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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四号禁区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一

    四号封锁区是一条狭长的漫谷,被搁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总是呈出一些兰草的绿色,气味也淡淡的如一块早雾。都说圆极的太阳,原来扁成一挂白线,从远处朝眼前梳理过来,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渐次地弱减下去,成了一片发亮的草叶,慢慢消退隐没在遥远的山中。此时,下士鸢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弹,收起枪来,若有所失地站在阵地的洞前,想又过去了一天,又快该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期而至。鸢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日子是从他枪膛盖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无论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阳总是永守诺言地在他吃过晚饭之后,大约半个小时从西山消失。在晚饭之后,日落之前的半个小时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枪瞄着太阳。待太阳终要落下时,勾动一下锁了的扳机,睁开左眼,天色倏然黑将下来,四面山野也突然没了云流鸟叫,绝断成一片寂静,只有阵地洞沿的那滴水声,轰鸣成白色的炸音,在鸢孩的世界里呜隆开来。鸢孩看了看枪的准星,用袖子擦了枪柄,这时候,他料定有脚步的声音。沉静地听着候着,从山的那边就有了摇晃的脚步声,如秋末被风吹起的带霜的树叶,歪歪仄仄地摆了过来。

    他想,她来了。

    她果然就来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晒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晒干的木柴,由远至近地到来。她总是拿着绳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湿柴让风吹日晒,背一捆干柴这当儿如期而至。她总是像在夜饭半小时后落日的时光一样,不提早,不误后,在他收枪、验枪和夜幕前的寂静之时,她就悄然来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枪里没有子弹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见天都是这句老话。”

    她今年十七。无论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开一个不知何时盖在那儿的瓦片,你都能看见一株冒土的芽儿,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龄。鸢孩看见她的时候,总想到阵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开花,秋天也开,一年两季,黄瘦的瓣儿,只消用手轻轻一碰,扑鼻的香味就缠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区边上。其实,是住在禁区以内。当年决定在这儿开山挖洞,修阵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几位遵着古训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许暂时留住,但绝不允许他们的儿女住在这儿,更不允许在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十几年过去,几位老人也都一一过世,只还有小菊的爷爷从七十岁熬到八十三岁,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队上曾动员他到山外与子女团聚,八十三坚硬地摇头不语。依着和平时的一些准则,部队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来禁区侍奉爷爷。不消说,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须离开这儿。那时候,这四号禁区也就禁得纯纯净净,一片的蓝天白云。

    望着小菊从面前走过,鸢孩看见了月亮尾随着落日升了上来,挂在阵地顶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辉,染成粉淡的润红。四号禁区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儿明亮,跟着小菊的到来而到来,跟着小菊的离去将离去。连鸟雀和虫儿也仿佛为了抓住这最后的亮色,突然叽叽啁啾,潺潺缓缓,犹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声,鸢孩睁大眼睛,听这虫鸣鸟叫,白白亮亮,间或有一些红光,铺开来满山遍野;看见小菊背过来扶着柴捆的手上,挂了一条藤蔓,藤蔓上开了一串粉红的小花。他闻到了一股鲜润厚朴的香气,从小菊的手指尖上扩散开来。他叫了一声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说:“柴捆儿沉吧?”

    她说:“当然呀。”

    他说:“我替你背背?”

    她说:“算啦。”

    他说:“小菊,你不识好歹。”

    她说:“来呀,你站住干啥。”

    鸢孩养了一条狗,是部队上配备的狼狗,也就是官话日常说的警犬,名叫黄黄。他朝小菊感谢地一笑,忙不迭儿把枪锁进洞口那兼了哨楼的屋里,拍了懒着的黄黄的头骨,黄黄就沿着青石台阶,爬到了哨楼的顶上。依着训成的习惯,鸢孩不在阵地,黄黄便爬上哨楼执勤,发现异常动静,黄黄对天狂吠,鸢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赶回。幸亏极少发生这类事情。鸢孩总希望发生一件这类事情,以不负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服役了很长时间。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着实没有什么能让他有一阵激动。背着小菊的一捆柴火沿着被草封的路道,鸢孩浑身漫浸着莫名的快乐。当年,这儿开山凿洞,脚下曾是一条宽展平坦的军用马路,这马路上曾出操行进过一行行雄健的队伍;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有一辆辆伪装好超载的军用卡车开进洞里;待一切都完毕之后,一个团队走了,换来一个连队守着,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缘由,一个排、一个班,最后就成了两个哨兵,长年累月地驻守在四号禁区。可惜,鸢孩到来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鸢孩一人任重道远。这儿距连队的一号禁区有六十里路。连长曾说过再派一个人来,无论任务还是寂寞两方面来看,都需增加一个人来,可连长第二次到四号禁区检查工作,走在这路上,只说了一句话。

    “缩编了。听说他病轻了一半。”

    从此,这路就更加地荒蔓起来,先还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从沙石里艰难地挣出,后来水浸风吹,路两岸各类的杂草都朝路上侵袭,连山上最难成活的一串红,也借着秋风春雨,在这路上落了户籍。走在这路上,鸢孩看见从小菊嘴里呼出的气息,退回来把她的头发刮得风吹草动,那气息白淡淡一丝一股,散开在即将到来的暮色里。他闻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无边际,还夹杂了洋糖甜腻腻的味儿。他说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给我烧点儿水喝。

    小菊说:“烧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说:“我爱喝开水,泡上茶叶。”

    她说:“没见过茶叶,有鸡蛋,荷包蛋。”

    他说:“更好呀。”

    她说:“你不会也喂几只母鸡呀。”

    他说:“我又不是老百姓。”

    连天扯地,话随脚行,这也就走了许多路程,天也黑了下来,最后一抹余晖虽还残留人世,却是彻底地从四号禁区抽丝般走了。暮色的降临,带来了粘润的夜气,如刚从土地中刨出的蕴藏了千年的白色地湿,十几分地沁人心脾。鸢孩深极地吸了一口长气,看见了四号禁区紧边上那方村落的遗址,几堵灰暗的老墙被风吹雨淋出许多小沟,十几户院落的地基,剥露出来,像老人脱牙的牙床一样,嶙嶙峋峋,赤裸着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间土色的瓦房,还支撑着,立在遗迹的中间。有一股青烟,从那房的东端山墙上挣脱出来,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红亮,告诉外界那儿还有一户人家。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鸢孩闻到了清粼粼的煮红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荡向远处,他欲说什么,小菊把柴捆从他肩上卸了下来。

    他朝高处耸了肩膀,看见小菊矮了许多。

    “我给你扛到家吧。”

    小菊说:“走吧你。”

    他说:“你说让我吃荷包蛋嘛。”

    她说:“说说,你还当真。”

    鸢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烟。

    “你还说过你要和我结婚。”

    小菊也望了望那股炊烟。

    “我爷脾气可不好。”

    鸢孩立在路边的一块石上不动。

    “那时候我是新兵,现在,老兵啦。”

    小菊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脾气不好。”

    鸢孩问:

    “到底结不结呀?”

    小菊说:

    “让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结。”

    鸢孩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以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动,正呆呆地瞅着他的身影,然回头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把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院墙门里。鸢孩有些伤心,摸了摸被柴捆压烫的肩膀,说小菊,明天连长到阵地检查工作,有事没事都不能从禁区走过。小菊没有回头,只淡了一下脚步,就闪进了那扇没了门的门框里。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略带弹声的扔柴火的闷响,走了。他把路边的一片血浆石踢进了草里,刚刚还百家争鸣的虫儿,这时都惊得盯着他一动不动,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远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将下来了。

    二

    八十三岁的老人死了。

    一切都似乎为了后来,八十三才离了人世。鸢孩住的房子是内外两间,外屋是厨房兼了通向二层哨楼的楼梯室,里屋是卧室兼了工作间,一床铺盖,一部和连队通多断少的手摇电话,一张浸满墨迹的桌子,还有一把发了亮还从未坏过的椅子。自然,还有军用挎包、水壶和一支枪柄油亮的冲锋枪,杂七杂八,似一户人家,也俨然一个过于偏小的兵营。老兵住院离开时留下这许多东西,现如今还依然是这许多东西。有所改变的只是一点,老兵走时,交给鸢孩一支毛笔,半桶手工墨汁和一套《三大条令》,言说鸢孩你没事就抄条例条令,抄着抄着天就黑了,抄着抄着你就瞌睡了,再抄着抄着就该退伍了,就该别人来抄了。鸢孩就用毛笔来抄“三大条令”,一天一页地抄。鸢孩已经抄完了《内务条令》,共二十章四十五节二百六十七款,另有军旗、军徽、军歌、报告词和各类证件式样五个附录。鸢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节《保密》尤为写得青山秀水,共计四条,第二条中有十款内容,总计二百九十四字,四十个标点符号。他把《保密》一节书写在一张八开纸上,压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块如冰纹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来鸢孩续抄《纪律条令》,总计六章十三条八个附录。可抄到第一章第五条中的第三款时,鸢孩的毛笔僵住了,这一款说士兵在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能和驻地女青年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鸢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鸢孩就收墨洗笔,铺床扯被,开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轧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绿意样荡然无存,直至过了子夜时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黄黄却又极不合时宜地狂吠得惊天动地,继而又跑到门口欢天喜地哼哼叽叽。

    鸢孩惊乍说谁呀,小菊在门外说我呀,你快开门,我爷死了。

    来不及多想,鸢孩把门打开,夜气带着山坡的林味和石头上冰硬的寒凉,扑面而来,把泄进门里的月光冲得一抖一动。

    他说:“咋回事儿?”

    小菊说:“我爷死了。”

    他说:“你疯了,小菊。”

    小菊说:“他真的死了。晚饭还吃了一碗,说胸闷躺下,我醒来他就死了。”

    拍拍黄黄的头骨,黄黄忠义地爬上哨楼,鸢孩就跟在小菊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出禁区。到小菊家里一看,老人真的死了。身子都已冷得冰手,满皱的脸上,安安详详,平平静静,如睡熟时无二。这是三间瓦屋,泥墙上被常年无更的日子和炊烟熏成了烟叶的黄色,有一股百姓人家温暖的尿味和霉枯的气息,在屋里江江湖湖地涌动。鸢孩拿手去摸老人的鼻息时,小菊就站在她爷的床边,脸上堆满了不知所措的惊讶和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慌乱。

    鸢孩说你爷八十三了吧。

    小菊惊怕着不言。

    鸢孩说无疾而终,是你爷的福分。

    小菊把目光移到爷的脸上。

    鸢孩说人生七十都古来稀啦。

    小菊说我得赶忙儿去说给爹娘。

    鸢孩望着小菊开始安静的脸。

    小菊说埋了爷我就该回到村里去啦。

    鸢孩说不让你爹娘知道。

    小菊说得埋了我爷。

    鸢孩说柴屋里有你爷的棺材,我来埋。

    小菊说,你又不是我爹。

    鸢孩不再说啥儿,拉起被子,把老人的脸也盖住,环视了四周,拖过两张凳子,一张给了小菊,一张自己坐了。二人就那么无言一阵儿,默默地守着死亡老人,又问了一些坟地、土墓、棺材和别的景况,小菊又都一一答了。

    鸢孩说:“天快亮了,吃些啥儿。”

    小菊生火,用小锅炒了半锅花生。

    小菊炒花生的当儿,鸢孩出来站在院落当中,门口核桃树上有一枚枯叶,擦着他的耳根旋进了他的脖儿。核桃叶旋落时,鸢孩听到了清亮明净如月光落地的声响,还有核桃树破了青皮那种甘甜的金黄的苦味,及至核桃叶擦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便轰然几声狂鸣,仿佛一棵树木倒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夜是个红月亮。鸢孩踏着红色的月光,到灶房门口,看见小菊面前锅里的花生,红红胖胖,和子弹的头儿一模一样。鸢孩摸着那粒终日不离口袋被他耍弄得没了铜光的一枚子弹,有一股莫名的缺憾晨雾样漫浸了一身。最没料到的是,他这人生中的一场军旅,居然没有真正地打过枪。一枪也没有。做新兵时是有过三次实弹射击的,可空枪训了一个月。来日实弹时,他因拉稀卫生员把他送到了基地的医院,出院后新兵连长未经通融就在他的训练成绩册上填上优优优优优,七调八整,他来了,老兵去了,老兵也去住院时向他移交了枪,他翻着枪看了几遍说没有子弹呀。

    班长说:“那是上级的事。”

    鸢孩这粒子弹是在哨楼的墙角捡到的,清理老鼠洞,从洞里抠出一团团的白纱,那白纱里竟裹着一粒子弹,弹壳上已有翠绿的锈斑,擦了,藏了,装上枪膛试了,就永无休止地装在口袋,用手摸着。鸢孩摸着如自己下巴一样圆溜的那粒子弹,看见退下的火烬在小菊的面前映燃,她的脸在那光色中就一如了这个季节,冷冻得红天红地,山顶似的额上,有了一簇冰寒的红亮,两颊却如四号禁区狭沟两岸的山面,虽红犹暖,任是秋末也抵挡不住那落叶深红中的一些仲春的气色。没想到小菊的那双眼也还那么晶明,早先鸢孩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般大众女孩的水平而已,然在这时,在蓦然回首之间,他发现了那双眼竟也深深汪汪,明澈得如了这静夜的月色。

    小菊竟也漂亮。

    鸢孩在灶房门口站了许久,回转身子,又进了那三间老瓦屋。灯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又宁静。鸢孩望着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发,看见了冬寒时节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蚂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声两声灰色的声音,待鸢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过冬蚂蚱时,有一只从墙上长征着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额上,鸢孩觉到了自己眼痒,眨了一下,看见老人把那蜘蛛从额上扫了下去,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说: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鸢孩盯着老人不言。

    老人说:“小菊有个续娘。”

    鸢孩说:“小菊说过。”

    老人说:“她爹对她不好。”

    鸢孩说:“她也说过。”

    老人说:“看出来你想和她结婚。”

    鸢孩说:“这事眼下不能让连里知道。”

    老人说:“你要对她好。”

    鸢孩说:“当然我要对她好。”

    说话间,小菊端了半锅花生走了进来,一世界都成了热暖甘甜、浓烈油香的气息。鸢孩开始在老人身边吃起花生,壳儿丢了一地,如老松树下的遍地松壳。小菊则把花生壳规规正正捏在手里,够了一把,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那脚边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还有林木竖着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语,一对兄妹似的。偶尔小菊剥出一颗大个儿的花生,还把那粒仁儿捏去红薄内皮,递到鸢孩面前,鸢孩不接,只把嘴大圆张开,小菊就把那花生喂进他的嘴里。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放心地闭了眼去,把被头儿又拉回脸上,让鸢孩和小菊肆无忌惮地由了他们自己。而鸢孩小菊,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鸢孩说:“我开始抄《纪律条令》了。”

    小菊说:“抄着抄着你就不敢和我结婚了。”

    鸢孩说:“明天连长来检查工作。”

    小菊说:“他知道我爷死了,就该赶我走了。”

    鸢孩说:“不让他知道。”

    小菊说:“总得知道。”

    鸢孩说:“你别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爷的牌位照片。”

    小菊说:“不孝。”

    鸢孩说:“啥儿孝呀,人死就是灯灭。”

    如此说着,天就亮了,早雾就从门缝挤进了屋里,银白丝线样网在鸢孩和小菊脸上,都一脸潮润润的红笑。

    三

    国庆佳节到了。

    值这样一个四季中的深秋,国庆佳节在四号禁区就天上天下地红着。抬头望天,徐缓升起的太阳,极其准时地每天比沟外世界晚半个小时出来,悬挂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树上,光色不消说红得温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来在春夏是一片碧绿,满目松柏,最多不过是夹杂一些栗树、红木树、罗锅树、果青树。曾住过人家旧村落的河边、路边,树疏叶稀的山面上,也还会有一片家常核桃、枣树等果木。可到了这深秋之时,树叶相继去了,松柏也显得绿不从心,泛出一层苍白,仔细地瞧,换季的松针柏叶,在它们的身上实实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当春夏两季完全被树木和荆蓬儿遮掩了的果青树,这时节叶子却比别树迟落一两个月,红得灿灿烂烂,热闹得如火如荼。鸢孩依例去沟口迎接连长的到来,七八里山路过后,挂在崖头的公路上便摇晃来了一辆个体的汽车。接到连长,连长给他捎了一捆上个月的旧报,没信。但因为国庆,连队杀了一头大猪,连长给鸢孩捎了一挂猪的下水,鸢孩提着报纸和猪下水同连长相伴着往这四号禁区的红海里徜徉,连长说好风景呵。

    鸢孩说连长你多住几天。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忙哩。

    他们一前一后,把沟里红色的秋气蹬得有声有响。鸢孩看见红色的气息在连长毛料的军裤管上洒上薄薄的粉淡一层,如蜜蜂采蜜时,从花卉上蹬弹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气。一边走着,一边向连长汇报了阵地的工作,诸如阵地洞中温度的测试、潮湿度的控制、定期洁净处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鸢孩说:

    “温度计坏了一根。”

    “下次来我给你捎来。”

    听着工作汇报,连长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树的红叶,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说老婆来队了,回去捎几枝插进瓶里,这就到了四号禁区木栏的前面,看见小菊坐在门口石头上朝这儿张望。连长朝小菊瞄了一眼。

    “这妞儿长得倒还水灵。”

    鸢孩说:“我和她素不来往。”

    连长立住,盯着鸢孩的脸。

    她家用我们阵地的照明电,鸢孩愤愤言道,还是我们替她家装的电线,没有一个月交过电费。

    连长走着,说要注意军民关系,等她爷一死,按规定她就得搬离开禁区。鸢孩说她爷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还能扛猪腰样一捆。连长说山里空气新鲜,人都长寿,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才无疾而终。这样一言一语,进了禁区,踩在鸢孩和小菊终日踏出的草间路上,连长眼盯着路边林枝上挂着、拴着,该直时则直,当绕的则绕的黑胶皮电话线路,满意地到了阵地。连长歇了一阵,喝了水,看了枪支及过冬铺盖,最后看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连长问:

    “抄到哪了?”

    “《纪律条令》。”

    有一个消息,连长说,不知登在什么报上,反正在报上看到过,说湖北还是哪儿,有一个人十年磨一剑,把《红楼梦》篆刻了一遍卖给香港一个商人,赚了一百多万人民币。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镇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镇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如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熳,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他说:“连长,你去哪儿?”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巨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四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深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岁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唧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说:“烧啥饭?”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小菊说:“不让我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鸢孩说:“我可没说不和你来往呀。”

    小菊问:“他没说再给你派个兵来?”

    鸢孩答:“说了,我不要。”

    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你夜里睡觉怕吧。”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就商量好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

    “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才”。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凸凹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五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就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连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都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儿?”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定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名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菊花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菊花,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菊花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黄菊,黄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摊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鸢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阵儿,拿起电话,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接通了连部,找到了连长。连长喘着粗气来接电话,鸢孩嗅到了连长刚吃过捞面的大蒜气味,浓烈地把鸢孩嘴前的送话器吹走好远。连长说,鸢孩呀,有什么情况?

    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事,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潺潺地流进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六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了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从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方觉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了一阵儿,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鸢孩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中,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会到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照样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

    连队所守阵地,其地形之偏狭,不比四号禁区明朗多少。鸢孩踏进禁区时,部队正在进行专业分训,连党支部正在开会。鸢孩到连长宿舍去取家书,见信上落款地址笼统不详,只有一个市名。鸢孩撕开一看,却是一本薄书:《农村致富一百例》。书是绿皮封面,印刷粗制滥造。打开封面,内里夹了一封短信,竟是四号禁区去基地医院治病的老兵写的。信上说鸢孩,你还每日都抄那三大条令吗?我原没什么病的,现正借住院之机,在我舅的厂里学习驾驶技术。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连长知道。给你寄上《农村致富一百例》,抄这个吧,抄了终会有用,这是我此次错误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还说了别的事情,最后问鸢孩能否熬受日子,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号禁区。鸢孩在连长屋里坐着,潦潦草草看了《农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写农民张养猪一年收入一万元,村妇李养鸡一年净赚八千元之类的科技知识和故事。其中还写到一个退伍战士回家养蝎子一年卖了二万八,三年赚了十余万。事迹感人至深,动人心魄,可惜书中错字太多,其中有一页印错了一十七个字,把钱字印成了铁字,读起来如同笑料。鸢孩把书合上,将目光投到屋外,望着连部门前深秋景色。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说这种做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他不停歇地招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他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儿?”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绝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儿,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插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条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七

    日子平静透明如一碗清凉之水。

    深秋已过,冬天紧步儿到来。其间小菊回了一趟新村,父亲得了危症。小菊看父后从新村回来,当夜就下了一场大雪。

    鸢孩起床推开哨楼的屋门,本欲检查设施,练一套军体操,可看见的竟是没过膝盖的大雪,皑皑地白了一个世界。山上的林地消失了,林地下的山脉,也一样地消失了,树木都白得通体透亮,被雪压得唉唉哟哟。洞顶那株几日前还残有枯红的菊花,彻底地结束了表面的生命。躲在洞门锁边那朵枯萎的败菊,虽避了风雪,却干缩得十二分可以,连从前大大方方一个盘儿的痕迹也不再有了。鸢孩拨着深雪,到洞前看了安然的大锁,又大略扫了一眼埋在雪中的水道、电路,回屋试了电话,七摇八摇了几下,电话静默得无边无际,便扛了一支竹竿,找来一段电话的旧线,挎上手摇话机,沿着线路,掴打着电话线上千里长堤似的白雪,慢拨着朝禁区外边走去。鸢孩奇怪,照说,这雪季中的动物鸟雀,都该不动弹了,躲在窝里巢里,静等着鸢孩从那儿路过,轻易地捡了它们。可不想鸢孩的每一杆竹落在线上树上时,没有则是没有;有了麻雀,麻雀照旧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从这个山峰飞到那个山峰。松鼠也灵活得钻天入地,躲在树洞或一块石崖下面。鸢孩没有发现,踩着它的尾巴它都不动;若是发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鸢孩还看见一只野兔从雪里爬将出来,挑衅似的从他的胯下扬长而去。他追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那兔子的踪迹也不知隐到了哪里。

    站着喘息,一如往年的雪天一样,由于空气过度的清晰,鸢孩闻到了白浓的寒气、清冽的林木腐味和太阳将出时那薄淡紫红的暖昧后面,有一股生硬的钢铁气息、机油、汽油、柴油、特种油的粘稠如马血般的油味。鸢孩知道,这种气味来自大山的深处。他望了望高不显、低也不显的那脉藏了森林钢铁车间的雪山,想到在这酷寒的冬日,空气最为清新的雪天里,一世界人包括曾在这四号禁区做过镇守排长、班长的营长连长,唯他鸢孩能闻到洞内的钢铁青气和铜铝的紫味及各种油类混杂的粘甜的气息,内心里的一种神秘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连发根发梢都有了热暖暖的抗寒的热流。他把手拿在嘴前吹了又吹,把目光从唯他所知的那个山峰移转下来,又开始查着线路朝前走。

    小菊立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候他,大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顺着电话线出来。”

    鸢孩说:

    “上次去镇上该给妮子称半斤棉花做袄。”

    小菊说:

    “不用。吃过饭我给你去查这线路吧。”

    鸢孩说:

    “冻死妮子不是。”

    开始到小菊家喝小菊煮的红枣玉米糁儿汤,又滚又烫,烧得嘴唇大红亮,身上却渐渐暖得有了热气。看那床上坐着的妮子,抓着什么吃着,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一个色儿,红底儿白色素花,想起来那原来是小菊的一件棉袄,鸢孩就把碗从唇边端下。

    鸢孩说,我还有一条军用棉裤。

    小菊说,不穿就拿来拆了,军用的棉花好。

    折回去拿来棉裤,又喂了黄黄,在哨楼上垫了一捆热暖的干草,让黄黄卧在草上执勤,鸢孩又开始去查他的线路。走了一程,回头望着仍然立在大门口的小菊,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查线路嘛。

    雪停了,有浅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满目的白雪上浮着薄桃色的光亮。小菊用一个小被裹了妮子,跟在鸢孩的身后。他站在山腰的线下,她站在山腰路边。鸢孩每举一次竹竿,她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问:

    “是这儿断了吧?”

    答:“不是——”

    问:“哪儿断了?”

    答:“还在前边——”

    问:“不查不行吗?等雪化了多好。”

    答:“你不懂不要多说,这不是种庄稼,屯柴火,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

    小菊有些生气,说这么重要你让我陪着干啥,冻死人了,我没拿你们部队一分津贴。鸢孩就说,谁让你陪了?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来。于是小菊更加生气,说谁跟着你呀,我现在就走。真的就转身要走,鸢孩立马又回心转意,说急什么,说不定线就断在前边,又说你晚上睡着冷吧,我那儿一夜暖不热被窝。

    小菊说,不冷,我有妮子。

    鸢孩说,昨儿夜我差点让黄黄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让妮子睡到你脚头。

    鸢孩说:你也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不脱衣服了行。

    鸢孩说:脱了我就吃了你呀?

    小菊说:我才十七。

    鸢孩说:十七还小呀,有的十七都做了妈。

    小菊说:我也做了妈。

    鸢孩说:妮子又不是你生的。

    小菊说:长大她也不知道不是我生的。

    鸢孩说:谁是她爹呀?

    小菊说: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结婚吗?

    鸢孩说:大冷的天,你都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小菊说:今儿夜?

    鸢孩说:睡哪儿呀?

    小菊说:你来我家。

    鸢孩说:洞口哪敢离了人,连长每夜都要挂电话。

    小菊说:你是让我和妮子去你那儿?

    鸢孩说:啊。是这儿线断了。

    鸢孩唤着,把地上那断了的线头从雪中抽出,举起来让小菊观看,就像让小菊看一件丢了多日、找了多日的贵物。小菊抱着妮子爬上山腰,看着鸢孩用牙齿咬了线皮,绕着结上,又把手摇步机上的两个夹子夹在两根电线的伤处。

    鸢孩说:你不要说话了。

    小菊问,怎么了?

    鸢孩递着眼色,说我要给连队通话了,也别让妮子冷丁儿哭叫。小菊便抱着妮子远远地走开,觉摸就是妮子哭出声来,也传不到那电话里时便站住,转身,唤道鸢孩你说吧,妮子嘴唇冻得发青。鸢孩估算了一下小菊与自己这边的距离,把步机挂在一棵树上,摇了机柄,又摇了机柄。

    “喂,我是四号。”

    “有什么情况?”

    “指导员吗?电话线通了。”

    “电话线本来就通嘛。”

    “昨夜大雪断了,这刚刚接通。”

    “通了就好,要维护好线路,我们不是一般的部队。”

    “你放心指导员。”

    “还有别的事吗?”

    “上次回连队匆忙,也没顾上见你。”

    “给你嘉奖一次,我多次在连队表扬了你,已经让文书把嘉奖卡放进了你的档案。”

    鸢孩还想给指导员说些什么,可指导员忽然又说到了那次嘉奖,好像鸢孩打电话就是为了落实嘉奖卡是不是已经存档,别像有的老兵那样,军旅三年,有奖有功,回家打开档案,才发现档案里一片空白,原来是文书疏忽,忘了存档工作。事实上鸢孩不为这些,鸢孩就为着那次回连,见了连长,而没见指导员以表歉意。可指导员把事情弄偏了,鸢孩在电话上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又说还有事情吗?

    鸢孩说:“没有了,谢谢指导员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飞风把浮雪刮得漫天起舞。太阳也已升至头顶,原来时间已经临了午时,飞起的雪,在午时的日光中,凌乱出一片光亮。鸢孩的脸上硬了一层怅惘,小菊说当官的批评你了?

    鸢孩说:“表扬。”

    在小菊这儿吃了午饭,妮子在床上睡着,鸢孩和小菊烤了一下午火炉。门外是白雪茫茫,门里炉火灿灿烂烂地黄亮。

    响出一片噼啪之声。

    鸢孩说:“像打仗。”

    小菊说:“爆玉米花儿。”

    从火烘的热烫中,烧烤出来松木的香味,红艳艳流满一间屋子。鸢孩望着一根松柴上流出的红油,用棒子挑了点子,说小菊,谈个正经事儿。

    小菊说谈吧。

    鸢孩说我在县城见一个姑娘,黑辫子耷过屁股。跟着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那姑娘骂我流氓。我说我就看看你的头发,你猜那姑娘说啥?

    小菊说说啥?

    鸢孩说人家把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说想看了回家让你娘养去。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的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八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像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妮子在日光中玩耍,一会儿又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他们在这陪你过了一个初一,能比我爹娘亲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关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插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儿,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颗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合。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鸢孩:“一个一个都看,先到山上。”鸢孩说这时候爬到山上,稍一喘息,太阳正巧在顶上,那景观绝无仅有。鸢孩那当儿的热情漾溢了五湖四海,不待小菊明白过来,他就从小菊怀里接抱了妮子,径直从洞顶一侧,往山上爬去。这一侧有条小路,闪在灌木杂草丛中,宛若一根姑娘扔了的头绳,还能闻到它从头上带来的粉红色气味和头发气味,如冬天余下的枯草霉腐的香味。鸢孩走着,不时回头拉上小菊一把。及至爬上山去,天地忽然开阔辽远得不着边际。山在脚下,小了许多,四号禁区在山皱中如眼皮上的一条折儿。小菊爬了上去,啊了一下,便独自越过鸢孩和妮子,跑到了一片松林中的空地。那空地上是极厚一层越冬后风干的紫色松针,有花草从那松针中穿越过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小菊擦了脸上的白汗,自由野散地躺在那红绿上面,胳膊伸着,腿也伸着,头也伸着,过肩的头发漫散在额上耳上。鸢孩看见她那隐藏在头发下的两粒红色耳垂,极如妮子学说话时吐在唇外的舌尖。

    鸢孩过来把妮子放在她的身边。

    “你想啥儿小菊?”

    小菊把妮子抱到自己身上。

    “我身子下面就是你说的洞和铁林火车吧?”

    鸢孩坐下。

    “我以为你心里想我。”

    妮子从小菊身上爬下。

    “我没想你。”

    鸢孩望着头顶的水色天空。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小,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地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草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菊花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从空中跌落时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儿,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插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周围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就随意地并排躺在了她们身边,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九

    事实上,妮子是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会这样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的时候。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是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绝然不可的。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所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的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不丁儿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于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儿,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一切迎接考查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儿,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绝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使他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十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地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儿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儿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惺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儿。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走过了妮子和老人的坟地,走过了小菊家那三间老屋,变成了一粒黄点,终于消失在了禁区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阳的移转有声有息。

    鸢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发酵膨胀起来。他眯了一会儿,为了不真的睡着,以便老远就能看见小菊回来,便拿过枪来,无所事事地对着太阳瞄着,且勾了几下扳机,把时光从那枪中一分一秒射将出去。直至到了日将正顶,看看禁区外的沟口,仍然安静得无与伦比。就从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弹,压上,躺下,让脸和太阳平行,使某一道阳光和他的人中垂直。这时候,太阳最中心射出的那针一样的一支光线,就通过准星、缺口,成了三点一线,牢牢地被鸢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枪上。于是,鸢孩一动不动,通过那一支稍纵即逝的阳光,看见小菊走进了禁区的沟口。黄黄跟在她身后,向她诉说着什么。仔细地听去,鸢孩听到了是向她诉说妮子的死之经过。鸢孩脸上惊白一下,固定在准星上的那支阳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乱的光华。鸢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闭目养神一阵。再次睁开时,太阳已经移动许多。他拧了一下肩膀,换一个姿势,再次举起枪来,把太阳固定在了射程内一发即中的位置上。这一次瞄定太阳时,他不仅看见了黄黄和小菊进了禁区,还看见它和她走过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坟前。他听见了小菊的哭声,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从妮子的坟头传来,其惨其楚,无可以言状。而与此同时,彼处的天空传来了银白色的飞机掠过的一道嗡嗡之声。鸢孩转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远的白色的鹏鸟,把枪口移转过去,对准飞机瞄着,待飞机被蓝天丽日化为一个米粒时,四号禁区的沟口,来了一支鸢孩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的车队,红的、黑的、白的,大约不过这几种颜色。为首的黑色轿车在日光中反光最为厉害,刺得鸢孩不敢睁眼。直至有一块浮云从空中掠过,鸢孩才看清那第一辆车上坐了连长、营长。看出来连长还没坐过轿车,有些微的紧张,用手指着山脉、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长介绍着什么。鸢孩有些慌神,想这么多的轿车,首长,还有从北京来的将军和军事专家,提前来连队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导员把专家们都称为军研人员。鸢孩不知道哪些是军研人员,照例他们该穿文职军服。鸢孩见过穿文职服的干部,都跟军营中的乡下人一模一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但鸢孩向未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该是如何的模样。盯着越发近了的一支轿车队伍,鸢孩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书法的条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页的全部的军衔标志。闪过这些标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缓渐急地流得如奔如腾,快马一样无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没有大将、上将,或者少将大校,然车子开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见了第一辆车上导游的连长,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事关连队存亡,那车队里一定有几位将军和将官差不多的文职科研人员。鸢孩想着,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轿车到了禁区的铁丝网旁边,心说这发系千钧之时,小菊千万就待在妮子的坟上别动,也别哭,让那车队进来,再出去,你再从那儿出来。妮子死了,人命关天。我鸢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脸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脸打一百耳光,可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又哭又叫地出现在车队面前。连长说这些人来面临着连队的生死存亡,也许是要打仗了?可连长为什么说此次他们到来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呢?既然事关连队存亡,小菊你千万躲在那儿别动。鸢孩看小菊没有从那儿过来,又看看驶进禁区渐渐逼近的车队,立正整了一下军容,把枪持在手中,与肩高低,准备从哨楼上下去,向车队,向首长一一致礼。可鸢孩准备走下哨楼时,又猛然发现老人和妮子的坟地里没有了黄黄和小菊。他极力地到处寻找,却看见了黄黄在前,小菊在后,一个跟着一个朝阵地跑来。且那车队已经进了阵地,小菊在车前任喇叭如何鸣笛也不肯让路,只管且哭且唤:“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还我妮子!”连长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让小菊让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鸢孩惊了。

    鸢孩看见阵地的洞门竟还敞着。是他早晨检查过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锁就径直上了这个哨楼。鸢孩在哨楼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让她千万别往洞口再走一步,千万千万别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唤着妮子的名字冲向了洞口的那扇敞开的小门。

    车队到了哨楼下面。

    黄黄似乎为了告诉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进洞,反咬着她的裤管往洞内扯拉。

    连长最先从小车上疯着下来,大骂着什么在寻找鸢孩。

    鸢孩最后警告着唤了一声小菊。

    小菊大叫着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营长、旅长、将军、军研人员都下车盯着阵地洞开的那扇小门。

    鸢孩举枪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冲到了门前。

    鸢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脚跨进了洞门。

    枪响了。

    砰然一声。如晴天霹雳。

    砰然的枪声,惊涛巨浪样拍打着禁区的静寂。鸢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睁开被日光晒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见他的枪口正散发着淡淡一股烟尘,那烟尘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烧的焦糊气味。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中穿越过去,发现那哨楼下并没有停着的黑、红、白的几色轿车,更没有连长、营长、旅长、将军和从北京来的军研人员,只有木呆的黄黄,一团泥土样立在洞前。在黄黄的身边奔跑过来的小菊,随着枪声身子摇晃一下,头便减轻了许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样东西,倏忽间从头上坠落了下来。旋即,紧跟着身子一摇,脸在血红的气味中白成了冷玉的洁素之色。

    八十三岁的老人说:“鸢孩,你开枪了。”

    鸢孩僵硬地立住,听到平南之日在头上洒落阳光时微细炽白的音响,如蝉翼从枝梢上缓缓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脑里,一时间穷穷白白,干净成冷茫茫一片。他盯着小菊,看见小菊那养有尺长的黑亮发辫在她的头上如从崖头断落的绳子样坠了下来。辫梢上绕了红绳结儿,跌落时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飞的蝴蝶。小菊的发辫落在地上,盘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鸟窝,红绳结儿则极如窝旁艳丽的羽毛。鸢孩望着那个艳丽,还看见随着小菊发辫的断落,那粒子弹击中了正往门锁上垂挂的一叶一瓣的黄色小花。那朵将盛未盛的黄菊轻飘飘落在洞门下面,如浅落在阵地上的一团黄里含红的粉淡汁液,有微细如丝的馨香气味,在四号禁区满山遍野地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地扩了开去,溢满了一个世界。

    鸢孩的枪落在了地上。

    黄黄也前所未有地突然反叛地狂吠着朝鸢孩扑了过来,撕咬声把那温红的馨香,震荡得起起伏伏。

    十一

    一段时日之后,因为中国和某些国家共同签署的某项条约中的第七条,四号禁区和别的一些禁区一样,阵地封了,驻军撤了,成了新开发的国家森林公园。络绎不绝的游人从这儿爬上峰顶观赏日中瀑布时,桃红李白、山青水绿的气息,就淹没了鸢孩、小菊、妮子及黄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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