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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楚公子

    (1)

    外面的雨刚刚歇止,黎明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黛青色,宛如琉璃。

    一架马车破开了晓色,从雨后的官道上急速驰来,在驿站门外无声无息地停下。驾车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半个脸藏在阴影里,下颔的线条清冷刚强。视线从斗笠下投过来,打量着驿站里劫后余生的两人,仿佛两道雪亮的冷电。

    羿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挡住阿黛尔。马车刚停稳,便有一列青衣白带侍从悄无声息的跟上,恭谨地上前打开了车门,默默侍立一旁。

    这些人出现在黎明中的人,一色都穿着东陆大胤国的服饰,然而举动却透着说不出的神秘——那些青衣侍从跟随急驰马车而来,脚步轻盈无声,踏过了雨中的龙首原,鞋袜上却片尘不染,显然个个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马车内悬挂着一道湘妃竹帘,隐约看得见里面一个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人只是静静地端坐帘幕后不动,然而却有一种凛冽的气质逼人而来,将破败的驿站都衬得光彩暗生。

    羿的瞳孔开始收缩:来的不是普通人。

    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天尚未亮,就得知了此地的剧变?

    羿沉默地打量着来人,然而那个马车里的人仿佛是一个虚无的幻影,端坐车中,视线穿过了帘子,在绝色少女的脸上一扫即收,毫无留恋。然后微微欠身一礼,却没有出来相见。

    那目光是如此淡漠不动容,令羿不由霍然一惊,暗自警惕。

    “公主受惊了。”车中之人再度开口,说着纯正的希伯莱语,在这样血腥的修罗场上仍然从容不迫,“在下听闻门客急禀,半夜起行,不幸依然来迟。”

    羿的目光一转,落在那个戴着斗笠车夫手中的马鞭上——后者的脸藏在阴影里,似乎觉察到了羿的注视,瞬间右手微微一动,那条细长的鞭子已经无声滑入袖中,宛如一条蛇灵活地游走。斗笠下露出的下颔扬起,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对他无声冷笑。

    羿不易觉察地退了一步,将脸藏入门廊的阴影里——出于本能,他低下了头,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有丝毫接触的机会。

    那个东陆人是一个高手……几乎是他平生仅见。

    “驿站中尚有数人幸存,在下已经令人紧急救治,应能挽回十之一二。”车子里的人声音淡漠而温柔,仿佛来自于天际,不染丝毫尘埃,“只是荒野陌路,男女授受不亲,公主且容在下无礼,不能上前相见。”

    “你是谁?”阿黛尔对忽然听到故乡的语言感觉很意外,“也是西域人么?”

    “公主将来自然会知道。”帘幕在黎明的风里摇摆不定,白衣公子的声音却有一种宁静安详的力量,“在下受了令兄所托,要在大胤力保公主平安——”

    “我哥哥?”阿黛尔眼神霍然一亮,“你认识我哥哥?”

    “是。”帘后白衣公子微微点头,叹息,“西泽尔皇子惊才绝艳,为在下平生仅见。”

    “是么?”阿黛尔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然而,仿佛猜出了少女心中的疑虑,一只手撩开了帘子,帘后人低语:“请看。”

    那只从帘后伸出的手修长稳定,有着贵族特有的苍白肤色,食指上却挑着一只金色的指环,细细看去,竟是一缕奇异的淡金色发丝编成,打着一个小小的结——阿黛尔只看得一眼就低声惊呼。她认得,那正是送她远嫁之时、哥哥从她发上截去的一缕金发!

    “人未至,信先至。血浓于水,万水千山又岂能阻隔。”帘后之人放下了手,轻声叹息,“公主放心,日后在大胤就由在下来保护您了——一切就如您的兄长在身边时一样。”

    如兄长在身边时一样?阿黛尔微微一怔。然而那个白衣公子隔着帘子微微一礼,也不多做停留,便吩咐马车再度急驰而去,再不回头。

    黎明即将到来,雨也渐渐歇止——唯有赤胆盛开万点,宛如鲜血泼地。

    —自始至终,那个神秘的来客竟不曾露面。而羿一直退在阴影里,低着头,目光从未和来人有丝毫的接触,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仿佛一只猛兽刻意的潜伏在阴影里。

    “羿?你怎么了?”阿黛尔有点惊惶的拉住了他的手,“你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

    羿却已经听不到她在耳边的问话,只是反手摸着自己的咽喉,身体不住的发抖。心中有一个声音如春雷滚滚而过,响彻了天地:是他……竟然是他!

    十年之后,居然让他活着再一次见到了他!

    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杀意汹涌而起,几乎令血液冻结。他的牙齿沉默的咬紧,眼里放射出了可怕的光,感觉背后的黑剑在剑鞘里低低长啸,宛如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刻,心里多年来一直苦苦的坚守,忽然间土崩瓦解。

    (2)

    西域来和亲的翡冷翠公主尚未进入帝都天极城,便在驿站里遇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袭击,差点送命——这个消息传出,令大胤朝廷上下无不动容。

    大胤为之震怒,将迎亲的主副两位使节统统革职,并下令刑部彻查此事。很快就查出那些刺客竟然是来自西域的高黎遗民,为了报亡国大仇,这些人跟随公主离开翡冷翠,万里随行处心积虑,终于在龙首原上觑得了一个时机。

    一场猝及不防的刺杀里,来自翡冷翠一行陪嫁之人几乎被全部灭口,连圣殿骑士团都死伤甚重。幸亏公主被贴身护卫所救,侥幸生还,否则便要酿成东陆和西域的大冲突。

    这毕竟有失国体,大胤便遮掩了此事,不愿翡冷翠闻知。公主一行被安排在离帝都只有五十里的皇室避暑用的骊山离宫里,然而,公主受惊之后情绪一直不甚稳定,身体也因为长途跋涉而虚弱,竟然在入住行宫后一病不起。太医看诊过后,建议公主静养一段日子为佳,皇上下旨恩准,因此原定的婚期也为之延后了一个月。

    阿黛尔日日守着重伤的苏娅嬷嬷,心无旁骛,来不及去想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种情景。

    然而帝都的深宫内,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辗转不安。

    春风沉醉,正是赏花时节,然而锦绣如簇的后花园里却寂静无人。沉香亭上,美人斜倚栏杆,披着白底折枝百蝶纹妆长衣,雪肌花貌,容光绝世,全身似是没骨头一样慵懒柔软,乌黑的长发如同绸缎一样垂落,随风摇摆,竟长达五尺,漆黑柔顺,光可鉴人。

    “皇上同意了延迟大婚么?”春风里,美人看着满园盛开的牡丹,漫不经心地开阖着手中的玉骨折扇,忽地一笑:“我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的去看那个西域来的小公主呢——传说里,她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若不是后位久虚、朝野议论太大,皇上也不会立新后。”旁边的青年宦官面貌清秀端正,垂手侍立,“以奴才所见,皇上对娘娘的宠爱无与伦比,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那是,徽之那孩子离不开我。那一日他被朝野逼迫,不得不下诏立后,还来我那里哭了一夜呢……”凰羽夫人慵懒地喃喃,带着某种奇特的不屑,“呵,说什么君临天下的大胤皇帝,在我看来,徽之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别扭孩子,在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兄长面前战战兢兢的活到现在。”

    此语已然涉朝政,宦官登时噤口不答。

    “端康,日前你带了一群侍从去颐景园供公主使唤,也算看过真人——她到底有多美?”美人的声音柔滑如丝锻,轻轻抚mo扇面,“听说那个西域公主的发似纯金,肤如白雪,眼睛如蓝宝石,嘴唇娇艳如玫瑰——呵,听起来,真不知像妖怪还是神仙?”

    青年宦官想了想,只道:“翡冷翠公主美丽非凡,确如神仙中人。”

    “哦?是么?”美人放下折扇,伸手够了一支翡翠象牙的细长水烟竿,似是漫不经心:“比起之前那个梅妃若何?”

    青年宦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来:“梅妃与其相比,黯然无光。”

    “哦……”美人拖长了声音,抽了一口烟,忽地一笑,“呵~那么……”美人扬起秀丽的下颔想了一下,吐出了一个禁忌的名字:“比起弄玉公主若何?”

    “弄玉公主?”冷不丁听到这个被刻意遗忘多年的名字,青年宦官吃了一惊,没有即刻回答,很是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肉眼凡胎,实在难分轩轾。”

    “哦?弄玉生前可是胤国第一美人。”倚着栏杆,懒懒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美人嗤地一笑,抬眼望定了对方,神色忽然凌厉起来:“听你那么说,看来那个翡冷翠公主不是一般的美貌啊……那么,端康——她比起我来又若何?!”

    “比起娘娘来……”忽然被杀了一个回马枪,端康措手不及,支吾,“各擅胜场而已——娘娘就如国色天香的牡丹,艳冠群芳;那丫头不过是翡冷翠的玫瑰罢了,如何能比得上娘娘?”

    “翡冷翠的玫瑰……”喃喃念着那几个字,美人忽然狠狠将身旁茶盏摔在地上!

    “连你都那么说……连你都那么说!”她厉声,烦躁地将手中水烟竿敲在栏上,喃喃,“好一个西域公主!——美貌绝伦,出身高贵,家大势大,而且,还比我年轻十几岁!”

    “娘娘……”端康吃了一惊——多年来,还从未见过凰羽夫人如此失态。

    “不行,”凰羽夫人忽然停住了手,冷然,“非杀不可!否则,坏大事!”

    “娘娘莫心急,”端康连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事得慢慢来——那丫头身边有高手在,上一次去的人只有枭一个活着回来。若这么快就要第二次下手,奴才觉得……”

    “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脸,凝望着碧空,一字一字开口,“她欠我们二十三条命——我都会记得的。这些血,不能白流。”

    “是。”端康低声回答,“奴才明白。”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无声抚mo过扇面的丝绸,忽地道:“现在没有旁人,不要再自称奴才。”风华绝代的女子仰望天空,喃喃:“端康,我记得你是谁——你所做的一切,也绝不会是白白的牺牲。”

    “是。”年轻宦官的脸上微微一动,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谁也看不透的奇异表情来。

    “如今她身边都有谁?”凰羽夫人冷冷问,“羽翼剪除干净了没?”

    “除了那个叫做羿的护卫,其他都除掉了。”端康低声禀告,“剩下一个年老的嬷嬷,也只差一口气就要见阎王了——奴才也已经安排了两个伶俐的侍女过去见机行事。”

    “这样啊……”凰羽夫人喃喃,“训导女官是哪一位?是萧女史么?”

    “是的。”端康轻声,“一贯都是她。”

    “萧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阴沉地望着满院富丽堂皇的花朵,唇齿间透出冷意:“能在这个后宫安然无恙呆上几十年,肯定不是简单人物——只是那么些年来,连我看不透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端康沉吟,“但至少这十年来,她不曾对娘娘有丝毫不利。”

    “也是。”凰羽夫人点头,“能活那么久,必然是个识时务的人。”

    她垂首想了片刻,露出恨恨的表情来:“都怪那个公子楚多事——呵,那么多年来蛰伏不动,如今终于按捺不住了?”凰羽夫人冷笑起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动手的——他那种男人,怎么会是沉迷于酒色之人?”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来到了水阁里:“迟早都要来,择日不如撞日——百灵、雪鹃,备礼备轿!我要去颐景园会一会那个未来的大胤皇后去。”

    “可是……”雪鹃迟疑着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哦?他都已经半个月不曾来回鸾殿了,为什么今晚巴巴的又想起来?”凰羽夫人冷笑,却是不屑一顾,“让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嫔那里歇着也行——随便他。”

    (3)

    骊山高处入行云,仙乐声飘处处闻。

    骊山离开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树木葱茏,向来是大胤王室的行宫。

    从山脚到山腰,错落有致地遍布着苑囿,共有颐年园、颐音园、颐景园、颐风园四处。朱楼画栋,金壁辉煌,连绵一直堆叠到白云深处。山上遍布着茂盛的森林,一直连接着龙首原,也是王室每年狩猎的区域。

    其中颐年园本为大胤天子的行宫,后赐于了越国亡国之君东昏候;颐风园为皇帝长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园无人居住,这次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扫了颐景园,布置妥当,以便迎入贵宾。

    大殿金壁辉煌,巨大的铜人立在四别院的中心,伸手托着金盘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台阶一层一层似无尽头——虽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宫,也奢侈得令人惊叹。

    阿黛尔端坐在镶嵌着翡翠的紫檀椅子上,看着那些来拜见的大胤诰命贵妇——那些东陆的贵族女人都穿着有宽大袖口和长长衣襟的丝绸衣服,举止端庄,走起路来衣带飘飘,宛如御风而行,却不发出丝毫声音。她们穿着一种绸缎缝制的鞋,鞋底用白玉镂空成的花朵,内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气扑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会上,那些穿着束腰鲸骨礼服的西域贵妇们不同。

    阿黛尔保持着典雅高贵的微笑,在她们下跪的时候颔首,微微抬手,做礼节性的回应——事实上,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龙首原驿站遇袭以来,从西域陪嫁来的随从几乎死伤殆尽,苏娅嬷嬷又重伤不起,为了让未来的皇后不至于无人服侍,大胤皇室从宫里派来了一队新侍女。

    领头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官。那个五十许的老妇人姓萧,单名一个曼字,面容冷肃枯槁,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冷芒四射。资历颇深,听说在先帝在位时便担任过掌书使,如今更是宫中的司礼女官,上下均称呼其“萧女史”,入宫较久的宫人也称其为“曼姨”。

    东陆向来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准则,然而这个女官却知识渊博,通晓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入宫多年,深得圣眷,曾随侍先帝出入上书房养心殿,每有大事辄先问其之意,凡有所询,无不应对敏捷,深得神照帝称许。但或许因为容貌平平,她入宫数十载,随侍多年却一直不曾受宠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过了神照帝死后被殉葬的命运,没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嫔一样被白绫赐死。

    自先帝死后,她更是泯然于众,默默无闻。

    在后宫那么多年,累迁至今也只是个六品女官。但三十年来每一位后妃在入宫之前都会经过她的调教,包括如今宠冠后宫的凰羽夫人——因为资历惊人,做事老道,历经多次宫廷风波却履险如平地,这个老妇在后宫凝聚起了着无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浅。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将入宫,负责随侍的自然又轮到了她。

    每日里,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阴影里,不说一句话,但阿黛尔的一举一动却完全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白日里有丝毫举动不符合礼仪,无论是弄错了进餐的次序,还是行走起坐的姿态不符合宫中标准,到了晚上的训导时间就会被委婉的一一指出。

    在白日里,除了应酬接见朝廷命妇之外,她需要向宫中的掌书使学习东陆的华语,而每到晚膳后,还要用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听萧女史讲解《女诫》和《六礼》,据说这是先代大胤皇太后亲自执笔留下的著作,几十年来一直是后宫女子必须遵循的铁律。

    这种日子只过了几天,阿黛尔便觉得自己仿佛被裹在无形的布匹里,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后一群贵妇离开后,外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青衣的宫女们鱼贯而上,一一点燃了铜制落地烛台里的一盏盏灯。整个颐景园瞬间灯火辉煌。

    在辉煌的满殿灯火里,孤独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满姨,羿在哪里?”在等待晚膳的间隙里,阿黛尔终于忍不住——只经过十几天的教导,她的东陆华语发音还很是生疏,至今也没能叫对这个新来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禀公主,羿侍卫应该尚在宫门外值夜。”

    “我要见羿。”阿黛尔道,“我都七天没看见他了。”

    “公主,这不合宫中规矩——”萧女史细声回禀,从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宫,除了皇上和净身过的宫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现在您面前。”

    “那就让羿去净身吧。”阿黛尔有些惊诧,“其实他很爱干净,一点也不脏。”

    老妇人微微一怔,抬头看着空荡荡大殿里坐着的少女,若有所思,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笑意——那种笑意从深不见底的地方弥漫出来,仿佛多年枯竭的井里涌出了泉水,慢慢浸润了她的整张脸。

    “公主,净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妇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了一句,阿黛尔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后立刻红了脸,烫着一般的跳了起来。

    “那怎么可以!”阿黛尔失声。

    萧女史眯起眼,微笑:“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逾规——否则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阿黛尔沉默下去,眉梢紧蹙。

    女官便也不再多话,只是眯着眼睛,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这个有着纯金长发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阴沉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晚膳时间已到,请公主移驾。”云板响起,萧女史再度躬身。

    作为东陆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大胤皇室有着严谨的家规,一日十二时辰均有严格的作息:何时起身,何时梳妆,何时请安,何时用膳,何时就寝,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一丝一毫不能偏差——这几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样被牵引着,完全没有丝毫自主。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起身随着女官离开大殿。

    外面已经是暮色降临,骊山上的风很清新,吹拂着葱茏的花木,廊下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处高楼上隐约有歌声传来。她坐在肩舆上,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往用膳的偏厢。

    在转过大殿时,她还是忍不住,冒着被女官训斥的危险,回头看了看宫门的方向——羿就在那里吧?东陆的皇宫深如海,内外不过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样难以逾越。

    然而,在转过头时,她忽然一怔。

    暮色里,门口人影绰绰。只看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停在宫门外,伞下是一顶八人抬的金顶明黄绣凤软轿。有数十名侍女沿着辇道缓步行来,手里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在门口站住,分成了两列。

    一个穿着月白绫子夹袄的领头宫女上前,对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然而门口守卫之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那一顶落地的轿子,似是被这样骄奢逼人的气势镇住了。领头的宫女再度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那个侍卫回答,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隐隐有凌人之态。

    “喂,你要做什么!”阿黛尔看清了灯下的情况,忍不住失声,“住手!”

    “公主!”萧女史吃惊的看着公主大失仪态地从肩舆上跳下,想要阻拦。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大胆奴才!竟然见了贵妃娘娘驾到,不去通报也不下跪行礼?”盛装的侍女站在宫门口,对着值夜的侍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厉叱,“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跪下接驾!”

    侍女一扬手,却抽到了冷冷的铁盔护颊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腾。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剑士却仿佛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宫门口,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回应。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头盔的阴影里,竟然闪烁着极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尔一时听不懂对方用华语在呵斥着什么,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过了花园,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侍女,用希伯莱语大声训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不许打羿!”

    惊怒交加之下用力过大,竟然一下子把那个气焰嚣张的侍女推dao在宫门前。

    没料到居然宫内会有人奔出阻拦,那个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着玉石台阶滚落,一直滚到了轿子前才止住去势,额头被撞破,流出了殷红的血。

    侍女痛呼着:“谁?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亲自迎出来了么?百灵,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礼?”轿子明黄的流苏在晃动,帘子里曼妙的人影这时才开口,微笑着嗔怪,“死丫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还没进门,就打了人家的侍卫,可别怪公主生气。”

    “奴婢该死!”那个叫百灵的侍女颇为伶俐,本来以为主人这次拜访颐景园是要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此刻一听主人不为自己撑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无意冒犯,求公主饶恕!”

    然而阿黛尔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羿连声追问。羿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看到那样的眼神,阿黛尔只觉的一阵凉意从内心升起。

    羿怎么了?为什么一到东陆,他就经常会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那个该死的侍女,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哟,百灵,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赔礼,”轿子里的女声微微冷笑,“那可让本宫为难了。既然公主不原谅你,本宫也保不住你了——给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随轿的侍从一声应合,上来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饶了我!”百灵未曾料到自己一时娇纵大意竟惹来如此杀身大祸,不由心胆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轿帘,哀声,“娘娘!看在百灵服侍您几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饶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声,轿帘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从们毫不留情,将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随驾在贵妃轿前的侍女们脸色惨变,噤若寒蝉,雪鹃更是几乎将捧着的香炉摔到了地上。轿子后的贵妃却还是淡然不动,似乎隔着明黄的流苏帘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公主的反应,饶有深意。

    半幅轿帘被扯下,露出绝色丽人的半面妆来——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贵妃的头发乌黑如墨,用七凤攒珠簪挽了,一溜红宝石从凤嘴里垂落,在脸颊附近微微晃动,宝光耀眼。时值初夏,贵妃穿着一袭浅蓝色的宫装,帘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开领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肤上竟然有某种奇特的纹身,从锁骨开始,蜿蜒钻入领后,美丽而诱惑。

    “请公主回殿上。”萧女史却是丝毫不惊,淡淡的上前禀告,“您身为大胤未来国母,尊贵无比,当在大殿接受贵妃拜见,而不该迎出宫门之外。”

    贵妃?阿黛尔身子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向那顶轿子。软轿是明黄色的,坠满了华丽的流苏缨络——她刚得知明黄在东陆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即便是贵为皇后也不得逾越规矩。显而易见,这个坐着明黄色轿子前来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样的宠爱。

    大概也听到了女官的这句话,轿帘微微动了一下,帘后的目光锋利得几乎可以杀人。

    “羿侍卫是个哑巴,无法通告,情有可原。”萧女史话锋一转,看向了一边默立的黑甲剑士,“但见到娘娘驾到却不跪拜迎接,却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规矩可以当场杖死。”

    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

    “不过,念在羿侍卫初来东陆,或许尚不懂规矩。”萧女史的声音冰冷,目光扫向了羿,似是对双方做着交代,“快点跪下,向娘娘赔罪吧。”

    然而,羿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羿?”阿黛尔僵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萧女史,又看了看轿帘后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里那条弦绷紧几至断裂的时,羿终于动了一下——仿佛醒过来一般,黑甲剑士单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无声的对着轿子行了一个西域骑士的屈膝礼。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东陆规矩,觐见贵人时须双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宫怎么会和区区一个奴隶计较?”帘后的人忽地柔声一笑,声音里的寒意忽然化开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暂居后宫之首,平日事务繁忙,今日才来拜见公主,真是失礼了。”

    侍女雪鹃惨白着脸,上去替贵妃卷起帘子,手指尤自微微发抖。

    阿黛尔站在那里,也听不懂这个东陆的贵妃娇声宛转的在说着一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从轿中欠身走出,忽然间全身一颤,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那一瞬,看着对方露出的一截粉颈,阿黛尔居然失了神。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轿子,却看到翡冷翠公主脸色苍白的连连倒退,眼里不由泛起了隐秘的笑意,敛襟行了一个礼,吩咐左右,“快把给公主的礼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应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里的人呢。”凰羽夫人却笑着上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来大胤的异国女子,只是在宫里年头长一些——日后公主如果有什么用的着柔嘉的地方尽管开口,可千万不要见外。”

    “……”阿黛尔一时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对方碰到自己的手时全身一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抽出手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尴尬的气氛仿佛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有一丝冷光一掠而过。

    “公主,外面风大,是否回宫再说?”萧女史不动声色地上前为她解围,“您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呢。”

    “哦,既然如此,公主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妾身今日就不打扰了。”凰羽夫人转瞬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公主的脸色很是苍白,曼姨,你可要好好的伺候。”

    “是。”萧女史淡淡。

    “公主,来日方长,”轿子重新抬起,凰羽夫人坐在里面,撩开帘子对着她笑,关切而殷勤,“臣妾在宫里恭候着您呢。”

    阿黛尔不能完全听懂对方所说的华语,忐忑不安,直到那顶明黄色的轿子消失在暮色里才明白今日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站不住一般往后靠去。

    “公主小心。”萧女史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满姨,我没事。”阿黛尔虚弱的喃喃,手心里全是冷汗,回眸看着羿。黑甲剑士还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门外,垂头看着地面,沉默无声——谁都不知道在方才生死交睫的刹那,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东西。

    “羿,”她轻声,“你没事吧?快起来。”

    然而羿仿佛没有听见,单膝跪在宫门口,仿佛是石雕。

    “羿?”阿黛尔诧异,上前一步,“你怎么啦?——她们打伤你了么?”

    “公主!”手指在刚接触到头盔的时候被拉开,女官阻拦了她,“您绝不可触碰别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阿黛尔感觉他颊上似乎有什么炽热温润的东西纵横着,濡湿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颤抖,震惊和疑虑在心底闪电般穿行。

    “羿侍卫,你可以退下了。”萧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羿沉默着,始终不曾再抬头,只是对着阿黛尔微微一俯身,便站起离开。

    “羿?”阿黛尔忍不住脱口低呼——然而那个人离开得是如此急速,头也不回。

    阿黛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觉只不过短短几日没见,羿居然似憔悴了许多——自从来到颐景园后,深宫如海,他们就被分隔了两处,再难见面。这十几日来,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那一瞬,心底里有某种不祥铺天盖地而来,令她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如幼年时那样紧紧拉住他的衣襟。

    “处刑完毕,请公主验看。”然而,就在失神刹那,却听到恭声的禀告——等不及转头,浓重的腥味陡然扑鼻而来。阿黛尔诧异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难以抑止的发出了一声惊叫,跌进了女官的怀里。

    ——大红色锦缎垫着的托盘上,放着一颗刚斩下来的人头,妆容尤自严整,但秀丽的五官却因为恐惧而扭曲,显得绝望狰狞。

    她认得,这、就是片刻前那个跋扈宫女的人头!

    萧女史连忙吩咐左右,“好了,拿开吧,公主不喜欢看。”

    “不!”阿黛尔失声,“我……我没要她死啊!”

    “百灵方才冲撞了公主,罪该当死——她向您祈求宽恕,却没有得到您的答允。”萧女史改用希伯莱语低声解释,“既然公主不曾宽恕,那娘娘也只能处死她。”

    阿黛尔怔在了原地,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不,不……”她捂住了脸,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萧女史眼底似也涌出一丝怜惜,“这并不能怪公主,是百灵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可是……”阿黛尔还是颤抖得难以自控,反复的喃喃,“我真的听不懂啊!”

    萧女史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有叹息。

    (4)

    晚膳照旧是九荤九素十二道小点,满满的铺了一桌。

    那些奇怪的东陆菜肴和翡冷翠的晚宴完全不同,没有西域每一餐必备的小麦面包和红葡萄酒,而是由鱼类的翅膀和大熊的爪子为原料做成,放入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调料,散发出奇特气息。连餐具都是两根乌黑的奇特木条,上面镶嵌了繁复华丽的银线,入手沉甸甸的,竟不比银质的餐具轻多少。阿黛尔对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却是半分举箸的心情也无。

    餐后众人退去,只留下训礼女官和公主进行每一晚例行的礼仪讲授。

    阿黛尔惴惴不安地坐在案前,看着苍老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卷《女诫》——日间她的那一番举止可谓大大失礼,不知道又要引来晚间多少的训斥?

    然而,不知为何,半晌却无语。

    寂静里,只听到烛芯爆开的声音,以及远处高楼上传来的歌声笑语。

    “这是今日凰羽娘娘带来的礼单。”一张洒金笺被推到了她面前,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写着数十行字,“请公主过目——东西已令下人们收在后院了。”

    阿黛尔的华文尤自生涩,只看懂了其中几个字。

    萧女史见她迟疑,便念了给她听:“白玉卧佛一尊,夜明珠一匣;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伽楠念珠各两串;满色翡翠镯子一对,羊脂白玉镯子一对,紫金锞十锭,银锞十锭,麝香十盒,龙涎香十盒,各色御用缎纱绸绫共二十四匹……”

    阿黛尔微微蹙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满姨,她为什么要送那么多礼物给我呢?她明明不喜欢我。”好容易等女官念完了,阿黛尔诧异地开口,“而且为什么还有佛像和念珠?——我信女神,我不要佛像。”

    “公主,您不可推却这番好意。”萧女史放下礼单,神色严肃,“要知道大胤上下,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无不笃信佛教——公主虽来自翡冷翠教廷,却也需入乡随俗。”

    “……”阿黛尔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凰羽娘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您就该把玉佛好好的供在堂上,”萧女史淡淡的开口,“否则便会落人口实——要知道,白日里娘娘杀百灵,其实是杀给你看的。”

    灯影憧憧,女官翻着书页,低声淡淡说了一句,惊得阿黛尔猛地抬头。

    “那个侍女百灵,事实上是司马皇后生前安插在娘娘身边的耳目,”萧女史在灯下微微冷笑,声音平静从容,“娘娘心明镜也似,只是不说而已。如今皇后薨了,便找了一个合适机会借刀将其杀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必内疚。”

    阿黛尔愕然,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是呢,今日的事传出去,外面都会说公主刻薄凌人,为一个小错生生打死贵妃的贴身侍女——倒是一箭双雕。”女官翻着书卷,然而却破例没有讲授任何一章的意思,“此事迟早传入皇上耳朵里。只怕未见到公主之面,便会留了一个嫌恶的影子。”

    阿黛尔怔在那里。书页上正翻到《女诫》的第九篇,里头是历代大胤贤德皇后们的事迹,记载了那些后宫的主宰者是多么贤良淑德,“不妒”、“谦卑”、“顺从”……等等等等,仿佛这个众星拱月的深宫是如此和谐美好的地方。

    然而,从这个老宫女口里说出的事实,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萧女史想了一想,低声:“公主可曾知道西宫娘娘的出身?”

    阿黛尔迟疑了一下:“听说……好像不是胤国人?”

    “原来连西域都知道啊……可见出身的卑贱就如烙印一样无法掩饰。”萧女史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接着道,“不错,凰羽娘娘闺名叫做方柔嘉,原本是越国的一个巫女。”

    “巫女?”阿黛尔忽然震了一下,脸色瞬的苍白,仿佛想起了什么。

    “是啊,在东陆,除了信奉佛教的人之外,还存在着很多信奉各种神灵的人。比如月神,火神,河神——尤以越国的巫风最盛。”萧女史尽量简洁明了的解释,“那些供奉神的庙里住着巫女,她们靠着占卜凶吉为生,在节日里主持各种祭祀。她们在身上刺上各种图腾和符咒,穿上要召唤神灵附体的服装,然后在鼓声里跳舞,祈祷丰收和平安。”

    阿黛尔忽地道:“凰羽夫人的身上……也有图腾纹身么?”

    “当然,越国人无论男女都有纹身的习俗。”萧女史微微一笑,“但只有巫女才会纹满全身,以示神旨——凰羽夫人是侍奉凤凰的巫女,所以身上纹着的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才有了‘凰羽’的封号。”

    “那么……”阿黛尔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停住。

    “好了,不说这些,”萧女史意识到自己说的远了,顿了顿,继续道,“在十年前越国被灭时,凰羽夫人被司马大将军所得,身上尤自替新死的丈夫带着热孝——也是奇怪,巫女不能成婚,她又哪来的丈夫?大将军见其美貌非凡,便献给了公子。”

    “公子?”阿黛尔还没回过神,茫然的问。

    “皇上的长兄舜华,”萧女史解释了一句,微微冷笑,“当时公子权倾一时,上下谁不想讨好他呢?”

    “可是……”阿黛尔终于回过神来,诧异,“如今娘娘不是在后宫么?”

    “呵,是啊,”萧女史喃喃,“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没有留下她。”

    女官冷笑起来:“谁想到,那个越国寡妇一入宫,便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呵,当时皇帝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居然就夜夜专宠,圣眷十年不衰。”

    阿黛尔愕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萧女史。

    “不过,这一来这可把司马大将军气坏了,觉得公子献美入宫,乃是处心积虑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从此两人就开始生分了。”萧女史回忆着往事,“后来公子下野,司马大将军开始以国舅身份临朝,权倾朝野,几次想除掉凰羽娘娘——这一斗,就斗了好些年。”

    萧女史一边说着,一边给公主倒了一盏茶,目光在书卷上游离不定:“不想到了最后,却还是娘娘赢了。”

    阿黛尔想起入宫前出殡的皇后灵柩,微微叹息。

    那个死去的女人伏在棺材上哭泣,双目流血,那种怨毒和不甘几乎令她窒息——这个被冠以“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的前任皇后,一定是怀着憎恨死去的吧?

    “皇后……难道是被她害死的么?”她喃喃。

    “哦,这种话可千万不能随便乱说,公主!”萧女史笑了笑,冷然,“不过说起用巫蛊之术诅咒人,宫里有谁比得过巫女出身的娘娘呢?”

    “啊……”阿黛尔张大了嘴,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模模糊糊里,她明白了在她到来之前,大胤的后宫里必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凰羽娘娘手段高超,深得皇上宠爱。孝端皇后薨了之后被封为皇贵妃,地位在三宫之上,从此更无顾忌——今日名为拜见,实为立威,就是要公主在未入宫前、便见识一下她在后宫里生杀予夺的权力。”萧女史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微微冷笑起来,“只是可怜了百灵那妮子,白白做了杀给鸡看的猴子。”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发现老妇的眉目之间仿佛藏了一把刀,寒意逼人。

    “满姨……”少女喃喃,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公主,臣妾姓萧,单名一个曼,宫人称呼曼姨,”女官淡淡的笑,“不是‘满’姨。”

    “满?蛮?”阿黛尔吃力地发音——希伯莱语发音中无去声,少女舌头卷起,抵着下颚努力吐声,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年老的女官看着灯下少女皎洁如月的容颜,眼神微微松动,似乎有什么温暖的神色弥漫起来。

    “曼!”阿黛尔终于找准了音节,清晰地吐字,“曼姨!对不对?”

    “嗯。公主真聪明——”女官微笑起来,枯槁多年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如果好好用心,说不定还能保全自身。”

    说完了这句,她便又长时间的沉默。

    夜风温柔,吹起檐角铁马叮当。外面隐隐有一阵女乐喧闹之声,似从骊山更高处传来,带来醉生梦死的气息,笑语欢谑,歌吹弹唱,显然是热闹已极。

    “听到了么?”萧女史唇角露出一丝笑,“那就是公子。”

    “公子?”阿黛尔诧异,“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个人么?”

    “是啊……骊山西南角是公子的行宫颐风园。下野后他便长居于此。”萧女史侧头听了听,笑容忽地变得深不见底,“你听,每到夜来那里就变得如此热闹。如今为了庆祝皇上迎娶西域教皇国的公主,各国的使者都云集帝都——听说连卫国的公子苏也来了。这一来,那里可更加是夜夜欢宴了。”

    阿黛尔有些不解:“大胤的皇室贵族,都是如此么?”

    “不……公子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萧女史摇了摇头,眼神严肃起来,“他是大胤皇帝的长兄,生母为先帝正宫甄皇后,出身高贵无比——他少年时便名动天下,名列东陆四公子之首,是一个非凡的人物。”

    阿黛尔迟疑,望了望外面的夜色,远处高楼上灯火辉煌,中宵不息,隐约传来歌姬美妙的歌声,穿透黑夜,随着夜风散落满了骊山。

    “听,这是阿蛮的歌声……大胤最著名的歌姬,一曲千金。听说昔年皇帝也曾几度邀其入宫,却均被婉拒。”萧女史悠然道,“世人都说她深爱着公子,居然不惜自降身份,作为侍女跟随左右——”

    阿黛尔听着那高楼上缥缈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也不禁有些痴了。萧女史遥遥听着,却因了那样的歌词而有些神思恍惚起来,随着节拍微微低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呵,这番雄心,如今也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吧?”萧女史喝了一口茶,阖起眼睛,仿佛养了一会儿神,忽地笑了笑:“公主,正好今日也闲,就让臣妾给您说一说这大胤皇宫里的事情吧!”

    “请曼姨指教。”她坐正了身子。

    白头宫女饮了一口茶,抬眼望着骊山上沉沉如墨的夜色,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该从何说起呢?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恩怨,生生死死的纠缠在一起,就如解不开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根本无法对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西域公主说清楚。

    (5)

    十五年前,大胤的神照帝在位时,东陆还处于诸国争霸的时期。

    当时东陆共有大大小小十七个国家,而其中魏国、越国、卫国、吴国和胤国国力最为强盛,各据一方,被称为“五霸”。而五霸之中,胤国和越国接壤,交战频繁,两国之间的龙首原便成了一片几十年不休的战场。

    神照帝被称为大胤中兴的英主,在位的三十四年里,采用了远交近攻的方法,以联姻的方式稳住了远处的吴国和卫国,然后频繁出兵,先后征服了周边的多个小国,几十年里逐步将大胤的版图拓展了一倍有余。

    到最后,接壤的另一个大国越国,便成为大胤不可避免的最大敌人。

    当时神照帝三次率大军亲征,试图越过龙首原击败宿敌,但每一次却都被击溃在房陵关外——三次出征,三次大败,最后一次战役结束后,神照帝于阵前折箭立誓:只要大胤不亡,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必然要踏破房陵!

    当时,神照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一后四妃十二嫔三十六贵人,一共为他生下了十六个孩子。然而,其中却只有皇后甄氏和宠妃慕氏生下的是皇子,其余均是无法继承王位的公主——宫里私下有传言,说是因为甄后刻毒善妒,所以受孕的妃子均不得善终,有侥幸生下男胎的,也都会因为各种原因夭折在襁褓中。

    而神照帝虽为一代雄主,却偏偏是一个惧内之人,对妻子的骄横毒辣束手无策。只有贵妃慕氏手段高超,多年苦心经营,小心谨慎,终得到甄后的信任,视其如姊妹,甚至允许其生下了第二个皇子。

    甄后病逝后,慕贵妃身为西宫娘娘,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后宫之首。

    然而,慕氏虽费尽心机生下了皇子,其子却羸弱无能。而甄后所生的皇长子舜华却是惊才绝艳,弱冠之时便名动天下,门下有食客三千,能人异士不计其数,因其封在楚地,所以被世人称为“公子楚”——在逍遥台上的聚会后,他和卫国的公子苏、越国的公子昭、吴国的公子彦一起,被世人称为“东陆四公子”。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神照帝驾崩之后,遗诏里册立的却非嫡皇子兼皇长子舜华,反而是慕氏所生的的皇二子徽之!

    当所有宫人都涌向了慕氏所在的回鸾殿,恭贺她成为新太后时,神照帝的第二道遗旨却紧接着到达:因为皇二子年幼,为了避免西宫母凭子贵,垂帘干政,神照帝指定了四位阁老辅政,却令后宫包括慕氏在内的嫔以上十六人殉葬!

    ——残酷的旨意下达后,一时间,整个后宫为之颤栗不安。

    年幼的新帝即位时,大胤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半年不到,战争再一次爆发,越国大军趁着胤国新丧,大举越过了龙首原,在一个月之间推进了七百里,几达天极城南郊。

    帝都岌岌可危,熙宁帝年纪尚幼,而国中亦无太后垂帘,朝廷上下一片慌乱。四位辅政大臣商议后,最后决定由老将霍起带兵迎战越国大军,同时为了鼓舞士气,极力游说年幼的皇帝亲临前方抚慰将士。然而霍起尚未布完阵,便被公子昭率领的铁骑旅迅速击溃。那一支铁骑甚至撕开了胤国战线,孤军深入,闪电般的飞驰一百多里,掳去了正在前方视察的熙宁帝!

    如果不是公子楚率门客追出八十里,连斩一百多铁骑、硬生生将胞弟夺回的话,恐怕在位不到一个月的熙宁帝便要成了大胤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在那一战后,皇长子的光芒再无法掩盖。

    胞弟年幼,国内无人,公子楚在风雨飘摇之时挑起了重任,以弱冠之年代替霍起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几度艰难的相持后,胤国的军队终于逐渐扳回了劣势,一步步将越国大军逼回了龙首原另一侧。在之后的数年内,公子楚更是马不停蹄的南征北战,合纵连横,权谋刀兵齐举,终于在十年前和司马大将军一起灭亡了宿敌越国,一雪昔日逼宫之仇。

    霸业成就后,公子继续辅佐幼弟,执掌大胤朝政,天下渐渐康宁。然而太平光景不过两三年,朝野上就有流言纷纷而起,说公子手握大权、功高震主,久有不臣之心;甚至有传言说当年神照帝的遗诏被篡改过,真正该登上帝位的是皇长子舜华,而非羸弱无能的皇二子徽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幼的熙宁帝在内忧外患中渐渐长大,脾气日见乖戾多疑,日闻其毁,与兄长渐渐再不复少时的亲近,几度暗中削其权柄,甚至差一点酿成手足相残的惨剧。

    “啊……我明白了,”阿黛尔听得出神,喃喃,“皇上是怕他哥哥么?”

    萧女史笑了笑,意味深长:“或许,他只是恨他自己。”

    “但皇上毕竟还是仁慈的,没有真的杀了哥哥。”阿黛尔道。

    “呵,谁说皇上真仁慈?”萧女史微微冷笑,眉梢一挑,“三年前,有人再度密告公子有弑君篡位之心,皇上便命人搜检颐风园,果然搜出了皇冠龙袍以及诸多大逆不道的书信——大怒之下,当下便赐与公子一把利剑,令其自裁。”

    “什么?”阿黛尔大吃一惊。

    萧女史叹息:“如果不是弄玉公主,公子或许早就已经死了。”

    “弄玉公主?”阿黛尔诧异。

    “弄玉是公子的同母妹妹。和皇上年纪相仿,也和皇上一起长大,感情倒比同胞兄妹更加亲密——就算是后来公子被猜忌,她也并未因此被皇上疏远。”萧女史抬头看着夜色,神情渐渐变得恍惚,“她当时才十五岁,已经和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苏联姻,却在圣旨下达的当日不顾一切的来到颐景园苦苦哀求皇上,力证胞兄的清白。”

    “啊……”阿黛尔喃喃,“那,皇上答允了么?”

    “当然没有,”萧女史冷笑起来,眼里的讥诮一掠而过,“皇上怀铲除异己之心已有多年,此事只不过是一个引子——那套帝王冠冕,到底是谁放进颐风园还说不准呢。”

    “啊?”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

    “呵,弄玉公主实在过于天真——”萧女史喃喃,“还以为后宫是兄友弟恭的地方?”

    “后来呢?”阿黛尔明知如今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

    “后来……皇帝毕竟还是放过了长兄。因为……”萧女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历经沧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某种触动的表情,“——因为弄玉公主为了证明胞兄清白,不令兄弟自相残杀,竟不惜自刎于皇帝面前!”

    “什么?!”阿黛尔失声惊呼,袖子带翻了桌上茶盏。

    “是啊……那时候我刚好也正在颐音园随驾,亲眼看到了那一场惨祸,看着弄玉公主的血溅上皇上的龙袍,”萧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自幼和这个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这个样子登时惊呆了——弄玉在临死之前抓紧两位兄长的手,叠放在一起,求他们不要再手足相残,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别点头应允才瞑目。”

    “虽然过了好几年,我、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刻他们三兄妹的表情……”萧女史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是悲伤,却又似冷嘲。

    “你看,两兄弟夺权争霸,到头来,葬送的却是妹妹的性命。”她轻声自语,“总是这样——男人们自顾自的争夺来去,到最后,葬送的却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尔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坠子,也有刹那的失神。

    “公子逃过了一劫,但从此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了片刻,萧女史拿起了一盏茶,“为避皇帝猜忌,他挂冠归去,在自己的府邸里日日醉生梦死,饮醇酒、近美人,再也不问朝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不如此。也许因为他的无所作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为难他,多年来相安无事。”

    女官的叙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内忽然寂静下去,只有夜风穿帘而入,桌上的《女诫》簌簌翻页。

    “公主,该就寝了。”外面传来更漏的声音,萧女史仿佛回过了神,“别的事,等日后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说吧。”

    阿黛尔却没有动,许久才轻轻道:“谢谢你。”少女抬起头,看着在这深宫中耗尽了一生的苍老女官:“曼姨,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对不对?”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复杂的,“公主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萧女史抬起了头,凝望着颐景园外的夜色,“如果他长大,也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上一眼,就已经夭折了。”

    阿黛尔怔了一下,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苍老枯槁的女子,年轻时也曾因美丽而蒙受圣眷。

    “呵,其实这样也好,”萧女史喃喃,慢慢饮下杯中冰冷的残茶,“总好过让他在这种地方长大,被扭曲成野兽般的样子。”

    阿黛尔无言以对,想起片刻前她所说的三兄妹的往昔。

    ——如果她的孩子不死,说不定这一幕惨剧里的主角就会换人吧?

    “公主,傍晚看到贵妃的时候,你很害怕么?”沉默片刻,萧女史忽地问,“其实你不用害怕她——你越是怕她,她便越是要咄咄逼人。”

    “嗯,”阿黛尔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喃喃,“可是……她给我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她低声,瑟缩着:“就好像……好像看到了我母亲一样!”

    萧女史吃了一惊,没有回答——在新皇后入京之前,她就隐约听说了公主的身世。那个东陆女人美貌而神秘,为当时还没有当上教皇的格里高利生下了一对子女,本来应该母凭子贵,最后不知为何却被异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

    “我记得在母亲身上,好像也有类似贵妃身上的那种纹身呢……很奇怪。”阿黛尔喃喃,“看上去——就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茶盏从女官手里忽然落下。萧女史脸色煞白,定定看着翡冷翠来的公主。

    “怎么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女官。

    “没什么。”萧女史连忙去收拾满地的碎片,然而手指一颤,又被刺出了一滴血——她定定看着那一滴血从肌肤下涌出,鲜红夺目,竟似失神了刹那。

    “公主。”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灯下的少女,用一种极其凝重的口吻道,“记住了,刚才你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任何人再提起了——无论如何!知道么?”

    女官语气是如此严厉,竟似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尊贵的公主说话。

    阿黛尔被这样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颔首。

    萧女史凝视着她,似乎在暗自判断着什么,最后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脸色缓和下来。

    “有个消息,请公主听了务必不要伤心——”她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道:“御医说,随你来的那个苏娅嬷嬷,大约拖不过明天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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