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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燕云 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六之全)

  刘延庆虽然对唐康、李浩、何灌与韩宝、萧岚的动机猜得离题万里,甚而有点小人之心,但出现在束鹿以西的部队就是何灌的环州义勇这件事,却被他误打误撞的猜中了。

  这正是何灌所献的牵制韩宝之妙计——不管何灌怎么样在苦河以南大布疑兵,又或尽力防守,要想骗过或者阻止韩宝,那都是不可能的。韩宝用兵谨慎却不胆小,明知道萧阿鲁带在唐康、李浩的后方,即使只是为了协助萧阿鲁带牵制一下冀州的宋军,他也不会因为宋军兵力多或者防守严密,便知难而退,连试都不去试一下。因此,何灌的计策,除了要在苦河的南岸大布疑兵,还要另辟奚径,去吸引韩宝的注意力。

  而何灌打的,便是慕容谦的主意。

  他在冀州只留下了两百环州义勇,由一名胆大的指挥使率领,打着他的旗号,四出巡视,将协助他们防过的冀州巡检也瞒了个严严实实,而他本人,则亲自率领着余下的那不足五百骑人马,扮成辽军,多带旗帜,昼夜疾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束鹿的西边,然后大布疑阵。束鹿五丘,都是树林茂密,他在那些地方,扎了一座座空寨,扮成数千之骑,觑视束鹿之态,为了不使辽军起疑心,更是主动出击,将所部装成是大军的先锋军,不断寻找束鹿的辽军作战。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十分的凶险。倘若辽军在束鹿的将领有勇有谋,又或者稍微莽撞一点,便凭何灌这点儿人马,很快便会露馅。如此一来,冀州虚实,便会被韩宝所知,他挥兵渡河,只恐连冀州城都岌岌可危。

  但何灌也罢,唐康、李浩也罢,赌的便是天下无人敢小瞧了慕容谦!

  他们相信以韩宝之能,必然早已知晓慕容谦到了真定府,而且慕容谦又摆了几粒棋子在祁州,那么真定、祁州宋军的东下,便是韩宝不得不警惕的。况且,无论如何,当束鹿以西出现宋军的时候,韩宝绝不可能不想到慕容谦,而认为那会与冀州的宋军有关。就算辽军识破了那是疑兵,也会认为是慕容谦布的疑兵,他们仍要花点时间去琢磨下慕容谦的用心。只要运气不坏到一定程度,没个几天时间,辽人是不可能想到冀州的宋军的!

  而唐康他们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因为这个计策还有后手的。只是这个“后手”,并不完全在何灌的掌握之中。

  原本此策是可以由左军行营都总管府的宋军来完成的,无论是武骑军还是横山蕃军东下,韩宝就得面临两面作战的窘境!但辽军的策略,就是打宋军一个时间差——真定府慕容谦得知冀州的战况,然后挥军东下,这是需要时间的,倘若一切顺利的话,当慕容谦出现在深州的时候,韩宝的大军,早已经到了永静军。河北战场是不存在什么后路的,整个河北,到处都是后路。当永静军在手之后,深州让给慕容谦也无关紧要。甚至韩宝与耶律信在解决了永静军与冀州之敌后,还可以回过头来,再收拾掉慕容谦。

  现实亦是如此,就算是唐康、李浩,也指挥不了祁州的宋军,他们亦不可能去要求慕容谦的部下做什么,甚至为了怕过早泄露消息,何灌都不能主动与王瞻、刘法们联络。只是唐康再度派出密使,兼程前往真定府求见慕容谦,将这个计划告知慕容谦,并向他乞兵相助。

  若无慕容谦的相助,何灌的疑兵之策,很难持续十日之久而不被韩宝识破,但是,何灌与唐康、李浩,都将赌注压了慕容谦身上,如此一来,何灌的疑兵计,随时都可以假戏真做!只要能骗过韩宝三四日的时间,何灌不论慕容谦肯不肯发兵,都会立即返回冀州。若然韩宝发觉,掉过头来进攻冀州,他便只能硬守。但,只要慕容谦肯急时发兵,疑兵变成货真价实的大军,那么韩宝便只可能派出偏师进攻冀州,何灌再坚守苦河四五日,便未必不能做到。

  唐康、李浩都知道这个计策极为冒险,何灌前往束鹿被发觉,韩宝在他到达束鹿之前突然大举进攻,束鹿的辽军将领碰巧是个莽夫或者智勇双全,甚至前往束鹿的某个士兵被辽军俘获,慕容谦不肯发兵或者发兵迟了,韩宝得知慕容谦大举东下后仍然孤注一掷大举进攻冀州,而只以偏师拖延慕容谦……他们可以想到的,便有许许多多的意外,只要其中之一发生,后果便不堪设想。

  还会有穷尽他们的想象也意想不到的意外!

  但这就是所谓的“奇谋”!

  自古以来,“意外”与“奇谋”,便是一对死敌。

  但何灌所不知道的是,唐康和李浩悄悄的留了一条退路,万一计策失败,二人便不顾一切也要退守冀州城,哪怕骁胜军再次损失三分之二的兵力,他们也要退保冀州,凭借坚城,与辽人周旋。

  应该有八成的机会冀州城不会丢,这才是唐康与李浩敢于挑战这一切意外的原因。

  可这个决策,仍然是赌博的性质,远远大于理智的庙算——

  何灌的这一出“狐假虎威”之策,却被刘延庆当成了“祸水西引”之计。王瞻虽对刘延庆的分析,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他仍然采纳了刘延庆的建议,派出两名得力的心腹节级,分头前往束鹿的何灌部与深泽镇的刘法部打探消息。

  子夜时分,两名心腹节级快马疾驰归来,禀报王瞻,刘法与任刚中果然都在深泽镇,二人也正在猜测那只宋军究竟是何人所率,要不要进兵增援……而前往束鹿的那名节级虽没有见着何灌,却在一座空寨附近捡到了一张断弓!自熙宁年间励精图治,大宋朝的军器制造管理便十分严格,在这张断弓的弓背上面,与大宋朝绝大部分的弓一样,都有一行刻字。而这张断弓上面,刻着“庆·绍圣四年夏·叶”七个小字,王瞻一看便知,这张断弓必是在庆州弓箭作坊,绍圣四年夏季,由一个姓叶的工匠制造!

  庆州弓箭作坊不是一个大作坊,它造的弓箭,只供给少数几支西军使用,而环州义勇,正是其中之一。

  至此,王瞻对刘延庆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钦佩之后,便是对将要来临的战争的恐惧。他一时间坐卧难安,几乎要顾不得失礼,立时就要叫人去将已然安睡的刘延庆唤醒,连夜商议对策。但他终究是不愿意让刘延庆小瞧他,苦苦忍耐至天明,待到吃过早饭,方才故作从容的叫人去请来刘延庆,将两名心腹节级的报告又向刘延庆转叙了一遍。

  刘延庆一面听他转叙,一面拿着那张断弓,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略带得意的说道:“果然是环州义勇!弟在深州之时,曾听田宗铠说过,环州义勇的主将,皆是当世之雄。以前的何畏之自不用提,如今的何灌,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王瞻从未听说过何灌之名,心中哪里肯信?只是不便扫了刘延庆的面子,因苦笑道:“只恐何灌再勇武,亦挡不住韩宝的数万大军!”

  刘延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一夫之勇,何足道哉?若说五代的时候,勇将还有一席之地,自国朝以来,一将之勇,已是越来越无足轻重了……”

  王瞻表面上从容镇定,内里实是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与他谈古,忙接着刘延庆的话头说道:“贤弟说得极是,只是,倘若何灌挡不住韩宝,他这祸水西引之计,便免不了要将韩宝引到这鼓城来!”

  听话知音,刘延庆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况且他自己也是厌战之心甚盛,与王瞻交谈一日,早已知道王瞻心里的小九九,此时王瞻一开口,他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刘延庆终究是死里逃生的人,他与王瞻到底不同,王瞻是畏惧辽人,而他到底是从深州围城活下来的人,心中有的只是厌倦而已,因此他比王瞻也要清醒许多,他静静的看了王瞻一会,方淡然说道:“哥哥,莫要犯了糊涂!”

  王瞻一时却没听懂,只是呆呆地望着刘延庆。

  刘延庆又轻声说道:“何灌算不得什么,但他背后的唐康却是哥哥惹不起的。刘法不算什么,可慕容大总管却也是哥哥惹不起的。”

  “这我自然明白。”王瞻会意过来,点点头,“故此才左右为难。还要请贤弟想个两全之策!”

  一日之前,刘延庆便已知王瞻必有此一问,他一心欲报答王瞻,倒也殚精竭智,替王瞻想了一个应对之法,但他成竹在胸,却仍是故意沉吟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哥哥若要两全,倒也不难。”

  王瞻听说可以两全,顿时大喜,连忙问道:“贤弟有何妙计?”

  刘延庆却不马上回答,反问道:“弟昨日听哥哥言道,那刘法、任刚中,皆是贪功好勇之徒?”

  “不错。”王瞻愤然点头,“只是这与贤弟的妙计,又有何关系?”

  刘延庆笑道:“弟这个计策,却正要借助刘、任二人之力!”

  “你是说?”

  “哥哥欲要转祸为福,坐在鼓城,绝非上策。愚弟之计,便要是主动出击!”

  他话未说完,便听王瞻一声惊叫,“这……这如何使得?”

  刘延庆连忙安抚道:“哥哥莫急。天下之事,往往是似安实危,似危实安。”王瞻半信半疑的望着刘延庆,听他继续说道:“唐康、李浩将何灌派到束鹿来,依弟看来,那也是狗急跳墙。弟在汴京,便听说那唐康有个浑号叫二阎罗,因他做事狠绝,故有此称。他既是石丞相的义弟,与慕容大总管亦是亲戚,故此,弟料他虽然一面先斩后奏,将辽军引向祁州、真定,一面却一定也会做足表面文章,遣使真定,请慕容大总管发兵相助。而慕容总管素有宽厚之名,多半不会与唐康计较。”

  “那是自然。”王瞻无奈的叹了口气。

  “因此之故,若是哥哥露出避战之意,又或处置失当,坏了唐康的大事,只怕后患无穷。纵然是安坐鼓城,想要置身事外,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来辽军未必分这些青红皂白,二来慕容总管只怕也会出兵相助,到时候一道军令下来,哥哥身处鼓城,还得身先士卒。到时候纵有千不甘万不愿,军令如山,哥哥敢违抗否?”

  刘延庆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继续说道:“与其如此,哥哥倒不如冒一点小险,争取主动。既卖给唐康一个人情,又给慕容总管留个好印象。”

  “这却要如何争取主动法?”

  “逃是逃不过,干脆去助何灌一臂之力!”

  王瞻仍是迟疑,“这可是擅违慕容总管节度!”

  “随机应变,正是大将之事,慕容大总管必不责怪。”刘延庆心里知道王瞻怕的不是这个,又说道:“况且哥哥所部,不必真的与辽人交锋。”

  王瞻顿时睁大了眼睛,“这如何能够?”他话一出口,立时却明白过来,恍然悟道:“贤弟是说?让刘法、任刚中去打仗?”

  “正是。”刘延庆笑道:“哥哥主动去找刘、任二人,请他们一道出兵,助何灌一臂之力,倘若他们不肯答应,哥哥亦不必强求,日后算起账来,那是他二人的罪责。若他们果真贪功好斗,必然答应,这祁州之内,哥哥是官衔最高的武将,无论如何,亦不能让哥哥去打头阵。到时哥哥只管下令,让刘法、任刚中协同何灌在前面布阵,而哥哥所部,则在鼓城与他们之间往返,做出不断增兵的迹象。一面则急报慕容大总管,请求大军增援。倘若大军在辽军之前赶到,哥哥驻守鼓城,对此地较为熟悉,慕容大总管多半会令哥哥继续驻守此地,供应粮草军需;若是大军来得慢了,刘法所部渭州蕃骑也有两千骑,在前面总抵挡得一阵,倘他若抵抗不住,兵败退回,哥哥率军后撤,亦名正言顺,只说是哥哥准备率兵支援,未及赶到,刘法已然兵败,孤掌难鸣,军心动摇,只得暂时后撤,稳住阵脚。纵然是朝廷追究起来,这兵败之责,也得由刘法来担!”

  此时因帐中再无旁人,刘延庆这番话,说得露骨之极,但王瞻却听得眉开眼笑,抚掌笑道:“贤弟真智多星也!事不宜迟,便请贤弟辛苦一趟,随我前往深泽,我要亲自去见刘法与任刚中!”——

  鼓城至深泽镇约四十宋里,滹沱河则更近,距鼓城不过十三宋里,王瞻与刘延庆下了鼓城山,轻骑简从,纵马疾行,直奔任刚中驻守的危渡口。

  这危渡口的名字,相传与后汉光武帝刘秀有关,当年刘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马,更始帝派他经略河北,在邯郸称帝的王郎与之争夺对河北的控制权,其时刘秀兵微将寡,略为所迫,甚至一度萌生退出河北之意。某次刘秀被王郎大军追赶,逃至危渡口,滹沱河气温骤降,河水结上坚冰,令刘秀得以从容渡河,而他渡河之后,坚冰立即消融,将追兵挡在了滹沱河的南边。这即是著名的“汉渡留冰”。

  这等神怪之事,是偶然巧合,又或是后人附会,早已不可考。但深泽镇与刘秀的起家,的确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故这深泽镇的地名,也大抵都与刘秀的传说有关,可以说当地每一个地名,都伴随着一个与刘秀有关的故事。因刘秀的传说,这危渡口南边的村庄,便叫做“水冰村”。

  王瞻从未到过任刚中的营地,对于滹沱河渡口,亦漠不关心。他只知任刚中平时多在危渡口一带,与刘延庆到了水冰村后,方遣李琨去打听。他与刘延庆则找了一座茶馆歇马。

  大宋朝自建国以来,便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仅不打击商业,反而鼓励发展商业的时代,往前追溯,虽说较之战国时代还颇有不如,但自战国以后,一千数百余年间,商人与商业之地位,却从未有如此之高过。河北一地,其时本就是繁华富庶之所,当时南方诸州蒸蒸日上,北方之所以还能与南方相抗撷,主要依赖的,就是河北与京东地区尚未衰落。这鼓城与深泽镇,是所谓四通八达之地,河北东西部交通的必经要道,当地所产花絁,更是大宋朝指定的贡品,承平时节,商贾往来络泽不绝。绍圣初年,为了便利商旅行人,还由宋廷派出使者,就在危渡口造了一座木拱桥。这座木拱桥的出现,不仅让水冰村这座小村庄,在短短六七年的时间之内,隐隐有向市镇发展的趋势,在军事上,也让危渡口相比其他的渡口来说,更加重要。

  王瞻与刘延庆歇马的茶馆,便在危渡口木拱桥南边不远处。此时河北陷入战乱,行商早已绝迹,但祁州是河北中北部诸州中受辽军骚扰较少的地区,本地商贩与百姓的往来并没有停止,不时还有送递军情的士兵驰马飞奔而过,还有零零星星逃难的百姓,三五成群的结伴而来,再加上任刚中治军甚严,驻守危渡口的横山蕃军军纪尚好,因此虽在战乱之中,这茶馆仍旧营业,往来各色行人多有在此歇脚者,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王瞻与刘延庆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带随从也不过三五骑,这茶馆主人见惯了来往的官员,却也没有特别留心,找了两张干净桌子,安排二人与众随从坐了,沽了两壶酒,端上小菜,便牵马下去喂马,再无人前来招呼。若是平时,王瞻早已悖然大怒,拍桌子骂娘了,但此时与刘延庆在一起,他却不知刘延庆脾性,故也收敛几分,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与刘延庆喝着酒,一面说着闲话。

  这时候茶馆中的人已不算太少,却有一小半客人,都在听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口沫横飞的讲着什么。二人初时不以为意,只当市井闲人说着没相干的无稽之谈,但那人声音极大,二人坐在那儿,声音便不断往耳朵里钻,没来由地听得一阵,两人却都留上心了。

  从周边一些客人的小声闲叙中,二人知道这个行商本是定州无极县人,他经营的营生,是从相州购到绫绢到辽国的析津府去贩卖,辽人入侵之前,他运气很好,正在相州进货,听到两国开战的消息后,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韩琦的家乡,当地多的是名门巨宦,地处在大名府防线之后,辽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进相州。但他因为父母妻儿一家十余口皆在无极,自己是孤身在外,虽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却是辽军必然要经过的地方,他身在相州,却也不免挂念家人,思前想后,便只带了一个仆人,赶回家乡,想要将家人接往相州避难。因为无极与鼓城毗邻,此人又是个行商,经常往来于此,故此这水冰村认得他的人也不少。这茶馆中,不少人都尊称他为“安员外”,显得极是熟悉。

  这个安员外说的,正是他一路北来的见闻。而让王瞻与刘延庆留上心的,却是他声称三日之前途经赵州宁晋时,听到的消息。他宣称他在宁晋听到传言,有人看到南宫县起了大火,辽人已经打过翼州,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王瞻与刘延庆大吃一惊。虽说战事一起,谣言四起是题中应有之意,唐康、李浩明明还在扼守苦水河,辽人攻入翼州实不可信,但此人却是言之凿凿,宁晋县挨着冀州,南宫有何事故,传到宁晋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刘延庆倒还罢了,王瞻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小鼓鼓,说到底,他对骁胜军的现况,所知也极为有限,若然这个王员外所说属实呢?那样一来,不管环州义勇在束鹿玩什么把戏,辽军既然已经攻进冀州,那便也没有道理再回头来理会真定、祁州宋军的道理,那在束鹿的,必然只是小股辽军,无非装模作样,吓唬宋军而已。何灌以为他在布疑兵计,焉知辽人又不在布疑兵计?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瞻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对辽军打仗的方法素有所闻,辽人从来不肯在所占领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许他能趁此机会,无惊无险的收复束鹿与深州!

  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一念及此,王瞻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刘延庆却没把这王员外的话太放到心里去,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听那王员外手舞足蹈的说着大名府防线如何坚固,一边宣称辽人必然会在大名府吃个大亏,一边又惋惜太皇太后驾崩得不是时候,声称辽人之所以敢于入侵,就是因为他们有巫师事先夜观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后将要驾崩……他津津有味的听着,倒也不认为全是无稽之谈。须知其时宋辽两国,无论哪国出兵,都免不了要卜卦判吉凶,若是凶兆,战争的时间都会刻意改变。大宋朝的朱仙镇讲武学堂,既讲火器谋略,同样也讲奇门遁甲,由天象而断吉凶之兆,也是将领们必学的知识。鬼神天命之说,就算儒生之中,也大半相信,何况文化程度远低的武将?似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物,天上必有一颗星星与之对应,这样的观念,刘延庆素来深信不疑,因此辽人若是事先有所察知,倒也并不奇怪。

  他正在对众多客人异口同声的谴责大宋朝的天官们无能,致使朝廷对于辽人入侵全无防范而心有戚戚之时,忽然感觉到王瞻的异常。他的目光移到王瞻身上,见他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不由关心的问道:“哥哥,怎么?”

  王瞻正想得得意,刘延庆这么一问,几乎吓了一跳,连忙掩饰性的喝了口酒,含糊回道:“这李琨死哪去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店主人殷勤的喊了一声:“刘将军、任将军,是什么风把二位刮来了。还是老规矩……”

  王瞻与刘延庆循声望去,便见李琨领着两个武官正大步走进茶馆,那二人见着王瞻,连忙齐齐行了一礼,高声道:“下官见过王将军,未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李琨领来的两人,正是刘法与任刚中。

  王瞻与刘延庆没想到会在水冰村同时见着这两人,这让王瞻心里生出一丝不快,显然,刘法与任刚中的关系十分亲密。而刘法的确也没什么病痛可言——但此时此刻,他却只好故作大方,不去揭这块疮疤。

  刘法与任刚中将王瞻与刘延庆请到任刚中的驻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户那儿借了座小院子。到了那儿坐下后,王瞻才向二人介绍刘延庆。刘法与任刚中早就听说过刘延庆的大名,却不料他投奔了王瞻,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刘延庆已是名声在外,刘法与任刚中对他倒比对王瞻更加热情与客气。

  自在危渡口桥头茶馆相见,刘延庆便一直在暗中观察二人。这是他初次见着二人。任刚中长了一张方脸,粗眉大眼,声音洪亮,说话之间,直来直去——这样的人物,刘延庆见多了,知道这等人不过是粗卤汉子,容易对付。而刘法却不同,此人身材修长,膀圆臂长,黝黑削瘦的尖脸上,眼窝深陷,眼神阴鸷可怕。刘延庆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慌忙将眼睛移开。

  “渭州蕃军权军都指挥使!”刘延庆在心里念了一遍刘法的官职,早先从王瞻那里,他已知道渭州蕃军大约共有两千骑兵,以兵力而论,约相当于一个骑兵营了。但是,刘法的武衔不过是区区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与何灌一般大。比王瞻这个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远,便是比刘延庆这个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也差了两级。

  只是,天下之事,难说得紧。在这种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属,或许就是明日的上司,刘延庆自己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况且刘法手中还握着一支精锐的骑兵。

  但王瞻尽管是有求于人,却也不愿意与刘法与任刚中过多的客套。他从来没有想过刘法、任刚中有朝一日会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里,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只关心眼前的地位。他仿佛是在捏着鼻子与二人说话,完全是纡尊降贵的神态,一开口便带着几分讽刺的说道:“听说刘宣节偶感风寒,某十分挂念,今日见宣节气色颇佳,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来之前,某还担心因宣节的贵恙,渭州蕃骑不能出兵呢!”

  刘法垂下眼帘,沉声回道:“刘法何人,敢蒙振威挂念。不过初至河北,水土略有不服,刘法本是粗人,有个几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见振威,不料振威反而先来了,失礼之处,还望振威恕罪则个。”

  虽然不愿意对视刘法的眼睛,但刘延庆仍是不断的打量着刘法。此时听他对答,神态从容,全然不见喜怒,心中更觉此人可畏。这番回答半文不土的,却也是滴水不漏,王瞻嘿嘿干笑两声,却也摘不出他不是来。

  却听任刚中在旁惊讶的问道:“振威方才可是说要出兵么?”

  “正是。”王瞻扫了二人一眼,道:“任将军不是来问过某束鹿出现的那支人马么?”

  此话一出,任刚中与刘法齐齐抬起头来,望着王瞻,“振威已然知道那支人马的来历了?”

  王瞻点点头,道:“全亏了刘将军。”他目光转向刘延庆,刘延庆忙欠身说了声:“不敢。”他不敢对着刘、任二人指摘唐康是祸水西引,因煞费苦心将自己的分析,改头换面,委婉漂亮的又说了一遍,只称唐康、李浩是欲分韩宝兵势而行此策,但这样一来,未免说服力大减,他见刘法、任刚中都是将信将疑,末了,又令李琨将那张断弓呈上,道:“这张断弓,正是铁证。”

  其实,对于环州义勇,刘、任二人较王瞻、刘延庆远为熟悉,二人一见断弓,便几乎可以确定刘延庆所说不假。又听王瞻在旁冠冕堂皇的说道:“辽人陷深州之后,兵锋所向,必然是永静军、冀州无疑。如今我大军尚未北上,骁胜军兵力本来就远少于辽人,损兵折将之后,更是实力悬殊。故此唐、李二公方出此奇谋,这冀州之重要,不必某来多说,吾等不知则罢,既然知道,又近在咫尺,岂能坐观成败,而不助一臂之力?!”

  他这番话说出来,刘法与任刚中虽然已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仍然是十分的意外。这些日子,王瞻的武骑军畏敌如虎,是二人所亲睹,此时如何突然之间,便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了?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刘延庆,心中都不约而同认定,这必是刘延庆之力。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将畏敌如虎的王瞻,竟然说动得要主动助何灌一臂之力。

  但这等事情,刘法与任刚中自无拒绝之理,任刚中率先起身,抱拳说道:“振威所言极是,如今咱们是抗击外侮,不必分什么殿前司、西军、河朔军,所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既然是冀州危急,咱们自不能置身事外。只要是与辽人打仗,刚中愿听振威差遣!”

  王瞻点点头,却见刘法仍未表态,心中不由大怒。却听刘延庆淡淡说道:“只是这中间还有个难处。”他一面说着,一双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刘法,“此番出兵,恐怕来不及先得慕容总管同意,只好先斩后奏……若是刘宣节有为难之处,吾等亦不敢勉强。”

  刘法却也不马上回答,垂着眼帘,似是在思忖,过了一小会,方才回道:“两军交战,原本就要随机应变,倘若事事请而后行,军机不知误了多少。下官非是怕慕容总管责怪,只是……”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抬起头来望着刘延庆。

  “只是什么?刘宣节尽管直说无妨。”刘延庆微微笑道。

  “只是出兵打仗,不论是大仗小仗,总要明明白白。我等既是协助环州义勇分弱辽军兵势,那目的自然是引辽军西来,但成功之后,又待如何?”刘法慢吞吞的说道,一双眸子,却紧盯着王瞻。

  王瞻不自在的避开刘法的目光,正待回答,刘延庆已抢先冷笑道:“刘宣节担心的是这个么?”

  “正是。”刘法的目光不自觉的转移到刘延庆身上来。

  刘延庆这次却没有回避,直视刘法的目光,轻轻哼了一声,道:“倘若辽军真的来了,那便和直娘贼的好好干一仗!”

  “说得好!”任刚中大声赞了一声,高声道:“契丹人有个鸟好怕的!晏城一战,辽军亦不过是些草包!”

  刘法看看刘延庆,又看看任刚中,终于又垂下眼帘,道:“翊麾不愧是守深州的拱圣军!既然翊麾有此豪气,刘法亦当奉陪!”

  王瞻用看疯子的目光看了刘法与任刚中一眼,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只是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他绝不会陪着这些疯子一道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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