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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寂寞之舞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开始或者结尾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少校郭松刚的命运就在这时进入了尾声,同时,也拉开了关于命运的真正序幕。

    多少年月之后,对于整个世界来说,这一天都是无法忘怀的一日,犹如历史上被永载史册的事关世界各民族命运的重大事件。当这段时日所有国家的所有报刊、杂志进入各自国家历史的档案之后,谁有幸翻阅其中任何国家的任何一页,都会感到有股震颤的力量被尘封在发黄的纸中。但是,当年这段炎热的夏时,东方这块被人家神化、巫化的土地上,无人知道也正发生着一场惊人的事件。就是这一天,驻守在中国某山脉峡谷导弹部队的发射一营,如往日一样,在晚上九点三十分熄灯休息,各连排也都很快地齐步走着步入梦乡。只有哨兵的脚步声,仍像落入水面的船桨样,使潮湿的声音在营部周围,有节奏地起起落落。空气中,有鱼塘的腥味。营部以东山坡上的一连、二连、三连的红色瓦房,在腥味中显出深灰的颜色。各连营房前的单杠、双杠、木马及晾晒衣服的铁丝拉绳和砖砌的一溜儿晒鞋的架子,都在静夜中歇息安卧,一动不动。能听到空气游移的细微响声,也能听到树叶在月光中磨擦的幽怨私语,还能听到夜莺在十里之外山谷中的呢喃鸣叫。远处,通往这里的公路,像水浸的一条黑色布带,蜿蜒随意,遇物赋形。近处,草和树木,脱去白天的炎热,在夜晚散发着蓝绿的气味。有只从草地走出的野兔,大摇大摆地到营部面前的一片沙地平场上,东张张,西望望,然后绕开哨兵的脚步,径直到营长郭松刚的窗下,奇怪地站一儿会,看那扇半开的纱窗数秒钟,打下一个轻巧、响亮的喷嚏,突然撒腿向北跑去,像受到某种惊吓一样,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宛若一路撒下的豆粒,叮叮当当落在营部门前的月光下面。

    就是这一瞬间,营长郭松刚突然从硬板床上折身坐起,急快地拉亮电灯,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他在床头愣了片刻,旋即穿衣下床,抓起武装带、手电筒和他当排长时就已开始使用的黄哨子,从屋里冲出来,朝野兔跑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是他惊动了野兔,还是野兔唤醒了他),立刻连续不断地吹响了哨子。像汽笛长鸣一样,转瞬间,这条山谷便充满铜黄的哨音。整条山谷,在他的哨音中,哆嗦着颤抖起来。

    营部的哨兵是有三年军龄的山东潍坊地区的一名老兵,他军旅经验丰富,军事素质上良,听到哨音后,朝营长这边跑了几步,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快疾地跑去。到一连他破门而入: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二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三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三分钟后,全营官兵集合在了营部的平场上。在值班连长的口令声中,所有的士兵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整理着衣帽。这时,三连的志愿兵饲养员,从鱼塘那边的猪圈旁跑将过来,有一只鞋子跑丢了,他到队列的末尾收住脚,揉揉眼,嘟囔说“拉他妈啥儿紧急集合呀,我脚上肯定流血啦”。话刚落音,有个人在他腰上猛一脚,要反抗发作时,回头一望,踢他一脚的竟是营长郭松刚。

    他二话没说站进了队列里。

    营长一脚踢完就迫不及待地到了队列前。营长在队列前压着嗓子,前后共讲了半分钟的话。在这半分钟里,队伍中先还有些穿衣扣扣的声,可他第一句话一讲完,声音便都僵住了,像凝住不动的云样硬在队列的半空里。营部前廊下的一个灯泡是由教导员拉亮的。三分钟前,教导员从营长的哨音里起了床,有些生气地说老郭,你想拉紧急集合也该提前给我说一声,我虽不是少校军事主管,可还是发射一营的中校党委书记呢。

    营长没有生气。营长把他所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几句,教导员顿时呆若木鸡,脸色白亮,如持霜的月光落在他那张瘦脸上。

    “是真的?”

    “千真万确。”

    “不会吧?”

    “一点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这个。”

    “要出了差错呢?”

    “我姓郭的用军衔、用人头去顶着。”

    到这儿,中校系扣子的手在胸前不动了,脸上的惊异由白变成冰青色,人就像木了一般,呆呆地扭动着,回过身不知干什么,却把廊下的电灯拉亮了。拉亮了才意识到,夜间一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是绝然不能有光的,于是他对少校努力释然地说:“想不到,真叫人想不到——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要管规定,只要能打赢,只要部队拉入阵地,能又快又准地把导弹竖起来,一声令下能把导弹打出去。”

    郭松刚看见教导员说这话时,把第三只扣子扣到了第二个扣眼上。

    看见了所有士兵们的脸都像不久前教导员的脸色时,少校营长把目光盯到了站在各连最前的三个上尉连长的脸上去,他发现三连长和教导员一样扣子扣错了,一连长穿戴整齐,军姿严整,脸上却是淡然稀释的笑。那笑的后边,郭松刚知道是对他向大家通报紧急情况的不信任,是对他郭松刚的不信任,是他郭松刚对自己梦中突发在西半球的战争的恐慌和过敏。郭松刚没有对那淡然的冷笑做出任何反应。他没有时间再去向连长、排长、士兵们过多的证明他急情通报的确凿和真实,就像最先感到了地震来临的人,没有时间再和人们去讨论地震降临之前诸多征兆一样,郭松刚以最简要的神速,明确了各连的实战任务,最后下达了“发动汽车,进入阵地”的口令,以为部队会如往日演练一样,迅速地扩散开来,各就其位,两分钟之后,登上汽车,向二十四里外的导弹阵地迅速进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下达了命令,部队的官兵却无一人动弹,和没有听见他的命令一样。

    郭松刚朝营直属的汽车排长走过去。

    汽车排长是有十五年军龄的老排长,是由汽车老兵转为志愿兵,又由志愿兵转干担任汽车排长的。他在发射营的资历,比教导员早一年,比营长早三年,仿佛是一片树林里不是最高,却是最粗的老树,在任何风雨面前,它都比别的树木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往日,这样的情况下,命令下达之后,最为先行和紧张的该是他汽车排长和他的汽车排,因为从营房到导弹阵地的这段路程,靠的是汽车排的六辆大卡车。

    郭松刚冷冷地盯着汽车排长。

    汽车排长说:“营长,到底是真的还是演习?”

    郭松刚吼:“李大树,再不发动汽车,你就不再是发射一营的汽车排长啦!”

    叫李大树的汽车排长怔一下,猛地转身,拉一把身边的汽车教练班长,迅速往车库的方向跑过去。毫无疑问,事后汽车排长没有被撤职,但正是他这一跑,证明了发射一营所面临的军事形势的严峻性,使人们从木呆的怀疑中醒过来:即便是演习,他们现在该做的,也不是对营长急情通报的怀疑,而必须是对其命令的执行。否则,他们所面临的,将不仅仅是个人的撤职和生死,而是可能的一场战争时机的贻误和拖延,是不堪设想的后果造成的隐祸,甚至,是错失一个国家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的选择和确定——这话对别人,空军、海军、步兵和老百姓,听来都有耸人听闻之嫌,但对导弹部队、尤其是导弹部队中的这个发射一营,每一个士兵都不怀疑,这话里没含有丝毫的夸张和教育。从他们走进发射部队的新兵连开始,当他们看了一九四五年美国在日本的长崎和广岛那两枚原子弹爆炸的内部黑白影像资料之后,他们谁都坚信不疑,他们深居在山脉中的这支队伍,同样有着左右世界命运的可能和力量。

    事情就是这样,偶然而又盲从。形同一次军事的集体梦游,部队很快地依照建制登上汽车,像故事的速度一样,向山脉的四号禁区开始进发。山谷中的营房丢在身后。路两边的树木被疾速行驶的车队一一抹杀。月光在车轮下被轧得又薄又软。草地里的野鸟,被坚硬的汽车声砸得四处乱飞,只有活跃在这个夏夜的猫头鹰敢于在汽车迎面灯光下睁着惘然的双眼。营长和教导员坐在最前的指挥车上,颠荡的二十几里山路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事后许久,在基地司令的亲自盘查中,少校能够回忆到的仅是这么几句。

    教导员:“老郭,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玄。”

    营长:“教导员,我是军事主官,军事上有天大的事情我姓郭的都顶着。”

    教导员:“我不是那意思,出了事情还是党委集体负责任。”

    营长:“你比我在导弹部队时间长,你知道,就怕过了今夜,我们发射营连出事负责的机会也没啦。”

    然后,车队过了一座沟桥,驶进了四号禁区。禁区内是沙土车道,沿着沟底起伏延伸。路边和山坡上的茂密松树,在允许范围内的微弱灯光里,在月光乳白山坡上,呈出浓烈的黑色。禁区外边左侧的村庄里,有激烈的狗吠。车轮下沟底的溪水河道上,有清明的水流。就是在这里,在这河道拐弯,路也拐弯的地方,他们行驶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六十公里对于夜深人静急行军的一支机械化又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并不算太快,何况,他们又要争分夺秒地进入导弹阵地,使每个士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操作发射状态,完成全部的发射准备。可就是这个时候,行进的车队中发生了一丝意外,宛如车轮一不小心开进了一个浅浅的水坑一样。

    营长和教导员坐在前排沉默不语。指挥车后边的通讯联络员扶着车栏到前排,对营长轻声急切地说,六号车拐弯时有个兵的头摔到了车板上。

    教导员问:“严重吗?”

    联络员说:“不停地流血,他们想停车包扎。”

    营长说:“放屁。还以为这真是演习呢,慢一步进入阵地,完不成发射准备,要的可不是一个人、一个营的命。”

    教导员说:“通知他们,不能掉队,就在车上急救包扎。”

    没有谁能想到,命运是被偶然中的偶然构成的,而且,许多时候,偶然中丝毫不含必然。发射一营是在深夜一点二十七分三十秒到达四号禁区中一号阵地的。阵地上的阵管连,在部队没有达到之前,已经接到少校的电话通知,已经完成了启动阵地的管理准备。待部队下了车,很快地也就踏入了一号阵地的二号洞库。深隐在这座山脉中的这座导弹阵地——洞库内灯火通明,钢筋混凝土的洞壁上涂了绿漆,使那灯光显得柔和而又明亮。在恒温和恒湿的主洞里,那枚最为先进的大型号远程导弹,如同睡熟的巨蟒,安静而又祥和。但是,这一夜,一点四十五分,它被发射一营唤醒了,像巨蟒睡醒后开始了如蛇一般灵动的活动一样。

    全部的过程,都在少校指挥的口令声中进行,如同一台交响乐都在指挥的指挥棒下。阵地里低沉轰鸣的发电机组的隆隆响声,把配电房洞壁上挂着的水珠,震得沿壁而落。阵地两边的地缆电线,在那声响中,有轻微的晃动,使电缆线上那层潮润的薄尘滑动的纱绸样落在地下。从主阵地笔直向东X米,就是竖井的放射架。少校郭松刚就站在放射架的指挥台上,他着装严整,表情肃然,中等略高的身材,在那1.5平方米的圆台上挺胸而立,像有了生命的一具直立的活动雕塑。而他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则都是发射架的钢铁森林。那森林中的每一根林木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方或圆,再或三角,都涂着最新技术生产的防锈漆,一律是浅得乳白的混合色,像被月光照透了的云。少校的口令就是穿过这片夜云色的钢铁树木,而指挥着发射营的每一个发射的号手和操作员。

    “二号手——准备!”

    “一号手——开始!”

    “四号手——上!”

    “三号手——瞄准!”

    “五号手——启动!”

    “各号手汇报”——

    一号手:“2064!”

    五号手:“2064A,2065B!”

    四号手:“8000公里甲,12000公里乙,16000公里丙!”

    三号手:“精确——0.001!”

    二号手:“一切正常——状态——甲!”

    “各号手注意,第二步操作开始:一号、二号、三号——启动!”

    少校的口令声和各号手的应答声,在这个山脉的最深处、心脏里,宛若轻重有序的雷鸣,白亮亮地朝四处扩散,撞在发射架前边的钢林上,又弹回来落到后边钢林上,使那声音愈加的轰鸣和嘹亮。每一个在阵地洞中的军人,都仿佛是置身于旋律中的一个音节,他们的心跳、呼吸、动作,都随着那连续不断的口令的旋律在运动和操作。

    谁都知道,到了一个非常的时刻。而这样一枚导弹,从主阵地的平台运送、连接,到竖井中的起竖、瞄准、测试,再到在发射架上完成一切发射准备的每一个环节,除了在第三步的四号手误报一次数据以外,没有发生任何差错。他们用了最短的时间,每一组数据都达到了最精密的限度。当这枚导弹在完成起竖和测试,完全进入发射状态之后,发射一营的全体官兵在刚要松下一口气时,守在阵地高频电台旁的教导员出了一身冷汗。

    早上六点三十分的新闻联播,果然乌云压顶般报道了一条令世人震惊的消息,那消息的内容和少校营长向一营通报的急情一模一样,而他国之战的开始时间,也正是郭营长吹响集合哨音的三分半钟之前。

    冷汗之后,教导员迅速从电台室跑出来,到发射架的指挥踏板上,惊喜地说:“老郭,新闻联播报道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营该立大功了,你郭松刚也准要记功加上晋级了。”

    那时候,少校正在核查汇总数据的精密度,他听教导员的话,手里的汇总仪差一点从发射架上掉下去。盯着教导员的脸,他说你说啥?教导员说新闻联播报道了,连他们使用导弹的枚数型号和炸死炸伤的人数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呢。

    郭松刚的脸白了:

    “教导员,我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教导员的嘴角挂着笑: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郭松刚说:“我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教导员又笑:“当了旅长别忘了我就行。”

    郭松刚跟着苦笑一下,突然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粒,他把汇总仪啪的一下扔在指挥桌面上,说,“教导员,快——在六号车上碰伤的那个三连的老兵怕是不行了。要抢救不过来,我们就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处分我怕还要连累你。”他快疾地说完,从发射架那钢铁林地的缝隙中如猴子样爬下去,撒腿就沿着洞道往阵地外面跑,身后留下一路震荡的巨响和教导员及一营所有官兵那惊异、木呆、惘然、白亮的目光。

    于是,一道闪着电光、划着弹道的身影,开始了交响乐尾部的苍凉演奏。

    后事

    有三种疑问,少校面对旅长和基地司令等一级又一级上司的提问,他无从回答,也无从辩解。一是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那场属于别国的战争敌情?更何况他得到情报的那一瞬间,整个民族和这支军队的最高领导都还在睡梦之中,对所发生的事情还处于一无所知,而你却已了如指掌,这其中的机关是在什么地方?二是你接到了谁的起竖导弹的命令?而真正实战导弹的起竖,甭说你是一位微粒少校,就是一名将军,又有谁敢擅自下达一言急战通知?三是六号车上的三连,三次请求停车对头部摔伤的战士进行包扎,你为何三次拒绝,从而延误抢救时间,致使这一山东潍坊的优秀老兵,年仅二十一岁,就如早晨的落日一般不应有地结束了他含苞欲放的年轻生命。

    面对上校、大校和将军们的反复提问,少校营长意识到他酿成的大祸决非是失误和过错,再或严重错误那样的评判能够结论。

    郭松刚陷入了泥沼般的懊悔之中。在将来的岁月里,人们来重新审视过去的历史事件,这一年的它国之战给这个民族所带来的醒悟,会使人们重新结识一个天才的英雄,当人们举着鲜花到一个老人面前,重新赞誉他当年的壮举之时,人们不会记起他当时所遇到尴尬无奈的任何细枝末节。而那时,最为容易被人忽视的,是少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亡者的后事。最为切实具体的,是那位牺牲的老兵的父亲马上就要从山东老家赶到发射一营。

    处理后事的一切安排都由教导员前后左右,而少校在上校参谋长、大校旅长的分头谈话询问之后,他苦苦哀求,重又回到一营,目的是要亲自给老兵的父亲赔罪解说。而今日的现在,老兵已在营部后面一间闲置的库房里安然躺下。今天他的父亲赶到营部,不久,他将由那位乡村老人伴随着走进城里,火化后躺在一个精小的骨灰盒里魂归故里。太阳已经高悬,七月天气中的酷热,在这座山脉中开始劈剥剧增,那些被晒蔫在路边和营院中的槐叶、榆叶、楝叶,都已同山坡上萎缩的小草一道,开始在炎热中耷下脑袋。昨夜昂翘起它们深绿的脖颈,眼下已经无力地软弱下来。空气中鱼塘的气味更加浓烈腥稠。知了的叫声,苦闷焦躁地在树与树之间响来走去。郭松刚最后走过烈日,去那间被整成太平间的营部库房看了死去的老兵。他躺在那间房子的中央。原来堆在库房里的,连养猪、种菜的农具和一些盆盆罐罐、水桶料缸,都不知被码到了哪里。屋子里宁静无比,有一股潮暗的阴气。十几个营、连、排统一由战士自己制作的花圈摆放在老兵的周围和库房的门口,两个三连的哨兵带着黑纱在门口守灵站哨。营长来的时候,他们向营长举手敬礼,那动作虚幻缥缈,仿佛怕搅醒了他们睡熟的战友。

    郭松刚没有还礼。

    他们又一齐立正,说:“营长好!”

    郭松刚淡下脚步,望望他的士兵,迈腿走进库房。老兵躺在他睡过三年的那块铺板上,身上盖了一面新白的床单,床单上又盖了一面上级组织下发至连队的制式军旗。透过那红亮的薄绸,能看见白布上闪着有一层浅青的虚光,还能看见,白布粗粝的线头,架空着红绸的光滑。陪营长来看老兵的是中校教导员,他立在营长左侧,二人在老兵的铺前半晌无语。

    纸扎的花圈上,有一股淡淡的凉气。

    营长慢慢掀开了盖在老兵脸上的旗和白布,他看见那绷在头上的白纱仍还一圈圈地裹在老兵的额上,除了白纱留下的一丝如深夜寂静的不安之外,老兵的脸别无他样,完全如睡熟因为无梦而无表情的面孔一样。轻轻地又盖下白布和旗子之后,直腰时营长的腰脊上发出了挤压变形的咯咯嘣嘣的白色声响,脸上的肌肉撕布般响着颤抖了几下,他便用牙齿咬着下唇,制止那种撕裂的颤抖。

    教导员说:“我有责任。你别老是自责,别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你一人身上。”

    营长说:“老人今天就到?”

    教导员说:“应该在今天白天赶过来。”

    营长说:“我想见他一面。”

    教导员说:“你见他是不想让后事顺利嘛。”

    回到了房间,少校郭松刚开始坐在床沿不知所措。他从旅里明令的反省中要求回来,除了继续反省,就是等待必要时向老兵的父亲下跪赔罪。他知道那所谓的必要,就是惯例中死者的家属提出过多政策以外的要求时,以期真诚的赔罪,获得妥协的谅解。

    郭松刚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就像他没有经过真正的战争一样。

    教导员有过三次处理后事的经验,就像他有过三次调动的经验一样,每一个环节他都谙熟其过程中的可能和意外,所以他向营长下了命令:

    “没有我的通知,你别从屋里出来。”

    他就那么呆呆地抱头坐着,本想考虑一下自己下一步如何解释那三个共同的询问,可脑子里出现的却永远是睡熟在无梦状态中的木然的面孔。他没有料到一个人头在行驶中和车厢碰了一下会带来死亡。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进入阵地,起竖,瞄准某一目标。他已经完全被突发事件有可能引来的战争所控制,就像一个人陷入了臆病之中一样,在想象与现实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从他入伍开始,他就生活在对导弹的恐惧之中,因为恐惧,又使他开始敬仰;因为敬仰,自然使他进入了某种坚定;因为坚定,又反而使他智慧。而坚定和智慧,又把他推入一种思维的怪圈,从而使他变得盲目而又胆大妄为,竟敢把生活中那句“导弹是我手中枪”的军营俚语变为现实,起竖导弹如操枪训练一样随意而自然。现在,郭松刚回想着死亡老兵那张再也不会有所表情的木然面孔,开始意识到他作为一个发射营长,就像种田的一把好手,去做了教书先生一样的阴差与阳错。他是导弹部队自己培养的第一代硕士研究生,他在一所有二十六个国家院士的工程学院学习导弹生化专业时,就曾经是所有军兵种必须完成的步兵共同课目的优秀学员,而对其自己生化专业的痴迷更宛若一个热爱作画的孩子对五颜六色的着迷一样。可是,他毕业分在生化研究所,第一次在协助生化实验中,把沉淀时间的九十七秒钟,误写为九十一秒钟,从而使那次耗时半年的实验在接近成功时,又一次以宣告失败而结束。这样的实验,失败就像学生作业中把加号写成减号一样,本是一件见怪不怪的常事,所领导除了找他谈话,让他写了一份检查之外,并没有给他什么处分。然而,半年后在充实基层干部的军官流动中,他却被从那座省城,调到了这座山脉深皱中的发射一营。

    调动本是一种事业的滑坡,然令人意料之外的是,郭松刚竟从一个副连长走向营长,从一个中尉走向少校,这三级晋升,正常时间是九年或者十年,而他,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其原因,除了他在这个营有最高的学历之外,人们没有想到一个学习导弹生化专业的人,会很快酷爱导弹发射,会在三次实验发射中,指挥若定,且竟有两次在发射之前的十几分钟内,排除可怕的线路故障和元件错位,避免了导弹的自焚爆炸,使那两枚导弹,完全按时射出并命中靶标。

    他被导弹部队司令握手接风,亲手从中将手里接过了大功的荣誉证书。

    没有人怀疑他是最为优秀的发射营长。

    也没有人相信,今天他会落到如此的境地。在一营,他住的是套间宿舍,外面的房间里除了床、桌、脸盆和墙上的各种人员和武器的实力报表及导弹发射部队的一些深奥的专业书籍,还有日常步兵共同课目训练的挎包、皮带、哨子,再就是随手扔在桌面和窗台上的几个烧杯瓶子。而里面的房间,仅有六个平方,除了便池和水管之外,其实也是一间库房。这种带厕所的套间,只有他和教导员才可享用,而其余副营职干部,一律都是单间房屋。房子里热得无以言说。汗从郭松刚扶着下巴的胳膊上流下。他想打开电扇,却没有抬手去墙上按一下开关。他想喝水,却没有起身动一下杯子。从窗子里望出去,能看见去参加旅工作组特意到一营蹲点整顿的动员教育大会的官兵,着装齐整地朝山坡下一连的会议室默默走去。因为老兵的父亲还没有赶到,老兵还静躺在库房的花圈中间,为了致哀,所以营连的一切活动,都不再伴有口令歌声。少校隔窗相望,看见了部队的阴郁沉闷,因为自己的过失,正如浓云一般在四处弥漫。他从床沿站了起来。本来看见三连的加注排长领着几个兵抬着从城里运来的冰块往老兵的尸房去时,都朝这儿望了一眼,及至他想隔窗说话,他们却都又扭回了头。他感到了一股痛心的寒气,汗凝在了额上脸上。抬走的冰块在他眼前如月落一般消失远去,脚步声凌凌乱乱,由近至远。

    老兵的父亲也该来了,从县城的火车站到这不过三百来里,坐一夜火车,天亮到站,无论如何这时也该到达一营。想到我应该去公路边上等着老人,待老人一到,就向老人赔罪,哪怕向老人跪下。

    少校要去开门时,却从门缝挤进来一张纸条,打着旋儿落在脚前,捡起来一看,上边写了六个字——千万不能出来!

    屋门被从门外锁上了。他在门后盯着那纸条怔了一会儿,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回身又坐回到床沿不久,听见了有汽车喇叭的响声,从沟口的路边传来,尖细中有些沙哑像喇叭的哪儿有了裂纹一样,慌忙趴在窗上张望,又看见一声尘土飞扬的喇叭声,像从土地中突然飞起的一块石粒,生硬地从他窗下飞速而过。接着,从门缝那儿,又落下一张纸条,上写着——千万不要趴在窗上张望——郭松刚又往窗外看了几眼,最后似乎听到了营部外边隐隐约约有了女人的哭声,如一条决堤的河流,快捷急速地朝着营部这儿飞泻而下。跟着,那哭声就不再单纯是一个女人的悲呼,而是一片由远至近痛哭的海浪,有力地拍打着他的窗户、墙壁和门框。他明白来处理老兵后事的不再是一个老人,而是由老兵的父亲、母亲、哥嫂和小妹等。仔细再听,仿佛那浪涛般的哭声里,还有一个男孩的叫声。营长知道,那男孩的叫声可能就是老兵时常念叨的小侄儿。他立在屋子中央,知道老兵的全家都已从山东赶来,知道老兵的后事,将可能不再仅仅是亡者的一场后事,而可能是生者的一场悲凉的争斗。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当儿,那水流般湍急的哭声愈来愈近,似乎已经流进营院里边。似乎还能听见教导员、副营长和三连干部们每人搀扶着一位老兵的家属,劝解的声音隔三差五地从哭声的缝隙中挤将过来,且在那劝解的话后,他听到了一个男人对他郭松刚的辱骂,说我日他祖先,我弟弟死了,我要不亲眼看着有一个人被判刑蹲监,我这做哥的就撞死在你们发射一营的砖墙上。随后,郭松刚还想捕捉听些啥儿,却被更为嘹亮的号啕完全湮埋去了。就在这时,他额上汗如雨注,整个衬衣都被汗湿时候,他的身后又有了细微一个响动,像一片树叶飘着落在地下。回头一看,又有一张叠成三角的纸片落在门后。有些迷惑地去打开纸片,那上边的话已经不再是通常的语句,而是一道冰冷的命令——

    马上给我躲到你的套房里!

    少校嘴上挂了一丝冷笑。难道我在这儿会有人把我吃了?敢进来把我活活打死?他这样嘲弄着那纸片上的命令,眼睛却看了一下套间的那扇褪漆的红门。

    哭声越来越近。

    我就站在这里看谁能把我如何。

    哭声已经到了营部教导员那边的房前。

    难道一场后事能比一场战争更为恐怖?

    哭声到了营部中间的会议室下,像一场风暴袭击着会议室的门窗。他听见了门窗受到拍打后的哐哐当当的响叫。好吧,我就呆在这儿,等着老兵的家人冲将进来,揪着我的衣领,向我质问要人,让我在他们面前跪下赔罪。

    哭声卷过了会议室,到了副营长门下,叮叮咚咚,再过一间房子就到少校的门前。宿舍门都已开始被哭声推得晃动起来,像深夜的大风卷在门口。

    哭声淹掉了营长与副营长之间那间营部值班室。营长的门开始如有人拍打一样啪啪地响个不停,门后灰尘跌落的声音像瓦片从房上掉下一样。隔着门缝,他看见老兵的十几个家人中,女人悲痛欲绝,男人愤怒异常。若不是有营里干部一个个搀着拉着,也许那些男人们早已暴跳如雷,早已冲到屋前,把脚踹到了门上窗上。

    终于,他们到了门前。

    窗台上的一个烧杯瓶子被哭声、唤声、脚步声震得滚落下来,碎在了水泥地上。

    果然有人踢了一脚屋门。

    营长要去开门。他朝前走了两步,手扶着门扇时,手指在门后的拉柄上僵住了。又有一张纸条从门缝哗啦一下落在了门后的垃圾斗上。他猜想那纸条是刚刚塞进门缝,因为慌张才没有落下,这一会儿他一动门它就落下了。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纸条。他似乎不看那纸条就知道那张条上写了啥。他只在那纸条上迅速瞟一眼,就猛然转过身,朝他的套间疾快地走过去。

    走进套间,他砰砰啪啪把套间的屋门锁死了。

    他明确无误地知道最后落的纸条上,肯定是写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从屋里走出去,都不能开门看一看的新的命令冷语。少校背靠在屋门上,手摸着墙壁拉亮了灯。待套房里一片光明时,外边的声响似乎被挤得弱小下来,似乎那声音被引导着从他窗前朝躺着老兵的库房走过去。

    他心里开始静下来,宛若一片杂乱敲打的锣鼓歇了息一样。望着套房里的一切,他没有立马开门出去观望。把目光落在架在便池上的那张长条桌上,他看见了他所谓的业余时间都花费在其上的那一片玻璃杯子和实验剂。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杂货铺样没有落手之处。试管、杯子、酒精灯、天平和实验剂多为绿色、红色和无色液体的试剂水及墙上挂的实验图和图上密密麻麻的方程式,还有他从生化所带来的导流器,鹅颈管、鸡头瓶、分管器,与他休假时自购的棒槌瓶和喷酒灯,绝缘手套和防蚀膜,等等等等,使这间停用的厕所,在他的生化专业搁置为业余之后,成了他完全情趣的消遣地和游乐园,是他精神的一处跑马场。闲暇时候他就在这儿打发时光,进行各类有用无用的调试和实验。他在这儿调配的一种醋精在一大口锅中倒上一勺儿,可以让一个连的人酸得吃不下饭。在这儿反应出的导弹某部位的用油则完全达到发射使用的实战标准,只是他无法证实两种反应方程的根源而不敢真正把那浅青的流体注入导弹第六十二部位的三十七号注射孔。他已经是战略导弹部队的发射营长,他的专业是指挥导弹发射,而不再是导弹生化研究。这个小小的实验研究室,仅仅是他某些时候,想起所学专业而感到寂寞时,关起门来静心的好去处,就像爱赌的人的麻将屋,爱锻炼的人的健身房,瘾君子们深藏着的一个吸烟处。

    桌子上所有的玻璃器皿都在灯光下闪着柔美的光,白亮、淡黄,还有些粉红和紫色。阴凉的气味从墙角的水管那儿向外扩散着。为了房间潮湿,他在地上垫了三寸厚的白石灰,又在生白灰上铺了一层砖,使这间屋子夏天凉而不潮,冬天爽而不燥。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器皿和液体,他闻到了一股他熟悉醉人的酒精味,呈青呈绿如轻烟一般在灯光下面飘,看见他已经实验了半年的一种生化的剂液瓶上有一粒黑点,不知是一粒尘土还是一只夏蚊子。那种被他暗自命名为GSG·TC的实验最怕有蚊蝇的爬落和传染,可他没有动手去瓶口把蚊子或污垢的东西打掉或抹去。他盯着实验瓶上写的GSG·TC没有动。GSG是他名字拼音guosonggang的大写字母的缩写,TC是导弹生化某种实验的英文缩写。他把这种实验命名为郭氏生化实验过程。他在这种过程中如吸烟喝酒样消遣和享乐。他希望实验成功,他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失败。因为那过程给他带来了乐趣,使他在这偏僻的山脉中比一营所有的人过得都踏实和丰富。不过,他还是应该去把那蚊子或污垢打掉或抹去,毕竟一次实验过程就要耗时四个月,一百二十天。他朝那瘦高的特别玻璃瓶前走过去。

    他看清那只是从房顶落在瓶口的一粒土。可正要把土粒抹去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里。他清晰地听见了从营部后边库房那里传来了山呼海啸的号哭和吵闹。他看见从窗里飞进外间屋,又从外间传进套房的吵闹声,犹如疾风样从门缝挤进来,形成一股股黑色的气流,在屋里旋转几圈,停在长条桌的上边,把所有的器皿都吹得动荡不安,把所有的流体都摇得荡荡晃晃,其中两种实验液开始因为摇晃而生出满瓶的气体泡沫,像被震荡的啤酒和汽水。

    他努力地把耳朵竖在门后边。

    教导员和副营长及三连长们的唤叫声响亮刺耳地传过来,完全把那号哭的声音盖下去,及至他想听清他们是说了一些啥儿时,那老兵家属的哭声、骂声又把他们说话的声音压下了。少校听到了一场声音的血战,看见吵声、骂声、劝声、哭声、辩解声、质问声在老兵的尸前扭打不止,砰砰啪啪,把那十几个花圈上的花叶撞得满库飞落,红绿一片。

    他没有再做任何犹豫,拉开套房门,从床上跳到桌上,从桌上跳过窗户,便往营部后边跑过去。

    午时的日光在山脉的阳处烧成通红的一片。库房前的两棵山槐不断有耐不过酷暑的黄叶飘下来。郭营长跑到这临时改为太平间的库房里,看到安静像月光下的水样漫溢着。屋里原来静躺在军旗和白床单下的老兵已经人去屋空,摆在周围的十几个花圈也都不在了。有两个新兵正在打扫太平间,正在把太平间变回到库房那模样。他们把老兵睡过的床板收起来靠在门后边,把原来库房中的凌凌乱乱,一件一件从房后搬回来。看见猛冲进屋里的营长像突然刹车一样栽在屋子里,两个新兵和营长一样惊呆着。

    ——老兵哩?

    ——走了呢。

    ——去哪了?

    ——到城里火化了。

    他们说老兵在冰块和花圈陪伴下,他的老父亲一到就装上灵车往城里开去了。说陪着老兵去城里火化的有教导员、三连长和三连他的同乡卫生员。

    营长问,老兵的家属都去了?新兵说:老兵家里没啥亲人了,自小就跟着父亲长大,来办后事的只有他一个六十岁像是七十岁的老父亲。

    营长惘然迷惑地在从太平间又改为库房的屋里立一会儿,便默默地往营部那里走回去。从屋里走到太阳地,他站在日光下,回身又眯着眼睛问,老人看见他的儿子哭没有?说了啥?那两个新兵说,报告营长,老人看见他儿子躺在这儿,怔了怔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只要他不是为了自己死了就行;另一句是快去火化吧,这么热的天。营长问,他没哭?其中一个新兵说,老兵的父亲没有哭,只是眼里流了泪。

    营长回去了。

    郭营长到自己房前并没有发现门外上了锁。他一推屋门就开了。看了看门后的垃圾斗,那叠着的纸片还扔在斗边上。捡起那纸片打开来,才知道那是营部值班室为了不打搅他,从门缝塞进来的电话通知:

    营长:

    接旅司令部电话通知,请你务必在处理完老兵的后事以后,尽快返回旅里,总部机关有首长到旅里,要亲自和你谈话,也请你务必认真考虑,回答好上级首长有关起竖导弹的询问。

    少校郭松刚仿佛已经预知了什么似的,仿佛打算不再回到发射一营似的,在落日之前,怀着诀别的心情,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将被子卷起来堆在床头,用报纸在被褥上盖了一层,将墙挂的挎包、水壶、武装带、集合哨等七七八八的零碎收到一个纸箱里,把纸箱塞到了床铺下。最后,他到套房站一会儿,挑了几种必须扔掉的装有青白液体的鹅颈瓶,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到鱼塘边的荒野之处埋掉了。那一片荒野,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有人去重新进行挖掘,像考古人员的重大发现一样,小心而又谨慎。在那深埋在地下有透明流剂的鹅颈瓶子走进豪华密封的实验室的时候,少校走后这里发生的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会重新获得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

    少校到旅部去接受更高首长的询问了。他离开鱼塘之后不久,鱼塘里的鱼全都翻着肚子漂在水面,白白花花一片,腥味漫天飞舞,兵们目瞪口呆。然在全营官兵都围着鱼塘不知所措时,那些翻肚的鱼却都又陆续醒转过来,如睡了一觉样,几分钟后又都钻回到水里去。

    鱼塘就在一、二、三连房后那片低洼的沟边。

    旅部在几十里外的另一片山脉中的禁区内。

    保安连

    我原来是保安,后来是班长,现在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了水转——给你说,现在我是保卫科长了。

    你说的那个科长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撤职了,就像一颗流星一闪也就落了样,被开除公司卷着被子回家了。我知道他是大学生,转业军人,在部队干过一营之长呢,可咱这儿庙小装不下这么大的神。他以为他转业到这儿是让他练兵打仗呢,是让他来保家卫国呢。是来当英雄勇士呢。他错呢,保安就是给公司看家护院,就是让闲人免进,小偷莫入,内贼莫出。说难听一点,就是公司养的看家狗。可惜他压根儿不懂这一点。他以为他转业到公司当了保卫科长是从营长提了团长呢。

    我们公司可是大公司,大得如一片新栽的树林中的一棵几个人抱不住的参天大树样。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利税都来自我们公司。要没有我们亚太通讯器材公司,什么市长、市委书记吃香喝辣,坐豪华轿车,出国旅游,想他的蛋吧。信不信由你,我们公司的产品遍及全国,出口东南亚,说不定你或你老婆用的手机和BP机电池都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呢……

    好,听你的,咱还是回头来谈我上一任的保卫科长吧。他是秋末初冬来到我们公司的。有天刮着风,黄沙天气,我们都猫在屋里头待着,公司的副总气气派派进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单瘦儿中等个,脸上有些饱经沧桑的模样儿,看人时总要盯着你看几秒钟才会看另外一个人,像要把对方通过眼睛吃进肚里去,吞到心里去。不用说副总进来我们都站起立正了,这是我们保安们军训时统一规定的,就像部队的兵们见到官时要立正敬礼一样儿,只是我们这礼节只献给公司的总经理,对别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则一律零礼节。当然,对外国的技术人员见了也还是要立正致礼的,这是公司规定的,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国外资本,国外技术。一句话,咱们吃的是外国人的饭……你看,我又说远了。我刚才说副总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穿了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式半毛的绿军衣,当然是干部服、军官装。

    副总说,这是我们新来的保卫科长。

    从此他就是我们的保卫科长了。

    副总说,以后你们保安直接归他管,他有权招聘你们,也有权解聘你们。

    这就是说,他不仅是我们的直接领导,而且也是我们保安们的皇上了,皇上就皇上吧,我们领的是公司的钱,吃的是公司的饭;他也是领公司的钱,吃公司的饭。他有权解聘我们公司也有权解聘他。其实他算不得皇上,顶多算公司的一方小诸侯。可这个诸侯了不得,我们起初真的把他小看了,想他不就是个转业干部嘛,如果他有能耐就不会转业到公司里,早就进了市委、市政府的机关啦,最不济也进个公检法。我们真的是把他小看了,就像看见一片云,以为顶多下点毛毛雨,没想到那是雨夹雪,是冰雹和雷电。

    副总走了,他从口袋取出一个花名册,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集中到宿舍前的篮球场,点了一次名,重新排了一次队,问了我们先前的值班情况,说原来谁是连长站出来。大家问什么连长呀?他说排长呢?大家说什么排长呀?他说你们没排没连呀?我们说我们执勤上班是三班倒,分了三个班,每个班有个班头儿。

    他在队前不再吭声了。

    不吭声儿想一会儿,他突然到队前看一看,又到队后看一看,指着在队列里站的那几个腰板正、脚跟齐竖在那儿像棍儿样纹丝不动的小伙问:

    ——你是退伍军人吗?

    ——是。

    ——你呢?

    ——也是。

    ——还有你?

    ——今年刚退伍。

    他的眼像吸铁石在沙堆吸寻铁渣样,一看一个准。当他走到我的背后时,我把胸脯挺直了,把脚后跟紧紧地拔在一块儿,双手的食指贴在裤线上。他在我身后看了好一阵,说你没当过兵,可你军训过。后来我问他是从哪看出的,他说我贴在裤缝的手掌太平了,每一个当过兵的人立正时双手都不会伸成平巴掌,而是窝掌儿。可那时候我的立姿还是把他感动了,他和我都没想到,这一感动就成了他的接班人——也是掘墓人。

    他说,你参加过军训吧?

    我说我原来是一家工厂的保安室主任兼民兵连长,到军分区集训过半个月,工厂倒闭了,我就到亚太通讯公司了。

    他说,大家注意。凡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向前三步——走!

    有五个小伙向前走了三步。我向前走了一步半又停下了。就这样,他来的第一天,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编成了一个连,三个排。连长由他亲自兼。三个排设三个排长,三个副排长。我就当了副排长。排长负责日常保安工作,副排长负责保安们的内务和卫生。而他自己,不仅负责全公司的安全,而且还亲自负责我们的军训。他把我们当成你们部队的一个连队了,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像你不该把黄牛当成老虎样,你不能忘了我们是老百姓。那一天,来自黄河故道的尘沙飞舞,漫天灰黄,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除了值班的,全在篮球场上直直站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屋全都腿麻了,没有一个人不说一句他妈的。你现在要去我们保安宿舍找,第一张床上都还有大家骂的他妈的像破袜子烂鞋一样扔在床下边。我们已经知道新来的保卫科长的厉害了,可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厉害得像狼吃了小鸡、鸭子后还要吞刺猬。

    第二天,公司是八点钟上班,他七点五十分到了我们的宿舍里,看见去接班的保安员还在床上懒睡着,看见大家鞋、脸盆、毛巾、衣裳都随意乱堆着,没有像昨天第一次进来那样惊惊怪怪皱眉头,却在屋门口大声命令说,五分钟内起床穿衣叠被子,十分钟内洗脸刷牙整内务,十五分钟内到篮球场上集合完毕。

    有人说,科长,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他说,没有吃就饿着。

    自然,那五个退伍兵在十五分钟内都到篮球场上集合了。我也在十五分钟内到了篮球场。其他人都用了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最长时间的是王师傅竟用了二十八分钟。王师傅是我们保安上的老门卫,将近五十岁,是公司刚成立就招来的合同工,算我们保安队的元老了。他到篮球场上时,脸上挂着笑,对保卫科长说,我老了,和年轻人不能比了哩。你猜保卫科长说了啥?保卫科长站在队列前,脸上平平静静,不青不红,说王师傅,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哩。你以后就不用和他们再比了。

    王师傅很高兴。

    保卫科长说,算我对不起你吧王师傅。

    王师傅站到队列的最尾上,说这有啥对不起,体谅我一点就行了。

    保卫科长说,真的对不起你了王师傅,你不用再往队列里站了。以后再也不用站了。

    王师傅一怔,怎么了?

    保卫科长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再是保安了。

    王师傅瞪着眼,你说啥?

    保卫科长不紧不慢,你被开除了。

    王师傅吼,你凭啥?

    保卫科长说,就凭你迟到了整整十三分钟。

    王师傅说,就凭这你就开除我?你以为这保安是你们家的碗和筷子呀?不用了想扔就扔、想踢就踢呀?

    保卫科长说,不服气了你可以到公司去上诉、去告我。我做错了公司可以开除我、撤销我。

    王师傅在队尾把胳膊一甩,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说完王师傅就离开队列了。离开队列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个保安员推了一车迷彩服,是部队发的那种训练服,是保卫科长给我们带来的军训工作服。其实穿上那衣服我们也差不多就等于是穿上寿衣了。可我们不明白,领衣服时大家都还对他心存感激哩。我们一人领了一套,王师傅眼巴巴地站在边上看着,当车上还剩下一套时,王师傅很可怜地站到了他面前。

    王师傅说,科长,把衣裳发给我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保安连的人了。

    王师傅说,我改了不行?以后积极一点不行?

    他说,法有法规,军有军纪,你走吧。

    王师傅说,咱们这不是不是你们军队嘛。

    他说,从我来到这儿,保安连就是军队了,就必须按条令、条例办事了。

    王师傅说,我老婆下岗,孩子上学,一家人就靠我这份工作呢。

    他说,你应该早点想到这。

    王师傅说,现在晚了?没有一点松动了?

    他说,军令如山倒,宣布了,就没有半点松动了。

    王师傅说,侄儿,那我真的就去告你了。

    他说,王师傅,你去吧,要么撤了我,要么开除你,你让公司决定吧。

    王师傅就慢慢离开那算做操场的篮球场。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保安都眼里酸酸的,望着王师傅远去的背影,像因年迈被赶出雁阵的一只老孤雁。有几个人到保卫科长面前替王师傅求情,说把他留下吧,给他一次机会嘛。他说我没给他机会吗?昨天下午排队是不是他从屋里最后出来的?大家说,就再给他一次吧,家里有难处,都是凭这份工资过日子,现在找工作比去山上找个恐龙还要难。他说都不用说了,谁嫌纪律太严可以和王师傅一样离开保安连。便一片哑然了。

    也就在他的口令声中开始训练了。训练他妈的那个严格除了军队的营房里,满天下你都找不到。他敢让大家一口气立正一个半小时。让那些分不清左转、右转的人左手上抓一块青砖,右手上捏一块红砖,左转时把红砖向前伸,右转时把青砖向前伸,这样半天下来,两块砖把人的胳膊吊肿了,打死了也能记住左转、右转的方向了。有一个来自江西山区的保安员,生来背就弯,走队列时总驼背,还有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你猜怎样收拾这个兵?不是兵,是这个保安员。——他用木板做了一个十字架,横的和肩膀一样宽,竖的上至头,下过腰,把十字架木板贴在人家后背上,再用背包带捆在人家肚子上,就这样每次训练一捆老半天,整个半月不让人家卸那十字架……

    哎,你说,你们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吗?我们不信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儿,可那几个退伍兵都说部队就是这样儿。说不过他比许多部队训练新兵还要严一些。新兵都多大?十八九岁的小伙了。我们都多大?平均二十九岁半,只有几个没有结婚娶老婆,有几个人年龄比他还要大。你说他能这样训练大家吗?该这样残酷吗?他忘了我们是老百姓,压根儿不是解放军,把我们当军人训你不是要把狼当成绵羊吗?不是以为狼不叫唤就不咬人,不张口就是羊群了?

    对你说,我们尊敬他,可这个鸟人他就是一个法西斯让人无法尊敬哩。我们从一开始就盼着王师傅去一状把他告到地狱里。我们都知道王师傅的妹夫是总经理的办公室主任,是贴身秘书,连我们总经理有时候去找小姐的地点、时间、人员安排都是王师傅的妹夫安排的。我们谁都知道总经理和王师傅的妹夫是啥关系,可我们谁都不和保卫科长说。我们等着他一脚踏进一个陷阱里,像过去的猎人在树林下好套子,蹲在边上等着狐狸或熊、再或野猪往那陷阱的套子里跳。

    我们等了好多天。

    有一天王师傅回来了。他回来收拾被子离开我们保安连,开始从一个门卫变成了公司的一个清洁员,扫马路,清垃圾,又脏又累,工资又少了一百多。说真的,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怀疑保卫科长也有铁硬的关系埋在公司里,或者说,这年月邪气旺,可邪不压正的时候也总还是隔三差五会出现。我们就是从王师傅彻底离开保安连那天开始从心里怕了他。大家对他服从了,就像一个人当了兵你不能不服从你们常说的那套铁的纪律一样儿。每一次看见王师傅推着垃圾车,拿着铁锨、扫帚从你面前走过去,把人家丢的果皮、纸片,还有宠物屎和鸟粪往一块扫着、铲着,你就像上了堂思想课,入心入肺,使你不能不服从他的领导和管理。咳……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人是金身,权力就是金钢钻,道理就这么简单,你不服气还真的不行哩。

    我们保安连没有人敢不服从他。一星期后赶到月底发工资,连里五十几个人,有三分之二的奖金被他扣掉了。他有一个小本儿,是牛皮纸黄皮笔记本,上边有每个人训练时迟到、早退的一览表,还有大家内务卫生情况登记表,比如谁的被子叠得和方砖一样儿,谁的被子哪天没有叠,哪一天谁的鞋不穿了不是并排放在床下边,而是一只床下、一只床前乱扔着,还有牙膏、牙刷、毛巾是不是按军营的连队那样摆放着,是不是牙膏头儿和牙刷头儿都向上,并且都向床的外侧倒靠着。我操,就这些鸡零狗碎,柳枝槐叶,全都他妈记在他的本儿上。那整个就是一本他妈的变天账,谁的名字下边有几个字,谁的奖金就被扣掉了。

    实话说,这人整个就是他妈的一个穿过军装的神经病,是害了军人的哪一种不治之症才从军营发落到我们公司的。随便拉个医生一号脉,准会说他得了啥儿军人症。有病你就有病吧,把保安队当成连队就当成连队吧,有三分之二的人被扣奖金就被扣奖金吧,问题是他听说总经理在一次什么会上表扬了他,说保安队一到他手里变得虎虎生气了,变成军队了,这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他竟借此变本加厉了,决定要在半个月后进行一次队列表演、组织一次小型阅兵,让总公司的上层领导都像将军样坐在主席台上检阅保安连。他说他已经给有关领导汇报了。除了阅兵,他还要研究发明一种保安设置,不是大城市十字路口半空的摄像装置,而是一种通着电源的凹凸镜,只要把镜子装在需要的地方,在值班室的镜前就可以通过放射电源看到凹凸镜中抓到的一切信息和影像。他把这套装置叫“凸凹镜影装置”,说一旦研究成功,要比电子录像设备便宜一百倍。总经理当然对他的设想十分赞成,说真研究成功公司可以批量生产。但总经理可不是一个头脑发晕的人,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永动机,不会相信水里加点什么化学产品就可以当汽油。总经理说,不过你的本职工作是保卫,是公司的保卫和安全,是抓好保安连的训练和建设。

    阅兵就这样定下了,时间定于下月十五号,他要求每个保安,每人每天最少要加班训练两个半小时。

    我们说加班加点加奖金吗?

    他说有一天真打仗了你们还要奖金吗?

    我们说我们是公司的保安不是军队的兵。

    他说在公司在我手下你就是一个兵。

    我们说我们要不加班加点你把我们怎么办?

    他说王师傅的结果你们全都看到了。王师傅有关系才又做了清洁工,你们要没有王师傅那关系,将来是什么结果你们最清楚。

    我们说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罢训呢?

    他说他一天就能招来一百个退伍兵,他把退伍兵集合在一块,一天就能把他们重新训练成军人。

    我们只能听他说一不二了。遇到了疯子你不是疯子你就别活着,遇到了神经你不神经你就别在保安连。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他让我们每天晚上跑步五公里。五公里的越野不说,问题是他还让我们背上背包。为学打背包,保安连发生的故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真的认为我们每个保安和他一样都有了神经病——有一个郊区姓刘的保安员,不知怎么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拉紧急集合——我操,先前紧急集合这话我们一听见,就像听说谁亲眼见恐龙下蛋样,现在竟真的叫人身临其境、兵临城下了——一听说要拉紧急集合,那一夜小刘和另外几个保安员竟通宵没有睡,前半夜就把背包打好放在床头上,一夜坐着,等他突然在门前吹他那个黄铜哨。

    那个黄铜哨可真把我们害苦了,尖利、嘹亮,还有些高亢,它一响起来我们保安连每个人的神经就不能不绷着。可就在那半月里,说了你也许不相信,睡到半夜如果谁一翻身,床腿要像哨子那样叽一声,屋里会有好几个兵——啥他妈的兵——会有好几个保安从床上突然坐起来。那个哨子让我们吃尽了苦,受尽了难,可我们发现保卫科长只要把那哨子一噙在嘴上,他那略黑的瘦长脸上会很快泛起一层暗红的光。当他用哨子吹着口令,让我们训练队伍或者长跑时,随着他的哨音,他额门上和脖子里的筋会突然鼓起来,跳舞样起起落落的。那时候,这个保卫科长就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他是你们部队上的一个连长、一个营长、一个团长。胸膊挺直、脖子梗着,目光炯炯有神——那个字是念jiǒng呢还念jiū?咳,我总是把它念成jiū——说起来大专毕业,可咱读的是电大、夜校,毕业考试时有几门课都在考场上作了弊……对,他就是我们说的那样儿,大伙只要在他的口令下训练着,说粗些,他就会兴奋得像和女人做爱将要高潮一模一样,满面红光,心花怒放,人便精神得没法儿说。

    我这辈子没有当过兵,遇到这么个人,像走夜路时遇到了一个鬼。问题是他这个活鬼是你领导,你不仅甩不掉他你还得服从他。有两个保安吃不了这苦辞职走掉了。走掉了,第二天他就又带来两个退伍兵。还有几个不听命令——啥他妈命令,就是不听使唤,顶了一句嘴,他一次警告之后,第二次再犯,他就又把人家开除了。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月我们保安连就是一个月的集中营,大家都是囚犯,只有他是狱警兼着狱警长。真是天大地大没有公司对我们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他对我们的仇恨深。半个月时间总算过去了,十一月十五日摇摇晃晃过来了。

    十一月十五日就是他定的阅兵日。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像没料到一棵树会在无风的天气突然倒下样,谁能想到他将近一个月的努力和训练,都是在给这一天挖陷阱,下套子。这已经是初冬天气了。我们按要求上午八点钟列队集合在操场上,为了精神,大家都单穿了他发给大家的迷彩服,年龄大的至多下身又穿了一件秋裤什么的。谁都没有想到,那天的天气会变得那么冷,早上起床东边城外还有一片日光哩,到我们集合完毕了,太阳和贼一样不见了。天空灰灰蒙蒙,阴得像是泼了墨,微风吹着,人冷得就像打摆子。按计划我们八点集合,八点三十分开始阅兵。在那所谓的操场边,昨儿天就摆着一排桌子和椅子,这天一大早,保卫科长又亲自接了电源线,装上了喇叭和麦克风,还在桌子靠后的半空埋了两根木柱子,拉了一条大横幅。横幅上的字一共九个——保安连首届阅兵大会——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我们对保卫科的意见是一箩还是一筐,可毕竟今天要坐在这儿看我们各种队列行进的是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还有国外的几个投资商。按他在动员大会上的话说,我们明白我们所代表的不仅是我们保安连,而是全公司的精神和气质。所以到我们列队完毕时,在他的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之后,我们每个保安都精神抖擞了,浑身都是力量了。也许这次阅兵之后,总经理一激动会给我们加工资,会给我们发奖金,最少每人会再给我们发一套样子不错的保安服。谁知道呢,但我们相信那个从来都是一出门就坐上八十多万元的大奔轿车的中年人,不会像保卫科长那样对待我们的。官越大对百姓越好、将军不爱军官爱士兵那样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准备好了一切,已经站在操场上等了十几分钟,我们知道老总们和那些据说是德国人的老外们马上就要从那栋全玻璃建筑的房里走出来,像去喝功夫茶样来品尝我们的脚步了,来看保卫科长一个月的努力,向他们交上的作业了。

    我们站成三行,一行十七个人,统共五十一个保安,完全和你们部队上人数不算太多的连队一个样,由高到低,平肩挺胸,横看是行,竖看是线,那队列就如是站在提前划好的三条直线上。他——保卫科长那当儿,不消说他比我们都激动。那一天,他穿了一套新军装,扎了新腰带,穿了新皮鞋,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样。短发头,红脸膛,脸上闪着亮堂堂的光。当我们列队完毕时,他又亲自去检查了主席台的座位、麦克风和桌上摆的各级领导的姓名牌子和茶杯。这些工作本来都是由公司办公室的人办的,然而他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仿佛预感到正在航行的船就要搁浅样。

    我们已经站着等了二十分钟,那栋几乎纯玻璃的楼房前,除了停了几辆轿车,仍然无人出来。

    保卫科长的脸上有些隐隐的不安了,原来那层红润的兴奋也成了浅白色。公司大院刚才还匆忙走动的工人和机关人员也都转眼不见了,院子里和要关门的公园样,除了落叶的树木和不落叶的冬青,剩下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我们都看见王师傅在远处朝我们这儿望了望,挎着他的铁簸箕朝办公大楼那儿走去了。办公室里的两个衣着漂亮的服务员,她们已经把上好的茶叶撮进了杯子里,手里提着水瓶,望着大楼,只要看见总经理们从旋转门里一出来,她们就可以打开瓶盖倒水了。

    可总经理们直到八点三十分还没有从那走出来。我们每一个人的脚都站麻了,腿像木棍一样。有几个离退休的人原是要看我们阅兵的,可他们等不到老总们出现就又各自回去了。天冷得很,竟他妈下起了毛毛细细的雨夹雪,有细盐粒似的小球儿落在我们身上噼里啪啦响。我们都看着保卫科长,这次所谓阅兵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不用说他心里比我们急,不停地扭头朝着大楼那里瞅,每扭一次头,回来他的脸上就会多出一层焦虑加黄白色。

    有人说,到底来不来?

    他对着那人道,在队列里不要乱讲话。

    又有人说,连长,站这儿我们快要冻死了。

    他说,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你算什么兵。

    我说,科长,都八点四十了。

    他低头看了一下表,终于让我们稍息后,自己朝大楼走去了。他去得快回得也快。走回来唤了一声立正,他说总经理正开会,五分钟以后就到。

    又过了十分钟,总经理们还没有从那走出来,大家又有些着急了,他让大家原地踏步跺着脚,自己又往总经理办公室那儿跑过去。这次从办公室那儿回来,他是跑着回来的,没到操场他就向大家扬着手,不消说是公司的会议开完了,阅兵马上就要开始了。那时候,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半,操场的水泥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有些滑,他到大家面前立正时差一点摔一跤。不过总算熬到时候了,大家可以在总经理面前表演了。每一个人都又笔直地立正着,在他洪亮的口令声中如一个士兵那样竖在寒冷中。脚是木的,脸是冰的,手是麻的,可我们的心里却热热乎乎,像你们的小说中常说的,内心的激动如热流在我们保安们的脉管中激越地流淌着。

    我们等待着总经理们从那玻璃大楼的旋转门中走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像初冬的那场冰粒样一粒一点地走过去。你猜我们这次又立正站着待了多久,整整等了二十分钟,那大楼下的旋转门里仍然没有出来一个人。公司的院里已经有了一层白,满地都是初冬的青冰粒儿。我们知道,就是老总们这时从那儿出来,我们也不可能在结冰的地上走队列,不能在冰上左转、右转和变幻队形正步走。有人在列队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说科长,你还把我们当人不当人?让我们在这傻等呀!

    这当儿,你想也想不到,科长也一直笔挺地立在队列前两眼盯着办公楼。听了那人的一句骂,他扭头望望大伙儿,看大家都已经动怒了,有人索性蹲了下来,有人索性从队列中走出去,站到宿舍前边那两个服务员身旁,还有人跺着腿说日他娘,老子不干了,我就不信不干这保安就会饿死到这世界上。

    总之,乱套了。

    总之,队伍解散了,无法收拾了。就是这时候,不是老总他们出现,而是保卫科长撕着嗓子,连天扯地地唤他的口令了。

    他唤——立正!

    他唤——向右看齐!

    他唤——向前看!

    又唤——目标,总经理办公室楼前——齐步——走……正步——走!

    不知道他这一会儿想了啥,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怨恨和愤怒,但不安和焦躁却是一层一层挂着的。想不到,他竟如总经理已经到了操场一样,开始组织这支队伍行进了。我和许多人是在队伍向办公大楼那里齐步走时又插进队伍的。我们完全可以不插进队伍里,但我们想知道下一步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他的口令在公司大院尖厉得如刀子样飞过来,飞过去。我们每个人的脚步,在他的口令声中先是生硬、热疼,最后到如往日训练一样灵活了。我们是从院子中央开始正步走的。正步走的脚步声齐整、亮堂、如一片锤子同时一声声砸在冻地上,待到办公楼前花池和旋转门的中间,我们在立正的口令下面站住了。大家都等某事情的突然发生,虽不知道那件事情是什么,但一定相信接下去肯定不是阅兵了。实话说,我们都看见他唤口令时脸上不再有指挥千军万马那样的激动和兴奋,而是木然和冷峻,像那个天气中丢在地上结冰的一块薄木板。我们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把我们这支队伍正步走着带到办公室楼下,是想激起老总们的某种情绪,让他精心训练,准备了一个月的阅兵能够如期进行,不至于使他作为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太尴尬,太没有面子了。可他哪里知道,保安连在公司里不是生产车间,不是销售科,不是财务科,在老总们的心里可以有你,也可以没有你。他以为保安连是部队的侦察连,是部队里的正规军,想让工作的中心围绕着你,错了吧。是野猪你就别充老虎,是野鸡你就别想当凤凰。这是通讯器材总公司,这可不是你们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部队呢。

    他在办公楼下用力唤了一句立——定!然后,然后他对大家说了一句,同志们请放心,我们一个月的训练不会白训的,今天的阅兵马上就开始。

    说完,他推着那旋转大门就进去了,样子似乎是他上楼去命令总经理们必须迅速出门检阅部队样。

    总经理的办公室在二楼。在二楼西边的倒数第二个门,上去楼梯要在走廊上走很长一段路。不用说,在办公楼执勤的人是我们保安连的兵——我又说成了兵。我们压根不是兵,与军人八百竹竿够不着,我们都是从城、乡招来的临时工、保安员——事情接近尾声了,故事到了最后了。我实话对你讲,那时候他走进经理办公楼,我们就预感到他是走进了自己挖的陷阱里,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子里。那时候,我是第一个从队列里出来的,跟在他后边,想一清二楚看出一个结果来。说白了,就是看热闹,看笑话,像看一个人演戏从角色里走不出来一样叫人开心哩。紧跟着,又有几个从队列里出来,随在我后边。我们都小心地随在他身后。你猜怎么着?打死你也猜不着——

    他从楼梯上爬到二楼,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突然立下来,像一个士兵到了将军门前那样突然立下来,双手向上抬,到头上把帽子整一下,又把衣领整一下,再同时垂下来,把衣服拉了拉。后来我知道他这是在整理军容呢。他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转业的军人了。把老总当成了一个将军了。整完军容,他开始以你们军人那种标准的步伐从走廊的这头朝着那头走,那步子就和天安门广场上去换哨的士兵的脚步一模一样,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办公占着一层楼。平常走廊上的安静就像楼上没有人,掉下一张纸片,就会当里当啷响,这一会儿他以一个军人的标准步伐朝西走去时,走廊里有节奏的响声如工厂里夜深人静时的汽锤一样。首先被惊动的是专门为经理们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她从一个小屋走出来,盯着他就像盯着天外来客样——就是像盯着天外来客样,你可以想像一个人日常走路时,直着你们军营操场上的脚步走在大街上,会让多少人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哩。我敢肯定,你在大街上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路,谁见了谁都会说你是神经病。

    办公楼里暖得很,刚放的暖气在走廊上烫得人都浑身痒。

    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就那么神神经经走过去。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一个副总经理把头探出来。他看见那位副总时,你再猜猜怎么着,他不再齐步走了,竟突然改成了正步走——啪!啪!啪!他就那么正步走着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抬脚落步,又啪的一个立正,抬着右手呼的一个敬礼,接下来,惊天动地大声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准备检阅完毕,应到人数五十六人,实到人数五十一人,在各处值勤四人,生病请假一人——请指示。

    总经理的办公室最少有四十平方米,其实也是兼着一个小型会议室。他正步走进去时,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正在让几个老外吃西瓜。初冬的西瓜都是从海南岛那边运来的,红瓜瓤像是凝固了的血。满屋子里都是西瓜的香甜味。他们又说又笑,彼此的热情、客气像是一团有光无热的火。不消说,这时候他们的会议已经开完很久了,因为每个茶几上都有几块西瓜皮。也不消说,他们要研究的事也都双方满意,达成协议了,因为那几个外国人脸上和我们老总脸上挂的是一样的笑。一句话,老总的办公室里温暖、热闹,每一个人都心情愉快,情绪很好,可这时候保安连长进去了,有板有眼地向老总致了报告辞,让我们老总猛地一怔,像电影上两个人正要拥抱时发现两个人的中间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似的——就这么一个情况,就这么赶巧得不合时宜,一个屋子哗啦一下安静了,老总、副总、外国人都目瞪口呆了。

    当然,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我们总经理。总经理把手里的瓜扔在老板桌上,慢慢拿起放在桌角的热毛巾擦了手,擦了嘴,又把毛巾轻轻搁在桌子上,不紧不慢说:

    ——不是说过让你们再等一会儿嘛。

    你再猜猜怎么着?你们都猜猜怎么着?他,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竟仍以军人的姿态、军人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离总经理更近些,又啪的一个敬礼报告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从早上八点整等到现在的十点十五分,保安连全体士兵都在楼下等着,他们以军人的尊严,希望阅兵能尽早开始。

    报告完后,他把一直敬礼的右手放下来,笔直地立着,人如旗杆,目如明珠,望着老总,既无请求之意,又无马上退出的意思,那坚定,那自信,已经不再是他希望老总去阅兵,而是他以一个军人的尊严去逼问一个不是军人的大老总,你说我们老总能吃得消吗?能不发火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将军?你是大校师长还是上校团长?是穿军装的营长还是一个连长?你连一个士兵都不是。你是一个转业军人。你是公司的一个保卫科长,是一个管几个保安的小干部,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老百姓。我们都在门口站着。都看见了老总的脸成了青白色。这时候刘副总从会议室的边上出来了,就是第一次领他去我们宿舍那个刘副总,具体负责公司安全工作的副老总。他一边向保卫科长走过去,一边向着保卫科长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不知天高地厚了是不是。

    保卫科长扭头望着刘副总,我以为他要发脾气,没想到他修养那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修养那么好的人。这都是你们部队培养出来的——他望着刘副总,半旋身子,脚跟靠拢,又是一个敬礼,平平静静地说如果停止阅兵,也请首长明确指示。

    刘副总反而无言以对了,拿眼瞟瞟老总不说话。

    老总已经完全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了,他朝刘副总和保卫科长摆了一下手,比保卫科长修养更好地坐下来,在皮转椅上动了一下身子,温文尔雅地拉开抽屉,翻了半天,拿出几页信纸,朝写字台靠保卫科长这边放下来,慢条斯理说,这是你到我们公司一个星期后,你们保安连写给我的告状信,上边列举你十条做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不合适的理由。你们保安连五十几个人,有三十八个人在这上边签了名,按了红手印,占三分之二强。原来我以为这么短时期,这么多人告你是有人组织策划的,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的确是亮的——你的确不合适再干亚太通讯器材总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你可以离开这公司重新穿上军装,再次回到部队当营长、团长、师长、将军什么的。

    保卫科长木然地立在那。总经理屋里所有的人都木然地立在那。

    总经理说。你走吧,你已经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

    他说,那凸凹镜影装置不搞了?

    总经理说,你伟大,你天才,回你们部队去搞发明创造吧。

    他就这样被撤销保卫科长职务了,被开除离开公司了。我对你们实话说,总经理拿出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的,由被他开除的王师傅设法亲手交给了总经理,那三十八个保安签名也是我策划的。

    我没想到总经理那时候会把它拿出来。

    事情就这样,他走了,我当了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那个被他开除的王师傅又回来当了保安连的指导员,我们现在每天睡懒觉,不训练,工资比他当保安连长时每人多出一百元,大家都说我比他干得好得多,多得多。说实话,我没觉得哪儿对不起他,想一想,我的确比他能干得多。多得多。

    他是个蠢人,弄不明白你们部队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军人。好笑,真的好笑呢。

    撤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问,怎么没意思?

    她说,我想离婚。

    你胡说什么呀。

    我想了好久了。

    你肯定发烧了,我摸摸。

    别动。我真的想离婚。

    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想离婚。

    再说一遍。

    我说过几遍了。

    为啥?

    你别把孩子吵醒。

    哎,你说我做那幼儿小便报警能用吗?

    能。

    孩子发烧它也报警吧?

    报。

    我把它改进一下,让它报警时响音乐。

    不用改了,我想离婚呢。

    为啥?口口声声,就是想离婚。

    我当初选择错了,我想改过来。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写作业,错了改过来?

    我不该嫁给当兵的。

    晚了,来不及了。

    能来及。

    对你说,上个月我们连在导弹发射中集体立了个三等功。

    你别给我说这些。

    队列比赛我们连全旅第一呢。

    你别说这好不好?

    我是一连之长,这是我的功劳。

    我烦你说这些。

    说别的吧,领导和我谈了想提我当营长。

    不说别的,我们就说离婚。

    看来你是铁心了。

    我想了几年,从领了结婚证就想。

    因为分居?

    不是。

    因为没钱?

    我没那么俗。

    那……你有外遇了?

    我没那么俗,可你有那么俗。

    分居、钱、外遇,都不因为你为啥?

    我不知道我为啥。

    不为啥,就是想离婚?

    对。

    不行。绝对不行。你跪下我都不答应。

    离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我不要。那些存款也给你。

    不要。

    房子也给你,我只要孩子。

    你想都别想。

    我要想。我天天都在想。

    想了也白想。

    那……孩子也给你,我只要我孤身一人。

    你是生病了,中魔了,需要把你送到神经病院看一看。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说,我又有一个理想实现了。

    可我的理想没实现。

    我当发射营长了,整个基地最年轻的发射营长呢。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评上高级职称。

    不是。

    是啥?

    离婚。我不知为啥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想闹离婚。

    离婚是你的理想?

    我就想孤身一人,上班下班。

    你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要答应和我离婚,房子、财产、孩子、存款,什么都归你。

    我要不答应呢?

    那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谁折磨你了?

    我自己。

    你背后肯定还有一个男人。

    说话要有根据。

    没有你就不会这样子。

    新婚之夜我说过我想离婚那话没?

    说了,可你说不出为什么。

    现在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休假前,我又在那间屋里搞实验,你猜怎么着?

    你别把话题岔开来,我们正说离婚呢。

    是说离婚?

    是。

    我只给你说一句话,说不出原因,你给我跪下我都不答应。

    房子归你,存款归你,财产归你,孩子也归你,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要孤身一人,上班和下班,和这世界上谁都不来往。

    喂,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有。

    啥意思?

    你没来部队前,我们到戈壁滩上进行最新型号的导弹发射实验,没想到导弹在发射前十分钟出了故障,观察室里正坐着中央首长和中央军委的大将,专家们个个急得满头大汗,连我都不敢相信最后那故障原因竟然是我找到的。

    军委首长和你一块合影了?

    中将司令员搂着我的肩。

    这就是意思?

    对军人来说,这就是意思。

    对我来说,离婚才是意思呢。

    你说,生活到底有意思没?

    不好说。

    离婚吧。

    你还想着离婚?

    死了我都想离婚。

    真的?

    真的。这是心里话。

    要离婚我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

    你会答应吗?

    只要离婚让我孑然一身,独自上班、下班,啥条件我都答应。

    房子归我。

    哎。

    财产也归我?

    对。

    孩子呢?

    你不带了我带。

    他是我的血脉,我当然要带。

    归你。只让我想孩子了能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们有多少存款。

    一万多块钱。

    一万几?

    一万二。

    就这么一点?

    还能有多少,我一分都不要,全归你。

    除了这些,要离婚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再给五十万块钱。

    多少呀?

    五十万。

    五十万?

    我没向你多要,只要了五十万,要拿不出来你就别想离婚。

    我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当过那么多年兵,结果会变成一个无赖呢。

    你知道我是被处理回到地方的,我除了部队那一套,训练、发射和业余实验,我什么都不会——最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爱,我什么都不愿干,从我现在的年龄算起,没有意外,最少我还能活三十年,加上养活孩子上学、读书,一年一万五千块够我们用吗?三十年我给你要五十万算多吗?可我要再活四十年、五十年呢。

    你不是男人,哪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样子。

    给不了五十万块也可以,你重把我送到部队上,你让我第二次入伍,我就和你离婚。

    靠女人养活,靠女人生活,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猪。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了,像猪就像猪,像狗就像狗。

    喂,他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问你,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这是以前我问你的话。

    他说,现在是我问你。

    她说,昨天,孩子在班里考试得了第三名。

    他说,你说到底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你去孩子屋里看看,老师奖给他一个小红花,他规规正正贴在墙上呢。

    他说,你别岔开我的话,我问你生活到底有啥意思呢?

    她想了一会,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吧。

    他说,我想离婚。

    她一怔,你说啥?

    他说,我想离婚。

    她说,你再说一遍。

    他说,我忽然想离婚。

    她说,你不是说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这工作有意思,你很喜欢吗?

    他说,我是真心想离婚。

    她问,为啥?

    他说,啥也不为,我就是猛然体会到了孤身一人的好处了。

    她说,你刚上班一个月,就在公司有了……外遇?

    他说,我没那么俗,没那么有福气。

    她问,到底为啥呢?

    他说,你后半生的愿望不就是想离婚?

    她说,我是。可你不是。

    他说,我现在是了。

    她说,要是我变得和你原来一样不同意呢?

    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财产、存款、孩子全都归你。想孩子时你让我回来看看就行了。

    她说,你肯定有病了,神经上有病了。想离婚了,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把你领到医院看看病。

    他说,你抓紧和我离了吧,夜长梦多,别过些日子我又反悔了,不离了。

    她说,要真这样,那就离了吧。

    他说,抓紧写离婚协议书吧,你去把纸笔拿过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她笑了,说没想到你还会幽默。

    他说,纸在桌上你去哪里找?

    她说,我来取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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