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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限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这年的冬日,凑资修渠成了三姓村建国一般的大事。

    为凑资,村人们踏雪卖掉了村里许多婚丧用品。

    杜松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档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祭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鲜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木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政府里烧了一辈子饭,月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几块放在床头墙缝的塑料袋里,十几年过去,就买了这副棺材,虽不是最佳质地的,可也是谁见了谁羡慕,忍不住说有这棺材,活一辈子也值了。然而,司马蓝却硬要派人来把棺材抬去卖了,说工地上连买根钢钎的钱都已没了。

    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潮润。杜松坐在院里的日光下,看着一只刨食的母鸡,听到了日光落地时发出了细微如雨的声音。他抬头朝天上看看,感到了脖子里疼痛欲裂,仿佛谁在撕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进喉里去摸,摸到了那肿胀的亮块如一个鸡蛋卡在喉咙中间。我该死了,他想,也许就死在这几日里。这么计算着自己的生命,他从凳上起来,去抓一把蜀黍喂了鸡子,又给圈里的几只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门来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日光中哪是飞尘的响动。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们在家侍弄田地,照料村落。一条一条的村街,在静寂中有如丢在地上无人拾捡的腰带。他从村街这头走到村街那头,从这条胡同走进那条胡同,除了碰到了一只狗,就仅碰到了一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他说你还站不直腿吗?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拿了一个白纸的风车轮子,说我这风车转得欢哩,你来了它就不再转了。杜松有些惊愕,往后退了一步,那风车果然转起来,靠近孩娃一步,那风车就戛然止住。杜松以为是挡了风向,在孩娃三尺远近绕了一周,那风车就是死下了不动,站三尺外任何一个地方,它都转得旋儿旋儿。

    杜松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该躺进棺材去了。女儿竹翠不仅嫁了,连肚子都鼓了起来;孩娃杜柏虽还没有结婚,到乡政府接班,做了政府的通讯员,每日去邮局取几张报纸,给乡长和书记各烧一壶开水,至多再把乡政府大院玩耍的孩娃们赶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闲,干净,还天天和领导们交往,每月领几十块工资,这景况找媳妇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没什么可再忧愁了,唯一的担心是村里来人把棺材抬去卖了。

    回到家里,杜松上了厕所,清理了身子里的闲杂,看看天,看看地,扫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鸡窝,走进上房,把架棺材的两条凳子一点一滴地挪着,就把棺材从山墙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后,把棺材盖子打开,往棺材底儿上铺了几张报纸,一床薄褥,放了几件冬暖夏凉的衣服,一个碗,一双筷和他在乡里退休前乡长送给他的一个小闹钟,党委书记送给他的一个用旧的袖珍收音机。收音机是坏了的,书记说打开后一拍就响,他试了果然如此。他从容地做完了这一切,欲要躺进棺材时,忽然发现本来好好的,走得有春有秋的闹钟这忽儿却不再走了,竟和那孩娃的风车,随他走近就不再转了一样。

    杜松有些诧异,伸手把小闹钟从棺材里取出,那闹钟一到棺材口上,又清清白白地响起来,麦芒似的红秒针一步步走得匀称而又轻快,震得杜松拿钟的手一颤一颤。杜松木呆呆地站着,盯着那钟走了一阵,他又把钟伸进棺材。一伸进去那轻快的针针就停住,一拿出来,就滴答有声。这样反复几下,他把钟放在桌上,从棺材头上取出那破损旧坏的袖珍收音机轻轻打开,发现先是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啦啦的声音,一如撕牛皮纸的声响,随后往棺材里一放,收音机却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声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顿挫分明,音乐声如桃红杏白时碧色的河流。

    有这收音机就行。杜松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里升起了一股甜丝丝的温暖和慰藉,要往棺材中躺时,又觉得枕头低了,转身在屋里扫了一遍,看见桌上放了几本儿子杜柏的课本,其中夹了一本厚的,白皮红字,他顺手一抽,就塞进了枕下。然后,把棺盖的下边盖在棺上,上方错开一条口子,先跳进一个腿去,再跳进另一个脚去,身子一缩,他就钻进了棺材里。仰躺了身子,再把棺盖一寸一寸地移动,至尾听到一声白亮亮的哐当,棺盖就恰到好处地盖上了。

    二

    杜松在棺材里甘甜甘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从村落里掠过的冬风,十分尖利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缝里挤进来一丝青细的小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跋涉一样。他就是被这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中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得纯粹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蒸汽一样弥漫着。

    喉咙也似乎不再疼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果然不再疼了,流畅得叮咚作响。把手伸进喉咙试着摸了,那一肿胀还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马车,把一个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来来往往,可以从墙下和马车棚下钻进钻出。

    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湿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该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便感到眼睛被光亮刺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哪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太阳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手纹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到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接下是儿子杜柏叫他的声音,爹,爹——你在哪儿?他先咳了一下,说我在这儿,你不好好给人家乡政府上班你回来干啥?

    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哗啦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噼噼啪啪打在杜松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受冷风吹了一样,身子叮叮当当,猛然哆嗦起来。

    儿子说你疯了。

    他说你不好好上班你回来干啥儿?

    儿子说有个拖拉机路过山梁,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找几本书,乡里组织考试呢,说考得好他就从通讯员转成国家干部了。又说屋里有床你不睡,你躺这儿干啥呢?

    杜松便从棺里坐了起来,说我要死在这三朝两日了,喉咙的肿胀像塞了一条大堤。说完他张开嘴来,儿子杜柏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个转儿,让他面对太阳,说“啊——”他就学着儿子的模样,对着窗子张大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晒进喉咙,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详一个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丢下了。

    他说咋样?

    儿子说肿得和瓷一样,亮得耀眼。

    他说我活不了几天啦。

    儿子说刚好这几天忙,还要考试。

    他说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当了,你妹夫司马蓝这几日就要回来卖棺材,你走时把棺材盖钉死,让他死了这条心就算尽孝了。说到这儿,从山梁上忽然传来了拖拉机的喇叭声,杜柏跑到门外,沿着胡同对着山梁唤了几嗓子,让不要着急,回来对爹说拖拉机催我了,就连三赶四的找齐了衣服,去装桌上那叠课本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本。

    谁拿了?

    啥儿?

    一本书。

    杜松躺在棺材里,从枕头下摸出那本书递出来,说是这吗?杜柏过去接了,在书皮上小心小胆地擦了擦,说你啥儿都敢枕,你知道这是什么书?杜松就看着房顶,问是什么书,儿子便说是一本毛主席的书,你以为你枕了啥书哩。如此说着,就把那书往一个包里塞着,不想这时杜松在棺材里银朗朗笑了笑,说你别以为你爹不识字,你爹在乡政府时还被评过先进呢,背语录那几年除了革委会主任,乡里的一般干部谁也没有我背的条数多。说那几年他记忆力好,一听就会,这本书就是他在一次比赛中奖的呢。听到这儿,儿子杜柏装书的手忽然不动了,仿佛忽然发现自己珍爱一样物品不过是别人用得不爱再用的一样日常家什。他把那本书从包里抽出来,递回到棺材口上去,说爹,你还枕着吧。

    杜松没有去接那本书,说咋的了?

    杜柏说这书好借,人人都有。

    这样说了,杜松就又把那书拿进棺材,不高不低地塞进了枕头下。其时,山梁上拖拉机的喇叭又山呼海啸起来。杜松就告诉儿子说五寸长钉在门后窑窿里,锤子在院里鸡窝旁,让儿子赶快把棺材盖钉了去梁上搭车回镇子,别让人家司机等得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杜柏听了这话,又到门外叫了几声师傅,回来捎了锤,寻了钉,看那大铁钉又青又长,说不会把棺板钉裂开?杜松说泡桐吃钉,你钉就是了。

    儿子说,棺材里不放别的东西了?

    杜松说,放多了也挤,钉吧。

    儿子说,脚不冷?

    杜松说,你把我床下那双棉靴放进来。

    先把入冬后竹翠给父亲做的新靴放进棺材里,替他脱了旧靴,换了新的,杜柏说爹,你把眼闭上,别钉时灰土木渣掉进眼里去,就抱着棺盖朝棺口移动了。棺盖是一块独木泡桐,抱起来并不沉重,只那么对着糟儿一合,哐的一声,也就水泼不进了。

    杜柏说,爹,钉吧?

    杜松说,钉吧。

    杜柏说,我可钉了。

    杜松说,你钉吧你,人家还在梁上等着呢。杜柏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铁钉,当当啷啷放在棺盖上,数了一遍,统共十三颗,刚好棺盖两边各五,头顶两颗,脚尾一枚。杜柏首先选了一颗长的,锐的,在口里嘬着湿了,如入殓前一样,念念有词地说,爹,你小心着,盖棺啦,躲躲钉儿,现在钉的是左,你往右边侧着。就铛、铛、铛地钉起来。铁锤砸在棺钉上的菜青色的脆响,又冷又凉,恰似这个季节有石头从崖上落下砸在沟底结死的冰河上。杜柏就这样一锤一锤砸着,钉到第三颗时,他隔着棺材问爹,说你还有事情交代吗?爹说你抓紧成家立业,他说等我转成了国家干部再说,便从棺材左边拿起三个钉子,全都塞进嘴里,转到棺材右边,铛、铛、铛地砸起来。待十三颗钉子全部钉完时,杜松的声音在棺材里已经变得瓮声瓮气,如在缸里说话一样,还有些霉腐的味儿。他说儿子,你把锤子放在门后,别再用时找不着哩。

    杜柏就把锤子放在门后。

    山梁上又传来催命般的拖拉机的喇叭声。

    杜柏说,爹,我走了。

    杜松说,走吧,记住把门关上。

    杜柏说,没啥儿事了吧?

    杜松说,好好考试,转成国家干部,一个乡的村长、支书你都能管到了。

    杜柏说没事我就走了,等忙过去这个月,我再回来给你办丧事,等着,别急。这样说着,他就关了屋门,上门锦儿的声响,青翠欲滴,如露珠在花朵上滚来滚去。随后,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落日一样退尽了。

    三

    三姓村的灵隐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钱去购买。谁都没有想到,原来用一段麻绳,没有钱也是不行的。村里凑资的包括四口棺材、两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猪、羊变卖所得的修渠费,转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儿。司马蓝领了两个村人回村拉粮食,自然也要把村里的最后一口棺材卖掉,到镇上买钎、锤、锨和麻绳运到工地去。

    天亮赶回到村子时,把车子放在村口,按人头每人收了十斤小麦,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红薯,装满车时,就领着村人去杜松家抬棺材。太阳已经出来,村里铺了浅薄的暖意,从村胡同这头望到那头,如望一架玻璃筒儿,能看见几里外山梁上的小麦苗都一律被风吹倒向东边,一些细微的麦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样绒绒地动着。司马蓝问了他的媳妇,说你爹在家吗?媳妇竹翠说在吧,我有半月没有回过娘家了。就都往杜家潮涌过去。

    入院,开门,人们全都呆了。棺材摆在屋子中央,白光在棺盖边的钉盖上熠熠生辉,把棺档头上的祭字照得金光灿灿,满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已经明显凸起,她用手抚着肚子惊慌在棺材边上,爹爹的一声声叫着,拿手去棺材缝上又抠又掀,泪象锤样砸在棺盖上。

    屋子里寂无声息。

    司马蓝说啥时死的?那个七岁还不会走的孩娃在他娘的怀里,说他刚刚还见杜松在街上走呢,还弄坏了他的风车。说了这话,他娘就打了孩娃,说啥儿刚刚,刚刚你还在床上睡呢,那风车半月前就坏了,都扔到粪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怀里大声哭叫,山崩地裂一般,说刚刚,就是刚刚,哭得鼻泪横流。司马蓝看了看孩娃,顾不了许多,拿起门后那个钉锤,用翻过来就有岔口这边去起棺材上的钉子。没想到钉子已经锈在棺木口,好不容易起出来一颗,连泡桐木的木屑都拔出来许多。拔出一颗,棺材就有了缝儿,第二,第三颗也都顺势拔了出来。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个个屏住呼吸,手忙脚乱,把第十三颗钉子拔出后,村人要去掀那棺材盖,司马蓝把手按在了棺盖上,说,

    先打开一条小缝儿。

    就把盖儿错开了一条小缝儿。

    说,把棺材抬到正屋门口上,

    村人就把棺材抬到正屋风口地上了。

    说,竹翠,你赶快给你爹弄一碗稀面汤,

    竹翠就去灶房搅面汤了。

    太阳光已经从门口泄进来,一铺席样长方一条,正好晒在棺盖上。女人们都寻了门槛,凳子坐下来,看着棺材等着后边的事。男人们一人卷了一根烟,抽得雾雾海海,满屋子都弥漫了呛人的白烟味。时间滴答作响,桌上的那个退完漆的小闹钟,秒针竟和霹雳一样。过了许久许久,男人们都卷了三根烟,杜松才在棺材里悄悄默默醒来。

    杜松是被那白浓浓的劣烟呛醒的,他首先在棺里轻轻咳了一下。这一咳,所有人的心里都叮咚出一个心跳,彼此相互望着,目光撞得哗哗啦啦。男人们手里的烟都僵在手指上,烟灰呼隆呼隆地掉在了地面上。

    又有一声地动山摇的咳。

    司马蓝过去把棺材盖慢慢移开了。

    棺材里的杜松立马把手挡在眼前,仿佛睡醒后发现,日光照在了脸上那样儿。他说又闷又热,大冬天的又闷又热。司马蓝说你喉咙咋样儿?他说喉咙里的肿条儿就像一条大堤哩。这当儿村人们也都围上来,看着棺材中的杜松,叫他叔,叫他伯。他也懵懵地望着村人们,扶着棺壁坐起来,把头伸到棺材外。

    司马蓝说,你出来吧,要把棺材抬去卖了呢,村里就剩你这一口棺材没卖了。

    杜松把眼恶在司马蓝的脸上。

    司马蓝说,工地上没有分文了,连一般麻绳都买不起了。说着就去扶杜松出棺材,可手碰到杜松的身子时,杜松啪的一下,把一口痰哇的吐在了司马蓝的脸上,仿佛吐出了这口痰,他的喉道畅通了,一马平川了,喘息声又粗壮、又有力,连说话的声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许多倍。

    他说,卖棺材就抬去卖吧,我就躺死在这棺材里,除非你们把我和棺材一块卖出去。说完这话,他如一架山脉一样,又轰然倒进了棺材里。把眼睛锁一样闭上了。

    你真的不出来?司马蓝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还有什么用?杜松没有睁眼,他在棺材里把头偏到女婿司马蓝这边,说人生在世如一盏灯,灯亮着要灯罩干啥儿?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没棺就如活人没有房。说到这儿,他用手捶了一下棺材壁,吼叫着你们走吧,你们别想把我从棺材中拉出去,工地上没钱了你们去乡政府把我的安葬费领回来,七算八算比这棺材还要贵。

    司马蓝不语了。

    司马蓝脸上有了一层灿烂烂的光。

    司马蓝默过了一段时光说,爹,你到底还能活几天?杜松在棺材里听到女婿叫了一声爹,眼皮弹了一下睁开了,说我早都死过了,我死过半月啦。司马蓝说你活着每月多少钱?杜柏去接班,你这工资不是照发吗?杜松盯着司马蓝的脸,

    问:咋的了?

    说,你权当你死了,日后三姓村人各户轮流养活你一个月,每个月的工资村里就领去修渠了。

    四

    轮流养活杜松是从村东蓝家胡同开始的,因为每个月的工资村里都派人去镇上替他领去了,在镇上直接买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修渠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该轮流养活他。杜松已经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经成了三姓村人的爹或爷。村长司马蓝对各家的媳妇说,谁要怠慢了杜松,使他喉病加重了,或在谁家死去了,就卖了谁家的房子去修渠。

    杜松一辈子给人烧饭,虽也是国家的人,可终归是侍奉别人的人,然这当儿被村人细细微微侍奉时,他开始有些不适宜,村人给他把饭烧好,唤他去家吃饭时,他就躺在棺材里边不出来。

    来人说,杜伯,吃饭了,鸡蛋捞面。

    他躺在棺材里不出来,说我死了,别叫我啦。

    蓝姓的就把那碗特别为他做的捞面放在棺材头上,又舀来一碗面汤才去了。再或,用车子把那棺材拉走,拉到家里让他吃饭,饭后再把棺材拉着送回。这样日子久了,熬不过村人的善意,叫饭的来了,他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再后来,他就从棺材走了出来。那副棺材,已摆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除了天黑睡时进去,天亮起床时再从棺里爬出来,余时都已空荡下来。这样过了一年有余,他的喉病不知不觉间不仅愈发轻了,且似乎也日渐好了。又一个夏末,轮到杜姓时,因为本姓同族,村人们在吃饭穿衣上,已经不如先前那样周到,加之他看上去无病无灾,他又儿女双全,到饭时村人就时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别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饭时他就摔盘子摔碗,这样七折八腾,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复发起来,忽然到了滴水不饮的境地。女儿竹翠回来看他,让他张大嘴时,杜松的惊叫尖利干裂,唤来了左邻右舍,人们都看见,他喉咙里的肿胀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肿块如一座山岭,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别的什么也吃不进肚里。他已经开始瘦削得如一捆干柴,每次从棺材里爬进爬出,都显出了十分的艰难。

    这个时刻,村人们来时,他就从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头来,含着眼泪,说我怕不行了,怕熬不过夏天了。这样说完,泪就稀里哗啦掉下来,落在棺材板上,立马被干板吸收了。这当儿,村人们就说,杜叔,你想开一点,像你这病又撑这么长时间,真是奇迹。又说你本来是准备死的,都已经死过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当作了死人,如今凭白活这年余,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旧时的皇上,也该知足了。他从村人们手里接过饭碗,把碗底搁在棺沿上,以节用自己的气力。然后,看了那饭食的好坏,用筷子搅了,说这饭里磕一个碎鸡蛋才好喝些。又说,你们对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笔钱给村里领去了,村里修渠,全村人都得好处;我那钱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儿,我多活一天,你们不就多花我一个月钱吗?

    到了秋天,树叶飘落时候,黄灿灿的风声日日夜夜地叫,吹得天长地久。树叶雪花一样飘着,满世界都是叶片、柴草的翻卷。这时候杜松轮到了他女儿竹翠家里,吃饭时候,竹翠烧了龙须细面,面条如发丝一样,鸡蛋黄红如早时的太阳。她来唤父亲吃饭,父亲已经不能从棺材里爬将出来,就把鸡蛋稀面端回家里,自己跳进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松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顺畅的饭了,半碗落进肚里,他扭头对女儿说,以后我的工资你去镇上领了,一月就是一头猪钱,可一头猪喂一年才能长大。他说,你对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间多喂了一头猪,两只羊,半头毛驴,六七十只鸡;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十几头猪,二十几只羊,五六头毛驴。用这一年的钱买牛、买马,牙口好的能买一头、两头,好好算算这笔细账,养活你爹比养活什么畜生都强。

    听了这话,女儿竹翠哭了,朝爹点了一下头,说爹,你总不能老是睡在棺材里呀,图个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松说司马蓝不会再卖我的棺材了吧?竹翠说他就是要卖,等他回村再睡进棺材不迟。

    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换了新草,铺了新褥,把爹从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长一段人生,杜松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连听见女儿在一夜间叽哇着生产也没离开棺材,唯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去。红黄色的暖草味,从床铺上散发出来,烟尘一样溢满屋子,被褥热暖虚软,烫人的身子。杜松躺在床上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

    第二天,女儿竹翠把几个荷包蛋端到床前时,杜松却彻彻底底死去,喉咙的肿块,如红柿子样果实累累地长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间,虽是落叶的季节,却长出了许多梧桐树、柏树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了浅黄深绿、半腥半甜的三四月间的春气。

    五

    埋了杜松之后许久,儿子杜柏从镇上回来,说他已经转成了国家的干部,去县里党校学习了年余。推门进屋,往西屋一瞅,棺材已经不在,屋子里蛛网铺天盖地,只有桌上的小闹钟,终日没人上弦,却依旧走得脚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说,爹和棺材呢?身后跟来的妹妹竹翠说,都埋进土里半年了,怕棺板都朽了,骨头都成了灰。

    杜柏猛然僵僵地立住。

    死了还去乡政府领工资?杜柏说一个乡的领导都问我你爹的病咋样儿?他咋就这么能活呀?竹翠便说,司马蓝在葬埋爹那天,开了一个群众会,说如果谁传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谁给活埋了,说只要乡里以为爹活着,爹的工资就会像河一样碧水长流。

    杜柏说,我考试考了全乡第一,党校毕业考了全县第一,我是国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这透给乡政府。然他刚说到这儿,身后就响起了一声低低沉沉的你敢,说你敢真的把你爹当成死了埋过的人,我们打断你的腿,缝了你的嘴。回过身子去,见说话的是司马蓝,他领了几个村人回村收粮食,换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脸土尘,眼睛瞪得如从杜松喉里长出的红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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