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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十字》 第五节 学术与政治(上)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一两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个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一般,颇有清雅之意。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及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去,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为了表示尊敬之意,连忙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着这沿途的景致。绕过几个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蒙学”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才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的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路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依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走来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有人便问他:“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书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个人笑着说道。

  “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这些人热情的向他介绍着。

  那个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无所谓,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又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一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有两千多学生,比原来的翻了个倍还不止,因为凡是那些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而且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经在应天府的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这白水潭相比呢?而这里虽然有着极为其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正和那个马厩的人闲聊的时候,又有人牵着马过来了,只听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面容呆板,表情严肃。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个表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看看学院里突然钟鼓齐鸣,两个年青人带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欢迎之类。

  他正在奇怪间,却听到那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两个洛阳车夫骄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来了,石公子名声虽响,也要敬他们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惊,眼见当今天下学术宗师自己一下子见了三位,如果不吃惊?他对那两个马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个先生就是伊洛学派的明道先生程颢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颐程先生?”

  两个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天下还有谁敢称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吗?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贬到洛阳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的说道。

  正如那两个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争的事实。当时天下的学问,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康节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而达成这一切,石越的功劳绝不可没。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他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贬斥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对《春秋三传》的解释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康节等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学院,受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因为张载年老,又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子的长相,石、桑二人就携着二程走进学院内部的尊师居了。

  尊师居是一个院落群,就在文庙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样的,三间房,卧室、书房、客厅。石越已经让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准备将来给带着家眷的教授与助教住的。但是此时,室内的布置,却是相当的简陋,一个书架、几张桌子,床被和取暖的炉子之外,再无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间比较靠外的房子,而程颐似乎更喜欢清静,挑了一间僻静的房间。二人对房内布置的简陋显然并不在意,颇能随遇而安。只是程颐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是邵康节。

  安置完二程,桑充国笑着对石越说道:“今天是去张八家还是去八仙楼?这鬼天气,实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长卿,今晚上还要给二程接风洗尘呢。”

  “呵呵,程颢还好,程颐只怕难得有一个笑脸,给他们接风,估计是最没有意思的。”桑充国取笑道。

  “嘘……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万一传出去,麻烦就大了。程颐这个人的性格,最开不起玩笑的。”石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桑充国奇道:“你很了解程颐吗?”

  石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悔不迭,只好想办法圆谎:“你看他这个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过说起来,他和邵康节住在一起,邵康节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呀。”桑充国突然想起来。

  石越看着桑充国,长叹一声,道:“他们理学家内部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吧。”

  “子明,你和李丁文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难道我能够跑过去对邵康节说,那个程颐是开不得玩笑的,你老多节制,避其锋芒吗?”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节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们不用替他担心。”桑充国略带恶意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受蜀派影响的桑充国,对于程颐这种类型的人,实在有点不兼容。

  “说到算命,沈括请的算学老师来了吗?”石越问道。这一段时间请老师的事情,他伤透了脑筋。

  “算学倒不用担心,你的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对沈括请来的这些人来说,只是略有启发,但是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我和沈括商议好,准备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说贾宪和刘益都答应帮忙了,另外那个蒋周和卫朴,特别是卫朴,一个盲人,算起题目来连沈括都自叹不如,邵康节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来,但最迟到上元佳节一过,《周髀》、《孙子》、《五曹》、《缉古》、《海岛》、《九章》、《夏侯阳》、《张丘建》等十几种算经就会陆续刊印。”

  石越听桑充国如数家珍的说着,头立即大了。这等事情,交给专家去做行了,反正这个时候数学家的水平本来就挺高,自己虽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始终是个文科生——别说是个文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绩差一点,在这些数学家面前,也没什么好吹的。还是藏拙为上。不过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让沈括去找数学家,他轻轻易易就推荐了一大串出来……

  不料没得意一会,就听桑充国抱怨道:“算学不是问题,格物和博物就大有问题了,博物还好说,国子监就能找到先生来兼课,格物就只能靠着沈括和你了,现在虽然有一些算术先生对格物学很有兴趣,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级,到时候问题早就解决了。”石越觉得桑充国是杞人忧天,他从来都不怕中国没有人才的。

  “算了,你记得回家一趟,唐二叔来信,把你又赞了一回,说今年他的棉纺行赚大了……还有,我妹子带了几张画给你,等一会我送到你那里去。”

  ……

  冬去春来,天气依然寒冷。

  熙宁四年最初的几个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对于年轻的皇帝赵顼来说,这半年来的日子实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阁侍讲王雱实在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言辞答对,机变无双;不过若以对时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远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劝自己多活动,还教了自己一套太极拳,每日早晚一次,现在整个人果然身体清爽许多了。想想这两个人都是年轻人,真是天佑大宋,送这等人材到自己手里。

  赵顼一直坚信,刘备没有诸葛亮,不能创其基业;唐太宗没有魏征,不能成其圣主。虽然王安石的意见正好相反,但是他这一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吕惠卿这样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这样年轻俊杰,看来做一番大事业,并不是难事。不过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劝自己不要那么早就上朝,说应当把早朝改到太阳升起之时——完全不想想这么一改,会有多少人反对,礼仪太多呀。

  而且这朝政,一想到朝政,赵顼就头痛。身上这担子实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胜后败,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庆州兵变,又要讨平,国库好不容易积累一点钱帛,一要用兵,水一样的向外流。枢密使文彦博和参知政事冯京借机攻击新法,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彦博以前和王安石关系极好,举荐王安石时他最有力,现在连他都开始反对王安石,哎……如这免役法,着人查访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拥护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宫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终是皇帝呀。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而普通人则自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已经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一边喝酒一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了,竟然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头痛不已。而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那肯定会训得天昏地暗,再加严厉的体罚;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最好了。不过叶状元是做兼职,程伊川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那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上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金术士的把戏”(某些学生们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当那个白袍弯刀的青年到白水潭学院几个月后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之时,他有幸遇见了这么一幕: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康节)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功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作者按:数学,是指河洛之学,和今日之数学不同。)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明道伊川也未必能及吧?”有人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说得不错,伊川先生见康节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放是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康节先生为其指点迷津,自至六合之外,伊川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伊川先生虽然所见不若康节,康节先生在伊川眼里却是不如濂溪的。”周茂叔和濂溪,即是指周敦颐,其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说话的人明里说邵雍厉害,其实他心里是信服周敦颐一派的。

  马上有人不同意了:“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六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讽刺的学生是信服石学的。

  “石山长之说,其实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你也能信?就算卫瞎子,他也是学周易的,一样装模作样,可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一二?”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骂卫教授卫瞎子?”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我为什么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在旁边鼓动的是那些信服二程的学生,刚才被信服邵氏的学生抢白了,一直怀恨在心。而且二程的门风,是轻易不许人口出恶言,特别辱骂尊长,更是大忌,他们心里也看不惯,免不了在旁边鼓噪。

  ……

  也不知谁先动手,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咣咣当当的,便打成一团。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本是坐在一个较偏僻的地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只见那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则站在一边观战,还不停的摇头叹息,冷不妨一杯酒水就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听到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这些人是文人才子的脾气,专门喜欢煸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对白,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看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的样子,一进这个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叹息之际,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的躲在旁边看热闹。上面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上都懒得上来,楼下的客人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心里纳闷,拉过一个茶博士过来相问,那茶博士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大人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店小二在旁边说道:“是啊,这位公子肯定是新来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很精彩的。”

  酒博士则摇头晃脑的说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不是严重的事情,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外国。正在吃惊之际,一个酒杯冲他飞了过去,他本能的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这位公子好身手。”身后传来叫好声。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叫好。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的带着一丝奸笑,便是石越的幕僚李丁文。

  白袍青年也不知李丁文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冲他微微一笑。

  李丁文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李丁文,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也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李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见即是有缘,不如在下作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看了那些打斗正酣的学生们,略略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中书省都堂,刚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瞻正在向几个宰相汇报出使的情况,并且等待皇帝的接见。

  赵瞻坐在那里仔细的向几个宰相汇报情况,一边偷眼打量这几个大宋最重要的官员。新任的参知政事王珪永远面带微笑,这个老头完全是因为资历而被皇帝照顾性的放到这个位置的;另一个参知政事冯京则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轻易不会开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绛依然在西北主持军事,此时真正能主持政事的,是眼前这个皮肤微黑,头发凌乱,目光凌厉,衣服上还有一些污渍的王安石王介甫,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深受皇帝重视,主持新法,和自己政见不合。

  赵瞻抑制住心中的别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见,因为出使辽国是大事,几个宰相都要一同前往。

  见了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你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彼辈对我大宋的看法如何?”这是皇帝必须要了解的,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恭声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你如何回答?”

  王安石诸人都紧张的看着他,生怕他的回答有失国体。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励,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正是锻炼人材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你答得很得体。你可知契丹人怎么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颇流传于契丹,其人颇读其书。臣亦听说连高丽也有石越的《论语正义》流传,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和石越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所以也只是实事求是,想什么说什么,并不刻意美化石越。

  但是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王安石,但是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备员而已,韩绛和王安石关系不错,他回来了反而更麻烦。现在曾布负责新法事宜,根本问都不问自己一声,自己在政事堂的作用,就是在文件后画押签名而已,这让他内心很不满。但冯京也是久于世故的人,知道自己不足以对抗王安石,自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对。而他对石越他则比较看好,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拉石越进朝廷,互相声援,对抗王安石,所以他连忙说道:“皇上,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招其至朝,授翰林学士一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

  王安石对于石越一向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这个年轻人聪明,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虽然表现很委婉,但焉知不是一种策略?况且石越很受那些保守的大臣的器重,这一点他就不能不心存警惕了。当下出列说道:“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奏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材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满的说道:“冯大人,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在下也觉得石越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王珪见问到自己,也只好勉强回答:“石越之材,做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字迹,连皇帝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衙的官员都知道,就算是东京城的普通读书人,也多半知道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他的花边新闻经常在读书人的耳边流传。想想一个翰林学士写成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

  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本来挺严肃,不过一想起石越那笔臭字,也不禁莞尔,真不明白一个人学问这么好,字怎么可能写得这么差。不过他于小节倒不太看重,而且也不屑于用这些打压石越,于是也随声附和:“这的确是小节。”

  赵顼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在我面前弹劾他。”

  冯京闻言大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才慢慢缓和下来。只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

  只听皇帝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们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才回国,第一次听到这事,他听说学生们经常打架,已经很怪,又见皇帝和执政大臣如此轻松的说这些秩事,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笑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省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皱了皱眉头,这些事他也微有耳闻,一方面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在皇帝面前进言,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另一方面也觉得那些御史大多事。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那些学员有不多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本是有点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得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得卿何事?年轻人气盛一点,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心里是把这些当趣闻来说的,因见几个执政大臣居然挺认真的回答自己,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幸好这几个人还不算太呆板,要是换上那些正儿八经的先生,那就麻烦大了,不知道要听多少大道理,自己为了装得像个明君,还只有耐心的听完。想到这些,未免感到有点点扫兴,因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你不辱使命,明日中书省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军事如何了。”

  王安石见说到正事,待赵瞻退下去后,才敛容答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臣以为当治种谔之罪。”

  冯京也说道:“韩绛用种谔之谋,兵败辱国,也是难辞其咎。朝议肯定要处分二人。”

  赵顼脸色不豫,说道:“处分二人,是必然之事。但是当务之急,是韩绛之后,西北边事可任何人?”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省诸相商议。

  冯京连忙答道:“吕公弼、富弼皆可任,安抚使郭逵亦可任,韩琦亦可倚重。”

  王安石当即反对:“韩琦若去,谁来守御北边防线?吕公弼亦文臣,富弼老矣,臣以为安抚使郭逵依然可以守御西北防线,夏人亦不得为祸。而可让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冷笑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臣是文臣,不知用兵之道,但请皇上能废诸法,便是差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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