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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燕云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四之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九日辽人开始退兵的消息传至阜城之时,宣台的气氛还是马上变得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筹划了几个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结果了。而这成与败之间,不仅关系着宋辽两国几十年的国运,其影响所及天下各国,都能感受得到。

  一时之间,从安平到阜城,从饶阳到阜城,从河间府到阜城,从霸州到阜城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加鞭,尘扬于道,往来不绝。

  在这个时候,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已经根本无暇再去考虑在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情。而让石越稍觉意外的是,李舜举自不用说,便是陈圞元凤,也对他十分恭谨。不过他此时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陈圞元凤的心思。也许陈圞元凤是因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许他只是害怕吕惠卿而愿意暂时与石越和解:也许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但石越此时已不能在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时没有什么比对付辽人更重要。

  辽军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时进行的,十月十九日,辽主颁布班师诏,但在安平韩宝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每日的举动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河间府,辽军退兵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他们并没有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同时行动,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辽主的御帐,皇帝耶律浚与一干亲贵的大臣、勋戚、重要部族首领,在黄皮室军一万铁骑的护卫下,从容归国。与之同行的,还有众多亲王、贵戚、部族首领的私兵近两万骑,以及他们掳获的财货子女——这一行人,仅装载财物的大车连接起来,便有十余里长,一眼望不到头,而随行的宋朝被掳军民也有数万之众。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进起来,必然缓慢,而沿途皆有宋军觑视,并不安全,为了迎接辽主的凯旋,并且防备容城的吴安国,不仅有萧阿鲁带率兴圣宫残部担任前锋,连南京的萧禧也亲自率五千骑前至归义迎接。而瓦桥的萧忽古亦派出骑兵,四散戒备,以应付霸州的蔡京、燕超与高阳关的赵隆。

  据此前探到的情报,此时留在河间府的,至少还有三万骑左右的皮室军与宫分军。此外还有数量不明的渤海军、汉军、部族属国军,这一部分军圞队的数量,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也许只有一万左右。此外,从肃宁至君子馆、莫州,至少还有五万以上被掳的军民,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财货等辎重,还有随军的牛羊——包括辽军自己带来充当食物的和他们在河北抢掠所得的,至少有数万匹。

  与安平韩宝的窘迫不同,辽主与耶律信这边,因为后期粮道的畅通,粮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没有用,因为耶律信根本没有办法将粮草运给韩宝。而这些粮草,到最后也不可能带回国,最终只好付之一炬。这也是当时战争常有之事,大量的资源会被浪费,分配永远不可能合理,这一点,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宋军,也不能避免。

  虽然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安平的韩宝身上,但是,若这样坐视耶律浚大摇大摆的回国,便免不了要招致许多的不忿。陈圞元凤接连给石越写了三封札子,力谏他令河间宋军与蔡京部自东南两面出击,不可轻易纵辽主归国。李舜举也数度向石越进言,要他下令蔡京与燕超对辽主进行袭扰。

  二人的官圞职,在宣台众漠臣中,都是极高的。陈圞元凤是宣抚判官、李舜举是提举一行圞事务,都是位在诸总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抚使行使军事指挥权的,实权甚至更重于宣抚副使。这两人提出建议,石越也不能随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谟臣,连夜密议。

  众人商议许久,终于勉强达成共识。既然耶律信还有大量无法抛弃的辎重,那么袭圞击辽主,就不是当务之急。耶律浚顺利回国,实际卜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辽主与众多大臣勋戚归国,留下来的辽军就会更无战意。这是御驾亲征必然的弱点,皇帝亲征能激励士气,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会释放出更加强烈的信号。纵使耶律信治军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难以令皮室军与宫卫骑军以外的部圞队维持士气。况且此时辽军在瀛、莫、雄州之间,总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时发动进攻,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继续等待,寻找机会袭圞击耶律信的辎重。

  其实石越颇为了解章敦的为人。此公绝不是会先请示宣台再作战的人物,既然连他都沉得住气,没有此时进攻耶律信,可见他也是认为时机并不合适。即便宣台给他下了命令,也只会招致他的轻视。章敦是绝不会执行这种“乱命”的。至于蔡京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利可图,蔡京绝不会落人之后,但想让蔡京和辽军去拼命,那是断无可能。此君有的是办法来应付上司。

  然而,陈圞元凤对此并不满意,但因为李舜举也被说服,他孤掌难鸣,只好作罢,转而建议让南面行营北进瀛州[1],如此宋军就能在瀛、莫一带形成对辽军的兵力优势。甚至可能获得两场胜利——无论如何,歼灭耶律信都比歼灭韩宝更有诱圞惑。

  石越知道陈圞元凤的心思,他虽然有一些军事经验,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阵,不知道战争的凶险,此时眼见有机可趁,便急于抢功——比起石越来,陈圞元凤可能更加嫉恨吕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许他连吴安国、段子介都一并恨上了。此外,石越将宣抚使司移至南面行营,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对陈圞元凤来说,却是极不舒服的,他也急于摆脱石越。但这也是陈圞元凤对章敦缺少了解的缘故。

  可是这些话是无法明说的。而陈圞元凤的这个建议,的确很有吸引力。甚至连石越都有些动圞摇,但他心里认定南面行营与右军行营绝对无法协同作战,总算还是抵住了诱圞惑,借口东光、阜城乃保证大军粮草供应的重镇,必须要有重兵护卫:又宣称必须要留一些兵力,策应各路,以备非常,拒绝了陈圞元凤的建议。宣台其余谟臣虽然多有心动,但众人也多知道陈圞元凤的心思,更不敢违逆石越,要么置身事外缄口不语,要么就附和石越,反圞对陈圞元凤之议。

  对于南面行营的这陈、李二人,石越在武强之时,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圞压陈圞元凤,笼络李舜举。因此,他虽然拒绝了陈圞元凤之议,却为了笼络李舜举,又采纳了李舜举的建议,同意令横塞军进驻北望镇,以宣武二军驻阜城,骁骑军则进驻武强。

  做出这番安排之后,时间已经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举与南面行营都总管王光祖开始忙着调兵遣将,而石越每日则忙于与折可适等人处理大量的军机事务,从十九日开始,气温一日低过一日,二十日晚间更下了一场小雪,黄河水面已经结冰,只是冰面还很薄,行人无法通过,但这足以令永济渠与黄河等河北诸水的水路运输全面中断,宋军的一切粮草军需的运输,必须全部转由陆路,虽然早已经有一些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仍然免不了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系于等待河间、黄河以及蔚州的报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动?黄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此时正与耶律冲哥苦战的折克行部的命运如何?

  此时的几个战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平。但最凶险的,却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守卫一座刚刚夺下的敌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圞姓中,只有敌人没有盟友。只能靠着定州运送粮草与箭矢、火器,因为转运艰难,这些补给永远都是杯水车薪,而且必须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时送到。一旦连续下上几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将补给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时却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适等人所料,耶律冲哥派出了一支偏师攻入繁畤,章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粮草了。

  而对于宋军来说,粮草就是一切。战争是不公平的,宋军的补给从来都比辽、夏这些国圞家的军圞队要更加困难,原因显而易见,若要一个宋军的士兵保持士气与战斗力,口粮的标准可能是辽军、西夏圞军圞队的数倍甚至是十倍。这样的事情整个世界上都极为平常,有一个国圞家的士兵曾经对此评论:我们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穷鬼吃一样的东西。[2]宋廷为军圞队制圞造了各种干粮,但这些干粮从来都不能也不可能成为主要的军粮供应方式。不仅士兵如此,连战马也是一样,宋军的战马不吃谷、麦就不行——这既由于饲养习惯,也因为他们承受不起战马的损失,但是辽军的战马有时候就是啃点草打发了,因为在某些时候,对辽人来说,运输战马口粮的成本甚至远远高过损失战马的成本——可对宋军来说,就算战马的来源得到极大的拓展,也无法如此计算成本。战马圞永远都是一种紧缺、昂贵的资源,区别只是程度上的。[3]

  在宋军中,也许只有吴安国的河套蕃军这样极少数的例外能与辽军一样吃苦耐劳。而折克行的折家军大概不能归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对折克行部的命运私下里都感到悲观。

  而所有这些,都已经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与该做的。

  接下来的事,他必须信任别人。尽管,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自从发现辽主开始撤兵开始,阳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为了及时察觉耶律信的行动,田烈武派了十几拨探马,都是他从云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骑术、武艺好,而且要聪明机灵,更重要的是,他们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间府生活已久,对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时,颇读过一些兵书——因为朝圞廷许多有识之士的不断上圞书,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放了兵书之禁,虽然这导致许多古代兵书也大量流传到了辽国、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样也能轻易的从官立藏书楼中借到兵书研习。这个改变在宋朝的士人中带来了一种引得许多旧党人圞士颇为不满的风气,一些士人刻意的谈论兵法来标榜显示自己,多数人的目的也的确并不单纯,他们或者是为了迎合某些宰执权圞贵,或者是故意的标新立异,在旧党看来,这与他们追求的社圞会淳朴风气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对田烈武,这却有明显的好处。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书讲的道理却都很深刻,文辞却过于典雅若没有人细加解释,田烈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而这些士人的出现,很好的帮田烈武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释清楚每一句话,并日还能举出无数的战例来帮助他理解。讽刺的是,田烈武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老师们,其实也只是表面卜理解了这些兵书而已。当真正明白那些兵书背后所讲的道理之后,田烈武的理解便远比他的老师们要深刻。

  许多兵书上都提到用间的重要性。它们反复强调,间谍是统帅最信任的人。不过,如今宋朝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枢密院亲自主管间谍,此外便只有极少数边帅可以派遣自己的间谍,但即使如此,营将以上的实际统军将领,每年都有一笔数目不菲的额外的款项,供将领们灵活使用。这笔钱的使用受到监圞督——但实际上难以做到,因为枢密院的条例规定,诸如在陕西、河北、河东的禁军,这笔钱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种间谍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军,这笔钱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贪圞赃了,在西军与东军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田烈武上圞任后便发现,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马身上额外花费过一文钱。

  而田烈武却将每一文钱都毫不吝啬的花在了探马身上。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亲自帮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麻烦,允许他们随时向自己察报所探知的情报即使他在睡觉,他要求自己的亲兵随时将自己叫醒。

  辽军的退兵并非一帆风顺,在这样的时刻,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辽主退乓的队伍中甚至出现过骚圞乱,辽国两名皇族因为白天争道大打出手,虽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旧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杀死对方掳夺的“奴婢”,谁知那些私兵找错了地方,误放出数千人来,结果引起一场骚圞乱。其时辽人骚圞乱的地方便在君子馆附近,苗履与张叔夜便力劝田烈武利圞用这次机会,趁乱夜袭辽军。但张整与颜平城等人都不以为然,而章敦又主张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罢。

  但这些天他被叫醒的次数多得让田烈武最后干脆决定穿着内甲睡觉。

  这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河间诸将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识的,自田烈武以下每个人都相信辽军还会有一次退兵。

  耶律信治军极有法圞度,却也极为自负。他让辽主先走,数日之后,再让那数万俘虏走,自己亲率精兵断后。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条,虽退不乱。探马探得萧岚还在君子馆,便是证圞据——萧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辽军的主帅。而章敦对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敦十分肯定的宣称,将这些掳获安全的送回辽国,是耶律信最后的机会。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件事至少众人并无分歧。而对于如何应对此事,诸将的意见,便大相径庭。

  章敦力主避实击虚,以主力牵制耶律信,另以轻骑追击退兵的辽军,只要解救被掳的军民即可。而苗履、张叔夜则主张以一部牵制耶律信,以主力追击辽军,务要歼灭那只辽军,甚至趁机切断耶律信的归路。张整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实跃跃欲试——不管执行哪种方案,最后都轮不到他的铁林军追击,他只能是面对耶律信——而这显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颜平城与田烈武最信任的一个参军刘近却从根本上反圞对如此做。

  从心里来说,田烈武认为颜平城与刘近是对的。便如二人所说,右军行营的任务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歼灭韩宝部,要达成这个目标,耶律信的实力越削弱越好。对他们来说,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配合中军行营狙击可能渡过唐河北窜的韩宝,才是第一位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即便耶律信毫发无伤的退走也无所谓。而且二人也认为众将有些轻敌,耶律信并不好对付,而且辽军始终扼守君子馆要道追击也好,牵制也好,难免会有一场恶战。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终不能凭借着何畏之那点兵力来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

  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纵辽主押着那么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燕、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

  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敦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便借口怕损伤战马,全军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斤应汁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圞转运使一职宣抚判官陈圞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要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来春未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刘近说的并无夸张之处,确是实情,他也曾听过不少,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笑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皆是因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圞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

  “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圞廷许之石丞相,自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圞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却听田烈武又说道:“这些皆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圞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圞廷的相公执圞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人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他心中也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卫”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缓缓的摇了摇买,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圞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圞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撞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径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肃宁城东那十来座简陋的木城。肃宁的辽军营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军的营地一样,有木栅营墙沟壕守卫森严,而是杂乱无章的随地扎营,甚至只有部分营地用大车简单的围了一个圈权做营墙,这种扎营之法,自与大辽一向重攻轻守的传统有关,其防范敌军偷袭的方式,是四处派遣拦子马,而不是将自己围在墙垣之内。但东边那十来座临时搭建的木城,皆用一两丈高的木栅围成,木城之间并有高圞耸的望楼,城外还有上百骑的辽军日夜巡逻,与肃宁城外的辽军营地虽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却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护营,那些木城,便是辽人关圞押被掳军民的地方。

  这些木城北边数里的一片水泊畔,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眺南边的辽军营地,一面低声交谈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卫二军第三营护营虞侯杜台卿。

  而先前说话之人,便是第三营的行军参军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边的那些木城——辽人仿佛全不害怕发生火灾,他们总喜欢在营地中,到处生起彻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这样的雪花开始飘舞的夜晚,这些篝火也不曾熄灭。借着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辽人的戒备看起来并不严密,但是,从他们潜入此处的经历便可以知道,大规模的兵马行动,绝对瞒不过辽人的耳目。就算他们这几个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护,曲英又精通契丹话,也断难至此。若曲英没有出错的话,他们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会被辽人发现。

  杜台卿绝不会怀疑曲英的判断。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能够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卫二军第三营营一级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个人了——赵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行军参军,杜台卿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军法圞官。他这个护营虞侯,如今已经有点名符其实了——在熙宁改制之前,大宋禁军中的虞侯,可并不是所谓的军法圞官,而是统领着所部最精锐部圞队的将领。

  虽然他麾下的精锐部圞队,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骑而已。

  如果不算上高阳关的守兵的话,那便是他们如今仅有的骑兵。

  也许在辽军与宣台眼中,他们第三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们又接连在萧忽古手里吃了几次大亏后,不过杜台卿并不会妄自菲薄。他并不关心宣台如何想他们——与宣台的联圞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贵友负责的,他与赵隆官圞职卑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柴贵友自逃至高阳关后,便蜷伏于关城,从未离开过高阳半步。但辽军若敢小视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隆的步兵实际上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阵而战的话,他们的确已经是不堪一击。

  但他们还拥有一只兵力。

  辽军虽然攻占瓦桥关,控圞制了这条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们远远不能真正控圞制雄州。整个雄州,到处都是水泊,还有不利于骑兵通行的稻田。为了对付辽军的打草谷,雄州到处都有结寨自保的村庄。而赵隆又派出胡玄通四处联络,从高阳关借过弓箭支持,在雄、莫与高阳关之间,这样的村庄总共有数十个。若有必要,他们完全可以召集起数千人马来。

  也许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并不仅仅如此。

  “……每座木城都关着数千人,还有一些人被锁在辽人的营帐之中,供他们随时差使。”曲英继续低声说着,“据前几日抓的那个辽人的供辞,耶律信仍在肃宁,辽主留给他两万皮室军。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力敌。

  “但我们仍然有机可乘。”杜台卿轻声说道。

  “护营说得不错,然而也只能随机应变。”曲英的话中略有些沮丧与无奈,“宣台与阳信侯何时与辽人交战,到底不可能告诉我们。若是河水结冰后,阳信侯大举进攻肃宁,我们便可自后方偷袭。护营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到底防范不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时肃宁与河间府之间,只有几座石桥相连,阳信侯要进攻并不容易……”

  “就算结冰,阳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耶律信一定不会等到河水结冰还不撤走这些掳获的。”

  “那?护营之意?”

  “萧忽古那老贼如今忙着应付辽主退兵的那拨人马,又要防范燕霸州,只要我们不去雄州,他大约是没空来理会我们了。”杜台卿忽然说了一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话,他伸手掸了掸积在肩头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阳关罢。”

  曲英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正要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从辽军的营地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嘶鸣的喧嚣。

  众人不约互相看了一眼。

  过了一小会,曲英低声道:“护营,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点了点头。

  曲英见他答应,猫下圞身圞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几刻钟,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芦苇中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圞声,很快曲英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圞红的脸,正要相问,曲英已经兴圞奋的说道:“辽人又开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虏。所有的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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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时辰后。

  天刚刚放亮,河间府的文武官圞员,包括田烈武与章敦、苗履、张整、张叔夜、颜平城、刘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齐的登上了河间城北面的城楼。从下半夜开始飘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时已将河间城裹上了一层银妆,城外眺目所极,也已变成一片苍莽的雪原。但众人却均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北方向那还依稀可见的黑点。

  “田侯,斥侯说辽人有多少人马押圞送?”章敦的声音便同这天气一样寒冷。

  “大约有一万骑左右。从旗号来看,既有宫分军,亦有部族军。”田烈武沉声回道,瞥了一眼苗履与张整,张整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苗履的黑脸上,却兴圞奋得透出红光。

  “吾当以上驷对其下驷,以中驷对其上驷,可期必胜。”章敦望着田烈武,郑圞重说道:“田侯,这数万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敦欠身一礼,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沉声道:“苗将军,请你率宣武一军,北上君子馆,追击辽军,此战只求解救被掳的五万父老,不可与辽人缠斗。一击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领令。”苗履得意应道,但田烈武却没有立即给他将令,又转头望张叔夜,道:“张叔夜听令。”

  张叔夜连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

  “令尔与李昭光率云骑军第一营,随苗将军北上追击,听苗将军号令。”

  张叔夜与苗履对望一眼,齐声领令,急步走下城楼。

  田烈武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冷笑的张整,说道:“张将军,待苗将军出城后,辽军一旦察觉,必当有所行动。到时便请张将军的铁林军,与本侯一起出阵,务必令苗将军无顾之忧。”

  张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楼。

  章敦却有些惊讶,望了田烈武一眼,问道:“田侯如何不马上出城?”

  田烈武摇了摇头,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敦却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两桥,若是耶律信先过了桥,铁林军是步军,却奈之何?”

  “参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两桥。”

  “不扼守两桥?”章敦不由愣住了。他又转过头,北眺城外,这一条滹沱河北流,逶迤穿过河间府、莫州、雄州、保定军、霸州、信安军、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圞入黄河,也将这片大地,割成两块。这河间府、君子馆、莫州,都在河的东南边,而肃宁却在河的北边。河的北边有众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没官道存在,并不适合骑兵与大队人马行动,而宋朝在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间府与莫州段的绝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边与东边,辽人南下北归,走的也都是这条官道。而从肃宁至君子馆,连接滹沱河北流南北两边的,便只有两座石桥。耶律信要出兵牵制河间的宋军追击,当然也要经过这两座石桥。虽然几个月来,两桥一直在辽人控圞制之下,但是辽人并没有在桥的两边部署兵力。只是宋军一旦靠近,就会被武力驱逐而已。因此在章敦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抢在耶律信之前,扼守两座石桥的南边,与辽军隔桥而战。如此辽军虽然兵多,却无用武之力,而宋军擅长阵战的优势,更可得到充分发挥。对宋军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馆的辽军,此刻将无法来策应肃宁的辽军。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过了石桥,铁林军乃是步军,谈何牵制辽军?耶律信想与之战便与之战,不想与之战便扬长而去。难道铁林军还能追着一支骑兵的屁圞股跑不成?到时候宋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参政,非是下官不想去与辽人扼桥而战,而是耶律信必有准备,我军若匆忙前去,只怕反为其所乘。况且辽军离桥近而我军离桥远,要抢在耶律信的前面赶至桥边,绝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敦心中想的什么,耐心解释道,“既然争之不过,不若另寻出路。参政亦不必担忧,苗将军所部,皆是骑马,只要他不好勇逞强,耶律信便过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敦没想到田烈武会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抢先赶到桥边,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只好问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谈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实说道,“兵法不过两桩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来,便只好去攻。”

  “攻?”章敦大吃一惊。

  田烈武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旗鼓,大举进攻肃宁。肃宁还有不少的积蓄粮草,下官觉得耶律信不至于真的会弃之不顾。”

  章敦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田烈武,反反复复将田烈武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分兵之后,田烈武已只有两万数千人马,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在与耶律信对赌。

  他正准备转身下楼,忽见一人急急忙忙走来,见到章敦与田烈武二人,单膝跪倒,行礼禀道:“参政、田侯,护城河结冰了!”

  “什么?!”章敦与田烈武都是一惊。

  那人以为二人没听明白,又大声禀道:“方才发觉,护城河已冰厚数寸,可以行马。”

  “天意……”章敦看了田烈武一眼,轻声叹道:“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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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早,天还未亮,安平。辽军大营。

  “昨夜木刀沟已经冰冻,人马通行无碍。拦子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经冻住可以行人马,不过要骑马驱驰,恐怕还有些勉强。”萧吼站在韩宝面前,躬身禀报着。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韩宝低声说道,站起身来,走到帐内的一根火炬旁,打量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过了一小会,才又说道:“诸公都知道了,粮草已只足支数日。尤其是战马的草秣严重不足,再拖三日,马也要饿肚子。马若没力气,如何打仗?不瞒诸公,倘若两日之内,再不结冰,我便要向西突围。”

  “向西?那边可是有数万宋军。”萧吼吓了一跳。

  “好过坐以待毙。越过木刀沟,杀进真定、定州。”韩宝眼中露圞出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萧吼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知道那样的话,宋军一定会追击阻挡,在那片狭长的区域内,他很难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围到定州。也许会全军覆没也许会出其不意……那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不过,不会有人知道若那样做的结果了。而他也不想为不会发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显然也抱着与萧吼同样的想法,“如此说来,晋公已决定北进?”

  “便在今日。”韩宝沉声说道,“早上令各军饱餐一顿,将余下的粮草全部分发下去。前日我已令各军每人准备一束稻草,也要带上。过河面时,将稻草洒在冰上,人马便不会打滑。

  众将都知道韩宝马上要下达战斗命令,齐声领令后,都屏气凝神。

  “早餐之后,若无风雪,便点燃一切带不走的东西……”

  [1]注:河间府之旧称。

  [2]按:大意。此十五六世纪某欧洲国圞家士兵的话。参见年鉴学派之名著《菲利浦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第一卷。

  [3]按:据沈括《梦溪笔谈》所记载辽夏战争之经过,则其时辽军之战马并不依靠运输供应草料,而以野外天然之草料为主要来源。小说中,已假设辽军吸取了当年战败之经验——盖当年元昊大破辽军,便是靠着烧光草场,兼施缓兵之计,使辽马数日无食,遂有大败。至于宋军战马必需靠转运供给草料,相关记载史不绝书,毋需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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