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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权柄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六章

  夜。西风从蔚茹河两岸的平原上掠过,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声,也无法将它从睡梦中闹醒。此刻,某条潺潺流动的小河畔,烧起了一堆燃烧跳跃的篝火,在篝火旁边,有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

  “给!”篝火映出一张明瞠发亮的脸孔,赫然竟是曾经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着一串烤鱼,递到身着白袍的李清面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李清接过烤鱼,轻轻咬了一口,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希望我死么?”史十三的眼睛深遂不可测,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并没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语气并没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细心的吃着烤鱼,仿佛这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递到李清面前,笑道:“尝尝。”

  李清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入口香浓,而后味道极辣,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惊讶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这是宋朝新出的酒,唤作酒露,为中原特产。西夏地处边远,只怕现在还没得见。此次去宋朝,没有别人的收获,独独弄回来了一车好酒,种类之多,让人惊讶。不过这种酒露,在宋朝似乎没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轻轻抿了一口,温声道:“这种劲道,更适合西北男儿喝。”

  “中原变化极大。”史十三吃起东西来,却比李清要豪迈许多,咬了一大口鱼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几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惊。现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种四个轮子的马车;宋人在马蹄上钉上铁掌,不再削马蹄;若在汴京转上一圈,就会发现多了许多学校,这些学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国所办,竟是免费上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刀马弓箭,街上到处有人读报纸,又有什么‘图书馆’与‘体育馆’,图书馆是给人免费看书,体育馆就是专供人比赛,比弓箭,比武艺,比谁跑得快,跳得远,或是比踢球艺”

  “是吗?宋朝在改变他们的国策么?”李清望着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这次来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连白水潭学院都没有去过。不过我感觉得出,宋朝现在好比大阳初升之时。在汴京,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如同是一匹充满精力的小马驹!”

  “这鱼的味道不错。”李清没有接史十三的话,顾左右而言它,笑道:“听说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鱼。还是王韶教他们结网捕鱼的。王韶现在如何?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不至于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现在还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常常称病。”史十三将手中的烤鱼拿到火上翻转,微热了一下,一面说道:“王韶在宋朝是没有背景的官员,王安石下台后,他虽然功勋极大,但是到了朝中说话,不仅比不上文彦博、吴充这样的元老重臣,门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时时有人声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军经武,兵部之事,有赖于郭逵。听说他与石越走得甚近,那么将来还有高升之日。”

  “不错。”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过王韶也并非不理事,方才你说起熙河地区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汉人?不过与中土隔绝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

  史十三说到此处,微睨李清,见李清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却不以为意,只从容说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议论,要让熙河羌化之汉人,化羌复汉。不过王安石罢相后,此议便罢,眼下却是王韶在力主此议”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发着寒意,冷笑道:“若以为教会羌人吃鱼便是可复羌为汉,却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清虽然感于夏主知遇之恩宠,在西夏参预军机,深受重视,平素里也似乎并不在乎是党项人还是汉人,但是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内心深处,华夷之防却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汉人,能得夏主之青睐,成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机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话带讥刺,他脸上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显露出来。但是他既与史十三交同莫逆,话中哪怕是带上这一丝半点的讽喻之意,也已足以让李清变色。

  史十三却似乎只顾着吃鱼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是也听人说过史书,也曾装模作样读过几天《春秋》,自有华夏以来,胡夷变成汉人的也有过,汉人变成胡人的也有过——若是汉人不曾变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说什么‘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呢?可见东周之时,已经有中国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史十三却只是指着脚下的土地又说道:“不过天下之事,有时候也说不清楚。你看这块地方,原本是中国的,现在却入了夷狄。这究竟是夷狄入中国,还是中国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听到这几句话,不免稍稍平息了一点。他疑惑的望着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时间无缘无故用话语来撩拨自己,一时间又似乎只是无心之语。倒让李清有点弄不明白了。但李清毕竟也算是博闻多识之人,立时说道:“故辽主耶律洪基曾让人读《论语》,读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一句,便没有人敢读。反是耶律洪基说,古时夷狄不知衣冠礼法,故称之为‘夷’,现在大辽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所以也不必以这些话语为嫌。契丹虽是夷狄,却也常常以中国自居的。”

  史十三听李清说完,猛喝了一口酒,赞道:“若如此看来,现在的辽主英睿有为,颇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无不留心,择善而改,我等倒应当待之以中国之礼,而不便以夷狄视之?”

  “理当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为?”史十三的语气中颇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颔首,淡淡说道:“这等事情,又何必欺骗于你。”

  史十三笑道:“我并非是疑你骗我,而是不敢相信。须知在宋朝,也有一个人与你有一样的观点。”

  “哦?”李清嘴角微翘,露出讥讽的笑容,道:“宋朝人也会将别国人当成中国来看待么?”

  史十三注视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绝难相信,不过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觉吃惊。

  “正是。我在宋朝时听人议论过,说石越曾经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国之礼法,学中国之文物,则与中国无异,中国便不当歧视他们”

  史十三将石越这番言论说出来,若是别人听到,最多不过以为石越故作高论,甚至鄙为书生之见,但是这话入到李清耳中,却有伯牙遇钟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虽然心中念念难忘的,是自己是汉人这一事实,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赖,而他在宋朝,不过默默无闻之辈。可以说他人生的辉煌,与西夏是分不开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讳人家骂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里却会隐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确是夷狄了!但是这却是李清最难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读书,最爱读的便是《汉书》的《李陵传》。他心中未始没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毕竟夏主秉常对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无情,让李清为了一个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满羡慕与怀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对于李清来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所以,李清从《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说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国推行汉礼汉化,以此来赢得宋朝“中国之”的待遇,这也是对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种补偿,同时也可以做为一个政治口号,来与反对汉礼汉化的梁太后一党斗争,帮助秉常独柄大权,报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身为汉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汉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华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后,也许并不在重要;但在熙宁十年的时代,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

  而这个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辽国、高丽国、大理国、西夏国,甚至交趾那种小国,以及极远的倭国,都喜欢自称为“中华”,因为“中华”是文明之象征,是优秀之代名词,是合法之基础,但是无论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里。

  那种言辞之上的自负,不过是深藏于内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对于这些,李清虽然经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却是明白的。

  所以,虽然李清也会经常的劝说夏主秉常,告诉他中原的富庶与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汉礼汉仪,但是李清的心中,时常也会有一种无奈,一种感觉自己所作的事情,只是徒劳的无奈。

  但是他还是在做。

  因为无论如何,骄傲如李清,聪明如李清,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是夷狄这一事实的。

  而此刻,从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听说,在宋朝被视为学术宗师的石越,竟然说,如果夷狄能中国化,那就是中国,应当给予等同于“中国”的礼遇!

  李清在这一瞬间,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说么?”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鱼,从身边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皱巴巴的小书,递给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找来证据,这是宋朝的《国子监学刊》,石越的文章便在这里面。”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抢过那本杂志,快速翻阅起来。史十三只是含笑望着李清一页页翻过那本皱巴巴的小册子,默不作声。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给《国子监学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面,因此李清没翻几页,便停了下来,目光定格在某页之上,不再移动。

  史十三这时候才悠悠说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这便是原因之一,整个宋朝,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的人,也许只有石越一个。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是对《春秋》经做出解释,那么此后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有这样的看法。另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在潼关时,曾经无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听到这句话,立时抬起头来,凝视史十三,问道:“你见过石越?”

  “不错。”史十三微微点头,便说起在潼关路上,遇到石越“作词”的事情来。

  李清默默听完,沉吟良久,不由抬头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叹息了一声,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说道:“这样的人,哪怕他是伪君子,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让百姓不再苦!”

  李清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闪烁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鹅绒一直沿伸至大地与苍穹衔接的远方,黑暗中,有无数星星正在散发着亮光,闪着磷色的光辉李清没有立场来评价史十三是对还是错,但是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愿意给石越一个机会,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么样的事业,能不能走出历史的怪圈

  与史十三谈论着石越的李清,并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在某处金碧辉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谈论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顶尖锥形毡帽,身着蜀锦裁成的右衽交领长袍,袖口较小,用金线绣着花纹,捍腰则用丝绸制成,一双乌黑的长靿靴,鞋尖上弯,如同弯弓一般。这是当时西夏贵族典型的穿戴,与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顶,而衣袖也更为宽松。西夏在元昊时推行胡制,禁止穿宋朝的丝锦制品,但是这样的制度,很快就名存实亡,贵族们对丝绸锦缎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制的梁氏家族,若让他们改穿皮制衣服,只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只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此刻,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一幅宋夏边境地图屏风。

  “儿子觉得,把李清放在前线,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几步,开门见山的说道。

  梁乙埋没有理会,手指从地图上的绥州开始,往西南移动。

  “若是让李清建功,则他威名日甚,日后必然成为我家的威胁;若是他无能,让宋人建成城寨,那么爹爹的大计就那座城池,能让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稳。”

  “继续说。”梁乙埋的手指在萧关停了下来,他抬头盯着梁乙逋,严厉的说道。

  梁乙逋几乎吓了一跳,忙继续说道:“何况现在到处流传谣言,说李清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些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梁乙逋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李清,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同一个“族类”。

  “太后也派人来问了。”梁乙埋平静的说道,“但是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用李清为帅,就要用嵬名荣,两害相权,只得取其轻。”

  “爹爹何不亲自统兵?”梁乙逋建议道,“若爹爹亲至没烟峡,那么就可以很自然的夺了李清的兵权。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将士之勇武,宋军可一举击溃!到那时,朝中还有谁敢对我梁家说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动,目光在地图上不停的移动,突然,讲宗岭跃入梁乙埋的眼帘,不由为难的说道:“我若走了,讲宗岭只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听说宋军在讲宗岭一带有异常的调动?”

  “这倒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细作探知,说是石越任命了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在环庆一带教练乡兵义勇,那何畏之人环庆一带民间的弓箭社、忠义社中,简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终日操练,道是日后可以回乡教练,协助宋军守土。但是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梁乙埋皱眉沉吟,半晌方说道:“我总怀疑,石越对讲宗岭不会善罢干休。”

  “这个简单。”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个投奔过来的慕泽,十分善战,让他去协助守卫讲宗岭,可保无忧。”

  “我看那个慕泽,也不是善类,未必是野利济所能驱使得动的。”

  “爹爹多虑了,那慕泽得罪了宋朝,再无回头之日。他怎敢不乖乖听我大夏驱使?野利济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将领,慕泽岂敢不听命?”梁乙逋显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难以决断。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这边重要,还是讲宗岭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也罢!”梁乙埋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战!”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双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个月之久,虽然宋军依然牢牢地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是在夏军的不断骚扰下,平夏城却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点。

  双方的心态都变得焦躁起来。

  石门峡西夏军大营。

  从辕门到中军,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站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如同一尊尊生铁铸成的雕像,虽然天气已渐渐变热,但是这里的空气,却透着森严与冰冷,亦显示着李清治军的威严整肃。

  李清一身戎装,将国相梁乙埋迎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大军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屁股尚未在中军大帐的虎皮帅椅上坐稳,就沉下脸来,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整个大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抿紧了嘴唇,来听梁乙埋训斥。“朝廷是派你们来看着宋人修筑所谓的平夏城的么?按大夏军法,畏战避战者,该当何罪?!”

  “国相!”梁乙埋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是直斥李清,李清已无法沉默,“宋军非吴下阿蒙,兼有奇怪火器助阵,可以在地底突然爆炸,让人防不胜防。我军尚未弄清楚那种火器是如何爆炸的,便也找不到克敌之道。若是此时强攻,损失必大。故末将兵分两路,一路骚扰其筑城,一路袭击其粮道。末将以为,宋军想要筑城成功,至少还须两个月,但既便宋军能坚持下来,宋朝朝廷未必能坚持下来,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宋军耗费之巨,远胜我军。何况我日日骚扰,若他稍有不慎,我一朝得手,便能让他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那处如此紧张,宋朝朝廷如何肯放弃?宋朝朝中又岂无一二明达之士?若他们坚持下来,我们便要坐等他们在我大夏之咽喉要地筑城成功?荒谬之论!”梁乙埋铁青着脸,厉声斥道。

  “国相,若是再坚持十五天,依然没有破绽,则末将将率大军袭击宋朝熙宁寨”

  “兵家大忌!李将军老于用兵,就不怕被宋军前后夹击?!”梁乙埋不待李清说完,便出言打断,又讥道:“李将军宁可冒此大忌,也不愿意正面强攻平夏城之敌,看来真是畏敌如蛇鼠!”

  “国相!”军中说人怯懦,最是大忌,何况还是直斥主帅,李清听到这话,不由怒气上涌,厉声质问道:“我李清百战之馀,几曾有怯敌之时?!”

  “不是怯敌?为何不敢进攻?”

  “国相明鉴!让士兵白白送死,并非将领的英勇!”

  “未战焉知胜负?”梁乙埋冷笑不已,道:“本相前来,便为督战。李将军若非怯懦之人,明日便请进兵,灭此朝食!”

  “这是痴人说梦!”李清的言语,也不客气起来,“某身为大将,不敢听从乱命!若是轻率进兵,则是陷万千士卒生命于不顾。万一失败,败阵之罪,由谁当之?某请国相三思,平夏城之宋军,实是劲敌!”

  “高遵裕又是什么劲敌!他若是劲敌,王韶岂非是神人?”梁乙埋冷笑道:“分明是你怯战,反说敌人厉害。明日若不肯出战,李将军休怪本相夺你帅印!”

  李清万万料不到梁乙埋竟会如此相逼,一时几欲翻脸,但他知道梁氏位高权重,轻易不能得罪,终于紧咬钢牙,强吞怒气,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某请国相三思之!大夏精锐之士,若葬送于此,非国家之福。”

  “哼!”梁乙埋拂袖大怒,道:“李将军以为只有你为大夏考虑么?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丢出几封书信,扔到李清面前。

  李清弯腰捡起,拆开看时,立时脸色大变,原来,这些书信,却是种谊写给李清的!

  “国相,这是种谊的反间之计!我李清对大夏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国相一向英明,岂能中此小儿之计?”

  “是不是反间之计,本相难辨真伪。但这几封信,却是边关守将在宋朝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李将军既然不肯进攻,那么便回国都去向主上亲口分辩好了!”

  李清此时心中怒极,反倒平静下来,他默默的看了那几封信一眼,放入怀中,沉默了一会,方从容说道:“既是如此,还请国相给末将一纸敕书,将来好有个凭证。”

  梁乙埋拍了拍手,立时有人送上文房四宝,梁乙埋当场写了一份文书,盖上相印,让人递给李清,他心意已谐,便假意说道:“将军回京,此事不难分辩清楚,勿须太担心。”

  “多谢国相!”李清微一欠身,朗声说道:“不过李某担心的,不是我个人的安危,而是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万望相国,能再三思之!”

  “若是如此,便不劳将军操心。”

  李清凝视梁乙埋,待要再劝谏几句,话到嘴边,却知道终是没用,终于硬生生吞下肚中,叹了口气,抱拳向帐中诸将说了声“珍重”,便即退出帐中。

  离开中军大帐之后,李清不愿意再停留此处,便率领自己的亲兵离开了石门峡,返回兴庆府。在离开之时,李清犹疑了一下,顺便去了一下俘虏营,带走了文焕,不知道为什么,李清有一种感觉,他不希望文焕死于乱军之中。

  同一个月,熙宁十年五月。

  石越也开始面临朝廷的质疑与责问,战争是一种惊人的浪费行为,一个月来空耗国帑而不见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现一片质疑之声。若非枢密院的文彦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坚持认为不可以半途而废,整个行动早已夭折,石越也难逃罪责。但既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质疑之声也越来越大,石越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面临的压力,如同一排看不见的大浪,随时要冲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将海堤之后的自己淹没。

  事情是如此的吊诡。汴京朝廷一方面对石越废除乡兵的建议争议不休,一方面又对石越修筑平夏城的举动缺少耐心。反对废除乡兵的原因是害怕影响国防,所以愿意付出这巨大的代价;而对修筑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却是因为耗费了巨大的军费。

  “难道没有人知道废除乡兵可以节省更多的费用与劳力;修筑平夏城可以带来更大的国防安全么?”石越忍不住牢骚满腹。时间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产期,梓儿应当在六月临盆,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月,石越就要当父亲了。自己的妻子要生产,而自己却不能呆在她的身边,这件事情多少已经影响到石越的情绪。而石越与众官员、幕僚策划良久的一项新政——作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时也受到战争的拖累,不得不暂缓上报朝廷。

  政治是需要讲技巧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石越任何一次大举措,都可能成为压力的发泄口。石越与李丁文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朝中有许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将要立下的大功,这时候提出这项政策,无异于在他们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李丁文没有理会石越的牢骚,将一份公文递到石越的手中,说道:“这是陕西禁军四月份的军饷报告,需要公子盖印。”

  石越接过来,看了一眼,取出大印来盖了,忍不住又说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个月,实在太久了,若是章质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么知道章质夫只要二十天?”李丁文带着讥讽的口气说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军机,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根本是让补给无法顺利运抵平夏城,又用骚扰战术干扰施工,高遵裕能够保证二营一个月不失,已经是尽力了。此时若是催促他,不过是乱命而已。”

  “唉!”石越长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这样打下去,需要三个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击我的奏章,已足以将我淹死。”

  “只能耐心等待。”李丁文不带感情的说道。

  “公子,何不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皇上与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剑忽然说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侍剑,李丁文也一脸惊诧望着侍剑。侍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满脸通红。却听石越说道:“继续说下去,怎么样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朝廷?”

  侍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甚是郑重,又偷眼看了李丁文一眼,见李丁文眼中颇有赞许之色,方才放下心来,说道:“真正打仗取得大胜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打几场精彩的小仗,取得胜利,上报枢院。再让写文章写得好的人,写成评书,登在报纸上,那么朝廷反对的人,一定会减少许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剑的脑袋一下,笑吟吟地望着李丁文,笑道:“这却是妙策。”

  李丁文微微点头,笑道:“这的确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听说,长安城内,正好出了个陕西桑充国?”

  “陕西桑充国?”石越不禁愕然,他忙于军务政务,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正是。”李丁文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讥讽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寻常,是昌王妃的堂弟,虽然连取解试都不曾中过,连个举子也不是,但毕竟也曾在白水潭学院、横渠书院读书,听说曾经参预过座钟、弩机的设计”

  石越却没有心思听李丁文刻薄的介绍,只是反问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卫家的人?”

  “正是卫家的嫡系公子,叫卫棠。”李丁文笑道:“卫棠正在向京兆府、以及刘庠的转运使司、范纯粹的学政使司申请,请求开设报馆,并且要在京兆府办二十所义学,资助扩建京兆学院,建图书馆、体育场此事早已不径而走,传遍长安,人人都说这位卫公子是陕西桑充国。不过他的雄心,却远比桑充国要大”

  “哦?”石越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的听李丁文说起来。

  “除此之外,这位陕西桑充国,还要在长安办技术学校,并且要与江南十八家商号联手,在陕西种棉花,办棉纺;植葡萄,酿葡萄酒;还要在陕西造座钟,更有意涉足陕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听到目瞪口呆,问道:“卫家虽是豪强,但是要同时做成这许多事情,需要的财产绝对不容小视。他们家真有这么多钱?”

  “那是自然。”李丁文冷笑道,“卫家田地庄园,以万顷计算。熙宁七年之旱灾,卫家出粮买下三座铁矿山,虽然所采之铁,大部分只能卖给官府,却已是利润颇高。这点钱,卫家岂能出不起?须知七年前的桑唐两家,加起来也未必有今日卫家之财力。更不必说卫家还有亲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们肯出钱来做这些事情,却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洧以前对公子颇有不满,如今卫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却不必理会。”石越摆了摆手,笑道:“他卫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做这些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做好这些事情。”

  “公子以为不重要,我却不能以为不重要。”李丁文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卫家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一是替卫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于公子,三是挣钱。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们为何要向我示好?难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卫家怎么说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机来讨好自己。

  “要么是害怕公子报复——但这显然不是,以卫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担心这一点;那么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卫家所谋者大!”李丁文的微眯的眼神中,突然发出冰冷的光芒。

  “所谋者大!所谋者大!”石越喃喃说道。

  “皇上康复,蔡确被重贬到凌牙门,表面上看来昌王似乎没有威胁了。但是请公子想一想,昌王为什么会有威胁?”

  “这”石越沉吟了一会,道:“因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李丁文额首道:“昌王之所以对朝政会有影响,便是因为他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果皇上能够活到皇子成年之后,而皇子又无失德,那么昌王始终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么昌王就有机会。因为昌王始终有贤王之称!”

  “皇上还年轻,再活十几年并非难事。”石越淡淡说道。

  “诚如所言。昌王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赌博罢了,只要他足够谨慎,他就不会输掉多少东西,输的只会是跟随他的人而已,皇上的优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经知道皇上想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赢来的却是大宋的江山。”李丁文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赌博,谁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李丁文的分析,未必没有可能,但是一个阴谋论者,始终将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阴谋,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卫家示好于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让人费解者。”李丁文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是想笼络公子,还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挟公子?或者是两者都有可能?还是有别的企图?”

  “无论如何,不论是卫家还是昌王,把我逼成敌人,都不是明智之举,对吧?”石越放松了身体,悠悠说道。

  李丁文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么君何忧哉?既然那个卫棠想做陕西桑充国,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报馆办得起来,这些前线的报道,我便让他的报纸来写!”石越笑吟吟地说道。

  李丁文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然后便有人高声禀道:“禀石帅,丰参议求见,有前线军情。”

  “快请!”石越连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丰稷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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