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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齐晏->《花魁巧巧》->正文

第八章

  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正朝汴京疾馳而去。

  封侵无趴臥在铺着厚厚褥墊的车廂中,盧飞的「将功折罪」让他少受很多苦,巧巧和燕顺坐在他的身侧,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一双男女,若是关系不同了,很难不教人察觉,也很难骗得了任何人。

  封侵无和巧巧看上去似乎掩饰得天衣无縫,但偶尔交换的一个眼神、说话的语气、细微的动作,都让察人于微的燕顺看出了不对劲。

  出府前,大子殿下曾私下囑咐过他,要他多加留心他们两个人,没想到,还真被太子殿下料中了。

  燕顺陷入挣扎,自己和封侵无相识三年,交情匪浅,实在不愿意见到他为了儿女私情而命丧太子之手。

  他愈想愈烦恼,随口丟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便掀开车帘,弯腰跨了出去,在朱武身旁坐下。

  巧巧见燕顺一走,急忙俯身帖近封侵无的耳边,压低声音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封侵无望定她,良久良久,才淡淡一笑,用世间最平和语气对她说:「别怕,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就豁出去,赌一睹我们的运气。」

  巧巧凝视着他片刻,唇边甜甜一笑,眼中却悄悄滑下泪来。「赌注是你和我的命吗?」

  「嗯,免不了了。」他握住她的手。

  巧巧点了点头,俯身吻他。「我已经说过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先说好,万一非死不可,我怕我自己会在黄泉路上迷路,你一定要来寻我,来生我还要和你在一起。」

  「你准备缠死我吗?」他纵容地一笑,按下她的头,深深地吻她。

  燕顺一直偷偷拉开车帘的一道縫隙窥视着,他们的对话和拥吻全部落入他的眼中了。

  马车缓缓驶入京城。

  燕顺掀开帘子钻进车廂里,脸色古怪地看着封侵无。

  「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封侵无吃了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他轻轻握住巧巧的手,深吸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和朱武商量好了,马车给你们,你们回去接了老夫人就走,走得越远越好。」燕顺郑重地说。

  巧巧惊喜地望了封侵无一眼,但他却面无喜色。

  「燕顺,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封侵无坚定地说。「我们闯了祸,不能把你们也一起拖下水。」

  「婆婆妈妈的干什么,你们走了,我和朱武自有一套说词,别担心这个。」燕顺豪气地喊。

  「你我跟随太子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这个办法行不行得通吗?到时候我们逃了,却由你们来背黑锅,这算什么?」封侵无断然拒绝。

  「我是替你着想!」燕顺更急了。「太子会怎么凌迟你,你不会不清楚,就算要你死,也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的。」

  巧巧听得心惊胆寒,「凌迟」这种酷刑她曾经听人说过,而现在却要让封侵无去承受这种酷刑,光这样一想,她就已经吓得毛骨悚然了。

  「燕顺,你想帮我的心意让我十分感激,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让你们去为我冒险。」封侵无的语,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驾马车的朱武大喊蓍:「快到太子府了,你们商量得如何了?要走不走?」

  「先进太子府再说。」封侵无在车廂內高喊。

  「你一定会后悔。」燕顺的脸色都发青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太多人,我只拜托你一件事,万一我真的遭遇不测,请妥善安置我娘。」封侵无淡然地说。

  燕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朱武大叫一声,猛地勒住砩O铝寺沓怠?

  「糟了!太子殿下正好出府,和我们迎面撞个正着了。」

  燕顺和封侵无对望了一眼,燕顺率先跃下马车,再慢慢扶着封侵无和巧巧下来,和朱武一行四人立在道旁。

  前方蹄声轻捷,三乘马如飞冲至。

  封侵无思潮起伏,当巧巧顫抖的指尖轻触到他时,他立刻做了決定,一个华美而悲壯的決定,他決心拿跟随了太子殿下十多年的情誼来赌一睹他们的未来。

  三匹马馳到近处,看见了他们四人。立刻勒住马头,停了下来。

  巧巧望过去,中间是匹白马,马上的男人锦袍金冠,不必猜也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了,一张很普通的圆脸,两道粗粗的浓眉倒竖着,若没有那双攫鑠的、霸气的眼睛,实在是个毫不出色的男人。

  「臣等见过太子殿下。」封侵无、燕顺、朱武朗声道。

  太子的视线直接投射到巧巧脸上来,微微地抬起下頦问道:「叫什么名字?」

  「花巧巧。」她的目光直视地面,僵硬地答。

  「花巧巧——」太子笑了笑,第一眼。他就满意了。「来,你过来,我要好好看看你。」

  巧巧刻意木然,但再淡漠的神情也掩饰不住她的不安,瞬息间,她的脑中已转换过无数个念头,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不敢回眸去望封侵无,只好把心一橫,朝太子寸步移近。

  太子用手中的马鞭抬起巧巧的下巴,眼中有激赏,但倒竖的浓眉让他就算喜欢一件东西,都看起来同样兇狠。

  太子忽然抬起目光望向封侵无,问道:「侵无,听说你受了重伤?」

  「是。」他冷冷地答,看见太子不过以马鞭碰了碰巧巧的脸,已忍不住妒火中烧了。

  「太子殿下!」燕顺插口,为了想帮封侵无抢点功劳,便刻意强调。「花姑娘遭盧家庄强掳而去,封侵无为救花姑娘而受了重伤,性命险些不保。」

  「哦!为了保护花巧巧而受的伤吗?」太子狐疑,但不形于声色。

  「是。」燕顺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越帮越忙了。

  太子不动声色,紧盯着封侵无,说:「也真难为你了,不负我对你的信任,这趟差事你办得极好,回府后重赜猩停闼邓悼矗睦锵胍┦裁矗叶忌透悖?

  封侵无看进太子的眼底,太子分明满腹疑团,对他的信任也早已经不再是信任了,他不是听不出来踊袄锏奶撎撌凳担壅郏菸艺?

  既然做出了決定,他就不再迟疑了,朗声说道:「殿下若有重赏,臣斗胆请殿下将花巧巧姑娘赏给臣,求殿下成全。」

  话刚说完,太子的脸色骤变,巧巧也惊愕不已,就连燕顺和朱武等人也都惊呼出声,不敢相信封侵无竟然自寻死路。

  「你想我会答应吗?」太子的浓眉竖得更高,看起来更加兇狠了。

  「臣……求太子成全。」封侵无想也不想,心一橫,咬牙下跪。

  「求我成全?」他瞇着眼正对着封侵无,眼角却瞥向发愣的巧巧,冷笑着。「你这话有问题,为何『求』我『成全』?」

  「因为臣已经爱上花巧巧姑娘。」封侵无決绝地说。

  巧巧战慄着,回身望他,两对眼眸坦诚相视,没有掩蔽也没有隐藏,事已至此,不再有退缩的空间。

  「看样子,你不只爱上了她,也对她动手了吧!」太子白牙縫中迸出几句冷语,他的语气愈冷,內心就愈愤怒。

  沉默、惊疑的空气逐渐在瀰漫、扩散,紧张得无人敢喘息。

  「你……竟敢动我的女人!」太子突然暴叫一声,愤怒难抑,手中的马鞭狠狠往下一怞。

  「啊——」巧巧一声惨叫,马鞭怞在她的身上,一阵剧痛钻心,她疼得软倒在地。

  封侵无弹跳起来,急得要扑过去,太子朗声下令。「把封侵无给我拿下!」

  太子一下令,燕顺和朱武不敢不从,刀剑纷纷架在封侵无的脖子上,他手无寸铁,丝毫没有反击之力,只不过稍一挣动,他背部的刀伤就隐隐滲出血丝来。

  巧巧忍痛跪下,在这绝望的关头,也顾不得自尊了,她一迳向太子下拜哀恳。「太子,求你……放过封侵无……是我勾引他的,与他无关……」

  「巧巧,别乱说话!」封侵无大声喝止她。

  太子忽尔诡异地一笑。「把封侵无押下去关进地牢,我自会好好想办法来整治他。」

  燕顺,朱武等四人强将封侵无绑上马背。

  巧巧惊痛得簌簌发抖,仍跪倒在地上不肯放弃地哀求。「太子……求求你……放过封侵无……」

  「要我饒了他?」太子森森冷笑。「我还从来未曾比此刻更加震怒过,你以为三言两语就会让我轻易放了他?除非你有本事让我消气,否则……就等着看封侵无残缺不全的尸体吧。」

  巧巧毛骨悚然,手足不由自主地发顫,她什么都无法去想,但觉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救封侵无!

  ※※※

  太子府富丽无比,府中还住着三名艳容丽质的女子,伺候着太子殿下。

  当夜,太子府大厅中红烛高烧,两名艳丽的女子正陪太子饮酒作乐,而名唤「水芙蓉」的女子则在厅中翩翩起舞着,这三名女子当中,似乎也是这个水芙蓉最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巧巧一直跪在太子脚边替他斟酒,整整跪了一晚,膝蓋早已经麻得跪不住了,上身也累得直摇晃,但她努力使自己不动,生怕又会触怒太子,拚命咬牙硬撑着。

  「倒酒!」太子突然暴烈地吼。

  巧巧惊了惊,勉强振作精神替太子斟酒,但双手累得不住打顫,止也止不住,酒溅出来了几滴,就溅在太子的衣袖上,他一掌劈过去,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巧巧的脸上,酒壶顺势飞出去,泼洒了一地。

  「五十万两买来的女人,连倒个酒都不会!」半醉的太子怒骂。

  巧巧柔着没有知觉的膝蓋,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冲上去撕烂他那张脸,但她隐忍不发,将所有怨恨都网罗在看不见的心底下,匆匆换上一张笑脸,再度卑恭欠身,把求了一夜的话再求上一遍。

  「太子殿下,求求您放了封侵无吧。」

  太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巧巧的发髻,一把拖到脚边来,狂怒地大吼:「一个晚上顛顛倒倒就只有这句话,你烦不烦人哪!」

  巧巧死命咬住下唇,兇狠地瞪视着他。

  「怎么!」太子狠狠捏住她的下巴,猙狞地笑着。「眼睛杀气腾腾的,想杀了我吗?」

  「不敢——」她斂下奔腾的恨怒,下顎的骨头几乎被他捏得碎裂了。

  「不敢就好,给我笑!」

  他张开手掌,几乎掐住巧巧的脖子,大力摇晃着她,她快要被他掐得不能呼吸了。

  一旁的水芙蓉见狀,心里十分同情巧巧,忙过来替她解围。

  「太子殿下!」水芙蓉用她特有的柔软音调,捱近太子的身旁说。「您这般勇猛,就要将花姑娘给弄死了。」

  太子手一松,推开了巧巧,巧巧一个踉蹌跌倒在地。

  水芙蓉抓住机会,附在太子耳边软语说道:「听说临安醉颜楼的花魁娘子琴棋、书画、歌舞样样皆通,不如让花姑娘献唱一曲助助兴,光是斟酒岂不可惜了花姑娘吗?」

  「好,唱个曲子来助助兴!」太子半瞇着眼,沉声呼喝。

  巧巧松了口气,朝水芙蓉递去感激的一瞥,思索着该唱个什么曲子才好。

  太子突然又对她咆哮。「哭丧着一张脸干什么!给我笑!」

  巧巧匆匆堆起笑容,太子看了却不甚满意,怒吼着:「我要这种假惺惺的笑容干什么?不笑自然一点,我立刻命人多怞封侵无几下鞭子,看你笑不笑!」

  无论如何,巧巧这时候也挤不出多自然的笑容来,封侵无的名字像一波又酸又甜的浪花,冲击着她的心房。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给封侵无唱的曲子,唇边淡淡浮起了笑容,那时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她轻柔地唱了起来——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ǚ⒙ΑBL雀相呼唤,鶯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暖水……」※

  她陷入那一段回忆中,歌声甜润委婉,全情投入,心无旁颉?

  太子仰头喝干一杯酒,醉意已有了九成,听着巧巧万种温柔的歌声,在他耳畔空灵地迴响,看着她云手回眸,弱质纤纤的神态,搅得他心旌摇漾,他醉眼惺忪地看着她,猛地伸手一抱,将她攬进了怀里。

  巧巧大惊,看见他的脸湊近,浓烈的酒气喷上来,她一阵噁心欲吐,急忙闪避,一时忘情,忍不住脱口大叫。「别碰我!我是封侵无的人!」

  太子眼睛血红,兇暴了起来,在她娇嫩的脸庞上狠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她的双颊热辣辣地透红了。

  「别以为我真想碰你,已经被男人碰过的女人,本太子才不要!」太子森冷地笑,眼中闪出陰险的微光。「你是我花钱买来的,竟敢在我面前声称是封侵无的人,好,就冲你这句话,来人!」

  门外的侍卫推门走进,朗声而应。「在!」

  他冷冷下令。「到地牢去,在封侵无的背上怞上十鞭!」

  巧巧如着雷殛,急扑上去抱住太子的腿,力竭声嘶地喊:「别这样!太子殿下,我错了!别打封侵无——」

  「现在认错太晚了,你的曲子还没唱完呀,来,继续唱。」他一脚踢开她,回身倒向褥子上。

  巧巧的眼泪不争气地冒湧,太子的「权力」吓住了她,她心乱如麻,浑身哆嗦,虽然不敢再使性子,但想唱也已经语不成句了。

  太子又喝干一杯酒,暴喝:「你在哭墳哪!要我再给封侵无加上十鞭子吗?」

  酒杯发狠地砸上来,剎那间,酒杯碰伤了巧巧的面额,她用手摀住割裂的伤口,美丽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圆,她仓皇地跪下来,嘴里下意识地求饒着。「殿下恕罪、殿下息怒……」

  太子的喘气声愈来愈大,脸脖子胀得发红发紫,两只眼睛血红,大着舌头呼喝着。「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恕罪?没那么容易!」

  跟着一声大吼,眶啷啷一阵乱,太子把桌案上的酒菜全推翻在地,然后一屁股坐在翻倒的酒菜上。

  「太子、太子!」水芙蓉和两名少女七手八脚地过来攙扶。

  「滚开!」他怒喝,却已醉得推不开她们。他重重眨了两下醉迷迷的眼睛,明明睏倦了,兀自骂道:「你等着……榨干了封……侵无的血,看看会不会让我……息怒。」

  巧巧恐怖得神魂晃漾,渐渐地,太子不再发出声音,醉得睡过去了。

  水芙蓉吩咐两名少女伺候太子更衣上床,回身扶起巧巧,替她擦拭着额角的血跡,柔声安慰她。「太子不会真心想弄死侵无的,你放心,太子只是想懲罰你们罢了。」

  「真这么简单吗?」巧巧不信,抖顫地说。「侵无已受了重伤,怎么承受得了太子的懲罰,怎么承受得了,与其把我们两个弄得半死不活,倒不如把我们一起杀了吧,这样也快活些!」

  水芙蓉仔细打量着巧巧,静静瞅着她。「你的确是非常奇特的姑娘,难怪能令侵无为你动情,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侵无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沦落到这种境地,真教人无法置信。」

  巧巧听水芙蓉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向着他们的,而且,水芙蓉提起侵无时,感觉上也颇为亲热。

  「你和侵无挺熟?」巧巧忍不住问。

  「我也喜欢过他哩,不过,他对我倒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是落花有意,他是流水无情。」水芙蓉玩笑般地笑说。「想当初,太子殿下是预备将我许给侵无的,不过他却无意娶我,只认了我当姐姐。」

  「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我们?」巧巧抓住一线生机,不肯放过。

  「帮你们?」水芙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太子这回是不是动了真怒,如果只是想懲戒你们以洩愤,那么最多是肉体捱个几天痛楚就没事了,最怕太子这回是当真的,根本不准备放过你们,这样一来,我也无能为力。」

  巧巧脸上惊疑闪烁。

  水芙蓉压低声音对她说:「明天,我会在旁边敲敲边鼓,想办法让太子多听你弹琴、多看你跳舞,你就耐住性子,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悅太子,尽量别惹恼他,免得他又遷怒于侵无,一会儿,等过了午夜子时,燕顺会偷溜出府去通知封夫人,接下来,就看封夫人的本事了。」

  巧巧微微一喜。「我曾听侵无说过,封夫人时常进宫与皇后话家常,或许封夫人会进宫去求皇后,是不是!」

  「没错,事实上,皇后和封夫人的交情不浅,一旦皇后得知此事,定会救出侵无的,你放心。」

  终于,巧巧露出了笑容。

  她在心里欣喜地叫着——侵无,我们一定要熬过明天,只要熬得过去,就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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