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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军旅系列 正文 村长与乡战

所属书籍: 和平军旅系列

    一

    村长老蔡叔决定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支部会,把村干部全都召集在一块,摆事实,讲道理,经过耐心地说服教育,才把大家说服了,思想统一了。

    会议自然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村委会就在村西原来的小学里。后来老蔡叔把准备盖村委会集资的钱在村南山坡上盖成了小学,把小学改成了村委会,这样一个颠倒,一个置换,小学搬进了新房,村委会搬进了小学的老危房,因此,他得到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的表扬,成了全县抓乡村教育的典型。

    老蔡叔是全县抓乡村教育的模范村长,老蔡叔就不能不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里。老蔡叔用半个月的时间进行了认真观察,发现郭老师的确精神上有些问题,他总是在上课时领着班里的孩娃不上课,到校园里以体育课为名,把孩娃分成两拨,一拨是好人,一拨是敌人,一拨是蓝军,一拨是红军,两拨儿攻山头,炸碉堡,捉内奸,庆胜利,和真的打仗一样,闹得校园里尘土飞扬,欢声笑语。校园已经不再是校园,而是了乡村的戏园子,是乡村早些时候游击战的土战场。老蔡叔为此感到特别伤心,不说你郭老师,可你这样耽误的是下一代,是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孩娃们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正是成长、学习的好时候,哪能经得起你一日一日这样的延误呢?

    老蔡叔去找了郭老师,说松刚,你不能这样啊,县长和县委书记都要树咱们小学为贫困山区自费办教育的典型呢,说只要下年小学升乡中的平均分数一上去,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就把咱们村办教育的事迹报给地区,地区教育部门一同意,一签字,咱们村就成了地区的典型了,就有几万块钱的奖金呢。

    郭老师说,你放心,老蔡叔,我保准下年让大家的考试分数都上去。

    老蔡叔说,能吗?你这样领着孩娃们闹。

    郭老师说,不是闹,是实践。实践完了要给他们布置作业哩,要每人写一篇日记哩。

    老蔡叔对具体的教育方法并不懂,但他明白一个真理,孩娃们不天天待在教室,趴在他给孩子们新做的柳木课桌上,那是绝对考不出好成绩的。后来,他又找了郭老师,郭老师说让孩子们有体验,才能写出好作文。再找郭老师,郭老师又说,让孩子们到大自然里去,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到这里,村长老蔡叔开始怀疑郭老师脑子有问题了,或多或少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怎么会天天都领着孩娃做一次、两次打仗游戏呢?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教孩娃们打仗时,自己还亲自参与,指挥完好人指挥敌人;指挥完红军又指挥蓝军,弄得自己一身泥、一身水,还躺在地上哈哈笑。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有一次全天不上课,让孩娃们丢下书包,带着干粮,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以一棵大树为目标,把孩娃分成四个小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出发,遇河趟水,遇崖爬藤,看哪个小组最先找到哪棵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的老柏树。结果呢?结果孩娃们从天亮离开家,到月亮升起都还没目标。半夜他领着孩娃们回来时,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全村四十二个小学生,有三十七个衣服挂破了,有九个布衫丢掉了,有十二个走时穿一双鞋子,回来时只有一只,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脱光过河时,衣裳、鞋子全被冲走了,回村是借了别的孩娃一件大布衫。这一下全村各个家长都有些生气了,都去找了村长老蔡叔,都说郭老师哪是老师呀,他是精神病,不把他换掉我们就不让孩娃上学了。

    村长老蔡叔彻底生气了,他第二天一早端着饭碗到村南小学里,把饭碗摔碎在了郭老师面前。

    “你到底还想不想当老师!”

    “我怎么了?”

    “你昨天带着孩娃去了哪儿?”

    “练找点,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和吃苦精神。”

    “找啥点?是找一棵老柏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孩娃们是都回到村里了,可要少掉一个哩?掉进河里淹死一个或在沟里摔死一个哩?要路上碰见狼呀野猪啥儿呢?不要说你这老师当不成,就连我这村长也当到了头。”

    郭老师倒是不发火,他说:“村长,你放心,我在部队什么演习没有参加过?你说那些我们出发以前全都考虑过了,都有安排呢。”

    村长火消了,说:“这样吧,你向我保证今后不再带着孩娃们弄你在部队学过那一套。要不然我就换了你。”

    郭老师反倒有气了:“那你换了我吧,只要让我教好,我就有我的教法。”

    老蔡叔一时没话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松刚呀,你是不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部队怎么会让你转业哩?你媳妇和你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和你离婚呢?真有病了你就给你叔说说,这儿没有外人。”

    郭松刚老师脸被气青了。那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提前到教室自己擦了黑板,准备上午学生们一到校,组织大家分级讨论昨天找点训练后各有什么收获,每个同学都写一篇心得体会,没想到村长一早找过来摔了碗,还说他有精神病。郭老师忍无可忍了。他立在教室门口,盯着村长老蔡叔,扶着教室门框的手气得叮里当啷直发抖。可面前是已经将近六十岁的老村长,是小时候他进城上学曾经一家一家跑着为他收过学费的老蔡叔。他实在拿他没办法,木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把教室的课桌一张一张掀翻在地上,大吼着说,“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因为精神病才被转业的,才和媳妇离婚的,才从城里又回到农村的,你让我教书了我就教,不让我教书了我去逃荒要饭行不行!”

    他唤着叫着,掀翻了十一张桌子,弄断了三根桌子腿,最后把墙上挂的黑板拉下来摔裂成两半时,老村长看见他唤叫得一嘴白沫,忙不迭儿冲进去把他抱住了,求他说:

    “松刚,你别这样,算你老蔡叔没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多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对不起你了行不行?”

    二

    村委会开在一个上午里,白光透过窗户照在原来三、四年级合用的教室间,把偌大两间屋子照得通体透亮,连裂墙缝中爬的蜘蛛、虫子的肚子都成白色了。这已经是仲夏,凉爽中含着炎热,来开会的村干部,像副村长、副支书、治保主任、妇女干部、经委会主任等,都在屋里拿着旧书、报纸当扇扇,只有村长老蔡叔一直在那闷头抽着烟。待他烟抽完了,扫一眼大家,明知道大家都来了,还是问了一句:“都到了吧?”

    副支书小秦,也明知道大家都到了,还是又站起来用手指点了一遍人头说:“都到了。”

    老蔡叔又问:“到齐了?”

    副支书说:“到齐了。”

    经这么两次问,来开会的村干部就都知道今天会议的内容非同寻常了,决不是传达乡里的什么文件,说说计划生育啥儿的。会议室里摆了两排孩子们用过的旧课桌,干部们都像学生样坐在桌子边,可老蔡叔没有像老师样坐在或站到讲台上的那张桌子前,他坐在前排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也正和大家对着脸,扫大家一眼,咳了一下,轻而严肃地说:“今天咱们开会,是商量一件大事,也是研究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不说也许大家都知道,国家要以教育为本,省里、地区、县上,一级一级都很重视教育哩,咱们村由于大家心齐路正,小学教育成了全县的典型。小学里不光房子好,课桌好,孩娃们的读书率是百分之百,而且老师——在全乡是独一份的,在全县是独一份的,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独一份的。小学老师,教一、二、三、四年级的老师是军官、大学本科,说还有一张研究生文凭呢,你们想想,这在全国,说不定在全世界都少见。那一次我给县里一汇报,县里马上就说要报咱们小学为地区的贫困山区教育典型,说这个典型一当上,地区要奖给我们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县里一分不截留,全都交给我们村。”

    村长说:“可是,现在郭老师有病了。”

    到这儿,村长不再说了,又点了一支烟,独自抽着,吐得云天雾地。他不说话,村干部就开始议论,就知道这是老村长让大家自由发表意见,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了。副支书小秦说,病了,啥病?难道是不治之症?三十几岁的妇女干部——村长老蔡叔家的远房侄儿媳妇的声音比谁都大,她说真病了?前天还带着学生们去山上训练哪,我家顺生跑丢了一只新球鞋,回来还说他们老师好。副村长说我早上还见他一个人在岭上跑步哩,那动作精精神神,胳膊拳头都在正腰间,猴似的,和他们部队上那样的跑步一模样。治保主任说,他有啥病呀,我来开会时还见他去村里代销点上买粉笔。就这样八舌七嘴,说了半天,没有人相信老师郭松刚会有病。

    最后就都鸦雀无声,把目光落在了村长脸上。

    村长拧灭了烟,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轻声说:“今天我们会议的内容,大家谁都不能说出去,回到家都要守口如瓶,谁说出去谁负责。说出去不光是对村里的教育有影响,更重要的是要毁了郭老师,要毁郭老师一辈子。”

    村长说:“郭老师得的是精神病。”

    村干部们一下都呆了,看着村长,就像要审视郭老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使会议室一下子变得如同没了人,连日光透过窗户的声音都清晰得如风从门缝吹过来。不用说,这会儿,大家都在等着村长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问题说得更清楚,问题的根据更明确。当然,村长老蔡叔也就如众所期地说了个一、二、三、四,谈了郭松刚当老师以来的诸种表现和村里百姓的诸种猜疑,最后提了几个问题。

    他说:“先说吧,郭老师教学生不是让孩娃们好好读书,考大学,当干部,光宗耀祖;他鼓动孩娃们长大都当兵。为了当兵咱们费心费力办这学校干啥呢?谁想当兵到镇上五十块钱买个中学文凭就够了。他还在孩娃们写理想的作文里,谁写想当兵多加五分,写想当干部扣五分,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病哩?好,不说这,再说他在部队上。在部队上,松刚可是个人才吧?立过大功,连导弹有问题时专家都要请教他,你们说部队不缺这样的人才吗?改革开放哩,人才是第一,电视上也常说部队要现代化,人才是第一。既然人才是第一,松刚又年轻有为,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他,那为啥又安排他转业哩?再说吧,转业也就转业了,为啥在一家工厂上班不足一个月,工厂就又不要他哩?是工厂不缺这样的人才吗?缺哩,就像咱庄稼地里缺水缺肥一样哩。还有,孩娃都快上学了,夫妻俩过着过着咋就离婚呢?连一句嘴都没吵,更别说打架了。要说,离婚也算常事,这年头,城里人嘛。可你们想媳妇要和他离婚,他反而不要房子,不要财产,不要一分钱,光着屁股手一拍,白去给人家生个孩娃,一转身就又回到农村了,回到村里了,这道理能讲得通吗?”

    最后,村长老蔡叔伤心地默一会儿,看大家还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老蔡叔便有些不高兴,如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威信样,他说:“现在,我也不敢真的断定他就是精神上有毛病,你们去个人,到岭上立着看看他在学校干什么,你们也就明白了。”

    村干部们都没动。

    老蔡叔说:“去呀!”

    副支书小秦就去了。小秦最年轻,二十几岁,又是老村长一手提拔的,他当然就去了。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郭老师在领着学生上课呢,一、二年级写生字,他在给三、四年级讲数学。听我到小学去看了,还趴到教室的窗户上听了听。老蔡叔说现在几点了,等下课铃响了你再去看一看。说话间,就如秋风一吹树叶便落样,下课铃声便飘将过来了,小秦就又跑去看看回来说,郭老师没干啥,在教室门口站着呢,小学生们不是上厕所,就是跳皮绳,或者在地上弹玻璃球。大家又都望着村长不说话。老蔡叔说我一点没说错,上课铃响你们就全都看到了。就等着。等到上课铃响了,小秦和妇女干部一块跑出去,又一块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果然呀,果然三、四年级在教室写作业,郭老师领着一、二年级去了村后的小树林。于是,大家把目光从老村长脸上移回来,彼此看一会儿,就都丢下老村长,往村后林子边上去看了。

    这个季节,村里人大都到麦田去浇最后一次灌浆水,村街上除了妇女、老人,几乎没有闲杂人。村干部从村街上急急过去时,老人和妇女很紧张,悄悄问是不是上边来人又抓计划生育了?村干部们说,别乱猜,抓计划生育的来了能不给你们说。老人和妇女就又都安心适意地坐在街上了。

    村干部来到村后岭梁上,果然就老远看见郭老师带着他的学生们在树林打战争,好像是进攻和反进攻的演练样,他站在树林的一堆高处,手里拿一支小红旗,一支小蓝旗,当他的蓝旗一挥,十几个一年级的学生便在那片树林的深草中埋藏起来了,红旗一挥,二年级的学生便开始从树林外匍匐着朝树林里边走,他们手里举着木棍,端着乡村常见的那种自制手枪和木刀,边前进,边唤叫,叽叽哇哇,呢呢喃喃,兴奋得如鱼得水,像饿牛饥羊钻进了草地里。村干部们半明半暗藏在山梁上的几棵树下,对树林里的景况看得见却是听不清。待那些进攻者接近了一年级隐藏的深草区,郭老师左手的小蓝旗突然从空中向下一压,深草中又突然飞起一片草弹子和嘴里叫唤的砰砰啪啪声,随着那些声响,进攻一方中弹的,便就应声倒下去。终于也就在郭老师的红旗挥动下,红军的进攻失败了,开始组织正面强攻不能取胜后的第一轮迂回进攻了。

    这时候,副支书小秦独自蹑手蹑脚往小树林边靠了靠,躲在郭老师身后小麦地的一个地角上,离郭老师只有几步远,看不见郭老师正面表情,却能清楚地听见郭老师对二年级的几个学生说:“正面攻打不行,就必须立刻想办法,从侧面佯攻嘛。为了防止敌人发现你们佯攻的目标,你们还要留下一部分部队,继续从正面攻打,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让佯攻的部队从敌人屁股后面出其不意地打上去,这样两面夹击,让敌人前后受敌,你们不就胜利了。”说完,二年级的红军就高兴地又退回到树林外边了。接下来,郭老师蓝旗一举,一年级又来了几个学生,他说:“你们不光要挡住敌人的第一次进攻,还要挡住敌人的二次、三次进攻。要特别注意,敌人从正面攻打不上来,他们就会侧面,从你们屁股后面突然扑上来。”一个小秦支书家的侄儿尖着嗓子问:“那老师,我们咋办哩?”郭老师说:“你们应该派出哨兵,看身后有没有敌人偷偷摸上来。”那个小侄儿高兴了:“我们爬到树上,哪都看得见。”郭老师说:“爬到树上敌人一眼就能看得见,一枪就把哨兵打下了。你们应该让哨兵找一个你们能看见敌人,敌人发现不了你们的地方,让哨兵躲起来。”

    副支书小秦的侄儿和另外两个同学也就又高兴地回到草地了。

    第二轮的佯攻和发现佯攻的阻击开始了。看着郭老师在那高处其乐无穷地摆动着红旗和蓝旗,小秦像端起蜜罐却喝了一肚子白开水,失落地从那地角又回到了山梁上的几棵树下边,对那几个村干部说:“郭老师要没有精神病,把我的头割下来挂到这树上。”

    大家就又回到了村委会的会议室。

    村长老蔡叔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动,见大家回来了,他说:“都看见了吗?”

    大家说:“看见了。”

    他说:“大家说咋办哩?”

    小秦说:“开除他。”

    村长瞪了一下眼。

    副村长说:“我们总不能让一个精神病来当孩娃们的老师呀。”

    村长说:“我都想过了,咱们村地处偏僻,外边的老师不愿来,村里又没有哪个人独个儿当老师能把一至四年级的课同时负担着,要弄四个人教四个年级,村里又负担不起四个老师的费用。再说,郭老师是大学生、研究生,他回到贫困山区当老师,早晚有一天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典型。所以么,我就想,暑假马上就到了,暑假一到,咱们就让郭老师去住院。从这到地区也就二百多里路,那儿的精神病医院是个大医院,把郭老师的病一治好,他也就能更好地教书了,我们村也算为留住教师,培养典型,为办好山区教育,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治保主任说:“他去吗?”

    村长说:“想办法。去也不能让他知道是去精神病院哩。”

    经委会主任说:“看病可以,可住院费从哪出?村里的账上只还有五十九块二毛钱。”

    村长说:“各家集资,为了教育,为了下一代,为了郭老师,我看谁家不出钱。”

    三

    集资是村长老蔡叔亲自出面组织的。他从村东开始一户一户走,凡有学生在校的人家,一颗学生人头五块钱,两颗学生人头十块钱。他到第一家说,喂,学校的教室不够用,要再盖两间新瓦房,你们家要缴五块钱。人家说,学校去年才盖成,咋又要盖房哩?村长说,过完麦天不就又有了五年级,不就又招新学生了?你说那教室会从地上冒出来?人家就从衣服口袋里翻找出了五块钱。

    到了第二家,他说喂,你家两个学生,要缴十块钱。

    人家说,去年盖学校就数我们家里缴得多。

    他说,你们计划生育超生的事情,村委会不提,你们倒自己先提了。

    人家忙不迭儿从屋里床席下翻找出来十块钱。

    到了第三家,他说喂,该你们家缴建校费了。

    人家说,我没媳妇、没孩子,缴钱干啥呀。

    他说,你一辈子不娶媳妇不生孩娃了?

    人家说,村长,你给我说个媳妇要多少钱都行。

    他说,学校门前的路你出村不走呀?人家都缴五块、十块,只让你缴两块你还不缴呀?要不缴你真娶媳妇了村委会不给你开登记介绍信。

    到了第六家,这家是村里唯一的运输户,村长到院里拍拍人家的东风牌汽车,说你们家应该多缴些。

    人家说,干啥用?

    村长说,为教育。

    人家说,是送郭老师去住精神病院吧?

    村长慌忙前后看看有人没人,回头说别乱说。

    人家说,我和松刚是同学,他自小就爱动爱打仗,爱看打仗的小说和电影,松刚他压根不是病,我三个孩娃从学校回来都说郭老师好。

    村长说,你孩娃没说部队为啥让他转业吗?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媳妇为啥和他离婚吧?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有一次和我正说话,说着说着病犯了,就吐白沫,疯子一样,掀了十几张课桌,砸了新黑板?

    人家说:是真的?

    村长说,亏你还是松刚的同学,一家有三个孩娃读书了,人家穷的不犹豫把钱都缴了,村里数你最富却舍不得这点钱。村长说你拍着胸口问一问,你能对得起松刚吗?他自小没父没母,现在又没妻没小,空有一肚子学问,你就这样忍心看着他轻病变成重病,变成一个疯子废人吗?

    人家说,村长,你别说了,收各家的钱你都给退回去,松刚去住院的费用我一家全拿了。不图名,不图利,就为了那一年我和松刚一块去验兵,他验上了,我被退了回来,临走时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回去吧,我郭松刚到部队干不好我就不是人,没有出息我就对不起咱们一个村。我说松刚,你走吧,你记住到部队上你一个人身上用的是两个人的劲,你一个人要实现的是咱们两个人的信念就行了。

    村长说,松刚咋说?

    人家说,松刚没说啥,搂着我就哭了哩。

    村长说,就是嘛,你们不光是同学,还是兄弟哩,没有成战友,可松刚在部队上为出息替你努力了,你不把他治病的钱拿出来,心里能安吗?

    四

    说话间暑假就到了。放假的前一天,村长老蔡叔来到小学里,那时候郭松刚老师正在向学生们公布期末考试分数。村长说咋样哩?郭老师说不错,平均成绩比我来以前的上学期涨了十二分。村长说,进步不慢,可咱们学校要当上典型,必须平均分数上涨十七分半。郭老师说,别着急,慢慢来。村长说,能不着急吗?要当上典型有五万块钱奖金哩。

    郭老师说,学生们以前基础太差。

    老蔡叔说,县里通知明天让你到地区参加一个会,去介绍你在山区如何以开放式教学带动学生娃们努力学习的经验哩。

    郭老师说,明天?明天我想组织学生们徒步拉练,进城参观学习。听说城里有人出大价钱买了一架空军淘汰的旧飞机,专门让人去照相挣钱,我让孩娃们去看看,说不定谁就能发明出一个啥儿呢。

    参观呀,好!好!可这是县里的通知呀,你不去开会咋办哩?我说,正好村里你同学的汽车明天又到地区拉货,我和治保主任、副支书到地区买化肥,你还是准备准备吧,明儿一早走,午饭时县教育局长在地区第三人民医院门口等着你。

    第三人民医院,也就是地区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第二天日将出来时,郭松刚老师就到村口搭上了车,和村长老蔡叔、副支书小秦及身强力壮的治保主任一道往地区去了。傍晚日落时,那辆车没拉货,拉着村长、副支书和治保主任从地区的精神病医院那儿回来了,老师郭松刚被留在那里了。

    结尾或者开始

    郭松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是在暑假后的前三天,来接他的还是那辆东风牌汽车和送他的那些人。他从医院大门出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医生,说这个病人是医院三百多个精神病中治疗效果最快、最好的一个了,唯一不太理想的是他刚进来时还和医生说说话,后来话越来越少,过了半个月,他就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和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精神病院扎在地区所在市的南郊外,郭松刚住进去时小麦将成熟,到处都是白浓浓的麦香味,连医院的药味都被麦香的气味淹没了。待他从医院走出来,不仅小麦收割了,脱粒入库了,连玉蜀黍苗都已长得过膝深。小麦白香的气味不见了,玉蜀黍那青烈烈的苗腥气息像河水样在医院门外流。郭松刚从那挂着巨大招牌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宛若一个刑满释放犯从监狱出来样,首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医院围墙外碧绿的玉蜀黍地,又抬头往天上瞟了瞟,脸上显得木然而又平静,像下煤窑挖井的人从井洞里走出来,洗了脸,看看环境,明白自己从另一个天地又回到了那原本就是自己的天地里,没有兴奋,也没有什么凄楚,一切都那么安然和平淡。唯一的表情,就是同挖井人知道他还要回到井筒里去而不得不表现出一些无奈样,郭松刚脸色浅黄浅白,且比原来瘦了许多,而这一瘦,使那浅黄浅白色的无奈成了他的几分沉稳和力量。他站在精神病医院那一刻,看见一个真正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他伸手可及,置身其中。公共汽车从东边驶来,就停在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西侧,因为这儿是终点站,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是要往精神病院去的人。当然,因为它是终点,也就是起点,待一会上车的人,也大都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要回到那个原本的天地的人。这个地方在将来的一天,因为世界的变化,会成为一片闹市或者一片废墟,但无论如何,精神病院是继续扩建或者一举迁走,哪怕成为废墟中的一片瓦砾。那些牛皮纸建成的病历档案中,都会记载着一个特殊的病员,他进院时间短,见效快,效果好,出院早,变化大——所有精神上的问题几乎全部治愈,就是变得语言太少。确切说,是变得无言无语,如哑巴无二。当这家医院的发展无限繁华或最终消失时,会有更多的精神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乃至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一些特殊的军事学家对那个封皮上写着五个A字的牛皮纸档案袋发生浓厚的兴趣,而最终研究的结果,将是一团迷雾和一无所获。

    公共汽车已经在那儿调头靠边,停在医院大门以西,准备返回进城。

    郭松刚看见那辆半新的东风牌汽车就停在公共汽车前面十几步,在医院的大门以东,车下站着他的同学,那汽车的主人和村里的治保主任以及副支书,他们远远地望着他,似乎想过来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样尴尬地立在车厢下。这时候,在郭松刚身后提着行李的村长老蔡叔说:“走吧,他们在那儿等你哩。”

    郭松刚抬脚走了,不快不慢,可他去的方向却是公共汽车那边。

    老蔡叔唤:“你去哪儿?车在这边哩。”

    他仍然朝着公共汽车走,像没有听见老蔡叔的话。“车在这边哩,郭老师,是村里专门弄车来接你回去呢。”老蔡叔越唤越急,看郭松刚头也不抬,他就提着行李从后边追过来。那边的治保主任和副村长看见他们接的人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也都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这一刻,大家正急时,郭松刚走到马路中央却当的一下站住了。他看见从那公共汽车上最后下来的是十几个小学生,有男有女,下了车就朝他迎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们都是他教的一、二、三、四年级里的几个班长、副班长和最爱跟着他做打仗游戏、学习也进步最快的几个日常最调皮的学生们。他们一看见郭老师就都跑过来,到老师面前又都突然立住脚,齐声说:

    “郭老师,我们都来接你哩。”

    郭松刚没说话,望着他的那些学生,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村长老蔡叔从后边上来了,望着孩娃们有些吃惊地说:“你们咋来了?你们咋知道郭老师在这住院哩?”

    学生们像被捉了的贼样都把头勾将下去了。

    “回去谁也不能说郭老师是来这儿住院了。”村长吼着说,“都去那边上车吧,一块把你们拉回去,每人给你们省一张车票钱。”

    学生们也都高兴了,慌不迭儿过去拉着郭老师的手,接过村长手里的行李,往汽车那儿跑过去。郭松刚像被他的学生抬着样,轻轻飘飘、不由自主地就被簇拥到了东风牌的卡车下。来接他的其他人也都热情而又兴奋地和他说了话,好像都是说让他坐到驾驶室里去,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接,没有答,一个一个把他的学生扶着抱着,送到汽车上,最后他的学生们唤:“上来呀,郭老师。”他迟疑一下,就蹬着车轮上到了车厢里。

    车就走了。

    副支书小秦和治保主任坐在驾驶室,村长和郭老师及学生们都坐着或站在车厢里。副支书说:“老蔡叔,郭老师不坐下来你坐下来嘛。”村长说:“走吧,我在上面和郭老师说说话。”

    车就开走了。

    天热得火烧火燎,日光像烧着的麦秸样在车厢里旺得刺目扎眼。有学生用塑料瓶儿灌了水,递到郭老师面前说:“喝吧,老师,甜的,我娘在瓶里放了白砂糖。”郭老师望望那装了水的塑料可乐瓶,没有喝,却摸了摸递水的男学生的头。

    车从郊区的马路开过去,一个三年级的女学生从车那边挪到车这边,到郭老师面前仰着头,盯着郭老师的鬓角说:“老师,你的头发咋过个暑假就白了?”

    郭老师摸摸自己的鬓角,又摸摸那女学生的脸,算是作了答。

    老蔡叔扶着车厢板往郭老师身边靠了靠。

    “松刚,”老蔡叔说,“你瘦了,回去好好养一养。”

    又说:“你得成个家,得有个女人在身边。”

    还说:“后岭的赵小娥,是副支书的表姐,比你小一岁,当寡妇多年了,有个孩子,是男孩,村里人都认识,长得不错,也识字,整个耙耧山没她看上的人,可一说你,她就同意了。”

    再说:“我是村长,是你叔,替你答应了。全都安排好了,一回去就把婚事办了,让她也到学校教书,替替你,烧饭呀,洗衣呀,男人离不了女人哩。”

    接着说:“别嫌人家离过婚,人家也没嫌你离过婚。你两个把村里教育搞上去,年底学校成了典型,那五万块钱奖金,你们拿走一万买些家当啥儿的,眼下婚事就简单一些办,将来你们个人也成典型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例子呢。”

    村长说了许多话。一路上村长的话都如零零散散撒豆样,落了一车厢,可郭老师一直靠在车厢边,抱着他的两个学生,望着马路外边的山水、庄稼、树木和远远的天空没有接话儿。没有接一句。他脸色平静,木然有力,在车上像漂在河面的一块锈铁板,直到那两个学生在他怀里头被抱疼了,热得汗如水一样,他才松开胳膊,自己手扶着车厢板,仍然脸如铁板样望着看不见的精神病医院那一边。

    村长说:“你想想,我有些瞌睡了。”

    老蔡叔就坐在变黑了的白塑料汽油桶上睡着了。

    天黑前回到小学里,他住的那间房子果然面貌一新。旧桌子换成了新桌子,方木箱换成了大立柜,床里墙上和窗户上都贴了红喜字。

    按照村长老蔡叔和村委会的计划安排,明天后岭村的赵小娥来和郭老师见一面,也顺便看一眼这洞房。后天他们就举行婚礼,到了大后天,学校也就开学了,郭老师就成了校长兼丈夫,领导着另一个女教师兼他的妻子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有几个年龄大些的学生来校打扫卫生,以迎接新娘和新的学期时,他们发现黑板上写着一行字——我回部队了,再见,同学们;再见,战友们!学生们知道老师这一离去,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慌忙回村报告了老村长。村长和村干部又跑回学校,看了黑板上的粉笔字,集体怔了一会,副支书小秦突然问了句:“我表姐小娥来了咋办呢?”

    问话间,一个模样已年近中年的乡村妇女就走进了学校里,她一手扯个小男孩,一手提了几双手纳的千层布底鞋,到那贴有喜字的门口先和副支书小秦说了几句话,又有些惊讶地听村长老蔡叔说了几句话,她突然转过身,指着学校门外的梁上大声说,我见了,可我没想到那是他——就在梁上的岔路口,一个穿了军装的瘦高个儿,从村里出来在那呆站着,一直朝着山脉外边望,像等人找人样,俺想过去和他说些啥,问他早饭吃没有,立在那儿干啥子,可俺朝他过去,他却像没有看见俺娘俩,冷丁儿朝着山外的方向跑,大声地叫着:我回去了——我回去了,——他边跑边唤,那样子就像前边有人在等他,有人从山外来接他,两只胳膊在半空张开来,像翅膀一样上上下下扇动着,双脚飞快,脚不挨地,远看着就和真的飞了起来样。

    老蔡叔说:“那就是他,就是你男人,你咋不一把拦住他?”

    妇女把孩子抱在怀里道:“我又不认识他,咋能去拦呢?”

    老蔡叔便领着一村人们,急忙忙从小学出来,往梁上妇女说的路口奔过去,可刚走了几走,便看见有一辆小车朝着村里开过来,是一辆铁壳的小轿车,小卧车,车上边坐了几个当兵的人,年龄都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军装上有肩章和帽徽,官阶最大的是大校,最小的是少校,他们把车停在立正着的村人面前,问郭松刚家是住在这个村里吗?村长老蔡叔就上前走一步,说我是村长哩,你们找郭老师有啥事?人家说天呀,你们这小村真出人才呀。说我们是第二炮兵生化研究所的人,说郭松刚在部队时把一个谁都没有算出来的生化方程证明出来了,说部队现在要重新招他回去当兵哩。

    老蔡叔的眼睛瞪大了:

    “你们来接他,他知道不知道?”

    人家说:

    “还没争取他的意见哩,不知他愿意不愿意。”

    老蔡叔把嗓门扯开来:

    “他等你们都已经等疯了,等出了精神病,为治病我们村里花了好大一笔钱。”

    人家说:

    “他人呢?”

    老蔡叔指着山梁上:

    “他飞着跑着去迎你们了,你们路上没碰见?就那么窄的一条路,咋会没有碰面哩?”

    来的人和村人一道都扭头朝着山梁上望,都回身快步到山梁上的那个岔路口。也都看见郭松刚跑去的那个方向的土道上,只有来人的两道车痕儿,其余是庄稼、日光和静谧,还有在寂寞、清静中飞舞的秋蛾和鸟雀啥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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