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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美人曳花锦 第三章 红颜怜

  这一夜的承恩,终是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结束。

  醉妃于龙榻上呕吐,浑身过敏起了疹子,导致不能承恩,被送回冰冉宫。

  这样的描述,在选秀的翌日,以一种极快的方式传遍了诺大的禁宫。

  甚至于,比选秀更令宫中的嫔妃们注意。

  当那自请于暮方庵祈福的醉妃被太后一道懿旨接回宫时,她们是惧怕的。因为,这无疑代表了宫里一种风向的转圜,这种惧怕,随着醉妃,抵达禁宫时,愈发有增无减。

  三年了,庵内清苦的三年,并没有让醉妃的容貌有一丝褪色,反是惊为天人一样。

  这,怎么能让她们不怕呢?

  她们相信,轩辕聿是喜好美色的,得宠三年的姝美人,倚靠的,不就是那张脸吗?

  所以,如今的醉妃,让她们怎能不担心呢?

  毕竟,三年前,碍着她守孝,轩辕聿撤了她的牌子,如今,对于这位帝王来说,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呢?

  她们,不能不怕。

  因为,这,或许就意味着,她们在禁宫内的煎熬将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那些新鲜明媚的秀女,不管怎样,还是会循着惯例,得到一次侍寝机会,对于她们来说,连这样的机会或许都不将再得。

  属于她们的牌子,只会蒙上更深的尘埃。

  虽然,在这宫里,有宠有孕的嫔妃都不会活得太长,但,姝美人不是个例外吗?

  她们也有理由相信,自己会是下一个例外。

  值得庆幸的是,这位醉妃显然还是福薄的,侍寝当晚竟会发生这样的状况,终于让她们松了一口气。

  她们甚至可以预见到,醉妃现在懊悔万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此刻的夕颜,却是淡然的。

  今日,她借着身子过敏,已命离秋禀于太后,婉推了两仪殿选秀一事。

  当然,这仅是其中一个目的。

  她要的,还有短期内不会再晋位份。

  她的位份已太高,再晋,就是正一品妃位。

  高处,不仅是不胜寒,更会让她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或许,还有丢了性命。

  而她,并不能有事。

  看似隆宠的圣恩,或许是维系家族的一种选择,却不是唯一的。

  尤其在如今的后宫,明哲保身,是最重要的。

  毕竟,回宫这三日,她趁闲暇时,翻阅过相关宫里记事的卷宗。

  翻阅的结果,只向她透露出一个讯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三年前,她被晋为妃位的翌日,丝履底部被人动了手脚,导致她坠落谷底的事,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她相信,这双丝履是在别有用心的宫人听到她要往麝山去时,才被换上的。

  也就是说,在她刚进宫,有人就为了她准备了这份‘见面礼’。

  现在,二哥马上就能随军拉练,等到他真正能继承父亲的军勋,对于她来说,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有什么,比家人安好,更让她期待的呢?

  然,这份期待,随着负责选秀的女官躬身进来,转变成愈深的不安:

  “娘娘,这是今日应选秀女的名册,太后吩咐让奴婢呈给娘娘御览。”

  离秋伸手接过这份名册,递于夕颜。

  夕颜接过,淡淡看了一眼,手,随着这一眼,却滞了一滞:

  “襄亲王庶女纳兰蔷,年十三岁。”

  竟然会有她妹妹的名字,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即便妹妹也到了应选的年龄,但,按着祖制,庶女并非是一定要参加选秀的。

  可,她忘记了,并非人人都视进宫为一种负担,于侧妃莫兰来说,纳兰蔷进宫或许更意味着一种在如今的王府可以为所欲为,呼风唤雨的资本。

  夕颜合上那本名册,太后命人把这份名册现在呈给她看,其中的意味,她知道。

  太后,对昨晚她的侍寝十分地不满。

  她使的这些小心计,又怎能瞒过太后呢?

  而她,也知道,是瞒不过的。

  一如,她始终是要承恩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太后就会用这种法子,让她妥协。

  睿智如太后,果然清楚她的软肋,并将软肋为其所用。

  “替本宫备辇。”她将名册还于那女官,吩咐道。

  “诺。”离秋应声道。

  夕颜的手抚上脸颊,还有红疹未褪,她以白色的纱巾遮面,上辇,匆匆往两仪殿而去。

  未进殿,就瞧见,殿外立着鸾凤华盖。

  宫内能用鸾凤图案的,惟有太后和皇后,如今,中宫空置,那么,必是太后在殿内。

  随着通传,她缓缓步进殿内。

  纳兰王府,她一人进宫就可以了。

  因为,禁宫深深,并不是纳兰蔷该待的地方,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性内向懦弱,根本不适合这嗜血于无形的宫廷。

  所以,哪怕,侧妃莫兰背地里会咒她,她也要阻去这事。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第一列秀女还未觐见,一切都来得及。

  跪拜如仪间,只听得太后的语意从殿上悠悠传来:

  “哀家听闻醉妃昨晚侍寝,却突然身子不适,今日,哀家已准你在宫中歇息,怎么反又来了呢?”

  “回太后的话,臣妾早起略觉好些了,恰女官呈来名册,臣妾记着太后的吩咐,不敢相违。”

  她乖巧中带着惶恐地说出这句话,依旧跪叩于地。

  “哦,是么?看来醉妃还是把哀家的话当话的。既如此,地上那么凉,跪着万一又起了病,倒是哀家的错了。莫菊,扶娘娘起来,赐座。”太后顿了一顿,复转向轩辕聿道,“皇上,今年选秀的日子虽延了两月,但,更让司礼局用心择选了这五十名秀女,其中不乏绝色,连哀家看了前日画师送来的图象,都觉得甚是不错呢。”

  “今日有母后陪同朕一起择选,相信,选入后庭的女子,必是甚和朕意的。”轩辕聿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吩咐道,“小李子,开始罢。”

  李公公得命,随着尖利的嗓音在殿外响起,夕颜仿佛又看到那一年,她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进这殿内,却不想,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嫔妃。

  五十名秀女,每批两人,依次进殿,这两人中,可能同时会被留用,也可能,一个都未被留用。

  不过,皆是帝王的一念之间罢了。

  太后显然对这次协同选秀颇为兴致勃勃,而轩辕聿却是淡漠的。

  夕颜坐在他的身侧,目光始终不敢去瞧他。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昨晚,她对他,竟然起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不敢看他。

  是的,不敢。

  但,要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

  随着司礼的太监尖声道:

  “襄亲王幺女纳兰蔷,年十三。”

  夕颜的目光终于凝向,殿外缓缓走来的那抹倩影。

  纳兰蔷戴着白纱毡帽步进殿来,按礼叩拜。

  “带露蔷薇入夜香,”太后吟出这句诗,笑道,“只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带露垂怜之态,脱掉毡帽。”

  “诺。”纳兰蔷脱下遮住娇容的白纱毡帽。

  夕颜望向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三年未见,她确实出落得婷婷玉立,虽不加修饰,也算是这届秀女里出类拔萃的。

  “醉妃,你看如何?”太后骤然发问。

  果然,还是问了。

  这一问,无论她怎么回答,其实,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太后要的,只是看她的反映,如此罢了。

  即便这样,她却还是要答的,否则,更是逾礼。

  “回太后的话,应届秀女皆经过司礼局层层选拔,自然资质出众。”她答得很是乖巧。

  “哦?这位秀女,似乎是醉妃的妹妹吧,看来,纳兰王府要出两位皇妃了。”太后似漫不经心,却字字犀利地道。

  夕颜的心一沉。

  她不可以让妹妹进宫,不可以。

  “太后,臣妾有禀。”

  “难道醉妃不认同哀家的建议?”

  “臣妾不敢,但,臣妾有句话,却不能不说。臣妾这个妹妹自幼礼仪欠妥,连家父昔日都十分头疼,臣妾不能只顾包容妹妹,而忽略选妃以德为先。”

  夕颜眉心一颦,硬是说出这句话,她看到,纳兰蔷的脸随着她这一句话,顿时变得煞白。

  惟有如此,她才能保住这个妹妹。

  哪怕,她要担上嫉妒的虚名,也无所谓。

  “哦,原来醉妃是为这个担心啊,确实,哀家起初也担心,再选到些不省事的,坏了后宫的风气,不过,既然是醉妃的妹妹,哪怕,自幼欠缺,后天总归是可以弥补的。”太后笑意愈深,转望向轩辕聿,“皇上,你觉得呢?”

  第一次,夕颜主动凝向轩辕聿,她希望能从他的口里听到拒绝。

  第一次,他随着她的目光,淡淡地望向她,不过只是一瞥,他的薄唇轻启,语音是冷漠的,这份冷漠一并将夕颜的心浸染:

  “母后觉得好,何必再问朕。”

  “既然皇上这么说,记下留用。”太后仍旧笑着,她笑着说出这句话,笑着看到夕颜蒙面的白纱在轻轻地颤抖。

  她,要的,就是这样。

  任何人,若违逆了她的旨意,就得付出代价。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没有人可以例外。

  纳兰蔷躬身谢恩,退出殿外,站在她身旁的那名秀女并没有留用,与她一并躬身退出殿外。

  在下一批秀女进殿前,太后睨着夕颜,道:

  “坐了这会子,就觉得乏,看来,哀家真是老了。醉妃扶哀家去歇息一下,这里,交给皇上吧。今年,看来秀女的资质确是比往年更值得期许。”

  “诺。”夕颜只说得出这一字,起身,太后的手已搭在她的腕上。

  “皇上,好好选,让咱们如今这暮气沉沉的后宫,也热闹热闹。”

  轩辕聿却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墨黑的眸底,隐隐有一丝深蓝洇出。

  夕颜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眸光,从刚刚那次对视后,她不再去看他。

  因为,没有看的必要了。

  她扶着太后的手,转朱阁,隐约可看到,秀女待选的那殿里,依旧是丽影憧憧,进宫为妃,或许在大多数人心里,始终是光耀门楣的事。

  在她心里,其实,何尝不是呢?

  “醉妃,你知错了么?”太后悠悠启唇,饶是这样一句话,她却看到夕颜并没有一丝的惊惶。

  “臣妾福薄,有负太后的费心安排。”

  “是福薄,还是你有心拒恩呢?”太后止了步子,站在回廊的转角处。

  廊檐上,有金铃迎风发出悦耳的叮叮声,这些声音,遍布于整座禁宫,也是关于春日暖风,最完美的一道诠释。

  但,这些完美,不过是表相罢了。

  一如,金铃会褪色。

  再美的容颜,也会褪色一样。

  太后要的,不过是她此时的姝颜国色罢了。

  “太后,臣妾知道,得到皇上恩宠对臣妾来说,有多么重要,只是,昨晚,真的事出有因。”

  原来,口是心非的话,也可以说到这样的真诚,仿佛,她心底想的,就是这样的。

  “哀家看,这事出有因,不过是醉妃深谙集宠于一生,即集怨于一生的道理吧。”太后冷冷说出这句话,搭在她腕上的手加了些许力,“当然,哀家要看到的,就是这宫里,没有任何人专宠,醉妃,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最好你真是入了心的明白。倘若你不明白,哀家相信,不用哀家调教,纳兰蔷也会明白。”太后的眸光望向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名宫装女子缓缓行来,复道,“因持宠生娇,让选秀拖延两月方举行的事,哀家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夕颜听离秋提起过,因正月里,西蔺姝畏寒,轩辕聿启驾陪她往热河的行宫,不知怎地,延误了归来的日子,方让这次选秀延期。

  至于详情,离秋不愿多说,但她隐隐猜得到里面的含义。

  怕是西蔺姝并不愿这场选秀的发生。

  可,换来的,不过是延期。

  太后为什么急急召她回来,也是源于这一层吧。

  只是,为什么,太后就能断定,她能平分这恩宠呢?

  “颜儿,你很美,也很聪明,就象哀家年轻时一样。哀家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是可以达成目的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继续笑着道,“皇上是哀家的儿子,他是怎样的人,哀家最清楚,哀家更相信,纳兰家的小姐是最适合他的。”

  “太后,臣妾会照您的意思去做,可,臣妾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同妹妹分享。”

  她挑明这句话,用女人嫉妒时所惯用遮掩的语气说出。

  然,她的伪装,却还是逃不过太后的洞悉。

  “只要你一日握住皇上的心,那么,纳兰蔷一日就会安稳地待在宫里,但,哀家清楚,你真正担心的——”太后凑近她的耳边,旁人看来,不过是替她正了一正髻边的金钗。惟有她知道,这正钗的刺进发髻的疼痛,是直抵心底的,“入了这宫的女子,很多,都会死去,有些,是犯了事,有些,是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你担心,你的妹妹,成为下一个,是么?”

  未待夕颜应答,太后语声转厉:

  “哀家最不喜欢别人诳骗哀家。”

  “是,臣妾不希望身边的人有事。”夕颜咬紧唇,低声道,“所以,太后,可以答应臣妾么?”

  “你是在和哀家谈条件?”

  “是。太后既然对臣妾说得这么明白,想必臣妾也值得太后这般做吧。”

  “那要看看,你替哀家做的事,是否值得哀家为你庇护这些人。当然,不止你妹妹,还可以包括,纳兰王府所有的人。”太后眯起眼眸,盯着夕颜道。

  离这么近,隔着面纱,她仍能瞧到夕颜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起了点点的红疹。

  当一个女子,可以不惜以自己的容貌,去做为赌注时,注定,这女子的软肋,会很少。

  所以,她不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软肋。

  如果,她的儿子,注定,逃不过美人劫,她希望是眼前的这名女子,也不愿意,是西蔺家的任何一名女子!

  夕颜的手托住太后的手,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从此以后,这宫中,绝不会再有人专宠。”

  太后笑着将她发髻的金钗拔下,道:

  “这金钗太俗了,过几日,就换成步摇罢。”

  金步摇,在宫里,惟有正一品妃位方能佩戴。

  夕颜听得明白太后的意思。

  “太后,臣妾并不适合戴金步摇。”

  “是的,总归是你的,避不过的。”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既然,你不愿现在晋,那么,待到你怀了皇上的子嗣后,一并晋了罢。”

  这句话后的份量,夕颜听得明白。

  但,她宁愿是不明白的。

  “嫔妾参见太后。”

  一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夕颜转眸,看到,一抹她并不陌生的孔雀蓝出现在近处那簇绿梅的树影里。

  “是姝美人啊,免礼。”

  太后手一抬,原本握着的金钗恰不慎落在了地上。

  西蔺姝淡淡一笑,并不俯身去拾,只看着太后边上的女官,道:

  “莫菊,太后的金钗掉了。”

  “不过是一枝金钗。”太后的丝履从那金钗上踏过,“既然脏了,就不必再拾了。”

  “太后,小心咯脚。”西蔺姝欠身退至一旁,她望着夕颜,笑得更加明媚,“这位,该是醉妃娘娘吧,嫔妾有礼了。”

  她只稍稍福了一下身,并未按着规矩行礼,太后的余光睨向夕颜。

  夕颜瞧见,西蔺姝的发髻上赫然别着几朵梅花,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日选秀时,沉默不语的那名女子正是她。

  不过短短三年,看上去,她的性子,不知是变了,还是本来就如此呢?:

  夕颜扶住太后的手,手里的分量,让她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

  哪怕,被人误解,又怎样呢?

  “太后,您不是累了吗?臣妾扶您歇息吧。”

  对于西蔺姝的行礼,她只做未见,径直,扶着太后的手,往前行去。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带着剑拔弩张的局势。

  她知道,西蔺姝是不喜她的。

  没有一个女子大度到,可以和任何一名女子分享所爱的男人。

  是的,仅从西蔺姝望向她的目光里,再如何掩饰,都泄露了一种情愫,西蔺姝应该对轩辕聿该是有感情的。

  真好,至少,还能在这禁宫拥有一份感情。

  对于她来说,始终是不可得的。

  既然得不到,她不会耗费心力在嫉妒上,她所有的心力,只为了王府。

  这,就是她最大意义。

  很可悲。

  但能让家人幸福,仅牺牲她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和西蔺姝擦肩而过时,她没有瞧她。

  就这样,擦肩越过。

  “颜儿,金真族屡犯边疆,明州是越来越不太平了,眼瞅着,一场恶战难免啊。”太后仿佛不经意地提到这句话,却让夕颜扶住她的手滞了一滞。

  “哀家听说,昨日早朝,你二哥倒是主动请缨,这与你当初自请去暮方庵确是有几分相象,不愧皆是襄亲王的子女,果然让人值得寄予期望啊。”

  二哥这么急于建功立业?

  但,他的腿伤方愈,怎么可以呢?

  战争是残酷的,而他是纳兰王府仅存的唯一男丁。

  纳兰王府的男子,虽生来为了浴血杀敌,祖训也是如此,可,她还是不能做淡定,淡定到,面对二哥腿伤初愈的出征,无动于衷。

  “不过,哀家和皇上说了,你哥哥身子才大好,即便要为国立功,也不急于一时,算着,你妹妹都进了宫,你二哥至今却尚未娶亲,别生生耽误了。你如今回来了,也替他掌掌眼,看哪家的小姐匹配的,与哀家说一声,也算成全了一桩美事。”

  太后这番话,连削带打,她自然听得明白。

  惟有她按着太后所要的那样去做,这些话,才会边成王府的福荫。

  否则——

  不,没有任何否则。

  “诺。”她低低应声。

  这初春的风,却还是这么乍暖还寒,乍暖还寒……

  当日,轩辕聿就颁下圣旨,共选出十五名秀女进入后宫,初封的位份也都在美人之位,于三年前并无两样。

  只有一人是特殊的。纳兰蔷被册以女史,这份特殊的缘由是她必须随奉太后于慈安宫。

  所以,当然,没有人会嫉妒这样一份特殊。

  这一年的选秀,似乎很平静,但,平静下的暗潮汹涌,终是在天永十三年,这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拉开了序幕。

  是的,乍暖还寒。

  王妃陈媛因着这份寒,甚至还穿着袄裙,一路由莫菊引着,往冰冉宫而去。

  今日,是她额外得了太后的恩旨,在阔别三年后,第一次,进宫去见她的颜儿,她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这份欣喜使得三年来,始终困绕在她心头的阴霾稍稍淡去些许。

  “王妃娘娘,一会见着醉妃娘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奴婢提醒王妃娘娘了吧。”莫菊的声音冷冷传来,让陈媛脸上不自禁露出的笑意终是尽数敛去。

  陈媛轻轻颔首。

  她当然知道,怎样对她的颜儿才是最好的。

  这大半辈子,就这么过了,繁华尽处,她剩下的,也惟有颜儿和禄儿了。

  当冰冉宫出现在眼前时,莫菊停了步子,望向她,道:

  “太后在慈安宫等着王妃娘娘,一会奴婢再来接您。”

  说完,莫菊躬身退下,与此同时,开启的宫门里,一雪色的身影匆匆奔出。

  “颜——”陈媛只念出这一个字,忙噤声,恭敬地行礼:“妾身参见醉妃娘娘。”

  这一语,让急奔至她跟前,才喜笑颜开,欲待相唤的夕颜分明滞了一下,一滞间,她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是失礼了。

  哪怕,再不愿,但,当着众人的眼前,她还是要维系这种虚伪的礼仪。

  “快起来,王妃不必多礼。”她扶起陈媛,手,微微颤抖。

  这份颤抖,随着陈媛抬起脸来,终于化为更深的震惊。

  陈媛的右脸,一条长长的疤痕,蜿蜒的伏在那,让原本娇美的脸,变得狰狞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夕颜望着陈媛的脸,一字一句地问。

  陈媛的手抚到那条疤痕上,她知道再多的脂粉都掩不去,可是,这,真的不重要。

  纵然,以前的她,确实爱惜容貌胜过生命。

  “娘娘,不碍事的。”

  夕颜没有再说话,她只默默地扶住陈媛,进得殿去。

  甫进殿,她便摒退众人,扶着陈媛入坐上座,然后,她就这样跪伏于陈媛的膝前,象以前在王府时那样,低低唤了一声:

  “娘亲——”

  “傻孩子,娘亲没事。”陈媛竭力让自己的脸上带笑,依旧如往昔一般温柔地抚着夕颜的发髻。

  但,终有些东西,不能再似往昔了。

  譬如,她的颜儿,如今梳着这高高的宫髻,再不是王府时梳的垂髻。

  “怎么会没事?娘亲脸上的伤痕究竟是谁做的?侧妃么?”

  “不,孩子,不是她,是——”陈媛犹豫了以下,遂轻轻笑道,“是你父亲出殡那日,我不该跟着去,被那血莲教所伤。”

  一语落,夕颜的脸色一变。

  血莲教,轩辕聿那所谓的诱敌之策,还是伤到了她的母亲。

  不过只是一暗,夕颜的手轻轻抚到陈媛的脸上:

  “娘亲,还痛么?”

  “颜儿,不痛,一点都不痛了。”

  “娘亲,是颜儿没有好好照顾你,是我的错。”夕颜说出这句话,竭力抑制住眸底的雾气。

  难得的见面,她不能哭。

  哭,除了增加伤悲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陈媛看着夕颜,她的眉心,皱了一下,旋即松开。

  再难启唇,她终究是要说的。

  “颜儿,看到你如今这样,为娘就放心了。只是——”

  “怎么了?”

  夕颜看到陈媛的眉心皱起,而这三年清修的日子,她所能知道关于家人的情况,不过是点滴。

  不过是,她们还安好。

  “你二哥执意要随军出征讨伐金真族,你也知道,他腿伤刚好,为娘真的担心他再有什么不测,让我拿什么脸去地下见你爹啊。”

  这句话,和太后说的意思是一样的。

  这样的意思,让夕颜明白,二哥急于立军功的欲望是这么迫切,他定是想尽到这三年来所耽误的一些职责吧。

  只是,现在,真的是一个好时机吗?

  三国分立的天下,常年无战,虽然对于武将来说,太过安乐,会消磨他们的斗志,更容易让成长中的武将一事无成,默默无为。

  但,即便怎样,带着初愈的腿伤出征,始终,是一种欠缺考虑的表现。

  “娘亲不用担心,太后昨日还和我提起过这事,太后说了,会从家世相当的应届落选秀女中,指一名给哥哥,待哥哥大婚后,再做其他打算。说不定,这一成婚,哥哥的心收了,念着嫂子,反倒不那么急躁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你哥哥的心气,让我怎能不担心呢?”

  “娘亲,凡事都还有皇上,不是吗?只要皇上不允,哥哥再坚持,也是无用的。”

  “颜儿,皇上的主意,又岂是我们能揣摩到的。”陈媛颦了一下眉。

  “娘亲,你忘了,女儿如今是皇上的嫔妃,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夕颜故做轻松地,笑着宽慰陈媛。

  其实,她并不知道,对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你这么说,我确是放心了。颜儿——”陈媛继续轻柔地抚着夕颜的发髻,道,“你也知道,蔷儿进宫了,这也是莫兰的意思,她总觉得,倘若蔷儿不挣个出头的脸,她在王府就朝不保夕。所以,我由得蔷儿参选。你们是姐妹,以后,能照顾她一点,就多照顾一点。好么?”

  “妹妹得太后赏识,日后定会出人投地。只是,侧妃的为人,想必娘亲也是清楚的,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怕她——”

  “没事的,哪怕王爷不在了,我毕竟是正妃,她能逞的,不过是口舌之快罢了。为娘却也担心你,毕竟这深宫里,到处都是吞人的陷阱,娘真的担心,颜儿——“

  “呵呵,娘亲,好了啦,再担心来担心去,难得一次见面,倒弄得悲悲凄凄的。”夕颜凝着母亲脸上的伤痕,竭力笑着说。

  “好,好,不说这些,是为娘的错,越想开心,就越是担心不该担心的。”

  “嗯,娘亲,女儿让膳房做了些点心,娘亲一定要好好尝尝。”

  这难得见面,是太后的施舍,所以,对于夕颜来说,是分外珍贵的。

  当然,此时,也有人在企求着一些施舍。

  慈安宫。

  “太后,念在奴婢以前也曾伺候您这么长时间的份上,求太后念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赏蔷儿一个好的前途吧。”

  “难道,跟着哀家不是个好前途?”太后冷冷地睨了一眼跪于地的莫兰,道。

  “太后,奴婢不敢对您说诳话,要诳,也是诳不过的,奴婢只知道,女子得到夫君的疼爱才是好的,奴婢没有得到,所以,奴婢希望奴婢的女儿可以得到,太后,能体谅奴婢这份为人母的心吗?”

  “莫兰,哀家不会委屈你女儿的,只要你对哀家忠心,有哪一样,哀家没让你如意呢?”

  “但,毕竟醉妃是陈媛的女儿,她在府里时就不待见我们母女,奴婢怕——”

  “没有什么可怕的,毕竟,哀家才是这后宫真正做主的人,你下去罢。”太后挥了挥手。

  陈媛该来了。

  一步一步,她一直算得那么准,不会容许有任何的脱环。

  太后微微眯起眼睛,浮出一抹莫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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