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和老谢喝完酒,东方头有点懵,跟居里请了假,走在雨中,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今天就他一个人在家,也不用着急,酒醉走不成直线,好在不用太快。
漫无目的就好。
这一年来,他做了许多过去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比如开公司,比如做投资,比如涉足互联网,甚至比如商场算计……虽然如今,风云变幻,算不上一败涂地,可风口显然也过去了。这一点他心里清楚,阿曼达去国外,某种意义上,是否也是他的纵容呢。在内心深处,他对阿曼达终究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事实可以解释,他和阿曼达离婚后再事实关系,感觉难以言喻,自从合作之后,自从阿曼达一把将他按倒在桌子上,那种微妙的感觉,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当然不能让居里知道,她也无从知道。
大辩不言,三十岁之后,东方更加领会到庄子说的这句话的深意。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解释的,哦不,不光是事情,做人也是这样。
既然做了,何必要再说?从这个点上看,他觉得阿曼达比居里强,陶乐乐又比阿曼达强。居里想法很多,但实际上行动力不足。可乐乐不是这样,她做了很多女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而且,从不解释。
东方欣赏乐乐的勇敢。细雨蒙蒙中,东方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乐乐家楼下。上路灯了。跨年,有雨,街边上人不多,只有几个打伞的,步履匆匆,车也不多。小道上,偶尔哗啦过去一辆,似乎因为雨的覆盖,也少了喧嚣。
乐乐这套小房和他家其实不远,只隔着几个街区,但谈不上顺路,乐乐的房子离江边不远。也许是酒精作祟,东方的脑子中忽然有了几分诗意,他理工科出身,成绩也谈不上好,读书不多,但氛围烘托着,他还是能想起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是写姑苏城的,只不过眼前的上海没有江枫,也没有渔火,只有浦东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还有江上迤逦而行的客船和货轮。
天色更暗。东方一抬眼,却见乐乐的窗亮了灯。毛黄的。家的氛围。哦,今天她在家。此前他听说过她的事情,从居里那。他也知道她住在朱姐家。恐怕元旦不方便才回来。想到这儿,东方又觉得自己可笑。简直像个小工蚁了,总是把她的零零散散的消息搬回来,造成一个整体的印象,完型。
也许还是借着酒劲,东方忽然想上去拜访。哦,突然造访,不礼貌,万一老秦在不但尴尬还会引发更多误会、事故。可有什么好羞愧的呢?东方问自己,他和乐乐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也许这样更可怕,精神出轨?算了,不想那么多。东方掏出电话要打,犹豫,最后终于放裤子口袋。慢悠悠朝前走,走了没几步,又退回来,走到街边的老电话亭,插卡进去,还能用。
拨了过去。她接了。他说我是罗东方,电话那头乐乐显然有些惊讶,轻哦了一声。第二句话是,“我在你家楼下。”她更惊讶了。意思很明了了。她迅速考虑了一番,还是请他上楼,可当他带着一身酒气站在门口,乐乐忍不住感慨万千,思绪一下乱起来。为什么来?为什么现在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来了做什么?听她诉说,还是自己需要诉说?好在是今天,老三和老秦或许都放松了警惕,当然也只是她的猜想。
就在东方进门换鞋的刹那,乐乐已经考虑过无数种可能。但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她为何担忧?又何须解释?当初同处一室,不都什么也没发生?她难道就不能有几个朋友?儿子已经安睡,乐乐抢在头里把卧室门阖上,她怕打扰孩子,更不想让东方看到床头挂着的她和老秦的合照。
入了座,泡了茶。东方才把适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说,说居里带爸妈去度假村了,他陪老谢喝酒所以晚了,刚好路过楼下看到你亮灯。都是实话。乐乐尊敬东方的一点就是,他爱说实话。
东方忽然不好意思,“你看我,都忘了带礼物了,空手就来了。”
乐乐说你太客气了。然后都不说话。
两个人就静静地喝茶,丝毫没有尴尬、不舒服。两个人仿佛认识了很多年,在一年的最后一天里,相对无言,却已经什么都说了似的。乐乐感到温馨。她想如果当初找罗东方这样一个丈夫如何呢?但她立刻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可能,这不是日子,她的日子承担了太多,她所求也太多,这样的对坐对饮,是可遇不可求的。
天时地利人和,也似乎只有在这个细雨蒙蒙的年末,有这么个机缘。一壶喝完,再煮,沏的是上好的金骏眉。每过一次茶汤,味道变幻无穷。需要细品。
品了一会,东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门口的墙怎么黑了一块。”乐乐的脸热了一下,那是此前老三派人乱画的,一周前她请保洁来处理,但门框白墙上没擦干净,乐乐敷衍一下,就说是隔壁小孩子乱画的。东方说我帮你刮刮。乐乐忙说不用。东方说怕刮坏了,家里有涂料吗?一点点就行。乐乐说没有。东方站起来了,说用水擦也行。说了就去做。乐乐只能配合。
望着东方忙活来忙活去的背影,她竟有几分感动。平凡日子里的平凡男人,东方穷尽了她对大都市朴素小家庭的全部想象。然而这一切离她那么远。她是要往上爬的,上了天梯,不入云端怎么行?她有马革裹尸的勇气,而且也没有退路可走,一转身就是粉身碎骨。
干完活,两个人继续把半壶茶分了。东方说这茶真不错,然后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一提,“公司收了,我破产了。”这话只能在乐乐面前说,如果换成居里,那就成了炸弹。有开始就有结束。
乐乐先是一愣,不是为这事本身,而为东方能跟她说这个,真当她是知己。
随即她笑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笑声。她回敬一句,“我差点就被扫地出门了。”
这回轮到东方愣了,跟着,也是笑。乐乐的笑声随着。
两个人越笑越放肆,好一阵,不愿停下来,仿佛是对这一年荒诞遭遇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