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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风荷曲 第五章 秘密

    各处药圃早已得到通传,两人不得不沿途视察。一路快马加鞭,每一处停留都不超过半天,有一次唐从容险险当着弟子的面昏睡过去,被唐且芳拖着一掠上了马车。众弟子都听说这位年轻的祖辈行为超出常理之外,这一下果然见识到了。

    这样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月才赶到娑定城。

    城中神兵无数,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兵器买卖地。更兼一直为大晏军队提供精良兵器,甚为当朝器重,在朝在野,都极有分量。

    然而它的所在地,却一直如同迷雾。

    去过的人只知道首先要去一个小镇上找一个老婆婆。找到老婆婆之后,如果城中同意了,老婆婆会给你喝一碗汤。然后你会小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鸟语花香屋檐飞翘的所在。

    因为这样,许多人都叫那位老婆婆为“孟婆”。而那碗汤,当然就是“孟婆汤”。

    唐门家主要拜见娑定城城主,自然不用喝孟婆汤,只需要孟婆代为传达。就在孟婆传讯的工夫,唐且芳和唐从容看到有两人打马而来。

    左边是一名女子,梳高髻,一身红衣,灿然如浴火凤凰,眉心一道细直红芒,若隐若现。

    右边一个白衣蓝袍,似月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肤色白皙纯净犹胜少女,正是唐且芳的死对头,唐从容的好朋友,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

    没想到这样巧。

    那名女子唐且芳没见过,唐从容却认得是城主亲女,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

    百里无双与唐从容在虚余山相识,唐且芳她没见过,央落雪则是视若无睹,两人与唐从容打了招呼,却将唐且芳晾在一边。

    唐且芳“切”了一声,走开。

    央落雪见唐且芳走开,才下马走向唐从容,在茶寮坐下,“你来这里可是找我?”

    唐从容点头。

    央落雪一搭他的脉门,看了他一眼,“你一下吃了多少颗回春丸?”

    “六颗。”

    央落雪一哼,“能活到我面前,算你命大。”收回手,道,“所幸你当即将药力宣泄不少,已无大碍,身体有什么问题?”

    “时常无端睡着。”

    “睡多久?”

    “长则半个时辰,短则片刻便醒。”

    “那便无事。”央落雪道,“等你的身体慢慢恢复元气,自然会好——谷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你身上的寒气我会回谷想办法,如果再有事,就来药王谷找我。”

    他少有这般行色匆匆的时候,唐从容知道药王谷必定出了大事,也不多话,“我知道了,你上路吧。”

    央落雪站起身来,忽然道:“你暂时无事,可你那老不正经的祖叔爷恐怕有大祸临头。”

    唐从容一震,“怎么?”

    “他的眼角有淡红色晕,嘴唇更是鲜红欲滴,乃是中毒之兆。不过那老小子整天泡在毒药堆里,本身就是毒物,中不中毒也没有区别。”说这话的时候央落雪望了望唐且芳所在的方向,三人当年都是朋友,自那次化骨粉事件之后,央落雪和唐且芳才翻脸成仇。然而这仇,大半只是赌气,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想到当年情分,央落雪忍不住道,“——老小子一向喜欢小孩子,为何要把自己弄得断子绝孙?”

    “且芳中了断子绝孙之毒?”唐从容大吃一惊,“怎么会?”

    “不是断子绝孙的毒……却有断子绝孙的作用……奇怪,老小子的毒我哪样不知道,这种毒却从未见过……算了,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央落雪走出茶寮,翻身上马,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唐门毒药,我唯一不能解的,唯有天香。难道,他自己先中了天香之毒?”

    说罢翻身上马,同百里无双远去。

    唐且芳待他去得远了,方走过来,问道:“那个蒙古大夫怎么说?”

    唐从容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牢牢盯在唐且芳脸上。果然,眼角有淡淡红晕,嘴唇也异常鲜红。唐且芳原本生得俊美,这时看起来更有一股荡人心魂的艳气。

    是的,这变化是异样的。只是自己天天跟他朝夕相处,除了觉得微微有些不同外,反而不会太过注意。

    唐且芳摸了摸脸,“看什么?”

    唐从容没有说话,无声回到马车上。

    唐且芳眉头一皱,上车便问:“央落雪怎么说?有没有开什么方子给你?”

    唐从容只默默地看着他,温婉的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唐且芳知道他越是沉默事情便越是重大,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难道,难道他也没有办法……”

    “我没事。”唐从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且芳,把天香的毒方告诉我。”

    “你要它干吗?”唐且芳一愣,“我在问你的身体,这样无端的昏睡何时才能结束?那蒙古大夫有没有帮你治——”

    唐从容厉声打断他:“告诉我毒方!”

    他一向温婉,十三岁后从未有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唐且芳一怔。这一怔就像是风骤然停歇下来,鸟收敛了羽翅,花停止了扶摇,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流动的,而此刻却像是凝固住,“你要毒方干什么?”

    “给我。”简短的两个字,不容拒绝也不容置疑。

    唐且芳忽然一笑,红唇鲜艳,“天香毒方,只有司药房的领主才有资格看到,哪怕你是家主也不行。这是祖宗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不管什么规矩。”唐从容紧紧盯着他,“——把毒方给我。”

    唐且芳微微偏过脸,“毒方繁复,我并没有记全。”

    唐从容眼中有层薄雾,虽然尽力压制,还是涌出泪光,“你已经开始炼制天香?”

    他这副神情让唐且芳蓦然一震,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居然吐不出口,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是不是……”唐从容深深吸了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脸上竟有一分凄苦,“……是不是已经中了天香之毒?”

    唐且芳一惊,即刻扬眉反驳,“哪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会毒到自己——”

    坐在对面的唐从容蓦地扑过来,唐且芳以为他又是昏睡过去,伸手扶住他,这一伸手,才觉出不对——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银针,在唐且芳的唇上刺了一下。

    殷红血珠溢出来,银针的一端迅速变黑。

    再也无所遁形。

    身为唐门家主,唐从容一看这半截黑针,脸色蓦然灰败,“果然。”

    虽然不是断子绝孙之毒,却能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再炼下去,唐且芳的血脉永远不可能在世上延续下去。

    唐且芳有多喜欢小孩呢?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襁褓里的孩子就走不动路。

    唐门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他,每一个母亲都喜欢他。

    啊,那天,他道:“从容,快点娶妻。”

    “唔?”

    “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我的女儿是你的重孙女,怎么能过继给你?”

    “那无所谓,我喜欢就好。”

    他抱着孩子时的神情异样温柔,现在唐从容才从那温柔里面觉出一丝苍凉。

    炼天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念头每转一处,唐从容身上的寒意就多增一分,身体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傻子……你父亲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你祖父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他们都不去炼,你去炼这个害人害己的东西干什么?!”

    唐且芳慢慢将唇上的血珠抹去,忽然低低一笑:“谁说他们没有炼?想想那可怕的毒效,任何一个用毒的人都会兴奋得颤抖起来……从容,天香的威力,甚至在花漫雨针之上——我有许多次,也忍不住想去炼……”他说这话的时候,鲜艳如血的嘴唇开合,隐隐竟有噬血夺魂的异样艳气,他的目光落在唐从容脸上,眼神才一点一点清朗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眉角眉梢上的笑意变得同往常一样,珠光蕴彩,“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要司药房领主世世代代的位置,我只想做个正常人,做丈夫,做父亲,也让我的妻子可以做母亲。”

    唐从容的神志被他的话夺去,震惊地圆睁双目,“他们炼了?”

    是的,是的,身为司药房领主,炼天香是毕生的职责,怎么可能不炼?但如落雪所说,天香毒气会损伤人的生理机能,他们岂不是……

    “是,他们都炼了。”唐且芳眼神微微迷蒙,“天香太过霸道,炼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被毒气熏染。”“可是,如果你祖父炼了,怎么会有你父亲?你父亲炼了,又怎么会有你?”唐从容隐隐明白一件事,却又不敢相信,一心只往好处想,“——你们已经炼出解药来了?”

    唐且芳仰头靠着车壁,眼睛望着车帘,又透过车帘望向某处虚无,忽然道:“从容,我那年触犯门规,是故意的。”

    那是唐且芳十五岁的时候,炼药不慎,几乎毒杀几十名唐门弟子。伤及同门,按家规要被逐出唐门。唐从容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夜,求父亲网开一面,留下唐且芳。家主还没有回答,唐且芳却执意要走。

    “你要走?”十二岁的唐从容声音尖利,在寒气里久跪的面孔有些苍白,眼眸却是深黑的,黑洞洞令人绝望,“你要走?”

    少年唐且芳默立在夜色中,低低道:“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

    一根极细的针打断了他的话,银芒擦着他的面颊飞过,一向温婉知礼的少家主攥着他的衣襟,“我不许你走!我会让父亲答应让你留下,你只是犯了一次错,改过就是,为什么要走?叔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谁来当司药房领主?我不许你走!”

    “可我不想留在这里!”唐且芳急怒,眼中迸出泪来,“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有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想再有女人像我娘一样!我喜欢小孩子,我不想将来没有孩子——”说着这里他蓦然收声,好像空气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转身就走。

    背后没有声音。

    唐从容没有挽留。

    不留更好……让他自自在在干干净净地走吧。

    离开这里。

    做一个普通人。

    背后没有一丝响动。

    空气里却像是有了什么变化,一种异样的滋味在心头升起,像是有人在心上绕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一颗心被扯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一生都被改变。

    唐从容,在流泪。

    那么多泪,好像永远流不完。流过面颊,落在地上。

    不是哭。五官眉目,没有扭曲挣扎,表情更没有变化,只是流泪,黑洞洞的眼里全是绝望。

    他执意要走,表情疯狂激烈,他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他是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内心清醒,从指尖到心脏,像冰晶一般透明,寒冷。

    没有怨忿,没有责怪,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只是,绝望。

    那种绝望,是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火堆熄灭时的表情。

    火光消逝,世界冰凉。

    唐且芳只觉得耳边有什么轰然一响,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返身过去抱住他,“我走了,又不是死了!你还可以出去找我!我们还可以见面!你——你哭什么哭?”说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哽咽,更要用力去骂他,“蠢才!”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唐从容流着泪,双手握住唐且芳的手臂,握得那么用力,好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离开,好像要拧断他的臂膀,留不住他的人,能留下这双手吗?心里面模糊有这样恐怖的念头……留下一点什么……无论是什么……什么都好。

    唐且芳从来没有看他哭过,没有想到他一旦哭起来,竟然是这样的汹涌绝望,有着令人窒息的力量。看着这么个泪人,自己已快透不过气来,臂上被他的手握住,十根手指好像要掐进臂骨里,痛不可当。

    这样的痛,这样的纠缠不清,唐且芳蓦然大声道:“我不走了!”声音这样大,震得宿鸟惊飞,像是要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又像是誓言,“从容,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这一句话,仿佛带着他内心深处所有纠结不清的情绪一吐而空,整个人居然莫名地安静下来,平常的唐且芳又回来了,“你别哭,别哭,拜托你别哭,啊,你再哭我就要走了!天哪,你哪里有这么多眼泪?你是不是男人?!”

    一面说,一面抱住这个泪人,泪水湿透他的衣襟,胸口一时冰冷又一时滚烫,看到从容流泪,他这样难过。可是难过之中,还带着莫名的欢喜。

    原来自己走了,会有人这样伤心。

    原来有人这样需要自己。

    就像需要光和火一样。

    自己可以成为这个人的光明和温暖吗?

    七年过去,那个少年绝望的眼睛,无声的眼泪,仿佛还在面前。

    唐且芳长长地一叹,每一次想到,胸膛都会升上一丝浑浊的雾气,若不一口吐净,便像要窒息。

    七年前的那一幕镜面一样显现在唐从容面前。当时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只知道他要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人带他去掏马蜂窝,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虚寒发作时熬红枣粳米粥,再也不会有人在自己身边嘻嘻哈哈,而不是在自己面前俯身行礼……是的,再也不会,有人靠自己这么近了。唐门这么大,然而他只有一个人了。

    他从小就待人冷淡,唐且芳则是太过顽劣,人们已经记不得这两个人从前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从那一年的冬天之后,唐从容身边,必有唐且芳,唐且芳身边,必是唐从容,他们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很少有分开的时刻。

    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唐且芳转身而去的背影,几乎让他崩溃,根本没有听明白那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而今一句一句回想起来,唐从容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原来当年的那些话里,就已经包含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从容,我不姓唐。”唐且芳轻声说出了历代司药房领主竭力隐瞒的秘密,“炼制天香的人,不可能会有后代。我的祖父,是曾祖父抱养的。我的父亲是祖父抱养的,我是我父亲抱养的。司药房领主,除了第一任,没有一个是唐门血脉。”

    唐从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唐且芳看着他,轻轻一笑,“我早就料到,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吓呆。”

    唐从容呆呆问:“你不是唐门人?”

    “不是。”

    “不是我叔爷?”

    “不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既然留在唐门,就是唐且芳,告不告诉你,有什么分别?”

    唐从容只觉头脑仍有些混乱,“那……你原本叫什么?”

    “不知道……”唐且芳答,“我才出生就被抱了进来,司药房领主为保证自己的位置,办事当然滴水不漏,若不是我的母亲,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母亲?”生母?

    “你祖叔奶奶。”唐且芳似知道他想什么,“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母亲。她把我当新生儿子一样疼。只是我父亲性情无常,有时会……会凌虐她……”他微微闭了闭眼,珠光映着眼角淡淡红晕,红唇美艳不可方物,“直到七年前,她死了,我也不想再留在唐门,所以故意毒杀司药房的弟子。”

    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让自己喊他“叔爷”,对这个身份,他一直抗拒。

    所以他从小一直跟父亲不和。

    所以他想要离开唐门。

    “且芳。”唐从容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再也感觉不出这双手的温暖,可当年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从容,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跪了一夜,脚膝冰凉麻木,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

    他一直是自己的温暖。

    可自己竟然丝毫不知道他的心事。

    一时之间,唐从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是为我留下来的,对吗?”

    唐且芳道:“不是你还有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炼天香也是为了我,对吗?”

    “是。你从没求我做过什么,那一夜你求我炼成天香。”唐且芳淡淡微笑,眼角红晕是那样美丽,“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不会反悔。”

    唐从容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手掌捂住脸,冰冷浸入肌肤。

    那一夜,他喝醉的了那一夜,一夜无梦,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有人一针针将视若至宝的母蛇血刺入他的肌肤。

    不知道有人在那个晚上,做出断绝血脉后人的决定。

    整个人气息难平,抽咽得几乎说不全话:“我……如果我知道会这样,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叫你去炼……”

    他的眼泪,像水一样化在唐且芳的心里,唤起七年前便深藏在心中的那抹雾气,雾气漫上喉头,声音低涩下来,“你没有花漫雨针,也不知何时才能悟出云罗障的奥妙……从容,你只有我,而我只有天香。”

    这样低涩的语气,让自己的心都一直往下坠,唐且芳吸了一口气,一瞪眼,“好了,长这么大了还哭,你是不是男人?司药房领主炼天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既然知道我是为了你,你也要为我着想,快快成亲生儿育女,最好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唐从容只是落泪。

    他很少哭,对于一个执掌唐门的领袖来说,眼泪是多么可笑的东西。他站在唐门最顶峰,所有人都要仰视,怎么能在那些仰视依赖的眼睛前暴露出软弱?

    他们是彼此身边唯一的朋友。没有辈分,没有尊卑,他们一直站在对方的身边,即使天塌下来,也是两个人一起扛着。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天,一直是唐且芳扛着。

    需要保护的软弱,和被保护着的安稳,是一种酸软至极的滋味,整个人都乏力,只想大哭一场。

    许多女人一旦有事便会哭,也许有时哭并不是因悲伤难过,而只是一种发泄,把那些心脏无法承担的东西化成眼泪,流出身体外面,这样心里和会舒服一些。

    那些复杂错综的秘密,那些纠结的说也说不清的情绪,慢慢随眼泪流出来,心里渐渐感觉到一阵空明,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犹带着泪光的眼睛清朗坚定,“且芳,你才炼天香不久,现在要罢手还来得及……做个正常人,做丈夫,做父亲,让你的妻子可以做母亲,这些你统统都可以做到——不要再提天香两个字,回到唐门,我即刻颁令禁炼天香!”

    唐且芳很少看到这样坚决的唐从容。唐从容是温婉的,水一样的,再多的情绪也只是静静地流动,少有这样激烈的时刻。他的激烈与他的泪水拥有一样的力量,叫唐且芳的心像雾打湿了一样往下坠,“从容,你太天真。废天香和让一个外人进唐门可不是一样,即使你是家主,也会遭到家门的反对。你其实没有花漫雨针的实力,若没有天香,我们拿什么守护唐门?”

    “我有云罗障。”唐从容道,“不久便是知书会召开的日子,届时我将向知书人问出云罗障的秘密。天香,再也没有必要存在这世上。”

    “你想让我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唐且芳的眉头拧起来,“我已炼成一半,就算此时停手也解不了毒气。你要下禁令,长老会追究起来,天香的秘密暴露——你可想过这后果?”

    “你眼下中毒不深,要挽回还来得及。再炼下去,落雪也救不了你!”

    “他?”唐且芳轻蔑地一笑,“天香之毒,无人能解。”

    “且芳,你不要太固执!”唐从容看着他,“听我一次。”

    “从容,是你太天真。即使停了手,我也不再是正常人,何不一鼓作气炼成天香?”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唐从容的目光似两柄清刃,锋利不可阻挡,唐且芳看着他,不避不让,如同世上最坚固的盾。

    他没有说服他。

    他也没有说服他。

    两个人仍会按心中的念头去做——这一点没有谁比这两个更清楚,阻挡对方的念头也更加强烈。

    马车里一片静默。

    两人都没有开口。

    春季风雨无常,马车走了一阵,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风有时掀起车帘,往里面灌进一丝水气。

    唐且芳忽然道:“听水榭的荷花,这时候应该抽出新叶子了吧?”

    他会开口,就表示争执已经过去了。

    一直是这样的,争执之后,随随便便说句什么话,一切都烟消云散。炼天香,或者不炼天香,都是另外一回事。

    唐从容没有回答,唐且芳凑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头正靠在风口,唐且芳将他扶到里侧,靠在自己身上。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一晃一晃,唐且芳的心,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

    唐从容片时睁开眼,看到他的侧脸。

    鼻梁挺直,红唇如血,唐且芳不同一般的俊美。珠冠流苏垂在鬓边,光华诱人。面颊靠在他的肩上,千初亲手织就的流云绸,触感十分柔软。

    窗外雨丝如醉。

    唐从容缓缓闭上眼睛,“且芳。”

    “你醒了?”

    “在我问出云罗障来历之前,不要碰天香。”

    唐且芳偏过脸,含糊道:“那么,看吧。”

    唐从容直视他,“答应我。”

    唐且芳拗不过他,“哧”地一笑,“你就一点口也不松?好吧,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如果知书人也说不出云罗障的来历,你就不许再干涉我炼天香,更不许颁禁令。”

    这下轮到唐从容迟疑。

    唐且芳眼睛望定他,不容他闪避,“你答应我,我才答应你。”

    两双眼睛澄明透澈,黑白分明,这样的对视有一千一万次,这一次却不知哪里有什么不同,唐从容发觉自己无法把目光逼到唐且芳亮着珠光的眸子里,偏过头,“……我答应就是。”

    就这么说定了。

    下雨天,道路泥泞,马车颠簸,唐从容说不出的疲乏,几乎是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心中醒了,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唐且芳,迷迷糊糊又要睡去。

    唐且芳撩开他的床帐,“从容,起来吃东西。”

    唐从容困极,卷着被子往里翻了个身,唐且芳扳住他的肩,“吃完再睡。”肩头只有一层单衣,底下的肌肤光滑柔软,纵然隔着一层布料也感觉得到。唐且芳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小时候捉蝴蝶,满手沾花粉,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不饿……”

    “你晚上就吃了半张饼,不饿才怪。快起来陪我一起吃。来来来,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枣粳米粥。”

    他一面说,一面用一只手在碗上轻扇,把粥的香气扇到唐从容的鼻子里。唐从容的鼻翼一动,眼睛慢慢睁开来,“你做的?”

    “自然。寻常人做得出这么香的粥吗?”

    粳米的香气,红粥的香气……唐从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披衣起床。

    在很早的时候……十三还是十四岁?唐从容体内蓄积的寒气多到影响了体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几天四肢发冷精神倦怠的日子。这个时候胃口极差,常常一整天水米不进,只有唐且芳熬的粥,他会吃两口。

    唐且芳的粥是用瓦罐熬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方法,熬出来的粥特别香。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偷练花漫雨针晕倒,被唐且芳遇到,熬了一罐粥等他醒。

    软粥入口,多年前的往事,那样远又那样近。

    对方有什么麻烦就尽力去解决,有什么惩罚就一起去承担……无数个日子都是这么过来,两人之间没有辈分的高低也没有地位的差别,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对方弱或是比对方强。但这一刻,唐且芳心里却有一丝异样的柔软——

    ——想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

    ——那绝望的样子,流泪的样子,再也不要有……

    ——最好永远都能像此刻,轻语缓语,融融光芒,为一碗粥而露出笑容……

    “既然你这么喜欢……”唐且芳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春夜里,那样温柔,“我可以每天做给你。”

    唐从容看了他一眼,“小心,答应了我的事,就不可以反悔。”

    唐且芳眼眸闪过一丝珠光,光华耀眼,“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这是事实。唐从容低头微笑,放下碗筷,懒洋洋又要往床上躺,唐且芳皱眉问:“吃了东西精神还这么差?你不舒服?”

    “嗯,坐马车颠得骨头痛。”

    “真是,做男人娇贵到你这分上,也是一奇。”嘴上说着,唐且芳挨着床边坐下,“我替你捏捏。”

    唐从容翻了个身,面向枕头趴下。唐且芳的手指修长有力,揉捏着他的肩膀、手臂、背脊,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微疼的酥麻感,驱散旅途的疲劳,“嗯……”唐从容舒服得呻吟出声。

    唐且芳的手顿了顿,一颗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跳。

    切,见鬼。就算手底下这副身体再柔若无骨,也是个男人,自己脸红心跳个啥?

    可那声呻吟像是一缕丝,从心上拉过去,带起一种想挠又挠不着的麻痒。眼前人刚洗过澡,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有几缕贴着脖颈往下延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淡红的唇,半闭着的眼睛,一脸享受的神情……唐且芳发觉自己竟有几分把持不住!

    他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倏地收回手,站起来,脑中有一个念头十分鲜明:真的,很久没有找女人了。

    “怎么停了?”唐从容的声音仍带着一丝尾音,让唐且芳的心又忍不住跳了跳。

    “喂。”唐且芳斜眼看他,“今天我带你去开荤吧?”

    唐从容愣了愣才明白他说什么,脸上涌起一丝红晕,翻身朝里,“要去你自己去。”

    唐且芳忍不住又呆了呆——那丝红晕,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很娇艳?

    唐门老祖宗独自去寻欢。

    今夜落脚的地方,名叫营城。是一处大城。大城的意思,就是什么都要大一点。客栈大一点,街道大一点,妓院也特别大一点。

    唐且芳浑衣锦光鲜,人面如玉,举止风流,出手阔绰,正是青楼中最最受欢迎的客人,老鸨一见便赶忙把自己的头牌拉出来。

    头牌生得甚美,雪白的肌肤吹弹欲破,唱了一支曲,喝了两杯酒,倒在唐且芳的怀里。唐且芳美人在怀,鼻间闻到甜郁的脂粉香气,烛光软红,这红尘深处最柔软欢娱的辰光呵,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

    她的呻吟出声。

    响在他脑子里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长发横过脖颈,一直往下延伸,半闭的眼睛,淡红的唇……

    他搂着美人腰的手紧了紧,自己感觉得到有火焰烧上来,他将自己埋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

    红烛轻摇,一晌贪欢,唐且芳披衣起床,美人搂着他,“你已付了过夜的银子,怎么这会儿就走?”

    唐且芳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还有人等我。”

    春将深,风吹来衣带飘飞,别有一种轻快意味。

    唐且芳脚下也变得轻快,最后掠上屋顶,往客栈去。

    唐从容半梦半醒之间,听得一下开门的轻响,“回来了?”他问,“这次倒是很快——”说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睛。

    这脚步声不对,不是唐且芳。

    黑暗中有剑刃倒映着星光,唐从容一手抓住云罗障,一手将枕头扔出去,夹着几丝银针,一面从床上跃起,飞身扑向窗口。

    一掠之间,已看清黑衣人足有四五个。他甚少在江湖上走动,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然而在狭小的空间里,以他现在的功力绝不是对手,唯一的胜算在于轻功。

    他飞身掠出去,拍开窗棂,两道雪亮剑光却猛然在面前窜起来。

    对方显然是老江湖,无论门窗都堵着面面俱到。唐从容百忙中双手在窗棂上一借力,直接翻上屋顶,然而还没能避开那雪亮剑光,背心一道刺痛,令他行动一窒。

    守在窗下的两人交换一道惊惧神色,这已是门中威力绝顶的一剑,务求一剑得手,截下唐从容。然而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如此高明的轻功,唐从容的身子在窗棱间如折断了一般,上了屋顶。

    “你们是什么人?”唐从容问,云罗障自手中张开,如伞一样遮在身前,“唐某有何处得罪吗?”

    “废话少说,把你手里的东西留下!”

    “原来是为了云罗障。”唐从容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威力,今日就拿你们来试试吧!”

    唐门家主,花漫雨针,再加上云罗障。黑衣众人握剑的手紧了紧,他们虽然人多,可到底能有几成胜算?

    唐从容的脸色却微微地变了。

    那一剑划开了他的里衣,鲜血将口子染得通红,夜风一直往身体里灌。这样的天气里穿一件里衣,平常人都难以卸寒,何况他这个寒气积深的人?几乎可以感觉到风正一点一点带走身体的热度,骨胳四肢变得僵硬起来。

    赤脚站在瓦面上,寒气从足底钻进身体。

    再这样僵持下去,他已先要冻死。

    他足下微微一用力,整个人飘然而起,往外掠去。

    若是他不动,黑衣众人也不敢动,他这一动,黑衣人大喜,“那一剑伤了他!快追!”

    如果是平时,唐从容自然能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然而此刻,体外寒气入侵,手腕手隐隐作痛,越是提气,寒气奔突便越是厉害,被央落雪强行逼入手掌的寒气竟像要破封而出,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不能逃了。

    再逃下去,寒气四窜,唯有死路一条。

    他在一座屋顶上停下来,慢慢地回过身。

    长发飘飞,破裂的衣襟被风鼓动,温婉面容上一双眼睛水光致致,黑衣众人纵然已决心取他性命,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想,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美丽。

    唐从容左手握着云罗障,右手多了一蓬花漫雨针,针尖在左手刺青上一扎——就算失去知觉的双手控制不住致命的位置,母蛇血也足够除去这些人——

    黑衣人没有看到他在伞下的动作,一挥剑便冲了上来,迎头一蓬寒气扑面而来,都知道唐门暗器极厉害,为首的三个人连忙护住周身,身边的人却无声无息倒下去,连一丝叫喊都没有发出来。

    三人大吃一惊。

    唐从容却比他们更震惊,双手失去知觉,他知道自己的功力打了折扣,却不知道竟然已经低到这样!今夜受的寒气更影响了内息,这一蓬花漫雨针没有丝毫力道可言,若不是母蛇血,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面前还有三个人。

    这三人,还是个中高手。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要借方才那一击震住这三人,再谋他法。

    三人震惊片刻,心中反而有了必死的勇气,“妈的——死也要把云罗障拿回来——”三把剑结成剑阵,网一样罩向唐从容。

    唐从容不闪不避,身子一旋,手持云罗障,钻进剑网之中。

    每一道剑光落在质地轻薄的伞面,就像雨丝落入水面,悄然无声。

    唐从容美丽的指尖抚过伞面,云罗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那三人似呆了一般,泥偶一样望向他。

    云罗障奇妙的力量,他们再清楚不过,他们看的,是眼前的人。

    唐从容被划破的里衣随风鼓动,前襟因为这俯身旋进剑网的一招而微微松开,露出一线胸膛。

    “你、你……”一个黑衣人眼睛圆睁,不敢相信,“你、你居然是……”

    唐从容猛然触到这三人的奇异目光,低头一看自己的前襟,神魂一个激灵,云罗障遮在身前,眸子里蓦然起了杀意。

    他被黑衣人暗算、负伤、追逼,一直没有动过杀机,然而此刻他知道,这些人万万留不得。

    他们竟窥到了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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