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完阿耐的《艰难的制造》,这是一部类型上相当稀有的小说,可归为“财经小说”。如果从文学性来看,它更像是用小说的壳包装的现实纪实。小说讲的是1998年到2008年,中国私营制造业的艰难成长史,核心是一个企业家的“成长故事”。
坦率地说,这部小说并不太“像”小说。情节推进没有太多技巧,节奏偏急,人物命运大多被经济周期牵着走。作者明显更在意用人物的命运,去串联对中国制造、经济政策、金融环境等一系列议题的观察。这其中包括企业如何融资、产权保护制度如何失效、通货膨胀如何酝酿及应对,以及民企在夹缝中如何维持生存等等。许多复杂问题被写得深入浅出,甚至可以说,它是一本用小说形式写成的“经济学通识教材”。
主角柳钧的选择颇具现实象征意义——在求生的夹缝中,坚持一点信念和尊严。这种理想主义的坚持固然让人钦佩,也确实映照了一部分有担当的实业家的群像。但我们也必须承认,现实比小说残酷得多。
作为工科出身的读者,我也有一些不同的意见:
首先,从工程实践的角度来看,小说中的技术描写存在较多理想化和脱离实操的问题。例如,柳钧在工厂自制热电偶、拟定热处理的数学模型等桥段,看起来挺燃,但在现实里,这种技术挑战并非一两个“聪明人”能轻易突破。就拿热能梯度模型和燃油电喷技术来说,当年日德企业都投入了十余年、数十亿美元才解决的问题,真不是留德博士闭门造车能推出来的。这类描写对内行来说,可能更像是“爽点”而非“实情”。
其次,从制造业生态的角度看,柳钧的工厂处于“做部件”这类中游环节,本身盈利空间有限、技术门槛不够高、容易被仿制。这类企业如果缺乏强势的发包方和资本支持,即便理念再好、技术再硬,也难以脱离脆弱的市场地位。小说对这方面的商业逻辑讲述略显理想主义,有种“一个人改变整个产业”的浪漫色彩,和真实中的冷酷竞争不太相符。
再者,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有些脸谱化。傅阿姨、钱宏英等角色显得刻意偏狭,仿佛作者为了凸显主角的“正确”而不惜让配角承担所有社会阴暗。这种黑白分明的塑造,让人略感遗憾,也削弱了作品本应具有的现实复杂性。
此外,小说通篇流露出一种“精英主义视角”:作者站在受过良好教育、有海外背景的主角立场上,批评现实的混乱与粗鄙,为精英鸣冤,为体制外人士喊冤,但对底层生活的真正图景与“劣币为何横行”的深层原因却交代得不够。这种“为强者代言”的倾向,容易让人觉得缺乏换位思考。
我尤其不认同小说对中国本土营商环境的某些“泛化描绘”。虽然20年前的草莽年代确实问题不少,但管理部门并非一味压迫企业。以珠三角为例,彼时确实有“吃拿卡要”,但整体营商环境仍可维持基本秩序。江浙一带的制造业也正是在那段时间蓬勃发展壮大的。作者对政府角色的描写,似乎刻意夸大了“与民为敌”的设定,与现实中“乱中有序”的复杂性有些偏差。
最后,如果说柳钧的形象是寄托了作者对中国制造转型的期待,那么现实里真正值得记录的“机械制造业史诗”,可能藏在台州、宁波那些更为务实、技术精进的中小企业主身上。那些企业,没有主角光环,也不靠文凭支撑,而是靠十年如一日的打磨和忍耐,才堆出今日中国制造的底气。
总的来说,《艰难的制造》作为一本小说有其文学上的瑕疵,但作为一本“经济现实题材的文献式小说”,它确实有价值。它讲出了一个时代的困境,也激起了我们对制造业未来的关切。但也要记得,小说永远只是小说,它可以帮我们接近现实,却永远无法替代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