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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集 贺兰悲歌 第五章(上)

  数月之后。

  西夏兴庆府,承天寺。

  “阿弥陀佛。”一间禅房之内,一老一壮两个僧人垂眉对坐。壮年的僧人,正是此时兴庆府内最炙手可热的明空大师,而须发皆白的那位僧人,却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国寺的主持智缘大师。明空双手合什微礼,向智缘说道:“师兄远来,一路辛苦。”

  智缘也微笑着回了一礼,“大事将谐,何言辛苦。”

  明空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动,抬眼望着智缘,缓缓问道:“要举事了么?”

  “兴许快了。”智缘含糊的说道。

  “阿弥陀佛。”明空低声宣着佛号,也不再多问。但是他心中却被智缘的话激起了波浪,一时竟无法平息下来。他微微拨动着佛珠,半晌,方说道:“夏主虽颁布改制诏,然梁氏党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数阳奉阴违,除去改汉服汉礼以外,改制之诏,几成一纸空文。三月份之科举考试,因梁乙埋百般阻挠,考生仅五十一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员子弟,九人是各部贵人子弟,平民只有区区三人而已。夏主想通过科举招览人材为己所用,不料各派贵人反而利用此机会,来谋取私利。”明空微微叹了口气,但是神色中,却殊无同情与愤怒之意,反带着几分讥讽。

  智缘淡淡一笑,道:“邯郸学步,夏主较之辽主,有若云泥之别。”

  明空点点头,又说道:“夏主设立讲武学堂,以文焕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国内派系林立,讲武学堂亦不免成各派争权夺利之所。夏主虽亲任山长,然其中讲官,几乎被梁乙埋与仁多澣推荐之人瓜分殆荆武官若不肯趋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进入讲武学堂。文焕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将他调走,夏主的讲武学堂,已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智缘含笑听着,并不插嘴。

  自从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巡边之后,宋夏边境的形势就变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后,连只鸽子都飞不出西夏的边境,西夏反而不断的派出探子,刺探宋军军情。而禹藏花麻虽然一面不断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动和董毡修好;一面却也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使得间谍往来,更加困难。甚至连仁多澣控制的静塞军司,对往来宋夏间的行人,盘查也变得严厉起来。职方馆陕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时候,几乎与国内失去了联系。因此智缘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请他亲自走一趟西夏。智缘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横山信众的帮助下,吃了不少苦头,才终于来到兴庆府。到了这之后,却发现这里的情况,其实非常乐观。

  明空继续向智缘介绍着西夏的情况,“……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军事改革,以我看来,是遥遥无期。夏国底层之百姓与兵士,因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减少赋役而感到失望,虽则不至于民怨沸腾,但依我的观察,则百姓与兵士,亦不会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级官员、各部落的首领、贵人、缙绅,若非漠不关心,便是已明白改制无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断派人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这些人对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数日以前,曾经请我过府,替他卜卦……他蛰居不出的日子,眼见就要结束了。”

  “梁乙埋已将箭搭在弓上。”智缘沉吟着,“夏主那方又如何?”

  “李清诸人,皆不信佛。”明空摇了摇头,“从表面看来,似无异常,夏主与李清众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种事务当中,焦头烂额,对梁乙埋根本没有足够的警觉。”

  “那师弟以为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莫若顺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阵,方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想法……”

  “哦?”

  明空的双手不停地拨动着佛珠,一面说道:“梁太后与梁乙埋皆信佛祖,对我亦甚为亲厚……”

  智缘望着明空,悟道:“师弟是说……”

  “正是。”

  “也好。”在一瞬间,智缘便做出了决断。

  李清接连几个月,都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难,超出他的想象。成立讲武学堂,本意是培养一批忠于夏主的中级武官,为重建一只由夏主亲自掌握的军队作准备,但是每一项改革的出台,都意味着新的利益瓜分,连讲武学堂也难逃此劫。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拼命向讲武学堂安插自己人,并且竭其所能地攻击异己。到了后来,竟然所有讲官的名额,都被梁乙埋与仁多澣这两大实力派瓜分殆尽,连文焕都被排挤出来。

  李清与文焕盘腿对坐在一间静室之内,轻声读着新科状元郑大恩的一份奏折。“……陛下临朝愿治,欲思革故鼎新,须权归于上。若权不在陛下,则……”

  “说得真轻易。”李清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国,哪可能权归于上?内有太后掣肘,外戚专权;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俨然自成藩镇。纵使果真驱除梁氏,焉知仁多不为董卓?”李清放肆的说着,猛然想起文焕是仁多族的女婿,连忙收嘴。

  文焕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见,主上若想独揽大权,终须仿效辽国。辽主登基以来,便以契丹、汉、奚三族为国之根本,重用汉、奚士人,不仅使国内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敌,收恩于上,并可以此牵制契丹贵族。主上若要改制成功,终须倚重汉人。”

  “没有兵权,终是无用。”李清只觉得文焕的说法,听起来不错,但是实施起来,根本不可行。

  “若是组建一只全由汉人组成的军队呢?大夏国内汉人,劲勇并不逊于蕃人。若是建成这样一支军队,由主上亲自控制,又当如何?”文焕突发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问道:“朝中谁会同意?”

  文焕也默然。

  “如今只有一策可行。”李清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低声吐出这句话。“否则,任何改制,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文焕甚至没有抬头,他已知道李清想说什么。“若是失败,又当如何?”

  李清站起身来,踱至窗边,背对文焕,没有说话。他心里非常明白失败的后果,一旦失败,自己可能会死,夏主可能被软禁成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还能不赌上一场么?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辈子的蕃人么?如果夏国成为一个汉化的国家,汉人在夏国有着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现在的辽国一样,汉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并且分享权利,那么为这个国家效忠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无论如何,李清心里其实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个汉人一样活着,还是象个蕃人一样活着!

  如果不能象汉人一样活着,活着的意义也就相当有限。这一刻,李清的心里,有了一种决然。若是这个国家最终也改变不了成为“蕃邦”的命运,那它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李清虽然不知道这些词汇,但是他心里却是确然这么想着。

  “若真是那样的话,便降宋吧!”李清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李清用一种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焕移过身注视着李清的背影,他并不清楚李清在想什么。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诱导着夏主秉常,坚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将改制遇到的全部问题,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状元郑大恩的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处——这必将进一步坚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难未已”的信念。

  文焕非常期待地盼望着西夏内乱的到来。“但愿石帅已准备妥当。”文焕也在心里暗暗说着。

  简单地忠诚于大宋,比起李清那种不自觉地对华夏文明的忠诚,的确要简单得多。

  时间的流逝,有时极慢,有时候又极快。

  西夏国内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紧张,对利益的争夺也越发的激烈,隐隐已显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来。在七月的时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间宣布病情好转,隐忍了将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经确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弹劾李清等人乱国,请求夏主暂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驱除倖进之臣。秉常将这份奏折留中,只是派人好言抚慰梁乙埋,叫他“安心养病,莫问他事”。

  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头,便决不肯“莫问他事”。

  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空气中的风一日凉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渐渐高起来。在以往,这意味着西夏的大军要出动,而宋朝的防秋正式开始。但是,仲秋之时,一桩大事,再次震惊了整个兴庆府,甚至是西夏全国。

  九月,董毡突然出兵,抄掠凉州,斩首五百级。禹藏花麻下令守将出兵报复,结果被董毡打了个伏击,折损三百骑!

  军报传至兴庆府,朝野之间,弥漫着愤怒、无奈、羞辱的情绪。

  梁乙埋要求领兵出征,报复吐蕃,但是西夏国内盛传董毡的出击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听话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约的西夏,如果大举出兵,不仅仅不一定能打得赢董毡,反而可能导致宋军趁虚而入。自元昊去逝后,夏蕃之间的战争不断,西夏的确也从未占到过优势。报复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压了下来。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经有打败过所有的邻国纪录的西夏,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却始终是无法忍受。战争并且胜利,才是西夏立国的基础。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战报传至兴庆府的第二天,就决心尽快重建铁林军,恢复西夏的军威。冲动的夏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向民众许下的诺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岁赐之后,府库资金并不宽裕,而且还要优先满足兴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铁林军所需要的资金,已不是西夏的国库所能承受。于是秉常接连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增税,并且强令中产以上之家,甚至贵族出资报效。

  不满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西夏全国范围内蔓延。

  大多数西夏人,特别是党项人,会为西夏的战败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财产,来为大夏报仇雪恨。大多数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的财产。

  更何况,夏主信誓旦旦要减免税赋的诏令,颁布还不到一年。这一年来,税赋并无半分减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笔钱,所谓的“改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员们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礼仪,这关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什么事?科举与讲武学堂,离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也一样的遥远。

  所谓的改革,除非有足够的实力信念坚定的采用极端的手段,否则,想要成功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让大多数人感觉到自己因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让他们感到因为改革而受损害。

  年轻的秉常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耶律浚用前一个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后一种方式取得成绩,但是秉常却既无耶律浚的决断与实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与耐心。

  唯一的悬念,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时,由何人来压上……

  十月十七日。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蓝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边的枫树、杨树,红叶飘坠,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开之时。

  五百余人的卫队戒备森严,在这秋天的清晨,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大病初愈”的国相梁乙埋拜过佛之后,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参观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来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内。

  “不知道这承天寺塔,较之宋朝的开宝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听着铁铃随风作响的声音,梁乙埋的心又开始膨胀起来。宋朝汴京的开宝寺,与相国寺并驾齐名,是东京右街僧寺的首领。开宝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层,高达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毁于仁宗庆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样是八角十三层,但是却是琉璃砖塔,因为塔的外表呈铁褐色,俗称“铁塔”。开宝寺塔号称汴京“形胜之所”,若单以高度而论,被焚的开宝寺木塔自然最高,铁塔与承天寺塔却是不相上下,但是随同之人,却毕竟无人知道,又恐说错招人笑话,不便胡谄,一时间竟然全都瞠目结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好叫国相得知,敝寺正有一个宋朝高僧西游,在此挂单。若唤他出来一问,便可得知。”

  “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门,都极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点请来相见?”

  “只恐唐突国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弥吩咐道:“快,去请法明大师。”法明却是智缘在承天寺塔挂单用的假法号。见着小沙弥应声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这位法明大师,早年学道,通晓易理,后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

  梁乙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又问起“法明”的情况,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说得一阵,便见小沙弥引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僧人,缓缓过来。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郑重相迎。果然,便听明空合什向那个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师兄,这位便是大夏国的国相,国相好善乐施,亲近佛门,亦是我佛有缘之人。”

  “法明”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只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礼,宣一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明,见过国相。”

  “高僧不必多礼。”梁乙埋亦合什回礼。

  明空在旁笑道:“师兄自宋朝来,可知这承天寺塔较之开宝寺塔,孰高孰低?”

  “塔之优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

  “大师高明。”梁乙埋连连点头,笑道:“我等俗人之见,让高僧见笑了。”

  “岂敢。”梁乙埋虽是国相,“法明”却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言语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辞色。

  “听说大师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视明空。

  “天下之大道,并无二致。儒释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无穷,贫僧岂敢说精通易理,不过粗晓一二而已。”

  “大师过谦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缘,求大师片言指点?”

  “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现,看了梁乙埋一眼,随便又眼帘垂下。“国相是想问卦、看相、还是测字?”

  “大师自南朝来,便测字罢。”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随从捧了文房四宝过来。梁乙埋提笔沾墨,沉吟着,实则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写出来的汉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认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会,在两个随从捧着白纸上,挥笔写了一个草书的“去”字。他素来听人说某人写字“力透纸背”,却不晓其意,只是写起字特别用力,写到最后一笔之时,手腕用劲,竟然将纸给戳破了。写完之后,梁乙埋又端详了一下,自觉颇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将纸交给“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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