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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悲哀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我记叙的故事开始时间是上午,季节正值仲春,天气异常明快,晴晴朗朗,到处都孕满了生命的绿。这个时候,阳光比任何一个日子都显得晶莹和蔼,可人心意。你在这种天气里,会感到生活格外地诱人,格外地温存,又格外地充满活力。你会不自觉地生发出对人生的赞叹和对生命的厚爱。一切都源于自然,尤其对老年人,特别是那些戎马一生的老年军人。

    他坐在作战室里,懒散地坐着,没有军姿,就像一个乡间的晒暖老汉。四周的阳光,给他敞亮出一个无际的阔野;四壁的巨幅地图及面前的边境地图上,呈出红、绿、紫、蓝、赤、黄、橙等各种颜色,一根根纵横曲弯的线条,如乱了的细绳,在他心上缠绕着,心在胀大,绳在收紧。地图上的山、水、沟、壑、湖泊、路道,从阳光的阔地靠过来,把他挤到了一条狭小的深谷。他感到了孤独。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落魄的心情。

    早先,他从没有过这感觉。

    一只冬眠了的蟋蟀,对着阳光跳上窗台,蹬着一个吐芽的花盆沿,翅膀扇起来,把阳光藏下几丝,咯咯地叫着,像挑战似的高高昂着头颅,隔着窗玻璃,安闲在安闲里,凝视着他不动了。

    他想过去一脚把蟋蟀踩在脚板下。

    “咯咯咯!”

    “咯咯咯咯……”

    这叫声嘹亮得如号角似的,在他耳朵里回响,掀动了他内心深处久按不动的军人的积怨。也许完了,他想,那一线希望只不过是你军人生涯最后的一丝光亮,一闪即逝,永不再来。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火光,最后的色彩……看清了吧,你一生身着军装,只不过是身着军装,战争对你就像牛郎织女的故事——定期的隔河相会,并不是为了让牛郎织女胶漆相爱,而是为了提醒他们之间那种永远不能分离也不能结合的残酷情缘。

    完了,也许又是一场诱惑。你对自己说:我和战争命定就是这样永远地不能会面,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太阳在悠闲地走动,透过窗户的光线从你面前移到了背后。另一窗面的阳光,从桌下爬到桌上,边境地图上的山山岭岭都跃进你眼里。地图上你标的红绿圈、三角旗、指示箭头,都如眼睛样盯着你。

    这些活,都是参谋们该干的,可是你干了。

    “到边境上有你们标不完的图。”你说。

    三天以前,你信心百倍,一代英豪,似乎要指挥一场战争非你莫属。眼下你清楚了,很可能你连一场战斗也不能参加。这对别人,也许是莫大的幸运,而在你,则是一种嘲讽,一种戏弄,一个军人生涯中暗黑的结尾。

    你又叹了一口气,匀称而悠长。

    蟋蟀还在咯咯咯地叫。

    把目光凝在蟋蟀身上,不动了。这时候,你的姿势很像一个受挑逗而发怒的老军人的雕塑像,眼珠滚暴、眉毛爽开,脸上突出着青色。其实,蟋蟀咯咯的号角,是它的天性,战斗是蟋蟀的生存形式。没有厮咬和战斗,没有引逗挑弄的号角,也就没有蟋蟀的生存意义。你没有必要为蟋蟀能自由地争斗而嫉恨愤怒。看吧你,坐在椅子上,如同僵硬一般,一动不动地用目光和蟋蟀较着劲儿,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花盆里的几片绿叶,嫩黄如韭,蟋蟀叫了一会儿,冷丁儿从那绿叶上又冒出一只蟋蟀来,一样地凸着眼珠,和原来盆沿上那只对叫起来。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你被排除到了战斗之外。两只蟋蟀的叫声,组成了它们自己的一个完整天地。一个扬翅怒叫,一个怒目圆睁;这个落下翅膀,那个又抬头昂首,吹起号角,骂阵一般。

    终于,两只蟋蟀咬斗……

    你浑身一震,仿佛在几米之外,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火光熊熊,烧红了天地,烧焦了山脉;枪炮声、嘶鸣声、拼杀声,交织成一股滚滚洪流,从你耳畔一泻千里,滔滔流去;士兵在火光中冲杀,敌手在火光中颤抖;你站在一个山顶上,如当年诸葛亮手摇羽扇一样从容地指挥着战争,欣赏着你自己创作的战争油画;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前所未有的快慰兴奋,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你看到了你生命中那不熄的火焰,不褪色的光彩,不衰老的青春……于是,你意识到了你一生活着的真正意义,看清了几十年军人生涯的真正价值,就给了生命晚年一个深长的微笑……

    同一轮太阳下,在作战室前面办公楼里所看到的朝日,是另外一番景象。推开窗子,就猛然发现太阳极为鲜嫩,白白亮亮,轮廓融化在天地之间,如同煮在清水中的荷包鸡蛋。宣传处的玻璃窗,镶嵌在晴朗的天空里,办公室坐落在极度明净中。从窗口流来的清气,弥漫着办公室的全部空间。水磨石地板上嵌的白石子,在窗光里闪闪发亮。墙面上新刷的绿涂料,清爽出一种清爽来。列队立正的八张办公桌,被湿毛巾洗了一遍,晨光在桌上铺了一层金色。每个桌子角,都镶了一杯热茶,清气悠悠,徐徐升腾起来,在日光里过滤着。靠墙的一边,都砌起了一堵只有军队政工干部才有的教育人的书墙和资料库——这标志了他们工作的繁忙和责任的重大。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左手握着茶杯,右手握着钢笔,各自进入工作里那种“忘我境界”。然今天是绝对不行了。

    处长把自己在日光里埋一会儿,拿起一份材料,没看,又扔掉,叹了一口气:“妈的越南……竟比八年抗战时间还要长。”

    干事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处长。各自脸上的表情,都极为复杂。他们感到百无聊赖,工作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样的时候,军机关似乎没有机密可谈,连军区上午最后确定哪个军调防到云南前线的绝密会议大家都已知道。军区召开绝密会议的消息似乎是从哪个耳机里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军长的举动里发现的。三天来,军长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不出来,这就告诉了机关干部这一切。人们很容易从军长的喜怒哀乐里揣测出什么来。军长独自在作战室里,给机关的每个办公室都投射了阴影,使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种压力,似乎换防准定换到这个军,战争准定落到大家头上来。

    宣传处长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说话了。

    “奶奶,说不定真的会把我们拉上去。”一个干事说。

    “不会。”另一个干事接。

    “为什么?”

    “很简单。那几个军每年军事考核都比我们分数高。军素质好,当然军区和总训会把他们送到云南的。”

    “这你就错了……训练好的还是我们军,只要军长在考核中,能把一只眼睛闭起来,稍稍让部队掺点假,那我们的成绩就上去了。”

    “军长……听说军长是为了能把部队拉上去,才从疗养院回来的。”

    “操……他又不是没老婆孩子!”

    这么议论时,入伍十二年的沙干事一直坐在最后没有动。他有心事。他不断对自己说:可别真的把我们拉上去!爹要过十周年大祭了。在他的家乡,人死后,一周年为小祭,三周年为中祭,十周年为大祭。一周年、三周年若儿子不回,十周年是非回不可的。战争对他说来,无疑还是没有的好,而十周年若没有他,则是决然不成。可以不去打仗,但不能不回去给爹过祭。整个儿上午,沙干事就盯着一个窗格。将尽的柳絮杨花,蝴蝶般在窗格里起落。他想先前没有找吴处长请假,突然说怕大家生怀疑:部队还没走,就想往家跑!事情很明显,无论心中如何乌七八糟,只要你身着军装,每月按工资的百分之一交着党费,在这有可能开拔的时刻,出口的话都必须富有觉悟,让人感到你一身无畏精神和革命正气。

    也许,纯粹是为了儿子的一份孝心;也许,是战争前的一种心理反应。后来,沙干事对我说,其时,他没有二心,就想回家。他说:要换防是很早酝酿的,就像一场雨,早就阴云密布了。然当雨落时,人们总还是措手不及。半年前,说换防到云南,只是议论的谣传,或谣传的议论,可军长真的从疗养院乘专机飞回了,机关反倒都觉突然了,意识到很多事情没有办,就此真的到前线,将会留下很多不可补救的人生遗憾。我别无他求,仅仅想回家给父亲过个十周年,到前线是国家的事,过祭是我沙家的事,我想我能不把祭事办一办?这个时候,一心为国的军人大有人在,而最关键的时刻还记住自己丁点小事的军人也不是没有。也许这些人压根就不是军人,仅仅是户口写在军籍上而已。就如我,说我是穿军装的农民也许更为合适些,我到底在那个时候,凭着农民的机智,去找处长请了假,还没有使处长生出怀疑来。

    “处长,那个事怎么样?”

    “什么事?”

    “休假呀,父亲十周年……你忘了?给你说过半月啦。”

    处长一怔。

    “你……说过。”

    “那天在你家,你正在读小说……”

    “哎呀……一点也没印象。非要这时走?”

    “再有几天就是祭日了。”

    “你看这形势……”

    “又不是临时请假,给你说得早……过不了祭,回家看看父亲的坟,上了前线,死掉也没遗憾。”

    处长沉默一会儿,起身就去给我请假了。

    蟋蟀的争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它们从花盆上打到了花盆下,窗架把他的视线切断了,他心里闪悠一下,眼前的战火熄灭了,活战场的油画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心中的空落和虚无。作战室的房子又高又大,整个司令部的处长、参谋全部在作战室作业,也同样可以趟马射箭。昨天以前,这里有参谋长、作训处长、通讯处长、炮兵处长、军务处长和十二名精干参谋在这里审查开拔计划、路线及换防后的防守谋略,等这一切都完了时,他让他们都走了。我要好好地静一静,他想,对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军人,能独自在四面绝密地图的作战室里静坐着,那是一种独有的享受。他就这么坐着,从早上八点坐到午时十一点,又坐到蟋蟀斗到盆子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下走过去。

    这窗子是五扇四格的大窗,到窗下时,他又站住了。他本想推开窗子,把蟋蟀争斗看个究竟的,然到窗口时,他却呆愣了。

    窗台上只有一只蟋蟀,且是母的。

    母蟋蟀是不会叫也不会斗的。

    他一脸木然,想起这是仲春季节,蟋蟀一般是不会争斗的,蟋蟀一般都斗在秋天。再回想刚才两只公蟋蟀的长相和斗争的阵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终于明白,刚才的一切,是对战争的渴念而创造的一个幻象。想到自己竟会在青天白日生出战争的幻象时,心里不免生出苍冷之气。

    一连几年,南线的某些地段一年一换守,笼统的说法叫轮战。今年轮到他们军区了,要抽调一个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军区的四个军,唯他们军没有参加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四个军长,唯他年龄偏大,而又一生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侥幸,也是耻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天赐良机。军区首长已经给他吹了离休风。父亲死在“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的那一刻,就始于那一刻,他从骨子里成为一个军人了。他开始渴望一次如父亲一般指挥人马、谋策划略的机会。然当他成为一名军官,有这个条件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九月,没几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宣告成立了。那时的他,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和遗憾。一九五七年,他是连长,在鸭绿江边住了七天七夜,然仅仅是住了住,就又随回国援军,带着他的一连人马回了营房;一九六二年,中印战争,中原部队一级战备,他像上弦箭样等着出发,然出发令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营之长的任命。他在等,每时每刻都在等……到公元一九七九年,他是师长,和父亲大笑一死时同一职务。从二月初反击战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他整整等了二十来天,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开拔令。七天七夜的火车,部队才到达云南的一个边陲小站,一种渴念将得到满足的快意刚刚在他身上扩散,中央军委就下了一道命令:撤军!

    那时候,没人知道你心中是何种滋味,但都见你一脸苍白,从指挥车上慢慢摇下来,脚踩着被炮轰过的地面,默默注视着越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静静过了许久,却突然转过身子,拔出手枪,冷丁儿开了一枪,骂了句“奶奶的……”就回到车里,七天七夜再没下过那节车厢……

    一年一年过去了,终于到了这一天!你不能错过机会了……伫立在作战室的窗下,你盯着高悬的太阳,忽然生出一种想把太阳揽在怀里的欲望,就真的把窗子推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蟋蟀走了,作战室门口有了敲门声。

    “报告!”

    “进来。”

    “军长,你的电报。”

    是机要处长。他亲自给你送了一份密码电报。你想立刻知道电文,就把目光落在处长脸上,那张脸如同一块木板,电文的一个字也没能写上去。你有点儿失望,疑心换防任务落到了兄弟军,没有上去接电报。

    “定下了?”

    “还没有。”

    极平常的一句话,把你的心稳下了,就很从容、很有大将之风地接过了电报夹。

    各集团军军长并政委:

    军区近日拟对各集团军所属序列第一师第一团进行全面考核。调往前线之部队待考核后最后确定。

    军区司令员:×××

    军区政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十时

    看完电报,你稍微一怔,合上电报夹,摔向作业桌,把地图上边境一线的一个箭头摔破了。地图上圆圆的洞像一张受惊吓张开的嘴。

    “奶奶……当断不断。军之大忌!”

    机要处长直着身子,想退又不敢,就只好木桩一般在呆滞里。

    反剪着双手,盯着边境地图站一会儿,你毅然把头抬起来。

    “把参谋长叫来!”

    “参谋长就在门口等着呐。”

    你知道,参谋长一个上午就在机要处,守在译机旁等电报。不消说,电文他最先看过了,因为电报是发给个人的,又是绝密,他先看了,就有违原则,所以不好亲自送电报,就差了机要处长来,而自己在门口守候着。这时候,他听到你的话。不等话落音,就大步进来了。

    “怎么办?”你单刀直入问。

    “先派工作组到一团准备,”参谋长道,“军区检查团未到以前,就把工作做好……有备无患。”

    “就这样。”你立马定断,命令说,“无论如何这次要考第一。要争取开拔到前线!我带一名作训参谋、一硬笔干事到一团准备,你组织机关进行一次室内防御演练,然后把考核和演练情况文字报给司令员,再不让我们开拔就算军区、总部喝了娘的迷魂汤!”

    假是不会批的,沙干事说,虽不是战场,那几日也被军长人为变成了非常时期,我想人心都不比打仗轻松几丝。凭着侥幸心理,我让处长去找主任请假了。处长回来说,主任被军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不一会儿,主任又把各处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又不一会儿,处长召我们干事开了紧急会议。三个紧急会议,浓缩在一个小时里,可见情况的严重。处长到部里开会时,干事们在办公室心像正顶的太阳那般焦躁。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在自己办公桌头,不安地拧动着脚步。

    “看来要把我们拉走了。”

    “我操他奶奶……”

    “忘早点儿休了探亲假。”

    “我操他奶奶……”

    “走就走,大不了是‘光荣’。”

    “说是这样说……我这辈子家里连黑白电视机还没买……”

    等处长回来,就仿佛等着让大家赴刑场,那心情不是军人,不是面临着生死考验的军人,是万也难以体会。不要以为这心情是小题大做,其实,你值此时,也是一样。我始终没有说话,这不是大度沉静,遇事不惊,而是……明知道决然不会批准,却总有一线希望在支撑着心境的平稳。其会议之短,堪称中国之最。不一会儿,处长回来了,步子平稳,脸色平和。他一入办公室,我忙把他的办公椅从桌前拉开,使他不动椅子就能刚好坐下。又有个干事,把他那还热着的茶水倒掉,续上新的。接着,全体把自己的目光毫无吝啬地交给他。

    “简单开个会,”处长喝了一口茶,“换防之事,究竟调哪个部队,军区犹豫不决,总部让军区认真考虑后再拿意见。因此,军区要对各军认真检查一次军训情况。我们军检查一师一团,军长带一名参谋、一名干事今天下午出发……打提前量。其余,留机关进行防御演练……”

    话间,有个干事突然失声笑了。

    “考一团……大家放心吧,我去年到过一团,那部队……哼!”

    我想我是有愧于国家、民族的。一说考一团,悬了半天的心,却突然落下了。一团是我的老部队,那部队远离军部,独立驻扎在另一个省的小村里,已经连续三年军训不“达标”了。很明白,考一团,我们军开拔的希望就又小了几分。这个时候,不知别人内心深处如何,我只觉得自己心里如一块悬石落地,心轻飘飘的,如浮在水面一样松和且愉快,整个身子,如紧绷几年的神经突然松下了。皮肉格外柔顺、格外舒坦。我知道这感觉很卑鄙,很不阳刚,就尽量把脸板起来,把面皮绷紧着,似乎很严肃,很惋惜。

    “怎么会考一团呢,”我说,“哪个团也比一团好。”

    “军区定的。”处长道,“沙干事,你去年写那份材料总政一评奖,军长就挂了你的号,点名带你到一团,最后要写一份《考核情况报告》,由军长亲自寄给司令员。”

    我心里闪了一下。

    “请假的事……”

    “摆着的不行。”

    这个时候,我心不是上悬,而是下沉;不是对一种莫名担忧的提心吊胆,而是感到扫兴、沮丧。

    “怎么会点我的名?”

    处长淡淡一笑,其意味十分深长。

    “谁让你的材料获一等奖?军首长没想到的你都写到了。”

    我无言。那份代表集团军参加评奖的材料(说是论文,其实不像)和机关的大部分材料一样……半真半假,因假而胜,我感到……有点儿说不清的可惜、遗憾和后悔。

    “什么时间走?”

    “下午。”

    中心转移了,我成了众之目标。原来一切事情都是阴差阳错、胡乱组合,因军区转过我写的材料,军里把我从团宣传股调整上来;因总政把我的材料评了奖,军长就特意带我下部队。似乎……军长把开拔不开拔的“宝”压在考核上,考核的成败又似乎……就在这份材料上。

    大家把目光从处长身上移过来,盯着我,那时候,就如我是赫赫人物,到不到前线、参不参战的重大决定将都由我一言定夺。

    “沙干事,看你的了……”

    副团职干事首先站起来。笑着走来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每一动作、每一言语,都有不可言传、令人费解的含意。

    别的人,也都如释重负般从凳上站起来。

    “你任重道远啊!”

    “这可是战争归谁的大事……”

    听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不听,把目光向窗外,太阳光开始炽白起来。外面的桐树夹道上,似乎有淡淡丝烟上升着。军长、政委、参谋长、副军长、副政委一干集团军的最高领导人,正急急从道上走过去。该下课了。我想解溲,就起身去厕所,待出来时,办公室已经没人。门虚掩着。我到办公室戴帽子,却发现帽子下盖了一张纸条,字迹变了形,一眼就认出来是用左手写的:

    此行关系到万人生命与一个人的名誉,材料要三思落笔。审慎!

    我把纸条撕了。我知道这是处长写的,觉得眼下想这些为时过早,还没到一团就如此,未免,太有愧于什么了。

    能否开拔,能否在有生之年指挥一场战斗,就看此行了。军长坐在“三凌”的前边,从上车,到车子驶出市区,进入山路,他没有回头看随行一眼。两个小时以后,车在灰布条般的山路上颠簸,两边的林地,一层一层,过处呈黛,深深浅浅,层次极为分明。京广铁路线,像两条白亮的飘带,白亮在山腰下。他们要沿着随铁路修下的山路行驶九个小时,才会到达一团。这是一次沉闷的旅行。军长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木板一般冷滞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从窗缝挤进来的原始的山风,没有给军长凉爽出一点儿惬意。车里,虽舒适,却没有生气,像是监狱……

    车子从一条沟里朝山腰爬,沟凹里的房舍,一窝一窝,土瓦房和黑草屋,如有棱有角的大山石搁在那里。不消说,这里依然很穷。

    沙干事是第一次随军长下部队,他受不了这个沉闷,触景生情,想出一个话题。

    “军长,这是苏区。”

    仿佛没听见,军长不扭头,不言语,车前镜里那张木板似的长脸和脸上的死鱼眼,依然木板着,呆滞着,不见表情。

    “当年李先念、刘少奇在这活动过。”他又接着说,眼瞄着镜里的脸。

    军长的嘴依然闭着。

    沙干事没趣了,身子朝前倾了倾。

    “前边还有个纪念馆。”

    军长没动,但开口了,冷淡出两个字:

    “知道。”

    这两个字告诉了沙干事,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想听人再重复。沙干事就像拍人肩膀又认错了人样尴尬着,拿眼问作训参谋:为什么?参谋就趴在他耳边:“军长从来不和人扯闲话。”

    又恢复监狱般的沉闷。驾驶员机械地开车;参谋、干事机械地闭上眼睛;军长机械地望着窗外,像是除了小车轮子,别的都错迷了。

    并不是。这个时候,军长的心极活跃,充满了青春。他想得很远。他想到了四十余年前的一九四五年,自己在父亲手下做抗日一兵时,亲眼见到父亲死的那一幕。他对那一幕生出了极大敬羡和愧意……

    那一年,“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在冀中平原上,响震天地。父亲就死在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日里。是下午,太阳滚在地上。平原的阔地里,到处蒸腾着火燎燎的热气。收过的庄稼地,麦茬一行行戳夺地面,马齿菜、红叶草在行间搭起绿棚子。这是夏末,日本政府在投降书上签了字,父亲奉命过铁路去接收和他搭了五年战争伙计的日军驻冀的一个大队的武器时,刮了胡子,让军需科长给他送了一套新军服。他着装严整,军姿肃然,连脸上的青疤都显出红灼灼的颜色来。他被胜利迷醉了,骑着大青马,牛皮腰带系在腰间,枪盒擦得油亮,眼里盛满了朝日般的光芒。下属三个支队的数千名人马,一律荷枪实弹,从三个方向,朝铁路拢过去。

    到下午五时许,太阳光染了血色,铁路线像两根流出的肠子绷展着,一直朝天边伸去。双方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个小火车站的大货场。父亲巍巍立在站台的最边沿,人马分立两侧,士兵们个个脸上刻满胜利的傲慢和冷峻,子弹压满弹膛,刺刀一律四十五度仰起来,寒光闪闪。每个士兵,都肃然立正,像二排林带,笔挺在大天下,散发着一种寒人的气息。

    鬼子们是背对日光走来的。所有的日本兵,脸上都漂浮着战败的沮丧,拉开一队,鱼贯着,一个一个从站台下朝父亲走过来,到马下,抬头敬畏一眼父亲,把枪往站台上一放,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气声,灰灰地朝远处的闷罐火车走过去,步子极缓慢,极沉重。那一天,他就站在父亲的马后,很清楚就始于那一刻,在他心里生出一股渴望来,极想如父亲一般,统领一班人马,骑着大马高骡,挺着胸膛,脸上暗藏一股杀气,一副瞧人不起的神情,让敌人灰灰地从他马下缴械走过去。他抬头瞟一眼父亲,感到脖子有些酸困。到红日西尽时,父亲在马上没有动一下,如凝在站台上的一副神雕。枪在马下越堆越高,就像乡村农户门口堆的柴垛。日本大队长左伊腾最后一个走过来,他一直站在边上看完他的士兵缴完械,才从不可理解中迈起步,极严肃地走到大青马的鼻子下,在父亲面前站在沉默中,直视片刻,刷的一个立正,把一个日本军礼行在虔诚的敬意里,整个身子,都如僵了般微微弓着,双手贴在马裤上,不动,久久地不动。他在等着父亲的回礼。

    大青马抬了一下头。父亲的腿一夹,那马头就灵性地昂着没有放下来,像是要驰骋云空。

    左伊腾瞟了一眼马上的老敌手,他在那敌手手里胜过仗,也败过仗。就只论双方伤亡,五年的上百次交战,是打了平局的。若把武器、装备都加进胜败因素里,他心里清亮极了:他是败了的。他相信敌手不是他能征服的。他看那敌手时,敌手还依旧如常,双目直视着远处的阔野,只用余光扫着他和他部下的枪械,双唇绷成一条线,风纪扣、裹腿都在闷热里严整着。他被这长时间不变的军姿震慑了。

    他没想到被称为土八路的共军将领有这么规范的军姿军容。

    呆一会儿,他似乎知道等不到敌手的回礼了,也似乎认可敌手令人起敬的威严,也或许是敌手的军姿沟通了军人特有的心渠。他微抖一下,脚踩着敬意朝后退了一步,从腰间取下指挥刀,双手捧着,进贡献宝般敬了上去。

    父亲没有看那指挥刀,依旧注视着远处的阔野。太阳光在那里成一抹浅红。

    翻译走上来:“左伊腾请你受械。”

    没有看那翻译,没有接话,他就像没有听见翻译说的话。

    翻译退了回去。父亲就那么傲在马上,冷眼扫一下指挥刀,当左伊腾随着翻译的话往上看时,见敌手还那么一副军姿,眼睛如冰窖般直硬阴冷,他被那冷眼激怒了,脸上抽搐几下,仿佛要发作,可做出的动作,却是无力地直起腰,如普通士兵一样,把指挥刀如丢柴棒样丢在了枪堆上,然后,转身朝闷罐车走去了。

    左伊腾不甘愿这样,战败和父亲的冷威,使他不得不这样。他踩在枕木上,走得缓慢,显出对战争的依恋和不解。当到闷罐车门口,最后回头一望时,见敌手和那列队立正的士兵,还依然军姿在严整里,他折服了,突然弯腰向他的敌手、向中国士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才登车站在门口。

    闷罐车启动了。望着远去的闷罐车厢,师长脸上的冷凝开了,他“啊哈哈”地大笑一通,当火车最后在冀中平原消失时,随着父亲脸上化开的和暖,那笑声由小到大,先宽厚再到尖利,最后成了嘶着嗓子的笑吼,声音痛快淋漓,森森逼人,整个平原、麦秆都在那笑声中倾斜了,跟着那笑声,师长松开马缰,身子猛地朝后倒过去。被他用肩膀砸下去的笑,颤抖在最后一缕阳光里,就如一股山风,呜吟吟地从站台上,辗轧着他的下属们的桃心化开了。士兵们被师长的开怀大笑把手脚捆住了,站在莫名其妙中,眼睁睁地看着师长用头朝水泥站台砸,砸得沉重有力,发出了一声惊心的闷响,血和夕阳一道洒在从战争中稍稍安静下来的平原上……

    就这么,父亲死了,脸上是胜利带来的迷醉。作为军人,他征战一生,或胜或败,在死时没有留下一丝缺憾,辉辉煌煌一辈子,完全可以气昂昂地步入阴曹地府那片军人的魂区。

    可是军长,军人世家的一个将领,统率着数万人马,相当于世界上一个小国的全部部队,一言出口,坦克、大炮,需要时甚至飞机都可调用,却没有机会动用一次。纸上谈兵,“红蓝”冲杀了几十年,却没有机会参一次战。想来可怜,一军之长,四十年除了国内的“阶级敌人”以外,没遇见过一个“真正敌人”,却已到了离休年龄。这不能不叫军长感到一种莫名的痛心和无以言表的惋惜——这是民族的幸事,军人的幸事,可对军长来说,实在是一种悲哀。

    ——一定要争取开拔到云南!

    ——能吗?凭一团的情况……

    ——怎么偏抽考一团呢?

    ——娘的!也许真的有“命”之说!你的命就是永远和战争隔河相望?

    ——事在人为。若不争取到这次参战之机,你就枉有军人之称,枉为一军之长……

    后来,沙干事给我谈起这次考核,谈得很详细、很琐碎,似乎也很言过其实。他说:

    我们到一团时,是熄灯以后,九个半小时在车上筛糠般的荡动,把人的肠子都抖空了。按往常惯例,到一团去的工作组、检查组什么的,如早上出发,午间是到途中的一师师部吃顿饭,听些汇报,下午到一团吃晚饭。如下午从军部出发,晚上就住在师部,休息一下,看些材料、录像片或一场电影。这次,去之前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司机中途往师部拐时,军长却问:

    “去哪儿?”

    司机一怔:“不去师部?”

    “谁通知你去师部?”作训参谋安排的,这时他就不能不说话。

    “军长……你不吃点儿饭?”

    “不饿。”

    “垫垫肚子也好,还远呢……”

    军长没说话。

    这其实已经是批评了作训参谋的多言。作训参谋从军长那里接过难堪,等军长进入他自己的情况里边时,把手握成一个传声筒,对着我耳朵道:“司令部的人都讲:宁可步行跋山涉水,不坐军长的小车下部队!”

    我有同感。

    无论是谁,只要和军长稍一接触,你就会感觉到,他不是凡人,说不是凡人,并不是说他比谁伟大,而是说他没有凡人的情感。他以为,军人就该如同他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要和凡人区别开来。我们是十点钟到一团的,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山坡上错落着朦朦月光。一团的营房大门口没有哨兵,也许哨兵是屙了,尿了,或干别的什么了。小车到那儿没停,就径直进了营区。营区里倒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走动,都是搭肩勾背,站在路中央,见军长的车到,并不主动让开,反而想趴到车上看谁来了,那样子很像山里孩子没见过小车一样。

    到招待所门口时,有个战士从招待所走出来,迎面碰见小车,竟站在路上不动了。

    驾驶员刹了急闸。

    作训参谋猛地推开小车门:“干什么?!”

    “哦……哎哎……”

    那士兵慌不迭儿挪到路边呆怔着,受了惊的小羊羔似的。

    这时候,军长从车上下来了。

    “哪个连队的?”

    “招、招待所的招待员……”

    招待员见了小车竟不知让开路!

    军长扭头看着我。

    “统计没统计这三年之中军里到一团的工作组?”

    “统计了,三年军里来过两次。”

    “首长呢?”

    “没人到过。那两次都是团里出了案子,军里派人来破案的。”

    “师工作组呢?”

    “远……不太方便,师里这两年也是年终考核时派参谋干事来一趟。”

    没上车,没说话,军长步行进了招待所。

    招待员依然怔着。

    “还不快把你们所长找来。”作训参谋命令着,等那招待员灵醒过来跑走了,怒道,“疵毛,一看就知道是从山里来的乡下兵。”

    招待所的景况不消说,条件十分差。团一级,又在远山高岭上,上级成年累月不来一个人,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军长住的房间,也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旧沙发、一个旧电话。屋里潮湿的霉味,像三年没有开过窗。好在打扫得还干净,墙上虽挂有脱落的灰泥片,但蛛网明显都被扫去了。

    军长洗了脸,倒上开水,所长进来了。

    “首长……这条件差……”

    军长盯着招待所所长脖子上敞开的风纪扣。

    “团长怎么还没来?”

    “好,我去叫……这条件不好首长,地上潮得很。别看是山,水势很旺,被子都是湿的……”

    “快把团长叫来。”

    “我马上去叫……条件差……一会儿饭就好……”

    所长从军长屋里退出来了,这当儿我去给军长送材料,正到门口,看见前排房子的黑影里走出一个人,一下把所长拦住了。

    “娃儿拉了一床……你一点儿也不管!”

    “快回去擦擦,不能叫他哭出声……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后边呐!”

    所长一推面前的人,跑走了,极慌。

    这时候,军长已洗整完毕,把我和作训参谋叫去开了短会,分配各自的任务,并嘱我注意搜集材料,考核结束,《考核情况报告》就要整理出去,迅速上报军区。最后,军长把自己埋在那个烂沙发里,盯着对面墙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俩说,样子很悲观:

    “成败就在一团了……一团……”

    接着,门口有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推开屋门进来了一个人,是团长,高个,有点儿胖,至少穿一号军装,一到屋里,就笑眯眯地十分热情:“啊!军长,路上辛苦了……”

    团长曾经是军长当团长时的警卫排长,他们十分熟悉。他向军长问候着,伸出了双手,不料军长乜斜他一眼,没有伸手,又把目光挪回来望着掉了几块灰片的墙壁。

    “出去。”

    团长呆了,笑在脸上僵着,用余光瞟瞟简陋的房间。

    “师里,通知说……你可能明天下午到……”

    军长仍然没回头,声音抬高了。

    “你出去!”

    团长身上抖一下。

    “我……没把这个团,带好……”

    军长火了,旋回头,用手狠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整个沙发都痛苦地吱咔了一声。

    “一团之长进门不知唤报告,我就知道你没有带好这个团!出去出去!!”

    团长额门上挂着汗,哆嗦着退出去。我见他帽子没戴正,生怕他再遭此罪,就跟着出去,顺手关上屋门,跟他说了。

    擦了汗,整了军容,团长上前一步,在门口立正。

    “报告!”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了一个似乎压根不想开口说话的声音。

    “进来吧……”

    团长进去了。

    我站在院里,暗自舒口长气,抬头望着天空,月亮正顶了,云很稀,地上月光亮了许多,我看见招待所的小院里,种着几行冬青,几株花树,还有几棵倒柳。花间树下,垦出了几畦菜地,不知种的什么小菜,已经吐出晃悠悠的小芽。这一刻,我突然奇怪地想,除了权力,单拿人来说,军长确是不同凡人的。他不是乡间农民或城市市民,是一个地道的军人。他是一架冷峻的山,而团长、所长、作训参谋、我、还有那个小招待员,则不过都是庄稼或草。好在,山脉虽大,可迟早要被庄稼或与庄稼接邻的杂草所覆盖。在军营里瞅瞅,像军长这样的人能有几个?而和乡间农民一划一样的人却比比皆是: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政委、教导员、指导员、士兵……有一天,我想,不是军长把大家变过去,就是大家把军长转过来……

    检查部队,军长你已经有了十二分丰富的经验。如是例行公事,只消给下边提前吹股风,下属会把你要检查的项目,准备得十二分停当,什么队列、射击、军体、战术……一切都好。无论是师首长、军首长、哪怕是军区、总部首长来检查,基层的干部也总有办法让成绩保持在良好以上——这一套应付办法,在一团,也对付了无数次上级,然在你面前,就不那么灵验了。

    晚上十点钟到团招待所,十二点钟休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你拉了一团的紧急集合。

    月亮歇息了,星星还十分稠密,宣传干事和作训参谋还在梦里,你去敲了门。

    “传我的命令,全团二级战备,紧急集合,组织五公里越野。”

    作训参谋训练有素,没穿裤子,擦上一把眼屎,抓起电话,就和团长家里接通了。

    十分钟后,这道命令下到了各个连队。嘟嘟嘟嘟的哨子声叫得急且有致,等你带着两个下属从招待所走出来,竟有一个连队跑步到了大操场,连长一见你走来,旋即唤了声立正,就跑步向你报告:

    “报告军首长,一营一连二级战备紧急完毕。用时三分钟二十秒。应到人数九十八人,除一名值班,一名休假,一名生病住院,实到人数九十五名。报告人——连长:唐大高。请指示!”

    报告辞简短流畅,咬字清晰。听完报告,你浑身一振,精神起来,看着一连长,镇静一会儿,低沉有力地命令:

    “归队。”

    “是!”

    一个军礼,车转身子,一连长跑步到队前立正站好,等着你去逐个检查。

    你过去了。

    什么也没检查,你只在队列的最后一排每个士兵的背包上捏了一把。

    那背包都硬得如砖。

    一九六二年全军大比武,你带着一个连队到军区,紧急集合得分第一名,用时也是三分二十秒,那背包也一样硬得如砖头,军区司令员也如你一样仅仅用手捏捏,就对部队的素质有数了。你素来相信:从一个项目中,就能看到一支部队素质。

    捏完了,你退后几步站定,暗淡的星光,遮住了你脸上的几丝兴奋。

    作训参谋来报告:“检查完了,没人少带一件东西。”

    宣传干事过来报告:“实到人数,确是九十五人。”

    好!你心说:要的就是这样的部队,如果一团每个营都有这样的一个连队,就不愁军区考核,就不愁部队不能开拔。

    “把一连长叫来。”

    作训参谋去叫了,转眼一连长就如一根柱子样竖到你面前。

    “首长,有什么指示?”

    你盯着一连长,眼里有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亮光。

    “哪年入伍?”

    “一九八〇年。”

    “哪个院校毕业?”

    “第一步兵学校。”

    “学生官?”

    “从部队考的,‘半土半洋’。”

    “哪年当连长?”

    “前年三月。”

    “归队。”

    “是!”

    一切都十分简练,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语言。一言一行都在军人的规范里。你欣赏的就是这种军人。一连长走后,你想到各营的集合地点都过目一遍,至少能一个营检查一个连,就带着两个下属朝二营去了。

    你当然没有料到,情况其实比较复杂,还有点戏剧性变化。往二营去时,星星似乎眨眼间落了许多,地上铺了一层黑色,沿着营区的道路,你往前走时,差点儿碰到一棵树上,作训参谋去搀你,你一下把他甩开了。

    “不用。”

    宣传处的沙干事,慌忙急走几步,到前边领着路。

    “跟着我,二营是我的老部队。”

    到此时,一连已经集合完毕五分钟,其它周围的几个营连,还没几个连队拉出来。二营在营区最南的一面小坡上,到坡下那会儿,不知是几连出来了,几十个人,前边是三路纵队,后边是一堆一团,唧喳着,吵嚷着,从你面前往大操场集合了。

    “奶奶的,搞什么紧急集合……”

    “老大,我这背包怎么捆不住?”

    “叫什么!老大还睡着没起呢。”

    “我操……一月十块钱,睡不醒就起床,干个×!”

    这议论像刀样扎到了你心上。

    “这是几连?”

    沙干事回过身:

    “五连。”

    你站住脚:

    “二营不去了。”

    “不检查啦?”

    “检查过了。”

    “那……”

    “到一连。”

    “一连?”

    “一连。”

    二位下属当然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一连检查过了还要去,二营只匆匆见个五连,就又折回过来。如果军长你和别的军长一样,和别的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你是一定会让五连停下来仔细检查或径直到二营宿舍看看的。也许那个时候,情况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你在一念之间,看看手表,发现一连集合用时三分多钟,而别的连队,都在十分钟左右。五连的几句对话,叫你想到了一连士兵砖一般的背包。

    你疑心了。你永远是睁着双眼的军人,决不会对军队军事“睁闭各一”。到一连,找到值班的哨兵,你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军长——紧急集合你们连队是不是预先知道?你要说实话!”

    军长和士兵的距离如远隔千山万水,突然间却冷丁儿撞到了一块。纵然说士兵是一块钢铁,也要被军长二字的分量给压扁。

    “知……道。”士兵说,“连长睡前……挨个儿通知了一遍,新兵十二点就起床打了……背包。”

    那一刻,沙干事和作训参谋怔了怔,军长却是十分惊讶。那惊讶里还深藏着恼怒。原来一连是在作戏,是在欺骗。

    这其实是对军考核检查组的戏弄。尤其对军长,则是一种高等讥讽!在沙干事这方面,并不以为然。他生在一九五八年那个年月,在军营内外,作戏的事情见多了。多了就见怪不怪。人生和社会就是这般模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以为,对人来说,除了土地,其余别的都能作假,什么历史、政治、生活、工作、命运……整个儿就是人生大舞台。只有那亘古的褐黄土地,对他来说则是一一二二,实实在在,容不得半点儿的游戏。

    每每在他这样感觉,这样以为的时候,他都会微微一怔。在那一怔里,他那农民的心里会油然生出那永不会褪色、永远不会在记忆中消失的那一方田园……

    收过小麦的大田,像在一块无边的黄毡上烤着,似乎生了烟,田中旱裂的地缝,如寒天冻炸开的庄稼人的手背,密密地把田地切碎开来。在天地之间,天可以无情地踢地一脚,人却是不能怠慢土地半点儿。地铁板了。一百零七天没落雨,犁不动,翻不开,就用锄砍麦茬再种蜀黍。远处地里,有人影晃动、有劳作的声响、有苍老的歌声:

    天高高哟黄日日大

    庄稼人哟在土地上面爬

    生是黄土儿哟,

    死了也是黄泥巴……

    父亲听着那歌声,收住锄子,直起腰,把脸醉在歌里。油光的黑背上,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白白的,如席样贴在肩上。他抬头望望苍茫茫的大天,从肩上撕掉一块透亮的皮,狠狠地朝着太阳摔过去。那手掌一般大的皮,在日光中透着红亮,飘起来,落下去,轻微微的,像是一张纸。

    儿子痴痴地盯着父亲。

    老天爷,我操你二喜!父亲叫着,又弓下身子锄那白拉拉的麦茬了。

    晌午了。

    儿子说,去地头喝口水。你甩给儿子一眼瞧不起,就再也没有直身子。刷!刷!刷!锄麦茬的声音,既结实,又空洞,沉闷地响在世界里。

    儿子去了。

    弟弟在树下搂着一罐水,晒热的小鸡就搁在罐肚上,两条光腿把瓦罐牢夹起来。井拔冷水被弟弟暖热了。

    喝完水,儿子在树下没有动,那一会儿他真想死在树阴里。

    喝完没有?父亲唤,嗓音很长。

    还没有——儿子拖着嗓音答。

    不怕喝死啊!

    死了倒好。

    你给我回来!

    种种种,种了也白搭……

    收一粒也是好收成,不种你一粒也别收,饿死你这龟儿子。从南京到北京,从汴梁到西安,没有不种地的庄稼人,普天下都靠做活过日子。媳妇是床上的活,田地是心里的活。不把活路放心上,讨媳妇?猪也讨不到!

    儿子下田了,脚上踩着不耐烦。可当他看到父亲那开始弓了的瘦背时,心里猛然冲撞几下,仿佛突然间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话,知道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也许是劳作的道理,也许是别的啥儿。那是一种只有父亲,只有站在阔大的田地里,只有踩着坚硬的黄土,只有在那土中终生劳作才能明白的。离开土地,离开劳作,就永远无法理解!

    然那天,在土地中长高起来的沙干事似乎理解了……

    他不能忘记土地。他永远是个农民,地地道道,就和军长是地地道道的军人一样。弄明白一连是在作戏时,他表面怔着,内心却十分淡然。这情况除了因为是见怪不怪外,还因为他本来在内心就希望是这样,希望一团在军区组织的战前考核中,名落孙山……

    军长当然容忍不了这种戏弄。站在一连的士兵面前,他面色铁青,和早晨黎明前的天色融为一体。粗胀起来的脖子,青筋鼓跳出最高的频率。面前是士兵,若是一连长,他也许会骂娘,若是他的儿子,他就准定会掴去一耳光,然而却是一个执勤士兵,是棋盘上最容易被吃掉、最无法掌握命运的小卒。如果开拔了,要流血牺牲的就是他们……

    “你们连长,”军长问,“怎么知道要紧急集合?”

    “只要上边来军事干部领的工作组,”士兵说,“他都让连队注意。昨儿夜,一班长说团招待所停了小车,他就派人打听谁来了……就通知连队说要紧急集合。”

    情况就是这样。

    离开一连,到三营的路上,军长走得很快。作训参谋急走几步,赶了上去。

    “要不要……让团里‘敲打’几下一连长?”

    军长没扭头。

    “不要。打仗了需要的就是这号指挥员。”

    话是这样讲,然他心中已经有了深深的忧虑,已经知道一团的军训是什么样的水平。他担心开拔之事,会因为一团化为泡影,从而使他戎马四十余年,作为一军之长、授衔后的堂堂一个将军仅仅为了指挥一次战斗的小小夙愿成为终生的遗憾!而三营的情况,也更充分地证明了这份忧心。

    他们随便走进了一个排的宿舍,二十四张床的床头上,有十七个还放着紧急集合必须带走的牙缸、牙刷和水壶。一些没穿的军衣,极随便地展览在墙上、地下。听录音机、装电台用的电线,蛛网般连天扯地。有个战士的床底下,竟还塞了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而在另一个排的宿舍里,全排二十一个战士,有八个人紧急集合,有一个二十五分钟过去了,背包还没打起来,正在床上横二竖三地捆……

    这部队连民兵也不如,简直就是外出做活路的民工!

    见军长进来,睡着的几个战士懒散地坐起来穿着衣服。也许是愤怒过去了,也许是对一团彻底失望了,也许是他压根对士兵就发不起火来。这一会儿,他反倒显得十分平静,眼角原来硬剑似的皱纹柔和了许多。天色,彻底亮起来,东方的白亮从窗里透进来,凌乱的宿舍里就变得更加凌乱。靠墙角的一张床,军长去了,睡着的战士还在打响鼾。

    沙干事过去拉开被子道:“喂……”

    军长望望被子外如灯泡般的光光头:“别叫……既睡了,就让他睡。”

    然后,走到打背包的战士身边。

    “你不会打背包?”

    “忘了……”

    “没练过?”

    “离开新兵连,一次也没再来。”

    “你们训练……练什么?”

    “上课了,到训练场坐坐……下课了就回来。”

    “没人管?”

    “团、营首长很少到训练场,指导员闹转业,连长说步兵不叫实弹射击没啥练,排长被团里派出去搞生产经营了。”

    再也没说啥,军长转过身,望着那些穿好衣服傻站着的士兵。

    “你们呢?”

    “冷丁儿紧急集合……”一个战士瞟一眼军长说:“真打仗了,我他妈的肯定跑到最前面!”

    离开三营了。

    天东的白亮里有了几分金色,整个营区都开始苏醒。军长眼下才注意到,一团的营房已经很烂,解放初盖起到现在,没有正经地修过。他不明白那时候在他这个位置上的将军为什么要把一团扎在这里,除了离铁路近些外,再找不到军事上的必要。当然,这儿四面环山,隐蔽严实,从游击战角度讲,也不失是一块宝地。可惜离师部太远,四百多里路,平时的工作指导,战时的调动指挥,都有诸多不便。前面操场边有一棵大树,他五年前来时,还在那树下站了很久。那树长得非弯非直,像是沿着一条中心螺旋着爬向了天空。那时候,树极旺,叶子稠密得一层叠着一层,树干上凸出了一个挨一个的旺疙瘩,小的核桃一般,大的碗一样。树叶是圆形的,正面青绿,背面泛白。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却记住了那棵树——就站在那棵树下,一团给他举行了阅兵式,一方面为了庆祝建团五十周年,一方面是为了迎接他当军长后第一次到一团……那时候的部队,虽不是军中骄子,可军容是那样严整,军纪是那样严明,士气是那样的高昂。看到部队集体从你面前走过时,你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你的血中沸腾,仅仅看一眼部队的投手抬足,你就会在心里暗暗称道,就会下出一个定论:这支部队能打仗,冲锋时绝对不会向后退……才过去了五年,你不忍心承认它垮了,但你知道,这部队不能冲锋了!那棵不知名的疙瘩树走进了你的眼里:它依然那么高大,绿芽嫩苞在树枝上密集地缀着。但毕竟岁月流失了五年,树身上的疙瘩虽还疙瘩着,可皮上没有了青色,已经干裂出了一个个的口子。五年……你没有再来过这个团,你忽然感觉到,无论再忙,无论再远,这期间是应该来两次,也许你来了,部队就不至于垮到这一步。可你没有来。你感到了一种失职和追悔莫及!你意识到了,你终生的遗憾将会留在这一团。你开始在心里相信和证明你的忧虑。部队五公里越野后,陆续回来坐在操场上。你从那树下走过去。团长、政委、参谋长、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后勤处长都在大操场。他们按职务高低,依次来向你致了条例上规定的每天第一次见面必须致的军礼。你一个也没还礼,全用点头代了。看到这齐整健全的领导班子,你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该调整了,该有人退下来了,该有一连长那样机智的人走进班子里!一个团紧急集合,五公里越野,团首长没人随部队跑步,机关领导除了参谋长,主任和后勤处长竟留在家里,一个向干事们部署写给你汇报工作的材料提纲,一个亲自到招待所安排你的吃饭问题。确确实实是该把哪一个,两个或更多点的人从团的班子上拉下来……

    回来的连队,五公里越野后,如溃退战场似的,一到集合地点,就有一半人横七竖八地搁下背包躺倒了,面东面西,仰卧侧卧,整个儿累倒了。五年前,一团十公里越野后,还都集合立正,没有一个倒下。眼下……你知道这不仅仅是士兵的体力跟不上,而是整个部队的素质下降了,士气低落了,军纪松懈了。有一个战士,在你面前不远处,一停下来,背包就散开来,他也就顾不了许多,将被子拉开一角,歪倒睡着了。有个干部过来踢了他一脚:“小子!没看见军长在那儿嘛。”那士兵翻了一个身:“司令又咋样……不让干就回家当贩子,赚大钱。早他妈烦了这身臭军装!”骂咧着,就呼呼睡着了,任那干部如何扯拉,他也不动弹。这一幕,你看得很清楚。垮了!你开始暗暗承认,部队已经垮了,靠这样的一团争取上前线毫无希望了。

    团长对部队这懒散松垮有些生气,毕竟面前站的是军长,“参谋长,让躺下的全都站起来集合,像什么样子!”

    “算了。”你阻拦道,“让大家歇着吧,强兵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站出来的。”

    团长似乎很抱歉。

    “很长时间没搞越野了……这两年,生产经营搞得多,要施工干活,部队行。”

    你没有理团长,你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团垮了,无论多少原因,责任最大的无疑是一团之长。这个时候,你心里格外狭窄,容不下阻拦了你愿望实现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心里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次若不能开拔到云南,团长他应该负全部责任,应该首先把团长撤下来!

    “首长,”团长说,“把部队集合起来,你做做指示?”

    “不讲,”你拉下脸来,“没什么讲!”

    “你,各营都看了,不……说几句?”

    “垮了。就这一句话——部队垮了!”

    很静。你周围的人,要立正,显得太拘谨严肃,不立正,又怕你说太随便散漫,一时就都站着不动,僵在尴尬中,不知该说什么话。

    “上午……”倒是政委聪明些,打破僵局道,“给你汇报汇报部队面上的情况?”

    你转过身子,打量一眼部队,又用手朝部队那边扫一下,有力地向地上一摔:

    “不要汇报了——都看到啦,好坏都摆在面前。部队的作风、军纪、素质……什么我都看到啦!这就是你们带出来的部队。你们自己也看看自己的团队吧……这次要真的换防到前线,这些官兵的生命会葬送在你们手里的。我给你们的是一千多官兵的生命,是一支军队,不是一个老百姓民工队……失职!失职!你们团三年没死过一个人,其实你们死得最多,是最大的失职!!”

    紧急集合以后,沙干事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早上,军长只喝了半碗稀饭就走了,作训参谋和团里领导,见军长吃得少,自然不敢多吃,也都跟着垫个肚子底,就离开了饭桌。沙干事本来也想走,搁碗时见端上来了半盆牛奶和一盘烤饼,就索性一个人坐下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喝了两碗牛奶,吃了三块饼。看到部队垮了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竟会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怎么会这样呢?他自己问自己。你是怕上前线吧?怎么会!不是又何苦幸灾乐祸呢?我幸灾乐祸了。敢肯定作训参谋心里就没和我一样的感觉吗?可以说,我要给军机关打个电话,说一团肯定考不好,一团垮掉了,准会有一半人长出一口气,甚至会有军官高兴地跳起来。毕竟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我也从没打算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军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是军人的外表,农民的躯体,骨子里流的是乡下人的血。

    景况已经十分清亮,军长把自己放在一团的现状里想:我完了,彻底没有希望开拔了。一团在军区考核中的败北已成定局。他不怪军区为什么偏要考一团,只怪一团垮了,只怪自己五年没有到一团,只怪一团的班子没能力,忘了自己的团队是军队,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军队,而不是一个工厂,一个机构,一个乡、县的农村。凭一团争取开拔是无任何希望了。作为一个军长,一个将军,他将背着一生没有指挥过一次战斗的军人的耻辱离开这个位置,而成为一个普通老人。一次战斗,仅仅一次战斗,对一个四十余年戎马生涯的老军人来说,这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说民族四十余年没有发生过战争,那样倒是军人的幸事,是将军们的功绩。而民族,四十余年如和邻里关系不好的家庭一样,磨擦、争吵、小规模的战争时有发生。他想南线,持续了八年之久,和一个完整的抗日过程一样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到那住一年?半年也好,一个月也成!哪怕让我组织一次团进攻、营进攻,甚至连进攻,也算我将军的史册里有段战例,曾经指挥过一次战斗。可我连带上一个班的人马在战场冲杀的机会都没有了!军人,这就是军人?将军,这就是将军?都知道我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可又有谁知道,抗日战争中我没有打死过一个敌人,解放战争中,转战西北,真正参加过的战斗是淮海战役。可那是一个人海战役,战壕里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谁也不知道谁打死过几个敌人。我放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几个敌人,鬼知道,也许你的子弹一个敌人也没有射中过……将军。军人。你是真正的军中一将,将下一军吗?你不敢说是,你没有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站在屋里,面对着窗外的大山,感到了羞愧,领略到了耻辱。六十多岁,要离休了,干休所的小楼已经造好,那栋所谓的将军楼,将伴他度过脱下军装的余生。他最后的生命,将暗淡地、悄无声息地结束在那里。漫长的人生,是一条由高向低淌下的河流,没有高潮,就那么一日一日流下去……不,不能这样。人生不能没有高潮。军人的高潮不在别的地方,而在战场。只有这样,军人才是军人,才有别于其它人。或胜或负,或凯旋而归,或流血牺牲,都是军人人生的高潮,都是军人光辉的一页。这一页真的要在他生命的最后失去吗?真的就这样因为一团而终生抱恨吗?还有什么办法?没什么办法了……军区方副司令带的考核组后天就要到一团,你即便是巴顿、拿破仑、刘伯承……也不能在两天时间,把一团的素质恢复到五年前。一切都来不及了,参战的机会使命般落到了兄弟军,你将等他们开拔以后,等着一道命令,永远地脱下军装,告别四十余年没有高潮、平平淡淡的军人生涯。战争、指挥战斗,都将是遥远而遥远的事情。一团垮了,你也完了。一团的素质决定了你军长的命运,而不是你军长的权力决定一团的命运。这样的团队,两天,两个月也难以恢复当年的雄风。除非是在战场上!战场上一天时间,对部队的训练,要超过军营里对部队一年时间的全训。若在前线,你相信只用一场战斗,就能把一团训上去,把一团变为一支硬牌部队。你有这个能力,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感到了悲伤,感到了哀痛,感到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对你的压迫,心里又闷又胀,觉得要像当年那样,端着什么枪,朝着什么地方,压下扳机半个小时才能出了那口气。可我能对谁发泄?你这样说,一团是我的部队,它垮了我没有责任?集团军数十个团队,认真检查,和一团一样的团就没了吗?比一团更烂的团队就没有了吗?

    那时候,他从窗前抽回身子,软软地把自己扔进沙发,心像被人剖开来放在面前一样疼痛,且清楚地看见疼在哪里,又对那疼处无力医治。他突然明白,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内伤和外伤,而是知道那伤处,又无回天之力去医治,就如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一样。那一刻,他像一个衰老的人一样,对命运屈服了,认可了,顺从了,不想抗争了。以为自己和战争彻底无缘了,最后一次机会也失之交臂了。可就这个时候,作训参谋推门进来了。

    “军长,有人揭发一连早上紧急集合用老百姓冒名顶替。说他们连有一个战士回家给营长买电视机,一个月没归队,怕查出来,就请了地方一个退伍兵,以每天五元的工钱,在连队充人头。我去问了,一连长满口承认有此事。”

    他从沙发上猛地坐直了身子。部队竟垮到如国民党的军队出钱请人头的地步!非整不可了,就是不能开拔,也要全面整顿,也要让一团成为“军队”,而不是民工队……然他坐起时,心却突然说:承认出钱请人总比那些虚报人数强,总说明心里还有军长,不敢像别的部队那样,三十个人,硬报五十人;人死掉了,却还说出差不在家……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别的连队都像一连,整个一团在考核中都采取一连的做法,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使部队开拔到云南吗?

    “你看一团能过考核关吗?”他看着作训参谋问。

    “军长,”作训参谋看着他,停了一会儿说,“像你这样组织考试是不行。”

    “那……怎样行?”

    “其实……往年军区,总部组织的军事考核,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我们军一是一,二是二。听说有的军……军长亲眼看见部下在高炮射击比赛中,抱着炮弹在落下的拖靶上戳一个洞,再用火柴把洞边烧黑,连问都不问。部下拿了总分第一,夺了优胜红旗,回去照样发给五千元奖金。”

    这一些他知道。五八年大跃进的“虚风”几十年在部队没有断过,他曾在集团军处分过八个弄虚作假的团职干部。他的部属,在整个军区是以“实”著称的。一团的上一任团长就是在考核中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被降职处理转业的。然而他……到了今天,难道也要这样吗?这样不行吗?这样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够把部队开到云南前线、组织几场战斗吗?

    不能这样,这样有悖你的人格!

    那就白白放弃这次参战机会?

    更不能。在你的生涯中,不能没有一次战争,不能不组织几次战斗!

    难道没有别的路走?难道像一连那样,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民族呢?军队呢?像一团这样的部队不参加战争、不沐浴炮火能从根本上转变为一支“军队”吗?那么多的干部、战士,不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能将其铸造成真正的军人吗?不能的。当然不能!我的生涯中需要有战争,我的部属——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团、营,每个连队和每一位士兵,有谁不需要战争的考验呢!没有从战火中走过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为了我,为了这支部队,也为了民族,一定争取开拔到云南,一定要设法让一团考优秀。

    设法……为了民族……为了部队……啊哈哈哈哈哈!多么伟大!多么壮观!多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理所当然、英雄气概……

    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好不好!

    情况的变化,万不是我沙干事所能料到。我感到事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的,当然不能说是预谋。但作训参谋和军长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一唱一和的地步,我感到违背了军长做人的原则。

    上午八点二十分,军长突然决定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

    地点在招待所会议室。

    八点四十分,军长站在会议室东端桌前,神情十分严肃,瞟一眼来开会的军官们,镇静一会儿,把大家都压迫在一种紧张里,使得在座的尽管面前都搁着放了茶叶的杯子和水瓶,却没有一人敢动手倒水喝。军长和大家这样讲话是第一次,军长这样讲话前好长时间不发言也是第一次。他那略显小圆的眼睛,这时候更加像死鱼眼睛一般,红黑的皮肤铁青出一种冷漠的铁青色,凝在瘦长的脸上,就如一块木板上涂了青漆,绷紧着发亮。稍微高出一点儿的额门,一方面突出了他南方人的特点,一方面又体现了他自小成长在北方的特征,在这讲话的前一刻,闪出乌色的光芒。他抓着团长给他倒上水的景德镇瓷杯,轻轻地往桌面磕了一下道:“把大家找来,不是为了讲评早上的紧急集合。部队已经垮了,这你们心中都有数。哪个连队今年头几个月没有私自离队逃跑回家的?嗯……有的连队一天时间一次逃跑了十二个,和国民党当年的部队没多少差别啦!今天……把大家找来,是要问面对这样的部队,大家怎么办——后天——大家也都知道了,军区副司令要带着工作组来考核我们团。为什么要考我们团?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集团军能不能开拔到云南前线,就看我们一团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一团,我们一师,我们集团军不是能不能争取到边境防守任务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开拔,必须得到云南前线打几仗,必须得让部队到战争中经受经受烈火考验!”说到这儿,军长又把水杯抓到手里,提在半空,然后,彻底地放开嗓门讲:“不这样——你们一团垮了!我们整个集团军都要垮了!四十余年没有打仗,你们已经忘了部队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已经把部队当成了民工队!现在,我们能不能开拔,就看你们后天、大后天的考核了……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部队是在你们在座的各位手里垮下的。两天时间,只有两天时间,你们还要把部队扶起来,扶起来!一句话——军区考核你们一定要门门优秀,总分第一。如果我们军不能开拔到前线,我找你团长算账,找你们各位算账!你们不要说我军长不通情达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来给我叫难,谁也不要来给我讲理。我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两天内要把垮下的部队给我扶起来……”

    说到这儿,军长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磕,水把茶杯盖弹起来,流到桌上,滴到桌下,他就什么也不管地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屋里的人全都呆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军长回来接着把火发下去。

    然军长却再也没回来,他在和军区通话。仅仅到一团十个小时,他已经和军区通了六次电话。

    整整等了十分钟,没人发言,没人倒水喝,大家全等在惶恐与紧张中。

    我以为军长不该这样让人等。

    “大家发言吧,”这时候作训参谋说,“军长不会来了,大家讨论吧。”

    原来作训参谋是知道军长不会来的!

    不消说,团长的头上是被军长压了一座山。

    “两天,”他看着我和参谋,求救似的,“两天时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两天时间……”有一个营长动手倒水了。

    “把我们职务撤掉算啦。”

    作训参谋这当儿适时笑了笑。

    “军长不是说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嘛!”

    这话在大家心头拨亮了一盏灯。

    “真不管?”

    “不会管……这是为了参战,不是别的。”

    “真不管了倒不怕考核……”

    有几个人笑了,没声音但笑得很轻松。团长、政委、参谋长们相互看看。

    “只要不管就好办。”

    我想,军长是和作训参谋在心照不宣中给一团十余名干部演了一场双簧戏。这场戏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军长,而是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和一场战争。

    这两天时间,大概是一团有史以来最忙乱、最紧张的两天。两天一过,一团突然井然有序了。有序得十分神奇,就如换了一个团队。

    军区副司令员是上午九点到达一团的,一辆日本“奔驰”,两辆日本面包车,加上到一百公里以外迎接的军长的“三菱”和团里的“北京”,飞驰在山路上,威风在威风里,就如射在公路上的几支箭。一团是考核组的最后一个点,将进入营区时,正是太阳娇艳时分。一轮红日从山崖挤出来,把营区照得晶莹透亮。有对士兵,着装严整,个头一米七五以上,持枪如雕塑般站在营门两侧,小车远远来到,戴着薄纱白手套的右手就焊在了标准军礼的位置上,直到车队驶入营区吐出的淡淡青烟在地面消失,手还没有放下来。考核组的“门卫评分员”,正巧看到了这景致。

    考核,除了规定项目外,还有其他“项目”,这“其他”由考核组视情而定,这在总分中就是“印象”分。军长说:“哪一点儿都不能给考核组一个坏印象!”

    其实,考核是从车队驰入营区就已开始的。

    军长坐在副司令员的小车上,将入营区时,一团的“开路车”,在军长的示意下,慢了下来。副司令员的车子到了前边。如此这般安排,使副司令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位正规士兵,“魁伟高大”一下就在他脑里有了位置;接下,大操场上的景象更使他激动不已:队列、战术、射击、投弹、军体、越障碍、班进攻……所有军训内容都展现在操场上。口令声此起彼伏,如洪水漫过上空。这景致映入了副司令的车窗,抢占了他的全部眼眶,几乎胀得他眼疼。他激动了,谢顶的头上闪出一片光泽。摇下车玻璃,盯着大操场,他的眼珠不动了。

    军长看一眼副司令员。

    “开慢点儿。”

    司机减速了。

    从口令中爆发出的步伐声、叮当声汇成了一支雄壮的只有军队才有、只有军人才懂的军乐,把副司令员和他的考核组迷醉在了雄性的力量里。远处飘来的射击声,极为清脆响亮,让副司令员感到枪声是冲撞在自己的血管中,太阳下的绿军装,仿佛是跃动在无际草原上的一群鹿,他被一团创造的场面感动了,考核过的几个集团军,他第一眼见到的全部是夹道欢迎,听到的全部是热烈掌声,他是大军区的副司令,一九三二年参军的老革命,欢迎的场面经历多了,麻木了,掌声在他耳朵中留下了一层厚茧。而在一团见到的不是欢迎的欢迎,除了一九六二年的大比武,这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感动。

    “部队全训?”副司令员没有扭头问。

    军长脸上隐藏起心慌,镇静地、平静地答:“全训半年了,从去年底下达这次前线轮战要轮到我们军区的通知后,各师就都转入了全训。”

    副司令员没有再问话。

    车子慢慢前进着。

    面前,路中央,有个十人一行共十行的百人方块队,踢着正步,迎着副司令员的车子开过来。齐整的步伐声如同浪潮一般,拍打在“奔驰”上。副司令员感到了车子在抖,感到了好像有只掌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前胸后背,感到了心跳在加快。“啪!——啪!——啪!——啪……”这过来的不是一个方块队,而是推来了一堵墙,朝着车队,朝着每个人的胸膛压……比这大十倍,五十倍,一百倍的部队,副司令员不知检阅了多少次,他还没有过墙要压倒他的感受,可今天,他有了,这感受不是因为那步伐的齐整,而是那百名士兵迎着他走来的气势,一支普通的部队,一个普通兵种,一个远离军、师的团队,有这样的气势,使他始料不及,因为始料不及,就使他的印象更为深刻,方块队越走越近,小车越开越慢。明明知道是副司令的车子,却偏要轧着路面把部队开过来,这在其他部队没有过。

    刷!——刷!——刷!——刷!——刷!

    离车子已经很近,方块队依然不停地向前开。没有慢下步子,没有立正口令。一百支半自动步枪的刺刀,在同一条线上闪着光。一百块猩红的帽徽和二百块新缀的领章,把一种血一样的光泽,映到小车正面玻璃上,司机瞟一眼军长,拿眼神问:怎么这样?不知道是副司令的车?

    军长没有理会那目光,他只盯着那个方块队。

    司机把喇叭按响了。

    方块队依旧迎着车子迈。

    副司令员似乎要看个究竟。

    “开上去。”

    司机略微加大了油门。

    突然,方块队的左角炸出了一连长的一个口令:

    “敬礼!”

    一百只右手,同时抬起落在了帽檐右角,一百只左手握着的“半自动”没有动。

    副司令员在车上震了一下,那违背了条令——持长枪不致军礼——的礼节使他一时心潮澎湃,直朝头上涌。他忘记了这礼节的犯规,他忽略了条令的这条规定,他为这独有的为他准备的礼节激动不已。原来微弯的身子突然挺直了,似乎要还礼,猛又想起是坐在车子里,一时就把上身如立正的士兵样笔直在一种尊严和信赖里。

    方块队与小车仅剩几步之遥。

    司机的脚尖点在了车刹车上。

    方块队依然持枪致敬向前推。

    要相撞了。

    就要相撞了。四步、三步、一步……司机轻轻地把脚尖点下了。就在这一刻,冷丁儿又炸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

    “刷!”方块队突然转过身子,映在副司令和考核组每个人眼里的却是一百个宽大后背上别着的一百张油光发亮、《文摘报》一般大的红纸,一百张红纸上写的是一句话,九十个刊物杂志大的字,十个榴弹大小的感叹号: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小车停了。

    司机怔着。

    副司令员怔着。

    其他考核组的成员,全都怔着,把头探到车窗外。

    军长不怔,脸上凝固着平静。

    “向左拐就是团招待所。”

    这时候,司机发现方块队向后转的地方,是一个三岔路口,他们并没有真正阻拦副司令员的通路。这时候副司令员发现一团的墙壁上、树上没有一张欢迎军区考核组的标语,要说有的话,就是方块队后背上的那一张。

    这时候,考查组的人,全部在心里暗暗说,几个集团军,当属这个一团的素质最好……

    考核很快结束了。

    所有项目的考核,成绩全部是优秀。

    考核是按照军长和一团的建议进行的。射击抽考一连,战术抽考二连,队列考三连,军体抽考四连,军事理论抽考五连,政治教育抽考六连……每一个连队都考到了。每一个连队都是一个项目。一个连队一个项目就是一团的全部成绩。

    评定综合成绩那天,作训处长从机关连夜给考核组送来一批字画,全是一流的裱家裱好的。考核组的所有成员,每人一幅。作者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一个理事,中州之地第一位有影响的书法家,曾携书法作品到新加坡、日本、香港展出过。据说在国外,他的一幅字画最高的价格卖到一千八百美元。不消说,名气极大,一字值千金。给考核组送的书法作品,全是写的“萄葡美酒夜光杯,古人征战几人回”、“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之类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给副司令员送的是一幅中堂。画是泼墨国画,名为《天鹰》。画面上方,一只苍鹰高飞,下方是浅墨淡山。对联是岳飞《满江红》中的联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大家先还不肯收字画,以为是送礼,后一看这内容,就全都欣然收下了。

    在考核前,一团把全团编制打乱,临时进行了重新组合。善射击的士兵到一连,善战术的骨干到二连,队列好的到三连,军体优秀的到四连……有的训练骨干是全能,就一、二、三、四、五连到处跑,这边考完,队伍一解散,迅速到另一个连队去。这情况似乎考核组有人看出来,但评定成绩时都宽宏大量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就和没有注意到一模一样。

    考核组离开一团前,我把赶写出来,誊抄好的《关于第×××集团军第一师第一团的战前考核报告》给了军长。《报告》照军长的思路,写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一团考核的全优成绩;第二层是一团为参战在实战训练中的努力和做法(中间写了其他各师前线模拟训练工作);第三层写了一团求战的决心(也写了其他各师的决心)。军长看完报告,和作训处长带来的《集团军前线防御演练情况报告》一同上呈副司令员。副司令员看后说了四个字:“我看准行。”

    临别前副司令员握着军长的手。

    “看来给我们军区争光就靠你了。”

    军长没说话,只很重地、很久地用双手握着副司令员的一只手。

    其时,我们都站在军长身后,我知道副司令员的这句话,军长的这一握手,已经注定开拔的定是我们军。这一刻,我看到了军长的脸上有了异样的红光,发现他的胡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过了,嘴角的细纹坚毅而又兴奋,他那死鱼眼般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和顺了、灵动了,虽然还是充满着冷硬,却一下就能让人感到一种老人的善意。我知道,军长眼角有了善意,就是他的目的达到了。就是我们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及部分专业分队等万余人马要随他开赴云南前线了。在军长的生涯中要有战争发生了。要有人流血牺牲了。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了政治部宣传处是必须有人要到前线的,那英雄业绩的材料,报道必须得有宣传处的人写。我想到了即使宣传处去一人也有可能是我。因为,别人以为我什么都能写;还因为,宣传处仅我一人是无依无靠的真正的农家子弟。想到上前线,我就想到了死,想到死,我就想到了父亲十周年。

    十年了,父亲死得那样从容,那样温馨,那样叫人留恋……

    秋收了。

    丰秋盛季,玉蜀黍棒槌一般挂在秆棵上,被压弯的蜀黍秆,弓着脖子,在开心地瞧那裂在包外的红粒儿。太阳烤焦的金缨,被风撕揉在棵间。爆在包外的红粒头儿上,每一粒都涨出一个亮白点,那是淀粉,最养人润心的就是那亮点。

    从早上入地,到晚上出垄,还没掰完这块地。掰下的棒子穗,堆在地头,长长的,像是一条堤。

    解放几十年,自留地、合作社、人民公社化,每年都有一季秋,却没有过如今责任田的好收成。秋香味浓烈得呛鼻子,鸟雀在蜀黍堆上赶不走,父亲索性抓起一个大穗,剥下籽一把一把撒出去。这一来,鸟雀越发多了,饿了一季的乌鸦,成群地在头上盘旋,快落下时父亲就用玉蜀棒子朝着天上砸。他脸上的纹络被丰收漾浅了,喜悦在脸上藏不住,就从眼里朝外流。瘦脸上,一天间就有了肉,有了光泽。

    父亲年轻了。

    他把大的籽儿喂着鸟雀,却又把落在脚下的粒儿,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嚼嚼,再嚼嚼。咽了,嘴角留下两团白沫。

    天黑下了,鸟走了。太阳把最后的一抹光亮收起来,歇息了。

    儿子从地里走出来。

    ——你回吧爹。

    ——你回,我看蜀黍。

    ——你回去好好睡一夜,累了一季。

    ——累啥!这辈子我就这个秋天活得扎实。你走吧。

    ——那……

    ——走吧。送饭时带把锨,防个夜贼啥儿的。

    儿子给爹送了饭、锨、铺盖,陪爹坐一会儿,又踩着月光走了,步子很轻碎,就像飘在月光上。

    来日,太阳透红,田里一片嫩艳。麻雀早早地飞来围着蜀黍堆,唱得风吹水流,山摇路转。蟋蟀们成群结队在地头的渠边上鸣叫。秋末了,叫几天就该冬眠。从玉蜀黍地跳来的旱蛙,在马路当央,举着脖子鼓噪。

    儿子拉着架子车,踩着鸟鸣蛙噪,胸膛里盛满了轻快,背上披着一块暖洋洋的日光,呼吸着秋晨的清气,心想:秋天真好,丰秋的日子真叫人开心!

    快到地头时,他看见自家的责任田有大半已经翻过了,蜀黍秆一排儿横在一边,新翻的土地裸在大天下,拍碎了的土块均匀得像沙样摊在田地里,红生生的,清爽得土腥气飘了一世界。

    儿子心想:爹可真是,还干!

    到地里,他把车子放到一边,从车把上取下汤馒:爹!

    爹在蜀黍堆上展出一块平地,被褥铺在上边,蒙住头睡。铁锨放在身边。

    爹,我来啦!

    没回应,爹累了一夜,睡得太死,儿子想着,爬上蜀黍堆:吃饭啦,爹!

    依旧没回应。麻雀在蜀黍堆下啄粒儿。

    他放下饭罐,摇摇爹,又摸摸爹放在被外的手:冰凉!心中一惊,忙把爹的被子揭开来……

    爹死了。

    爹的脸上泛着红光,嘴角挂着笑,眼微微闭着,完全一副睡在梦里的样儿,没有一点儿疲累的样子,浑身反倒显出轻快来。

    就这么,爹死了。他想爹是劳作了一季,劳作了一辈子,是累死的。可爹嘴角的笑说:不是。他看见爹死时,双手抓了两只特大的穗棒子,知道爹是死在劳作获得丰收的满足里……

    亲历了爹的死,我终于明白:爹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有福分。只有我做儿子的相信,他不是死于邻人和医生说的暴症,而是死于收获带来的兴奋,和军长的父亲死于战争胜利的兴奋一样。我以为,庄稼人真正找到了该是庄稼人的归宿的,只有父亲他一人。

    而我呢?

    而军长你呢?你达到目的了。你找到了你通往辉煌的大道,开始微笑着驾车前进。你神采奕奕。感到世界满是你阳光碧月,金青交映。这世界是你的世界、日月是你的日月。你终于要拥抱战争,在战争中掀起起你人生的高潮,走向你生命的高峰。战争中,你死而无憾,可以和你父亲一般开怀大笑,在笑中走完你光辉的戎马历程;战争后,你退而无羞,可以心满意足地乐度晚年,当然,也许你退不下来,副司令员说,军区参谋长要退了,目前并没有人选,军委拟在军区范围内挑一个,所以,各集团军军长都是人选。如果开拔后,你真的在战争中给军区争了光,结果在你,必然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你说你只想战争,不想权力,谁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呢?你已经很会做假了。考核就是一证。你当然明白,权力越大,拥有战争越发容易。告别一团时,你满面红光,和团班子每人都握了手。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下一步……抓紧实战模拟训练,准备开拔吧。”

    离开一团,你让司机把车子开快些,依旧忘了我和作训参谋的存在,独自面对窗外,然你的表情,已经十分柔和,车子从山下向上爬,把山地、林木、沟壑压在车轮下,你用手在眼睛上抹一下,就在眼中抹出了稀有的光彩来。从车前的镜子里,我们都看到你的眼睛闪亮,双唇紧闭,坚毅从嘴角绷出来。车到山顶时,你从嘴中释放出两个字:“停车!”车停下,你从车中跳出来。这是武胜关、豫、鄂分界处。太阳在山顶娇娇艳艳,你面对红日,用余光瞟瞟在你脚下飞过的山雀,望着从你目光中退缩的山梁、林地、村落,把腰挺直了。骤然间,你就顶天立地,如一根绿色的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过了一会儿,你朝着大山,朝着红日,朝着山腰间的森林,山下奔驰的火车,很响地撒了一泡尿。军长,你已经胜利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最后,很叫大家扫兴。

    正当全集团军准备开拔工作的时候,军委却把开拔令下到了另外一个集团军。这一下,也把军长和他的全部下属下列到了不解的纳闷里。很长时间,大家不知原因在哪里,直到下半年,转业工作开始时,军政治部主任突然把宣传处沙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份传阅得没一页是原样的材料递给他。

    “是你写的吧?”

    沙干事接过材料看了,题目是《关于第×××集团军步兵第一团战前考核的真实情况报告》。他把材料还给主任。

    “是我写的。”

    “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哪儿?”

    “那字画付给书法家的钱是三千,不是三千一百四。”

    “最后不是还送给了人家一件将军呢子大衣……那大衣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

    主任把材料轻轻扔到办公桌上。

    “这样算的……”

    沙干事没吭声。

    主任停了一会儿,样子很为难。

    “沙干事,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

    沙干事用眼在主任眼里画问号。

    “组织上……确定你、今年转业……”

    沙干事肩膀微微一颤。

    “不过……”主任说,“你家属在农村,再调一职就能随军了,真不想走……”

    “想走,”沙干事说,“我早就想走!”

    “那你家属……”

    “我从来就没想过随军的事。”

    后来,沙干事就回家联系工作了。单位联系在县“农业政策研究办公室”,专门负责研究什么政策能使农业丰收,受农民欢迎。意外的是,回部队托运东西时,竟有很多机关干部来送。

    他被簇拥着,大家说着离别的话,到首长院对面那个花坛边上时,他看见军长手里握着两个雪亮的健身球,不停地在翻转。头呢,勾下去,看着花池沿。近了,他看见那花池沿有一对蟋蟀,在“咯咯咯”地叫着斗。这正是秋末季节,蟋蟀斗的好时候。花坛里的花都已谢落,叶子也已枯黄在枯黄里。而萎缩在萎缩中的草,也开始了黄萎,在秋后减了力量的太阳光中,像是被揉皱扔掉的一张黄纸。军长就立在那黄纸上翻着健手球,极其专心地看着蟋蟀斗。偶尔,还要捡起一根草,在蟋蟀中间逗逗。几个月不见,军长已经很老了,身子似乎瘦了许多,眼窝深了,眼珠下陷,不再像是死鱼眼般凸暴。这眼,彻底像了一双老人该有的眼。他看见前方拥来一群人,抬头眯眼看了看,盯着裹拥在最前的沙干事,就把自己裹拥在了茫然里。他感到很悲哀。

    人群近前,沙干事朝军长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说:“告诉你沙干事,军长离休了,干休所房子已经盖好,过几日新军长一到任,军长就要进干休所。”

    沙干事猛觉不过意,怔一下,心里给军长默道一声再见,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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