褪色的损坏。左右共有八幅壁画,第一幅画依稀可见一位面庞无须的白衣少年乘舟逆流而上,从湍急的河流中捞起一腹背染血之人。晓晓目光流转,匆忙间依稀发现这八幅壁画可能是有关钟聿楼年少时与太祖吴离结识,而后一战成名,二人携手定下大吴江山……然而到了最后一幅,画面却与钟聿楼和吴离毫无关系,画上是一位穿着齐胸襦裙的女子,衣袂飘飘,遥遥站在江河之滨,背临苍茫缥缈的群山,山下有亭,亭中有碑。不用多琢磨,晓晓也能猜出那地方便是已然坍塌的恕悲亭,那背后群山自然便是姑射山。

  那女子,难道是神话中的姑射仙子不成?

  正在惊疑间,身旁不远处的司寇觉亦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是香椒……居然是香椒。”

  墓道尽头是剥了皮的实心柏木垒砌,淡黄色的柏木配上满室馨香,看得司寇觉脸色都不禁变了,胡克虽是粗人,但他是盗墓的老手,有些道理还是懂得的,见那主墓室外围用柏木垒出更衣间,那棺椁明显就在最深处,不由得仰头倒吸一口气:“黄肠题凑!八爷,这钟聿楼果然是享用了帝陵的葬制!”

  司寇觉不作声,将面前的黄肠题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挥手道:“开棺!”

  晓晓挣扎着大叫:“这里能有多大的地方?即便棺椁墓藏内有随身陪葬,那些小物件比起陪葬坑里你搜刮到的,又值得几钱?司寇觉,你这个蛮子,你已经盗了明器,何至于还要毁人尸身,你这般阴损,必不得好报!”

  胡克听她越骂越难听,有心教训,可观王爷眼色,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泰然,他细细掂量还是觉得王爷吩咐做的便做,没吩咐的便只当不知,于是埋头指挥手下挖掘盗洞。

  司寇觉走到谩骂不止的晓晓跟前,眼神锐利如刀,胳膊略略一抬,晓晓下意识的便缩着脑袋歪向一侧。

  “嘴皮子倒真挺利索,比起朝堂上士大夫们不遑多让。”

  晓晓等了许久没见他巴掌落下,便又抻起脖子,瞪大眼睛:“荒野莽夫,大字不识一箩。金国朝会上遍殿站着的皆是茹毛饮血之人,士大夫之流的,你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呢?”

  司寇觉哂然一笑,对她的嘲讽并不感到生气,淡淡地说:“虽说举国通例重武轻文,识文断字者少,不过治理国家,倒也的确不是靠一介武勇能得坐拥天下的。”他顿了顿,伸手抚摸墓壁,“《寰宇九州•舆服志》中所载,‘椒房,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面芬芳,多子之义也。’,后世景仰,习俗多仿之。牛肉汤,你一直说金国乃是蛮荒粗鄙之地,但像我等粗鄙之人亦沿用寰宇朝的风俗,只在皇后宫闱才敢称椒房。如此,本王倒要请教,你看这小小战神墓,外传谣称聿陵,内有黄肠题凑,外涂椒泥,这是何道理?”

  晓晓面色连变数变,心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却转瞬又将这些念头一一扼杀掐灭。

  “本王不是贪墨那些许随身明器,本王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牛肉汤,你不好奇么,嘘……别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既然好奇就去把事情搞清楚,这又有什么错呢?”他微笑着把头转向那个越挖越开阔的坑洞,“钟聿楼,战神……呵呵。”

  坑洞没挖多久,胡克便一脸困惑地凑了过来:“八爷,有点儿不对劲……”

  司寇觉笑得正得意,这话一入耳,他的笑容便僵住了。

  胡克附耳:“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司寇觉面色一变,晓晓面色跟着亦是一变。

  “什么来路?”

  “东南角也有个盗洞,看那样儿不是老伤。”

  不管是几十年前挖的,还是近来挖的,这消息对司寇觉而言,都不是好事。

  胡克顾忌着晓晓在边上,欲言又止,但是看主子的神色,似乎没有回避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坑洞里还倒了具尸体,看那穿着装扮,和之前我们遇上的那矮矬子是一路的。”

  他们进洞时纯属晓晓误打误撞,结果她跌进洞口时,边上却跳出个侏儒,人虽矮身手却着实了得,要不是他们人多,可能就被他逃走了。

  司寇觉扬扬眉:“可曾看到棺椁?”

  “有……”

  钟聿楼的棺椁比想象中要宽大,即使作为三层式的套椁,这样的庞然大物隔在黄肠题凑围起的狭小空间中,也能叫人见了不觉失神屏息。

  “这么大?”胡克绕着梓木制成的棺椁转了两圈,啧啧称奇,“难道钟聿楼是个胖子?”金国人体型比吴国人高大彪壮许多,但是对照这个棺椁的尺寸而言,仍是觉得钟聿楼的体格非常不可思议。

  最外层的椁盖被掀开,露出里面的内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椁内居然并排放着两具石棺,椁盖被启开时非但没有尸臭味传出,反而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众人吓了一跳,捂住口鼻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不是毒气。石棺的材质十分古怪,非玉非金,但又不像是寻常的石头,胡克命手下抬启棺盖,却是需得七八人合力方能移动。

  按照这种陵寝的规格,棺内必然是金缕玉匣,然而刚刚开启的两具棺内空空荡荡,不仅没有金缕玉匣,就连尸骸也不曾见。左侧石棺中空无一物,右侧石棺则放置了一套女式礼服,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服饰的颜色已经不够鲜艳了,但是头部位置放置了的凤冠,珠玉微颤,凛凛得叫人心颤。

  “这……这是皇后礼服!”

  众人面面相觑,钟聿楼的合葬棺椁中居然出现了逾制的皇后服,难道传闻吴离称帝后,他与帝心生异果然属实吗?

  “钟聿楼死后才建的这个墓,传闻花了二十年之久,依我看,在姑射山腹中建造这样一座规模的墓葬,耗时耗力皆非常人能为。就算这是他夫妻的合葬冢,也没有把妻子的棺冢摆成后制的道理,何况,这还是个衣冠冢……”

  晓晓的话一针见血,这个所谓的聿陵中没有骸骨,只有一口空棺,一口衣冠棺。

  “钟聿楼……钟聿楼……”司寇觉望着左侧的那具空棺,喃喃自语,似乎有些不自信,却又不得不信眼前所见的事实。

  女俘

  丁丑,金兵掠同州,虏索女童三百人、教坊乐工五百人。庚辰,虏取良家七十人,拂晓退回四十人。壬午,虏索官宦家姬二十三人。火冯皇后家、宋家、米家,沿烧数千间。洪王掠妇女一百二十余人出城。

  ——《十国通志》

  “起来!起来——”

  “走不了了……”

  “过不去的……”

  “我不走,我不走了……”

  一片嘤嘤哀号一声,任那凶神恶煞的百夫长如何训斥,如何鞭笞,那龙蛇般蜿蜒的队伍最终还是卡在了荒凉的黑泥沼泽边。

  “天要黑了,才淹死了两个,现在闹情绪也在所难免,过会儿看不清路更不好走,还是先歇下吧。”

  百夫长抬头看看天,耳边听着娘儿们哭哭啼啼的叫喊,不耐地挥挥手:“扎营休息!”

  这是一支押送俘虏的金兵队伍,队伍中俘虏皆为女子,年长的不过二十来岁,年幼才八九岁。这一队人从同州出发,一路上餐风露宿,虽说开春气候转暖,然而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哪里吃得这般的苦,没过几日,忍受不住凌/辱,沿途寻找机会跳井、上吊、自刎的人不在少数。

  夜幕降临,押解的金兵使唤着一些披头散发的女子埋灶烧饭,搭起的简易营帐内烛火摇曳,时不时地传出女子凄厉的尖叫和哭泣声。

  她一边埋首吹烟,一边哆嗦地嘀咕:“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烟熏得她涕泪直流,声音是哑的。左右两旁跪着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清秀可人,一边流泪一边挽着那名两眼发直的少妇,劝道:“这种粗活还是让奴婢做吧。”

  她只是不理,双手十指僵硬地抓着吹火的竹筒,不住地颤栗:“不能这样!这帮禽兽!不能让他们这样!”

  她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反复念叨,除了这样念整个人便像是丢了魂似的,两名少女除了垂泪叹气外只能小心照应,生怕她也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入夜,这些女俘没有容身之地可以遮风避雨,为了取暖都挤做一团和衣而睡。夜里无声,营帐内却时不时的传出放肆的□,那些被挑入帷帐的受辱女子嘤嘤的抽泣声像道鞭子般抽在她们每个人身上,但她们更惧怕那些真刀实枪的锋芒,迫于淫威早已连怨气都不敢发泄出来。

  月上中天时,那生火的女子却突然坐了起来,她的两名婢女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见身旁有道影子飘也似的往营帐去了,等到彻底清醒过来,营帐那头早已像是油锅溅水般的炸了。

  先是爆出一声凄厉的怒吼,然后就听见皮鞭声啪啪的响,有女人连哭带号的尖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等那俩婢女踉踉跄跄跑过去,只见不大的营帐里一片狼藉,满地的鲜血,她们的主家娘子正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打着赤膊上身的金人百夫长正手握皮鞭不停的抽打,狰狞扭曲的脸上挂满鲜血,那血顺着额头黏糊糊的蒙上眉毛眼睛,他随手一抹,骂道:“作死的小娘们,敢砸老子的头,活腻了你!”

  羊毛毡上还跪了个神色张惶的赤身少女,长发披散,樱唇微张,频频发出尖叫:“打死人了!”

  “夫人!”

  “主子!”

  两婢女护主心切,齐声尖叫后扑了上去,却被那百夫长一脚当胸踹飞一个,滚翻到角落里,其中一人嘴里吐血,尚能慢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另一人却是爬在地上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被鞭笞的女子并不畏惧对方手中的鞭子,侧卧在地上昂首,她不发一言,但那神情却是冷冰的。这时闻声而来的金兵堵在营帐门口探头探脑,百夫长被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当众刺着,只觉得又恼又恨,被打破的后脑勺疼痛难受,他大手一挥冲帐外大吼:“都给老子滚!”然后回头冲那女子怒道:“老子戳瞎你的眼,让你瞪我!”伸手叉开食指和中指戳向她的面门。

  那吐血的婢女发出一声颤抖的尖叫:“主子——”便滚带爬的扑过来,双手抱住百夫长的双腿,“跑……快跑!”

  那女子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当真不在乎生死,面对着戳过来的双指竟是避也不避。指尖触到眼皮的一瞬,她默默地把眼闭上,等待残酷的降临。

  耳边是风一般的声音,她只觉得耳朵一阵剧痛,嗡嗡作响,她胸口一阵发闷恶心,天旋地转般眩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过来,睫毛微颤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放大了的肥头大脸,眼珠凸出,一张嘴咧着,露出一口沾血的黄牙。她当即吓了一跳,人往后缩了缩,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名百夫长倒在了地上,已经断了气,他的心口插了支断了柄的矛头,血流淌了一地。在他身后那名裸/身少女也已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她头疼欲裂地爬坐起来,发现营帐内多了个穿鹅黄襦裙的年轻女子,长得并不特别出众,可那双眼却叫人望之不寒而栗。

  只见黄衣女子侧了侧身,拂袖,冷淡地说:“这里也没有,走吧。”

  营帐门口站了抹白色身影,斜斜的只露出半张脸。黄衣少女走到他身边,眉头略皱:“怎么?又动了你的恻隐之心?”

  “若她在这……”

  “她不在这!”

  “我知道。”他低着头笑得有些无奈,“姐,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那又怎样?她不在这里!杀光了这帮金狗也就是了,你还想把这些女人都一一送回家去么?”黄衣女子的语气十分生冷嘲讽,“你有几条命可拼?”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叹气道:“若她在,必然不肯这样罢手。”

  “真个拖泥带水,你这性子多久才能改好?事实你也看到了,蝉姐姐不在这里,你若还想见到她,就赶紧往前追,别再说这样那样的蠢话。其实你我都该庆幸她不在这里,她那样倨傲倔强的性子,岂能忍得这般欺辱?”

  少年再次沉默了。

  黄衣女子拍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并肩正要出去,忽然少年腿上一紧,竟是有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的裤腿。黄衣少女柳眉一竖,正要一脚飞出,那地上颤巍巍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声:“舒……舒将军,救……救救我们夫人……”

  那是个说话呕血的婢女,她泪流满面的趴在地上,颤栗地仰望着白衣少年:“夫人……她、她是……冯……皇后。”

  杀手

  浣衣局的住所并不是很大,它位于皇宫最西北角,有东西两进房舍,两边是两排矮小/逼仄的小隔间,比猪圈还小的房间里却往往要挤上七八个人,整座浣衣局大约容纳了一千多人。

  浣衣局的天井中央原本有口井,是属于日常宫女们劳作的地方,可惜因为每天往里跳的人数太多,最后搞得井口堵塞,以至于捞尸的工作量大增,管理浣衣局的几名老宫女一合计,索性把井口加了盖,上了锁。

  浣衣局每天的人数出入太大,内务府一开始还正儿八经地派人统计,待到后来从吴国运来的女俘源源不断更替,那些女子在吴国身份地位个个显赫特殊,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不是贵妃就是王妃,非富即贵,上京皇宫里的宦官宫女从起初的瞠目到后来的麻木,将这些王孙贵胄们吆喝使唤得比一般奴婢还不如。

  晓晓抵达上京时已是四月夏,但上京的天气要比吴国的聿京诡异得多,白日里日头不见得有晒,但风沙惊人,人走在路上往往半里路下来能吃上满嘴的沙子,待到了夜晚,则温度下降得奇快,冻得人手脚冰凉。

  晓晓在浣衣局洗了两天脏衣裳,每天都不时有衣着显贵的人过来挑人,但浣衣局的房间却总没有空置的时候。第三天一大早,晓晓和二十多位大小娘子们正挤在天井处埋头洗衣,突然浣衣局管事的一位姓陶的老宫女低头哈腰地从回廊那绕了过来。晓晓抬头眼角飞快一瞥,已经眼尖地看到陶宫女身后跟着一溜儿的人。

  那队人走得飞快,陶宫女几乎是倒退着走的,让她前倨后恭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那青年身材魁梧,相貌倒也不丑,只是过于白胖了点,不过这点反而让他看上去没有金国贵胄身上普遍存在的凶狠戾气。但即便如此,这拨人从回廊上一路快步走来,天井里那些日哭夜哭哭得眼睛肿如蜜桃的娘子们还是犹如惊弓之鸟般炸了锅。

  那青年反被这一阵骚动吸引住目光,停住脚步,目光遥遥望过来。陶宫女立即讨好地说道:“这一班选出来干粗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娘子,荣王爷尽可移驾到里面去挑好的……”

  那二十多个大娘子姑且不论年纪,光是相貌本该都不丑,毕竟出身在那里摆着,个个都是金枝玉叶,只是这几个月的俘虏当下来,原先的高贵气质早被磨光耗尽了,在浣衣局里什么样的粗重活都被逼着干,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还经常挨打,天长地久,以前的花容月貌这会儿全成了蓬头垢面。

  大娘子们一个个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鹌鹑般缩成一团,脑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肩膀瑟瑟发抖。这些鹌鹑当中却独有一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手里的棒槌有节奏地抡起落下,砸得砰砰直响。

  司寇科看在眼里颇觉稀罕,不觉莞尔:“那是什么人?”

  陶宫女回头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弯腰说道:“那可是个刺头,还没调/教好呢。”

  司寇科一听愈发来了兴致,笑问:“什么来头?”

  “牌子上写的姓牛,吴国同州人氏,进来才两天,虽然不吵不闹不讲话,但是谁也不敢去惹她,这妇人怕是会些拳脚。”

  “同州的……那是拜大哥所赐弄进来的人呀。”司寇科笑得十分温和,指着那槌衣的女子说:“把她召来让本王瞅瞅长得如何。”

  陶宫女不敢造次,忙从门口唤来四名膀大腰圆的侍卫,预备将那牛氏扭绑过来叩见荣王殿下。可不曾想,那女子突然扔了棒槌,湿漉漉的双手往衣裙上擦了擦,起身一步步往回廊这里走了过来。

  陶宫女在她手里吃过亏,当下被吓得不轻,忙道:“快拦住她!拦住她!”

  她叫得尖厉,没料身旁人影一晃,那位尊贵的荣王殿下居然单手一撑回廊旁的栏杆,翻身跃入天井,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便已如老鹰捉小鸡般把那牛氏反扭了双手提拎在了手里。

  陶宫女惊出一身冷汗,人差点儿滑溜到地上去。

  那牛氏也不挣扎,司寇科左手伸到身前去扳她的脸,她拧着脖子,以一个古怪的扭曲的姿势被迫强扭过头来。那女子脸上蒙着一层黑灰,蹭了司寇科满手,但手掌下的触感却是异常的柔嫩光滑。

  司寇科笑了:“年纪大了不要紧,对爷味口就成。今儿不进去挑了,除这个之外,再给我选二十个处子,日落之前给我送到荣王府去,听明白没?”

  陶宫女扶着柱子,额头上尽是吓出的冷汗,她也不敢当着王爷的面抬手擦一下,惟命是从道:“是,奴婢遵命。”

  一群人也没再进屋子,司寇科叫随从看着牛氏,把她押回了荣王府。

  荣王府的管事是个精细人,一早将荣王爷在浣衣局发生过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送进府里的二十一名女子,他特意关照内府的管事仆妇将牛氏单独挑出来洗漱换洗,整得干净体面以备晚上王爷随幸。

  结果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华灯初上也没动静。看守牛氏的两名仆妇倒也尽忠职守,一直等到二更过,前院传来消息说王爷回府了,仆妇们打醒十二分精神,显得很是兴奋,其中一人见精心梳洗打扮过的牛氏年岁虽长,但胜在身段窈窕,肌肤如雪,眉目也生得不赖,特别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善睐,便有心讨好地说:“不管你嫁没嫁过人,以前是什么样的身份,只要你今晚上能讨得王爷欢喜,以后要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行。”

  那牛氏倒也识趣,眼睛一眨,冲她笑了笑,那眼弯得如同夜空中的新月般,甜甜地回道:“多谢提携,没齿不忘。”

  两仆妇见她识趣,便渐渐放松了警惕。直到月上中天,仍没见前头有任何传唤,两人对视一眼,商量片刻,回头对牛氏道:“怕是今晚王爷有事,一时想不起你也是有的,妆不用卸了,你且和衣歇下,记得别睡得太死。”

  牛氏又是盈盈一笑:“的确也是时候歇下了。”

  两名仆妇才察觉到她站起了身,脖子后面便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下,人瞬时瘫倒在地。

  荣王府邸乃是新修,建成不过数月,司寇科是已故淑敏唐后所出四子中最小的一个,文韬没有,武略差强人意,但他胜在擅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是以在司寇擎苍面前也颇讨欢喜。司寇觉搏命多年才换得一个王爷头衔,可他却能轻轻松松沾了光,赏赐封地面积虽不大,却是水土肥沃之地,不仅如此,他同胞兄弟四人,除却司寇敦因战在外,其余二人封王后均已受命就国,唯独他可以开辟府邸暂居京都,时常入宫,承欢于君王膝下。

  将仆妇的衣裳剥下套在身上的晓晓,尽量避开人群扎堆之地,挑拣荒僻无人的小径试图绕出府去。荣王府不算大,只是金国的建筑与吴国迥异,内外府之间没什么区别,搞得她一开始有点晕,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以为到了外宅的范围其实还停留在内宅打转。

  绕过一处僻静的所在,抹黑她勉强辨认方向,正预备实在走不出去便要冒险翻墙爬屋顶,那厢房一隅的窗缝间居然隐隐透出一线光亮,晓晓本拟掉头而走,不曾想那房里却突然传出一声痛楚的闷哼。

  “贱人!你为什么不叫?为什么?”

  晓晓停住脚步,房里传出的呵斥声虽低,她却仍是听出那声音属于司寇科。房里除了急促的喘息外只有司寇科亢奋的叫声:“爷厉害不厉害?说!说话……爷是不是比他们哥几个都要厉害?”

  晓晓的呼吸一窒。

  脑海里闪现出不久前司寇觉对她说过的话来……

  “这把匕首,本王可以还你,不过,你得替本王做一件事。”

  “我一介弱质女流,我能做什么?勇王爷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高看还是低看,那是本王的事。”司寇觉手中把玩着匕首,嘴角边洋溢着淡然的笑容,可那双眼却是异常的冷。“进京去,本王要你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你就是本王的朋友……”

  晓晓大笑:“朋友?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

  “别那么武断。本王肯给你机会,你就该珍惜……舒姑娘。”

  晓晓微微一颤,端看司寇觉的冷笑表情丝毫未改,她惊悚过后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来。

  司寇觉的姿势非常放松,似乎对面前的舒晓晓毫无警惕:“不是本王狂傲,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即便你不肯乖乖听话,暗中悖逆我的意思,我也照样能令你杀掉我想杀的人!”见她露出一脸鄙夷不屑之色,他突然加重语气,眸光锋芒万丈般地直视过来,“舒蝉,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便由不得晓晓作主,她被夹带到了同州女俘的队伍中,十分容易便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这一路上她都受到严密监视,她也曾装疯卖傻、小打小闹地趁机放出暗号,但因为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一支队伍确切的行进路线,所以她没法收到任何同伴的消息,也就指望不上有人会来救自己。

  这一路一走便是一个多月,抵达上京后她发现即使到了浣衣局她的一举一动还是会被人监视,没几天她的目标人物司寇科便登场了。正如司寇觉所料的那样,她若想走出侍卫林立、戒备森严的皇宫,必须选择跟随司寇科离开,所以她别无选择地按照司寇觉的计划,吸引司寇科的目光,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荣王府邸。

  为什么要假借她手谋害自己的弟弟,司寇觉并没有透露原因,但晓晓经历过太多残酷非人的事情,对这种皇族倾轧更是见怪不怪。虽说能顺水推舟让野蛮的敌人互相残杀本是件仇者痛亲者快的好事,然而以晓晓对司寇觉的认识,总觉得这里面潜藏的阴谋太诡异。

  绝对不能让他如愿!

  如果是通过别的途经有机会能够杀死一名金国王爷,晓晓一定会义不容辞,但越是司寇觉费尽心思想要促成的事,她便越发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就遂了他心。

  黑暗中,晓晓回首瞥向那道昏黄的亮光,露齿一笑,随即蹑手蹑足地准备离开。

  “叫!我命令你叫出来!”司寇科暗哑的嘶吼混在噼啪的抽打声中。

  晓晓足下稍顿,犹豫片刻,最后咬咬牙,还是决定尽快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司寇觉的耳目没法混进荣王府,她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趁夜逃走。

  “叫出来!你个贱货!你平时是怎么服侍我大哥他们的?嗯?对着我就没声音了吗?”

  晓晓不忍再听,身形方动,便听屋里发出一声惨叫,似乎是那人终于忍受不住司寇科的残酷施暴,痛得叫出声来。

  司寇科亢奋不已,大笑道:“叫啊,爷就喜欢听你叫,你这家伙,果然够味,难怪大哥不肯放手……噢,该死的,真是要了爷的命了……”

  一阵冷风将帷帐撩起,司寇科大汗淋漓地叫嚷着,未曾留意到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启闭合,反而是他身下那个被蹂躏摧残的人正痛苦地高昂着头颅,一头乌黑的长发正被司寇科一把抓在手里。

  雪白的肌肤上遍布着鲜红色的血痕,刘海的发丝垂下,遮蔽住半张绝美的脸……

  目光对视,时空仿佛在那一刻凝窒了。

  “不要——”

  司寇科吭哧地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也只在那一瞬间,他的背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只来得及身子一震,发出一声暗哑的“啊”,瞳孔已迅速放大,纵欲兴奋的表情混杂着最后频死的痛楚挣扎。

  这是他人生中发出的最后一声低呼,也是他人生中最后留存的表情。

  ——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即便你不肯乖乖听话,暗中悖逆我的意思,我也照样能令你杀掉我想杀的人!

  ——舒蝉,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晓晓深深地吸了口气,阖上眼睑,用力抽出手中的银制烛台,那根长长的尖刺沾满淋漓的鲜血。

  你赢了!

  司寇觉!你赢了!

  家国

  “咳!”

  司寇科倒下,笨重的身躯压得床上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晓晓惶然地睁开眼,目光怯怯的,不敢直视床上一/丝不挂的人儿:“你……你怎么样?”

  “咳……你杀了他?”

  晓晓的视线落在床前的脚踏上,等床上的人动作迟缓地穿上衣裳。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哑,一说话便大喘气。“你……”

  “你先歇会儿吧。”见他穿好衣裳,她才慢慢抬起头来。春生浑身发颤地跪坐在床上,发丝凌乱,嘴唇红肿,嘴角沾着干涸的血迹。床上一片狼藉,司寇科赤身裸/体的被掀翻在床角,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型,晓晓目光一触,便即刻慌张地避开,面颊烧得赤红一片。

  春生拉过被子,兜头将司寇科的裸体盖上,边喘边挣扎着挪下床:“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晓晓愣了愣,没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春生踉踉跄跄地下了地,晓晓刚伸手想去扶他,没想到他自己却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胳膊肘猝然往后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僵得异常尴尬。良久,他才低着头,呐呐地吐出一个字:“脏。”

  晓晓又是一愣,随即踏前一步想继续去扶他,结果他缩得更快,声音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了:“别……我……我、脏的。”

  晓晓鼻子一酸,勉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来:“我带你出去。”

  春生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儿呆滞,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他忽尔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你快走吧,带上我,你逃不掉的。”

  晓晓自然不允,没想到他突然转身从床前摆放的刀架上抽出一柄银质弯刀,那刀虽是观赏之物,但刀刃却依然磨制得锋利异常。寒光闪闪,他引颈横刀,双目微红:“走!你走!”

  “春……”

  “你走!你若不走,我立时三刻便死在你面前!”

  晓晓见他情绪激动,慌道:“好!我走!你……”

  春生似是洞悉她的心意,涩然一笑,神情说不清的凄苦:“我只是不想在此时此地面对你,我……我……求求你,别让我太过难堪,求你……走!”

  晓晓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好!我马上走!但是……你要好好的!”

  他含泪点头,哽咽道:“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

  二人隔着一丈远,互相凝望,片刻后,晓晓冲到床边,将司寇科的尸体拖了起来,扛在肩上:“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刀架在脖上,春生手指发颤,晓晓说完话后便毅然抽身,自此出门,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待那门重新合上,这间厢房重新陷入凄冷的阴暗中,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的春生缓缓垂下胳膊,把弯刀搁在床沿,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撕扯干净,一/丝不挂地站立在床边。

  须臾,屋外不远处响起嘈杂的呼声,纷乱的脚步声,他猛地抄起那柄弯刀,刀刃反转,在自己左臂和大腿上连划数刀,伤口血涌,滴滴答答地溅了一地。

  那张绝美的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他将刀当啷扔到地上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救命——”

  “姐——”他瞪着惊恐的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凌空挥舞,眼前是绫罗垂挂的床帏,并不是血淋淋的尸体。他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其实只是做了个梦,只是那个梦境实在太过真实,令他到现在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二门上的竹帘掀起,舒雪低头进来,见了他坐在床上满头大汗,两眼无神的样子后,将手里端的醒酒汤递到他面前,嗤笑说:“听你那么大声的叫姐,还以为是叫我,看来又是自作多情了。”

  舒秀接过碗,有点赧颜的低头:“谢谢姐。”

  舒雪往床沿上一坐,侧着头打量他。舒秀在她直剌剌的目光注视下勉强一口口的咽着醒酒汤,舒雪突然说道:“如果蝉姐姐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舒秀一口呛在鼻腔里咳了起来,难受得涕泪直下。

  “别以为我是在吓你!”舒雪冷着脸站了起来,“才收到消息,金国九皇子死了,通缉告示上形容的样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蝉姐姐。”

  舒秀呆住了。

  舒雪怒容微显:“我们原可直奔上京,你却原路折返,将那冯后护送回平京。在你心里,姐姐的安危还比不过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别跟我说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向来不信那一套,义父忠义两全,光明磊落,可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下场?满门横死!”

  舒秀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巴张了张,嗫嚅着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舒雪冷笑:“你对帝后皆有救命之恩,那个皇帝回报你的是要你带兵去江北收复失地……如今你授了帅印,正是名扬天下的好机会,你舍不得这一身功名,但你也别忘了,你替那皇帝死过一次了,他欠你一条命,但你的一条命却是谁救回来的!我这便要动身前往上京,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舒秀压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揪着锦被。

  临出门前,舒雪又冷哼着甩下一句:“江北饿殍遍地,江南歌舞升平,哼,你替这样的人卖命,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记得你这条命是谁救回来的,别再任性妄为的随意拼命!”

  舒雪出去后,舒秀便一直低着头缄默,也不知过了多久,身畔一阵馨香袭人,一具软绵绵的身躯靠了过来,鼻息贴耳:“我一直觉得你这个姐姐很讨人厌,不过刚才那句话真是说得太对了……”那声音又娇又嗲,舒秀身子一颤,像是被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避退着往床内闪了过去。

  夙夙嗤的一笑,不依不饶地附身过去,藕臂舒展,从后面环抱住他,丰满的胸脯紧贴着他的后背:“你不听你姐的话了吗?记得你这条命是谁救回来的吗?阿秀,你算算,这都欠了我几条命了呢?”

  舒秀从床上跳了起来,闹了个大红脸:“你……你自重些!”

  “自重?”红衣少女哈的一笑,“我背着你逃离大理寺牢狱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自重些?这会儿倒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人模狗样来了。”

  “我……我不和你争辩,你给我出去!”

  “你不和我争辩那是因为你理亏!”夙夙眼风儿一瞟,她眼神儿极媚,那一下白眼比抛媚眼还叫人看得风骚妩媚,舒秀见状却是如避蛇蝎般缩到了角落里,他从被窝里爬出来,下身穿了条珍珠白的蚕丝长裤,裤腿很肥,却不算长,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脚踝。夙夙翻身跪趴在床上,欺身靠了过去,右手食指轻柔的撩过他的脚踝,“瞧你肌肤白的,跟个姑娘似的。”

  舒秀刚想驳斥,突然小腿上针刺般的剧痛。夙夙指尖拈着一根黑色的腿毛,笑靥盈盈:“听说你小时候着女装,是充作女子养大的,是也不是?”

  舒秀一跺脚,闪身从她跟前蹿了过去,没想到他动作快,夙夙的动作比他还快,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只听“扑通”一声,舒秀劈开双腿栽下床,脑袋磕在了脚踏上。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额头上肿起一个红包,夙夙坐在床上拍手咯咯娇笑。

  舒秀怒目而视,夙夙视而不见,樱唇微噘,一脸的娇憨:“想不想知道你那个仙女姐姐闯了什么样的大祸?”

  之前无论如何挑逗都没法引起他的注意,但只提到“仙女姐姐”四个字便能让他面色大变,夙夙又恼又恨,脸上的笑容不觉带出一丝快意的狠戾:“她死定了!她杀死了金国的荣王爷,那可是金国皇帝的嫡皇子……”

  她死定了!

  死定了!

  夙夙笑得整张脸都似乎扭曲了,舒秀靠在墙边上,目光凝重沉痛。

  娈童

  通道左侧木栏探出一条胳膊,胳膊的主人发出细若游丝的呼唤:“给口饭吃吧……”那只布满泥垢手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肤色,险些便要触碰到那暗金绣纹的布料,领路的狱卒眼明手快地一鞭子抽在那条胳膊上,那胳膊抖了抖,蜷缩着收了回去。

  “找死呢!”厉声喝骂完,调转头马上又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地道歉,“八王爷您莫见怪。”

  他口中的八王爷正眼都没看他一下,倒是后面的青衣宦官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得理不饶人地指着狱卒的鼻子骂道:“王爷没封号的吗?八王爷也是你叫的吗?”

  狱卒窘得脸上像是开了染坊,从某种关系上解读,他是洪王爷的奴才,对方是勇王爷的奴才,大家都是奴才,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虽然他的主子看起来要比眼前这位荣显得多,但他这个奴才在面对别个主子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摇尾巴使劲讨好。

  “勇王爷恕罪!”他摆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跪在地上磕头,“是奴才嘴笨!”见头顶上的主子还是没任何表示,他又卖力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刮子。

  “行了,行了,称呼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起来吧。”

  狱卒自掴也就是装个样子,司寇觉才开口他便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嘴上说着:“谢勇王爷!”心里却很不屑地想着,这位长得英气勃勃的八爷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没主心骨的软面团儿。

  那青衣宦官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身段儿还没长开,个子不过到司寇觉肩膀,气性儿却比他这个主子还大,憋红了脸,叉腰跺脚,恨恨地道:“下次再这般狗眼看人低,非挖了你的眼珠子不可!”

  司寇觉轻咳了两声:“行了,别小题大做了。我这还是公务在身呢,正事儿要紧。”

  那宦官即刻敛眉闭了嘴,狱卒听闻后亦不敢怠慢,领着司寇觉绕了个弯,来到一间挂着锁的铁门前站定说:“就是这里了。”

  这座牢狱位于洪王在上京的府邸内,属于私狱,司寇觉在上京也有自个儿的私宅,只是府邸内所设的牢狱形同虚设,很少有犯错的奴仆会被关押进去受刑。上京贵族们的门客间流传说这么一句说词——几位成年的皇子公主中,属八皇子待下最宽厚,心地也最仁善。

  “把门打开吧。”

  狱卒取了钥匙开门:“勇王爷是这会儿就把人带走,还是……”话还没问完,那青衣宦官刺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司寇觉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说:“等会儿吧,我先进去问几句话。”

  狱卒察言观色道:“那奴才就到外头等王爷,奴才不打搅王爷办事了。”说罢,行礼退下了。

  牢门没有完全打开,虚掩的门后传来啜泣声,司寇觉右手举起搁在门上,却没有立即推开。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那尖细的声音又哭又闹,嚎啕得恨不能吵翻整座洪王府邸,“谁打的你,是谁?我找他们算账去!”

  “别……别……暖暖,暖暖,别去……”

  那哭声里却带着一股倔强的傲娇之气:“我要他们十倍偿还!”

  “暖暖,别闹,我不要紧的,这些伤不疼的……”

  门嘎嘎推开,司寇觉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牢房里一坐一跪的两个人——春生穿了一件暗红色翻领窄袖锦袍,正跪坐在毡毯上,他的气色看上去并不坏,只是脖子上布满青紫色的淤痕点点,那青衣宦官正扑在他怀里哀号。

  春生抬头目光触及司寇觉,将怀中的人往外推了推:“梦露公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还是尽快离开吧。”

  “我不走!我不走!我让父皇赦你无罪,父皇平时那么疼我,他都没答应,我死的心都有了……若不是八哥从吴国回来,我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你……我不走,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赶我走?”

  梦露公主背对着门口,而春生却是直颜正对着面无表情的司寇觉,两个人互相对视,彼此的眼神俱是格外冰冷。

  “公主……”然而,春生的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谦卑温柔,“您即便不信我,您也该相信勇王爷啊,他何时让您失望过呢?”

  梦露公主回头瞥了一眼,司寇觉冲她微微笑了下,说不出的亲切和蔼。她心下略宽,抽咽道:“八哥哥,你会帮春生的对不对?”

  “是啊。”他柔声应道,俯身将妹妹扶了起来,“春生很累了,你如果再这样伤心不止,该让他多替你担心啊。”

  “那我不哭了。”梦露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司寇觉又软声劝她回去,她恋恋不舍地回首凝望,见春生亦是对她频频回顾,眼中似强忍悲恸,不觉心中酸楚之意更盛,咬着银牙低声道:“春生,你且等着,不论如何,我……我……”

  春生眼神幽幽的,凄凄的,抬手缓缓冲她挥挥手,然后别过头去不看她。梦露哪里还承受得住,哇的一声哭道:“我是你的,到死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父皇若要我嫁别人,我宁死不从!”说完,掩面飞奔而出。

  牢内重新安静下来,司寇觉负手于背,慢慢地在这片方寸之地来回踱步,脸上带着一抹怪异的笑容:“春生,那可是我的妹妹呢。”

  春生将领子拉高了些:“你连弟弟的性命都可以算计,是妹妹又如何?”那张冰削玉琢的绝美笑颜逐渐冷凝,软弱唯诺的神情不见了,眼神转厉,五官仍是那个五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改变了,仿佛陡然间换了个人。

  司寇觉不以为然地笑:“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春生舔了舔唇,黑得不见底的眸瞳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嘴角一勾,笑容充满了无尽的邪恶气息:“你也真可谓算无遗漏了,我不过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

  “不要这么说嘛,以你的才智其实早就看穿我的那点想法了。”

  “八爷就别谦虚了。”春生冷笑,“你让我帮你杀九爷,我面上虽然没有拒绝,其实你也早就猜到我不会真的动手,所以你派那女人来……我虽然还没想通你用的什么办法让那女人听你的话,但……”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你该知道,我做事向来喜欢直来直去的,就像我对你坦白说我要你杀老九一样……”

  春生眸光一闪,顿悟道:“你事先告知白芷,让她帮你杀九爷,只怕她所想和我如出一辙,面上答应,心里根本不以为然。”

  司寇觉微微一笑。

  “果真好算计。”

  司寇觉心中有一整盘棋局,他和晓晓两个人基本上都算是司寇觉摆弄的两颗小棋子,而且还是不太听话的两颗棋子。但就是这两颗不听话的棋子,在司寇觉这个操盘手的有意安排下,在适当的时机、特定的地点碰撞在一起,便会起到他意想中的结果。

  春生眯起了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认识司寇觉的时候,他才八岁,那时候他的身份是司寇冽的侍读小僮,是众皇子戏弄欺辱的对象,他已经习惯用沉默来应对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悲惨命运。司寇觉在众皇子中并不突出,也不特立独行,别人欺负他,他也一样会欺负他。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五官越长越惊人,美貌给他招来的祸端不再仅止于拳打脚踢的侮辱,意志和精神的崩溃让他生无可恋的想到了寻求死亡的解脱。

  也正是那一次,司寇觉适时出现阻止了他。

  “你连死都不怕了,就这么害怕活着吗?”那天,年仅十三岁的八皇子对一个哭得满脸泪痕的美艳男孩这样说,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我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现在有多肮脏,而是你居然没勇气去适应和改变你的命运。你不是男人!活该一辈子被人骑!”

  那天,一向软弱的小男孩跳起来,挥拳砸向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尊贵皇子。那次打架他还是输了,被司寇觉揍得三天下不来床,满身伤痕,但是第四天早上,司寇觉背着与他个子等高的一石三均铁弓将他从床上踹了下来,逼他跪下磕头:“我第一次收徒,希望收的不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如同儿戏一般的师徒之称,这个秘密仅存于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之间,司寇觉教春生弓射只教了两年,两年后司寇觉婚配,出宫建府,进宫的机会少了许多,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似乎一下子就这么断了。

  他以为这么些年,自己改变了很多,但事实是,司寇觉也在改变,大家彼此都变得似乎亲密实则疏离。每个人都在努力的为自己而活,司寇觉如此,他也是如此。成年后的司寇觉更加谨慎,但潜藏的野心和实力也在极度膨胀,他一点一滴的将之纳入眼底,对司寇觉,他是怀着一种既敬且惧的抵触心理。他对自己曾有恩,可惜,这点恩情抵不过他求生的意志。

  “你知道的,我非常不愿意去招惹麻烦。”他看着眼前淡然微笑的男人,缓缓开口。

  “哦?未必吧,小徒弟。”司寇觉微笑不改,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和,但春生知道,那温柔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他性格里的另一面,司寇觉并不像外表那样敦厚亲切,他果敢狠戾的作风,只有陪他上过战场的人才能体会出一二分来。司寇觉俯下身,用手抬起春生的下颌,春生仰起一张毫无瑕疵的脸,那张脸上的五官精细得叫女人都会忍不住嫉妒,他用指腹慢慢摩挲着他的脸颊,力道却在一点点的加重,最后狠狠地扣住了他的牙关,力道大得能将整个下颌骨都给卸下来。

  春生没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默默承受着加注在身上的疼痛。

  “你若没野心,就不会费尽心思,千里迢迢的去接近舒晓晓。晓晓,舒晓晓……她是什么人,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白芷?哼哼……即使她是白痴,只要她是舒慕允的女儿,便等同于一座富可敌国的金矿!春生,我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欢迂回兜圈,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向来都会直接去夺取……”他放松手劲,笑着拍了拍春生的脸颊,微微摇头,“怎么办,春生,你费劲心思盯上的东西偏偏也是我想要的,你要怎么办呢?”

  春生双靥被掐得通红,指印清晰可辨,但那眸光流转之时的宛然一笑却依然是那么勾人心魄:“那就试试吧,反正打她主意的,远不只我们两个。”他从毡毯上站了起来,捋了捋褶皱的衣角,“走吧,既然这戏码已经如你意的开了场,总得一步步演下去才成。”

  “你还真不怕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不,我怕的……很怕。”

  “那为什么不逃?你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童了,你如今完全可以逃之夭夭,离开上京,离开大金……”

  “八爷,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激我,你明知道我怕的不是这个,我要的也不是这个。”

  司寇觉跟在他身后,在他走出牢门的当口,出手如电地将他的双手拧到身后:“既然如此,你就更该好好听我的话,和我合作,我能保你……春生,我能给你想要的。”

  两人踏出牢门,早有狱卒等候在外,见状飞快地奔过来,手里铁链铮铮,随着当啷声响起,笨重的铁链套在了春生的颈项之上。春生佝偻着腰背,脸上是一片茫然怯懦,毫无生气,瑟瑟发抖:“勇……勇王爷,救……救我。”

  “少啰嗦!”狱卒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春生站立不稳,身子往前踉跄了下,眼看便要一头栽倒,却有人旋风般的冲到,先是将春生带进怀里,而后抬起右脚直接踹翻了那名狱卒。

  没等狱卒哀号声响起,尾随其后的司寇觉走了过来,作揖向来人行礼:“大哥。”

  “哼!”司寇冽脸色铁青的冷哼一声,“你回来得倒也够快的,老九死了,父皇正伤心得没处发泄,凶手一日抓不到,只怕春生的小命也保不住。父皇要我领兵再去吴国,老八,你是知道哥哥心意的,春生不能死,也不能落到老五几个的手里。你给我好好看着他,要是出了任何岔子,别怪做哥哥的不当你是兄弟!”

  这几句话说得着实生硬,司寇觉却没有半丝不悦,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请大哥放心。”

  司寇冽松开手,对春生努了努嘴:“去吧,记得给爷老实点,别再惹爷不高兴!”

  春生低眉顺目的缩着肩,只是不说话。司寇冽看了他一眼,又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望着司寇冽的背影,司寇觉忽尔笑言:“你瞧,其实我大哥多在意你呀!”话音刚落,胸口便挨了一拳,饶是他反应敏捷,及时弓身弯腰用双臂格挡,也没能避开那重重一击,胸口一阵剧痛,险些令他闭过气去。

  春生面色冷峻,如挂冰霜:“王爷,其实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你难道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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