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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三)

  如果没有当年辽河上的那场大火,很多人的命运将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对于李婉儿来说,此刻她不用面对着曾经让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装出一幅从容模样,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肚子里边却翻江倒海。

  她曾经以为他死了,死于那个突然出现的流言下,带着满腹的悲愤和绝望跳进了滚滚黄河。为此,她偷偷地哭过好几回,甚至在渡船上还悄悄地将几个饭团丢进水里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山下,并且身边还伴着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那个女人年龄和婉儿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风韵。既不华贵,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让人不知不觉间便想与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亵渎。

  如果用花来比喻女人的话,婉儿是一朵绽放的牡丹,萁儿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边走上山梁的这个女人,则是一株红莲,娇艳、挺拔且不失高洁。在乍一见到的时候,几乎半个山寨男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偏偏婉儿不能追问她到底是谁,和李旭什么关系?这些话要问也得由萁儿来问,她现在的身份,没有资格干涉妹婿的家务事!

  可她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虽然此刻‘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作为李家的长女,她有责任捍卫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扰。眼下风闻罗艺正在率军攻打易县,萁儿和六郡将士正为了他浴血奋战。而他却自顾伴着美人逍遥,这算什么道理?

  经历了初见时的诧异之后,李婉儿心中的喜悦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当着齐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机会发做,只好打落牙齿向肚子里吞。

  李旭、王元通、齐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没完没了地聊当年战败后的各自经历。这些故事婉儿或者早就烂熟于心,或者已经听王元通等人阐述过,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陪着听。而李、王等人却体会不到她的心情,只顾互相大笑着举盏。

  “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被靺鞨人卖到北方去了,后来有没机会脱身?”李旭放下酒盏,笑着追问。

  “应该还有秦子樱,不过他为人机灵,没几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们哥俩,人高马大,一看就像有力气的样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紧,足足当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机会出逃!”王元通一边喝酒,一边笑着摇头。过去经历在他眼里都是一碟子风干了的牛肉,可以拿出来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间交往也少。帮高句丽人作战抓了我们的是一个部落,买了我们当奴隶的是另一个部落。后来部落之间又打了起来,把我们变成了第三家的战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没被分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待熬过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体骨反而熬得更结实了。于是趁着他们春天搬迁,抢了马逃走,倒也没人来追!”齐破凝也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对李旭有问必答。偶尔粉衣女子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兴得两眼眯缝起一条线,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泥鳅般跳动。

  “若早知道你们几个还活着,我说什么也会到塞外去赎你们回来!是我疏忽了,以为你们早被垒了佛塔!”李旭举起酒盏,大声赔罪。

  “旭子兄弟,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其实躲在靺鞨没什么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没被逼着第二次征辽。否则,谁知道我们两个倒霉蛋会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后来的经历就更简单了。和所有不愿意为朝廷卖命的人一样,回到中原后,他们不敢回乡,只好上山当草寇。好歹在护粮队中受过正规的训练,齐、王两个很快便从喽啰兵中脱颖而出。然后小头目、大头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场中那样,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并中,原来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圆三百里最强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实我们在两年前看到过你。那时你当官当得正过瘾,所以我们也没好意思下山相认!”喝了一会儿酒,齐破凝又笑着回忆。

  “什么时候?”李旭惊诧地问。

  “你上次路过王屋山,李密那厮给大伙下绿林令,让我们务必拦住你。老齐和我好言打发走了他的信使,然后一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山头上等你过路。然后看着你小子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心说,咱们的旭子当了大官,还真人模狗样的…”

  “怪不得我当时总觉得被人盯着,原来是你们两个!”李旭大笑,一边倒酒一边擦眼角。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会看着对方前行,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送上祝福。人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寂寞。

  他们只管喝酒叙旧,刻意地不去提今后的路怎样走。旭子能看出来,齐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经选择了河东李家为效忠对象。从眼前时局上推算,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河东李家树大根深,门生故旧无数,真的举起义旗的话,东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很快便会落入其手。而李渊也是个相对比较宽厚的人,不会亏待了从龙有功者。

  齐、王两人也不做河东李家的说客,他们相信旭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标不会一致。对于齐、王两个来说,他们需要将自己的山贼身份洗白,并且建立起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而对于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旭而言,功业、名声都有了,辉煌的滋味也品尝过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则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将来进而争夺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罢,都远非齐、王两人能够左右。

  彼此间没有任何要求时的交情往往最热,这种酒饮起来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记了婉儿与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让他们几个发疯去,咱们到后山走走!”李婉儿听得实在兴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义兄!”粉衣女子低声向李旭请示。

  “去吧!如果你吃饱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咱们在这里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继续赶路!”李旭挥挥手,大咧咧地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时的遗憾已经慢慢变淡。偶然的重逢让它再次浓烈起来,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满了,再腾不出更多位置给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让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走吧,男人们见了酒,就像狗见了肉骨头!”李婉儿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红拂倒是欣赏其中的慷慨豪迈!”粉衣女子的话被山风送回来,听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两个女人虽都非寻常脂粉,很会把握分寸。一边聊,一边走向后山。才行了小半个山坡,已经慢慢熟络起来。

  “早就听闻柴夫人是女中豪杰,一直遗憾无缘拜见。”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谈间始终保持着对婉儿的尊敬,“今天终于有了机会,红拂纵使再多吃些风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还是叫我婉儿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场合,你一口一个夫人,听着感觉都生分!”婉儿笑了笑,低声抗议。

  “红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贵身份,岂能由我一个卖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张出尘微微蹲了蹲身子,礼貌地坚持。

  “眼下咱们所处的王屋山早不属于大隋管辖。外边的人无论国公的女儿也罢,普通百姓也罢,进得山来便一摸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半头!”婉儿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红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样有力,但她本能地选择的退让。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平素与人相处的习惯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儿姐姐!”她笑着回应,带一点点吴地口音的话听在人耳朵里感觉甚是柔和。

  “什么叫高攀,堂堂的冠军大将军之妹,怎么算高攀呢!”婉儿的眉头跳了跳,轻笑着责怪。她曾经在军中历练多年,最近又刚刚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几分霸气,虽然是在笑,却也气势迫人。

  “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冠军大将军,还以为他是个想牵肥羊的马贼头儿。所以受众人之托去找他谈条件,顺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谁知道一进门,却发现他正在对着几根香火发呆。看上去特别憔悴。所以就一时心软陪他说了会儿话!”红拂是个聪明人,早就知道婉儿想探听什么,不待对方追问便如实相告。“他起初跟我说自己姓张,刚好我们两人是同姓……

  “你义兄的母族为上谷张氏!”李婉儿笑着打断了红拂的解释,“他其实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军大将军!”

  “我后来才知道,吓了个半死!”红拂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瞬间流露出来的风情让婉儿都为之气夺。“但当时不知道,便稀里糊涂和他义结兄妹。不过当时我也骗了他,涂了满脸的药水,看上去像个丑八怪!”

  “什么药水,居然能把人生生变丑了!”婉儿从对方的交代中推测出李旭与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种关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着变得活泼起来。

  “是用黄连、白泥等东西配成的。我平时到处卖艺,为了不惹麻烦,总是涂在脸上!”红拂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婉儿眼前晃了晃。“不过在义兄面前没必要再装,他的心早已被填满了,不会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刚刚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给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无意间,她把‘嫂子’两个字说了出来,非常清楚地摆在了婉儿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妹!”婉儿笑了笑,将彼此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明。

  “那他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红拂的笑声也立刻变得明快,就像谷中淌过的溪流,“那红拂称婉儿为姐,也是应该了。”说罢,裣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礼。

  “总之,你别再叫我什么夫人就好!”李婉儿笑着蹲身,还了对方半礼。

  两个女人彼此相视而笑,仿佛春风拂过了残雪般,刹那化尽彼此之间的隔阂。既然不是敌人,关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儿是个成熟大气的女杰,红拂也在江湖中历尽的风浪。十句话中,二人倒有九句话是相投的。转眼之间便觉得相见恨晚,只怪李旭没早日与将彼此联系起来了。

  “义兄其实很可怜。他为了朝廷打仗,结果朝廷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个正怀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给她们报仇,否则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二人之间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李旭,特别是红拂,很聪明地看出了义兄在婉儿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报仇,估计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他麾下兵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强胁裹着走上战场,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原先的一半。”对于李旭兵败原因,婉儿已经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况且真正害得他妻离子散的人不是东都那帮混官,那帮家伙看起来个个聪明,实际上都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说陷害义兄的另有其人?”红拂吃了一惊,追问。若论江湖上的阅历,她比婉儿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们互相倾轧的手段,她心中就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和婉儿相提并论。

  “当然,突然造谣说河东李家要举兵清君侧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虽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却一直觉得时机不到。此人凭着一个谣言,不但毁了仲坚辛苦开辟的局面,并把河东李家逼到悬崖边上!”李婉儿咬着牙,愤怒满脸。

  她不会放过造谣生事者。听到谣传后,东都方面一边向河东示好,一边将李家在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所有亲戚全部监视了起来。如果不是她逃得够快,此刻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墙上。而原来用相敬如宾的表象维系着的那个家也轰然崩溃,素有豪侠之名的丈夫独自逃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婉儿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绍。作为豪门之间的交易,这份婚姻本来就经受不起任何风雨。况且几年来柴绍为李家已经做得够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当之无愧。但如果自己当初有萁儿的一半勇气,在逃亡路上婉儿不止一次这样想。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自己不会看着仲坚被人陷害,而仲坚也不会丢弃自己一个人跑路。

  “他不会丢下我!”这个答案像半夜里山风,一次一次将婉儿在梦中冻醒。可眼前现实却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感觉一下他的宽厚与坚强。

  “可谣言的起源根本无从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儿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了一跳,红拂楞了楞,怯怯地问道。

  “阴谋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加以时日和耐心,肯定能将此人翻出来。不但是仲坚一个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数十条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身份,一定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绝不饶恕!”

  已经是夏日,婉儿的话听起来却令人直打冷战。红拂从来没看过一个人被仇恨烧成这般模样,眉稍眼角仿佛都藏着刀,刹那间令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那种恨,在义兄仲坚眼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虽然义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远处追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眼中也不曾有过。记得当年发觉大祸临头时,此人目光里依旧带着笑,淡定而从容。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变成这个样子有些可怕?”婉儿的感觉很敏锐,非常迅速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无法评论。但如果我处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计也会被逼得拿起刀来!”红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东西都被人毁掉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婉儿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她知道红拂说的不是真心话,两个人的经历不同,虽然意气相投,但有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无法掏出来让对方理解。

  在当年送萁儿离开的刹那,婉儿已经把妹妹和妹婿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无论谁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会放过。

  无论是谁!

  红拂不懂得官场上的阴谋和手段,但同为女人,她却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儿心中的悲哀。一个在生死关头被丈夫果断抛弃掉的妻子,一个看着良偶在前,却无法伸出手去将其轻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爱,去恨,在别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泪的女人。纵使她是国公的掌上明珠,纵使她麾下拥众数万,每天晚上面对绵绵灯火的时候,也会觉得夜风如刀吧!

  可在这件事情上,红拂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义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顶天立地,厚重如山。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恨不得将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压根儿没有缘分或始乱终弃,也巴不得对方遇人不淑。无论被丈夫赶出家门也好,被世人鄙夷唾骂也罢,反正不能获得半点幸福。而义兄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样重要,不会胡乱付出与索求,更不会用别人一生的幸福来尽自己一夕之欢。

  红拂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伪装后看到的情形。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别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时那火辣辣恨不能将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赏。像赏花、赏水、赏月,也许在不经意间会稍稍心动,但转瞬便干干净净,再不惹一丝尘杂。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填满了!”在那一刻,与旭子同龄,却已经有着十年走南闯北卖艺经验的红拂在心底得出结论。这样的男人不会像某些俗物那样,拼命索取却永远饥肠辘辘。这样的男人会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儿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用肩膀和手臂为自己所关心的人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宽,也不会有婉儿的位置。无论二人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无论二人当年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多少遗憾。

  “妹妹今年多大?”见红拂许久不再说话,婉儿放下心事,笑着打听。

  “与义兄同年,但刚好比他小了两个月!”红拂猜不透婉儿问话的目的,想了想,如实回答。

  “那倒与我差不多。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么?”婉儿斟酌了一下,又问。

  “曾经许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彼此门第相差太远,所以就耽搁了下来!”红拂纯净的双眼里慢慢涌起了一丝烦恼,笑着回答。

  ‘这倒有些可惜了!’婉儿心中暗道。从红拂待人接物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所流露出的气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见过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称绝世的容颜,无论撮合给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没了他们的身份。如此,可让二人之中的一个收收心性,别终日想着骚扰过往旅人的女眷。对于婉儿本人而言,也会多一个良伴儿,闲暇时不至于过于郁闷。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轻轻叹了口气,婉儿又道:“是那人迫于家族压力不敢娶你过门么?还是其压根儿就是随口敷衍。女人家不经拖,难道他就肯看着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红拂被问得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低头去玩几朵山花。她自幼被卖做舞姬,根本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手底下的伙计又早已习惯了大掌柜形刚强冰冷的模样,平素从来不将她当女人看。所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从来没人关心过,更没人像婉儿这样毫无掩饰地直奔主题。

  “什么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亏得你还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门,李婉儿依旧有着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还没等跟对方混熟,先帮人张罗起家长里短来。

  “不像姐姐说得那样!他家世显赫,又是朝廷命官。红拂出身寒微,连父母兄弟都没有。许婚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后来渐渐大了,又不知道当初的承诺算不算得数……”红拂急得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解释。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觉中被揉的稀烂,黄黄红红的花瓣随风飘落,就像无数彩蝶在凌空飞舞。

  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儿才想明白红拂到底是说了些什么?没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诺是否有效,显然当初和某人是私订终身了。对于红拂这样的江湖儿女来说,私订终身也算不了什么错。但关键就关键在这当初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上!红拂不知道,那个身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么?莫不是开始就打着始乱终弃的主意?欺负一个女孩子没有人出头!

  她刚刚被人辜负过,所以恨透了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眼看着红拂从一个洒脱的江湖女子瞬间变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气包,怒火立刻被点了起来。“什么朝廷命官,你现在是大将军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普通小官儿么?除非他是含着金印生下来的豪门子弟,如果那样,他就更不该骗你!那人姓什么,在那里高就?哪天姐姐带人将他抓来,问问他有没有良心?”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红拂被蛮不讲理的婉儿逼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于唐公家的人而言,一个从五品郡丞的确只算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却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职位上。如果因为自己几句不小心的话便耽搁了他的前程,将来即便能得偿心愿,自己也无法面对他失落的模样。

  红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业永远放在女人之前。像义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实在属于凤毛麟角,况且义兄也是功成名就后才看开了,而那人却刚刚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红拂,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总不能一直就走南闯北漂下去吧!”婉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急了,换了个口气,小声劝道。

  “我不知道?姐姐别问了,真的别问了?”红拂轻轻转过身,背对着婉儿回答。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精心隐藏起来的软弱暴露无遗。如果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头猛兽,她知道,自己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了,不问。嗨!毕竟咱们刚刚认识没多久!姐姐不该多管闲事!”婉儿叹了口气,终于发现了自己管得太宽。她本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与红拂将误会说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别想帮一帮对方。也许是看在其是李旭义妹的情分上,也许是最近一段太孤单了,反正不愿意看到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像头离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飞。

  “不是,我和仲坚结义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话姐姐跟我说,是关心我。其中好坏,妹妹心里懂得!”红拂听出了婉儿口气中的隔阂味道,想了想,低声回应。

  凭心而论,她对婉儿没有恶感。尽管对方问了很多不该问的隐私。但作为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儿,她一直期待着某种如兄弟姐妹般的关心。义兄李旭是个大男人,不会顾及得到这些女儿心事。婉儿的出现,则刚好弥补了这种遗憾。所以红拂对婉儿的莽撞并不气恼,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确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的。换句话说,红拂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更无法拿出来与婉儿这种过来人一同揣摩推敲。

  “干脆我们结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坚结为义兄义妹那般!这样,我做姐姐也好帮你的忙,免得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婉儿也是玲珑心思,站在红拂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红拂怎敢高攀!”张出尘被婉儿的提议吓了一跳,赶紧出言婉拒。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现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儿。你是卖解的大头领,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间印象又都不错,所以客套的几句,便将结义的事情定了下来。当即,婉儿拉着红拂,找了个向阳的土坡,在上边插了三支野花,然后一道冲着天空中的流云拜了几拜。待直起身后,便成了异姓姊妹,彼此间隔阂尽去,说话时的神情也更为热络。

  她们两个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着急返回聚义厅碍一帮酒鬼的眼。相伴着在山上游走,将重重春色看了个饱。待彼此间混得熟了,不觉又将话头转到了红拂的终身大事上。这回红拂不再觉得唐突,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将自己许给他时,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时你才多大?”这回轮到李婉儿吃惊了,瞪大了双眼追问。

  “姐姐莫急,听我把话说完!”红拂笑了笑,继续道。

  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能跟好姐妹说说,心里也不会像原来那般失落。

  当年的她是楚公杨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岁,但已经引得很多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红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样,从厅前玩物沦为床头玩物。但她没有资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却决定把自己献给一个客人,并且终生不悔。

  那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年青人,据说是受了韩擒虎将军的牵连而丢官,所以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到杨素府上寻求帮助。而杨素也非常欣赏那个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床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红拂清楚地记得,当杨素的话音落下时,满座宾客流露出了什么样的目光。羡慕、忌妒、愤懑,反正没人再有心思观赏姐妹们的舞姿。唯独那个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领舞的红拂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扭过头去,感谢杨素的夸奖。

  当晚,那个年青人就住在了杨素府上。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偶然经过杨玄感窗下的红拂却听见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议,将年青人杀掉。理由是此人不会为楚国公家所用。

  红拂被吓得要死,赶紧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报信。听到噩耗,李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从从容容地向她道谢,感谢其相救之情。并亲口许下承诺,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为妻。

  然后,她就带着李靖从角门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离开京师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个当街舞剑为生的女人收养。待义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个卖解班子,带着大伙继续漂流。在这过程中她曾经几次听到过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过找上门去,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对方的抱负,又不得不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前几个月,听说他再次丢了官,才鼓起勇气北上,期望能给十年的等待找到一个结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马邑郡丞李靖,对么?”听红拂说到了故事尾声,被惊呆了的婉儿终于缓过些神来,幽幽地问。

  一个美丽到眼光几乎要为之失去颜色的女子,居然为了某人逃命时的承诺等了十年,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而那个逃命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当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当时根本就是为了欺骗一个小女孩以便其能带自己出逃。

  但这些话,她同样不能提醒红拂。因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个十年。因为再浓的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没有必要再继续当大隋的官。我这时找上门去,和他一道找个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着满山幽绿,说话的人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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