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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节

  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打开窗子,冬日的晨风清冽刺面,天海交接处,玫瑰色的暗云如巨浪起伏。我想起从前常常做的那些梦,想起从没有如梦中一般,和她在山顶眺望过星辰,看过日出。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和她闹了别扭,为什么在我去北京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没有和她告别。

  我只记得初到北京,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她初秋的北京天高气爽,西单的人潮熙熙攘攘。告诉她我的院系就在两只石狮子把守的西门,再往东走,就是美丽如画的未名湖,那里到处是笑颜如花的恋人。告诉她从今以后吃饭要用限额的饭票,一个学期只能洗二十次的澡,告诉她我们系里的一个老头被叫做国宝,我们个个都是熊猫。但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在我和她之间,隔着迢迢绿水,重重青山。

  那时每晚临睡前,除了交流鬼故事与黄色笑话,我们常常会聊起爱情。张小辉说爱情算个鸡毛,长春的漂亮姑娘他随叫随到。田晶晶说喜欢他的女生不计其数,为此得专门准备一备忘录,还说他克服失眠的办法,就是默数她们的名字,经常一不留神天就亮了。小赵忍不住发出两声轻笑,被他脚丫子猛地顶起床板,急忙训练有素地说:“我信!我信!服了!服了!”

  小南照旧摇着脑袋一言不发,假装深沉。鲲鲲说他的初恋貌美如花,经常和他骑着单车一起看夕阳回家,说着说着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原来该姑娘名花有主,丫纯属意淫。被我们戳穿后,他很是羞愧,猛地跳下床,拉开房门,对着漆黑无人的走道嘶吼了一声:“xxxx!”

  关于xxxx这个词,有很多种叫法,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xx巴”。比如张少帅经常说:“贼xx巴冷”、“贼xx巴牛逼”,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贼的xx巴很冷,也无意探讨贼的xx巴与牛逼之间的后现代关系,纯粹只是一种表达强烈情感的语气助词。如果换成“贼xxxx冷”,或者“贼xxxx冷”,就感觉得了前列腺炎似的,不够爽利。

  所以每次听鲲鲲嘶吼“xxxx”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不爽利。我对他说:“你丫能不能直抒胸臆?要想玩儿深沉,干脆叫‘莱特兄弟’。”他问典故,我说:“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是飞机的爸爸,因此简称‘xx巴’。”

  关于爱情这个词,也有很多种说法。那时我不过十八岁,少年轻狂,喜欢一个女孩往往只有两个礼拜的保鲜期,得手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当然,在我们那个没有网络和一夜情的纯洁年代,所谓的“得手”不过是尝到她舌尖的滋味。)所有那些脸容模糊的女孩中,惟有她时不时地让我想起。每次想起,总夹杂着惆怅、愤怒、甜蜜,以及沸腾的情欲,但我不知道那样究竟算不算爱情。

  所以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提她,而是信口胡诌了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天蓝如海,夏蝉如浪,我骑着单车,大撒把冲下长长的斜坡,她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大声地说,她希望这条斜坡有如一生那么漫长,她要这么抱着我,一直到死。

  3

  1995年的秋天,晴空媚好,28楼前的银杏树在风里金灿灿地摇曳。比起爱情,那时还有更多新鲜有趣的事儿。校园里到处是初识的朋友和美丽的女孩。我们就像从各条江河里汇入大海的鱼儿,无忧无虑,恣意地享受着跃过龙门后的自由和快乐。

  那时田晶晶刚刚考取了驾照,每天清晨,我们吃过学五的紫米粥和油饼,搭乘着他的吉普车,呼啸着前往一教上课,沿途伸出脑袋,象美国大兵似的朝着过往的女生们挥手吹口哨,收获了白眼之后哈哈大笑。

  上午通常是专业课,授业恩师两位姓杨,两位姓黄。老杨与老黄是归国华侨,前者是某民主党派主席,高瘦严肃,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上课时就象是在做人大报告;后者脑门油光,大肚浑圆,身段煞是可爱,常常穿着花里胡哨的印尼batik衬衫,教我们唱爪哇民歌,但他最喜欢压低嗓子深沉地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尽管连第一句也找不着调儿。

  小杨正值盛年,是我们系里的中流砥柱,长得有些像历史书里的成吉思汗,慈眉善目,满脸微笑,说起话来也特别温和亲切。但我们总怀疑他是国安局派遣来的秘密特工,盖因不管课上还是课下,他总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算是一只花脚蚊在墙角偷偷打了个饱嗝,也逃不出他的顺风耳。

  小黄是当年刚毕业留校任教的大师兄,单纯热情,不修边幅,经常胡子拉杂,穿着领子乌黑的衬衫来上课,那件灯芯绒外套穿了四年,后来我们已经记不起它原来的颜色。我一直记得正式开学的第一天,他带着我们离开狭小逼仄的教室,围坐在图书馆东门前的草坪上,露天上课。天蓝如海,空气中尽是秋日草木的芬芳,我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自在飞扬,仿佛自己也浮在云端。

  每天中午吃完午饭,我们围坐在宿舍里吞云吐雾地侃大山。那时常抽的烟叫“都宝”,又称“得儿逼”,第一次抽的时候,就像当头挨了一板砖,扶着墙,脑子里空白一片。洛夫有首诗,“枪声,吐出芥末的味道”,我想那是因为台湾只有日本料理,没有“得儿逼”。

  附近几个寝室都禁烟,那些烟枪们都把我们这儿当作了大本营,烟腾雾绕,比试着各种吐烟圈的绝技。后来有些家伙浑水摸鱼,不仅蹭烟,还外带偷水,于是被我们挥舞墩布,全部驱逐出境。

  下午大多是些冗长乏味的选修课,不是用来睡觉,就是用来写信,除了轮值替大家报道的同学外,很多人选择了更有意义的室外活动,比如踢球,比如去海淀买卡口带,比如蹲在路边,抽着烟,看来来往往的漂亮女生。但有些大课是与英语系、西语系一道上的,美女云集,谁也不愿意缺席。我第一次遇见芳芳,就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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