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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生死老小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一

    初秋时候,耙耧山脉的太阳疲累单薄,不如春夏季里朝气。在小镇医院,日光染了病气,平南午时,太阳本应暖红,然而暮弱。医务人员正欲下班,老人却背了一团血肉扑了进来,说救救他吧,他没爹没娘,有个天祸。医院手忙脚乱,把那一团血肉摊在急救室里,把器械忙得叮叮当当,终于完了,就推门出来,找见蹲在地上的老人,说交钱去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

    医院说交钱去呀!

    老人说多少?

    医院说,一千,先交一千。

    老人说天呀。

    再一次蹲在地上,老人就蹲得十分久远。任医院把话说得鞭辟入里,或把治病付钱的道理阐释得高山流水,深入浅出,老人也只是吸烟,不言不语,闷得没有边际。至尾急了,医院说你交不交钱?老人说我卖一天菜种赚不住一碗面钱。医院不再说啥,从急救室推出一张床来,床上盖了那一团血肉,血肉的手露在盖单的白布外面,小手指头蜡黄成熟杏颜色,一抓一抓,仿佛要从老人面前抓住他的生命。老人望了那手,又去轻轻摸了,感觉那手的指头如一粒粒冷凉的茴香豆儿,老人就跪在了医院面前。

    老人说,人命关天呀。

    医院说,交钱去吧你。

    老人说,我身上只有三块一毛钱。

    医院说,哪村的?

    老人说,刘家涧。

    医院说,回家借去。

    老人说,不能少些?开恩降个价吧。

    医院说,这是医院,不是市场,单输血就得八百块钱,手术费、医药费、床位费、手续费、杂七杂八,便宜到了天南地北。

    二

    回村里借钱,老人踩着日色,脚步匆匆得像秋风扫叶。算计一下,一千块钱并不是十分难凑,单同姓本族人有大小门户二十余家,日子都过得流水样欢畅,一家五十,也就上千有余,况且自己儿子在村里开有磨坊,其家境的殷实有口皆碑。加之,人命关天之千古道理,又有谁不肯凑出来三十五十?只是怕慢下一步,误了那鸟孩一条命,反愧了这一场忙乱的善事。

    说起来,老人合该今日有这一场善事。营生是无论逢集背集,都到镇上卖些菜种,春卖芥菜、韭菜、葱蒜种子,秋卖萝卜、白菜种子,偶尔也卖些花种树苗,日出而行,日暮而归,大袋里装了许多小袋和几样盆罐,走上三五几里,到镇街头上,摊开一地,坐在摊头,有人无人就那么守着。可今天出门,一踏上梁路,碰到一条青蛇横在路的中央。照往日,遇到此番情况,是要在家里歇着避灾,然今天他在那蛇前站了,看那蛇不是穿路而过,而是盯他望了一眼,又转身折回到腰高的玉米地里。于是,老人就又去了镇上,就在镇口柿树下看到汪着一片血渍。血渍里软塌了一团鸟孩的骨肉,黑汪汪的血气在山梁上弥漫了一个世界。老人在那团血肉面前呆了一下,见那鸟孩一手还抓住一根树枝,另一手捏了一个半熟的金黄柿子,就像手里捏着一轮秋日。他忙不迭儿放下背的一兜菜种,蹲下,用手在鸟孩鼻前试了,立马灵醒,原来那青蛇横路折身,就是为了让他来遇救这个鸟孩。天意如此,老人当该如此,更何况鸟孩是同村同族的晚辈儿孙,见了老人在十步开外就张口叫爷。老人起身望了四野,四野空静无人,有羊群挂在山坡上悠然摇动,有鸦从头上叫着飞过。羊柔鸦硬,鸦叫声在头顶铁青成一行黑色。老人草草乱乱把菜种袋儿倚树靠了,背着鸟孩一团血肉,下梁子,过河道,跑镇街。鸟孩的血从老人的后衣润进背里,沿着老人脊骨一侧的瘦沟流进他的裤管,流进他的鞋里。老人跑过去的路上,不时有一块被血和成的小泥团儿留在身后,深色在路的中央,惹下一路人的惊冷。说:

    ——咋了咋了?

    ——从树上掉下来了,我七十一啦,你背他到医院去吧。

    ——是你孙子?

    ——一个村的,没爹没娘。

    ——你看你看,我也正巧忙得脱不了身儿。

    村落其实距镇子不远,老人背鸟孩去时觉有千儿八百,回时也就转眼工夫,就又到了鸟孩跌落的那棵树下。树有抱粗,直插进天空。秋柿子有黄有青,红熟的多半是因了虫蛀,到那树下,老人先瞅地上,没有了他倚树靠放的菜种袋子。在耙耧山脉,大凡到镇上买菜种的,没人不识这卖菜种的老人。老人想那菜种不会丢了去的,约是村人路过此处,捎回了村去。再抬起头来,老人就看见高枝上有白亮断茬,还散扩着树断时汁液漫散的腥鲜。断茬气和鸟孩的纯嫩的血味,还有柿子的生涩气息,混成凝云一样的团儿,在柿树下迷蒙成化不开的雾。老人从那雾中过去时,听到鸟孩跌落时的惨叫,青色的铁条样横七竖八,盘横在树的左右。

    ——人命关天哩。

    ——交钱去吧你。

    ——他没爹没娘。

    ——没钱你看啥儿病,医院不是济贫院。

    村落安营在耙耧山的阳坡地界,错落了许多新盖的青砖瓦舍。卧在村口的狗,就如同刚从土中刨出来的树桩。老人匆忙着回到村里,刚从镇上小买小卖回来的村人,望着老人的匆忙,说七爷,有日本人在身后追你呀。老人说出事了,出了灾祸呀。

    有买有卖的村人们站将下来。

    老人说,鸟孩从树上掉下来啦!

    村人说,这娃儿少调失教,自幼儿爬高上低。

    老人说,筋断胳膊折,难说死活哩。

    村人说,哎哟,人呢?

    老人说,在医院,人家医院讨要一千块钱哩。

    村人吸了一口气儿,听到了有谁家儿女在胡同中唤着吃饭,就都搁下许多对鸟孩可怜的话儿,挑筐扛袋地回家去了。

    望着那走去的村人,老人在街上孤孤地栽了一阵,起身回到家里。这是儿子盖了新房搬走后留下的三间瓦屋,除了下雨漏些雨水,房子还结实得三年两年不倒。屋里的摆设,也陈旧得可以,睡床是解放时分地主的浮财,有五十个年头,那床上睡过老人的父亲,睡过老人的儿子,也睡过老人的孙子,四世同床,可见那床的命限之长。老人进屋,径直到那床前,拿过枕头,揭开席子,从床草中摸出一个包儿,打开,数了钱数,总计三百余元。这是老人数年售卖菜种的全部积蓄。他从那钱中数出一百元来,快步走进院里,在院里站了片刻,又旋回身去,再从床头抽出五十块钱,把这五十加一百裹在一起,用一块蒸馍的粗布包了,来到村中的一个阔场。

    阔场是个饭场,开阔得可走马跑牛。场上已经开始有村人陆续着端饭到那场上吃喝,笑话一些日常见闻。老人的儿媳是个灵秀女人,端了白细捞面,边搅着边朝这儿走来,碗里的炒鸡蛋搅落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吹一下,放进嘴里,看见老人立在面前。便说:

    爹,我回去给你捞一碗吧。

    不用。老人说,没人把我的菜种袋子送回家吧?

    没有。媳妇说,丢了?

    不会丢。老人说,你立马回家取五十块钱来。

    媳妇说,买菜种?

    老人说,鸟孩从树上掉了下来,要死要活,医院见一千块钱才肯救人。

    媳妇立住不动。

    老人说,快去呀,人命关天。

    媳妇问,是鸟孩?谁还这钱?

    老人说,同姓同族,他没爹没娘,谁也不还。

    媳妇迟疑着转身走了。

    三

    午时的日光,把阔场晒得昏黄。老鸦在树枝头叫了几声,有村人起身用石头把那老鸦赶了。鸦走人静,吃饭的响声山呼海啸。阔场门口几家,都端碗坐在大门的槛上,门口石上,其余稍远人家,有人带了小凳,有人坐在半块砖上,有人坐在自家的一只鞋上。阔场如会场,黑鸦一片乌色,阔场的中央,一块小圆凳上,搁了一碟儿油炸辣椒,不断有人去用筷子夹上鲜红的一星半点,放在碗里搅了,喝了,辣得直吸冷气,叫:

    ——辣死人啦!

    ——这是辣精王哩。

    ——你卖时也货真价实。

    ——我又不是傻孙。

    ——掺啥?

    ——一斤掺对上五斤麦麸子。

    这时老人来了。老人急步快脚,脸上有一层慌汗。明显见老脸上皱有要事。老人一到,一群村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问老人吃了没有,没吃也别再烧了,回家端来一碗半碗,省得老人你独自个儿烟熏火燎。老人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老人是村里的老人,有几个孩娃得叫他曾祖爷了,连做过村长和当过乡党委书记如今退休在家的干部,日常读书阅报,掌握了村里许多事情的发展方向,也得向老人叫叔叫伯,见了老人也恭敬如自家父亲。

    老人直直立在阔场的中央。

    老人说,鸟孩快要死了。

    老人说,在医院抢救,输血费就得八百块钱。

    老人说,少说一共得花一千块钱。

    老人说,我家凑二百,人命关天,鸟孩是本家孤儿,每家每户上房揭瓦也得凑出五十块钱。

    原来鸟孩快要死了。

    原来老人是来为鸟孩凑钱。

    村人都惊愕着不动,脸硬成板块。

    老人说,都回家取钱去呀,慢一步鸟孩真要死啦。

    人命关天。

    主事的男人们把碗往地上一搁,快步往自己家里箭了回去。他们的女人在那儿转眼醒过神儿,慌忙从地上端了男人的饭碗,踩着男人的脚步跟回了家。一时间里,村落各胡同小巷,都有脚步的声响,由近至远,如一吹而过的秋风,消失在了各家的院里、屋里。

    阔场上只还有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孩娃。老人觉得有些饿了,又想起那一袋儿菜种,觉得该让哪个晚辈或儿媳端一碗饭来,得这个空闲吃着,等着人都到了,钱凑齐了,差一个年轻人骑车去往镇上医院送钱,再差一个两个家闲的女人,轮流给鸟孩送饭。然后自己,得找找那一袋菜种。本村、邻村,谁家要那许多菜种都派不上用场,一捧萝卜种子可种半亩多地,菜种又不能炒了吃去。可在老人,那是日月的营生,没有菜种,卖什么?吃什么?晚年的孤寂日月如何一日日推得过去?

    老人坐在树下的一块石上,有一孩娃叫他曾爷,老人应了,看了孩娃的饭碗,是机器轧的汤面,菜绿蛋黄,油珠闪亮,老人说孩娃,回去让你娘给曾爷端一碗饭来。孩娃便颠着小步,朝一条胡同里跑去。这时候,日光已平南偏西,时间过去了天长地久,鸟孩在镇医院的急救室里还生死不晓,不知那医院说的钱不到没法输血、没法手术正骨,只是说说而已,还是当今社会新兴的德操,大小屁事,必与钱关联,没钱想借一口水喝都是十分艰难。老人亲眼见过,有陌生人在镇上问路,镇上人说你往哪儿去?我给你领到路口你最少得付我五角脚钱哩。人心已经不古。人活着似乎本就为了钱财,话虽刻薄,然如今世道,没有钱财又如何能够活着?不付人家医药费用,人家怎肯白白给你输血正骨?

    乌鸦在头上飞来飞去。

    阔场上静得落叶有声,时间噼里啪啦响在老人耳边。村人们都回家取钱去了半晌,三脚两步的路程,照理放个响屁工夫都已该车转身来。五十块钱,救一人命,不算多大的款数,更何况鸟孩孤儿,自小死了父母,日常在镇上、县城甚或洛阳、郑州哪个城市浪荡,帮人家食堂收碗、洗碗,吃客人的剩菜剩饭,冬夜蜷在饭铺的火边,夏夜睡在车站和马路边上,实在在外不能熬煎下去或想家想得无可奈何,回到耙耧山脉,村人们不是你家给鸟孩端上一碗,就是他家管鸟孩吃上几顿,哪一门户不是都对鸟孩一腔同情可怜吗。五十块钱,日子过到今日这个大都殷实许多的份儿上,家家有生意做着,最不济喂猪养鸡、种菜卖果,谁家能不有一个大积小存,没有上万上千,存三百五百,在家家是十分必然的。

    怎么都不出来呢,一筷子的路程呀!

    没有五十就四十,没有四十就三十,便是十块五块,也该拿钱出了门来。去年政府让一家集资二百元修路,不是就在这阔场上转眼之间就收了数千,何况那是公事,何况那路修到了镇政府的门口,并不在耙耧的山梁之上,更何况这是为了鸟孩,为了鸟孩的一条命哩。鸟孩每每回村,不是都给村人叫叔叫婶,呼伯称娘。村人们不是都说没想到鸟孩还这么通达人情世理吗?

    老人从那块庙石上站了起来。

    老人站起来的时候,从胡同中走出来了一个村人,脸上挂了黄亮的歉笑,手里拿着一张破旧的五元钱票,说七爷,不巧得很,钱是有些,可前天做生意都做了本钱。这五块你先收着,那五十我日后补上。东西卖了我一定补上。

    接了那钱,老人冷一眼村人,说:

    没钱也罢,让你媳妇去侍奉几天鸟孩。

    村人把头点得快如啄食,说一定一定,好歹和鸟孩家是一个坟哩。

    又来了一个妇人。妇人手里拿了两块或是五块的零星碎票。她走近老人如走近一个墓穴,步子慢慢怯怯,终于没到老人近前就立了下来,说七爷呀,难得娃他爹差一点悬梁上吊,上个月卖苹果他赔得家里没有盐钱,这几块钱还是我娘家哥留下让给娃儿扯布做裤的衣裳钱哩。

    老人没有接钱。

    ——你男人哩?

    ——在家。

    ——让他出来。

    ——正在家里和孩娃舅说话呢。

    老人不再说啥,快步地往一条胡同里走去。胡同已不是先前各家坯墙组成的泥土胡同,剥落、破败,一地猪粪牛粪。眼下村人不盖房也便不盖,如盖宁可自己动手立窑烧砖,也是浑砖至顶。一条胡同虽还不全是砖瓦建筑,但乡村砖瓦所特有的焦煳的香味,在那胡同中相随着年年总有人盖房起屋,却是四季里流动不散。老人踏进胡同,闻着砖瓦的清新怪异的气息,到第一家新盖的门楼前,立下推门,那门却在大白天里紧紧闩了。见闩了大门,老人的脸上先白了一下,即刻又转了青色,如冬天凝冻的一叶老菜。他欲敲门唤门,张了嘴,又起了手,却是在那华丽的乡村门楼下呆站一会儿,又转到了第二家的大门前边。

    大门依然是反着闩了。

    老人立在胡同的中央,如竖在那儿了许多年月弃置不用的一段枯木。这当儿,从胡同的那头,跑来了刚刚要他回去差娘给老人端饭的那个孩娃,他边跑边唤,不断声儿地叫着曾爷曾爷,说我娘和我爹在家里打架,爹打了娘,摔了暖瓶、饭碗,还砸箱子,娘哭着拦了屋门,不让爹朝屋外面走哩。

    四

    应该最先从家里送出钱来的该是自家的孩娃,该是自家的儿媳。这做儿的孩娃,早就说要把电磨坊更换成全套的磨面机器,这边进的是麦,那边出的是面,再不要一遍又一遍地在电磨里磨呀转呀,才流出一些面来。

    儿子要开面粉厂,村人皆都知晓。

    老人怒怒地朝儿子家里走去。

    儿子家住的是前几年盖的瓦舍院落,当初盖时,因为全用砖石,惊了一个耙耧的乡人。然几年之后,不料别人再盖房屋,不仅全用砖石,且还在砖石上粘瓷砖,涂米粒碎石,白的、红的、绿的,很有些城里或大都市房舍的气象。如今比起人家的瓦屋,儿子的院落,才几年时光,已很显出了落伍和陈旧,这使儿子和媳妇不断叹息,感慨如今的时势发展过快,新的还没新上几天,就已经相比旧了。这是房子,不是衣服,不消说不能扒了再盖。于是儿子就把院落全都铺成水泥,种了花草,偶有时候,儿媳也在那院里用水洗上一遍,如城里人样,撑拖把擦擦,显示着这院落的日月,总比别家明亮,总领着乡村之先。老人来的时候,儿媳已吃过了午饭,正用洗了锅碗的污水浇泼着门前两铺席大的一个花地。那花地有的已经败谢,有的正浓,如独自红了的芍药,还有挂蕾的秋菊。看儿媳的那份悠闲,似乎已经把老人的急切忘得洁净。

    老人立在了她的身后。老人咳了一下。

    儿媳转过身子,看见老人脸上冰有瓦色。

    ——爹。

    ——钱哪?

    ——哎哟,你看你家孩娃还在磨坊,钥匙他都拿着,我还开不了抽屉。

    老人不语,独自走进上房,在正堂屋里看了找了,又到孩娃儿媳的睡房走了一圈,至尾,出来竖在上房门里。

    儿媳的脸上有厚极一层惊白,说:

    我去唤娃的爹回来给你取钱。

    老人把一串钥匙扔到了儿媳面前。

    钥匙跌落在水泥地上,响得冰冷清脆。拾起那串钥匙,儿媳从老人身边擦进屋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老人。

    ——爹,五十够吧?

    ——二百。取二百块钱。

    儿媳的肩头摇了一下,进了里屋。

    从孩娃家里取出四张五十元的钱票,日光已经西移许多,算起来鸟孩一身血肉,在镇医院也已等得近了死亡。老人在爽爽黄朗的日光中,走了几步,就看见鸟孩那张脸,因流血不止,先白后黄,最后就蜡纸一般透了死的亮光,手在床沿上耷着,五个手指头儿如五粒茴香豆儿。

    鸟孩说,七爷,你快些来呀。

    老人说,孩娃,我立马就到。

    ——借不来钱吗?

    ——哪能哩,你是同族人,又是孤儿。

    ——借不来也就算了,七爷。

    ——你不知道村人的厚朴吗?不要说同村同姓人人命关天,三几年前,外地人讨荒要饭到咱村不是还吃白馍嫩菜嘛。

    ——七爷呀,我疼呀。

    ——鸟孩你忍些,七爷我这就去了。

    七爷拐过自家的孩娃上房的后墙,迎面看见年过四十的孩娃从胡同那头儿走来,一身面粉的人细白,手里提了一袋麦的麸子,那是磨面人一时凑不起磨钱,就把麦麸做了抵押。做抵押的多半都是外村人,同村人偶有交不起磨钱的穷户,老人都向孩娃有过交代,说打死也不能收了人家的麸子。孩娃说,我能收吗?同村同邻,祭一个祖坟,孩娃脚步走得很快,不时停下给哪家人说些啥儿。老人本欲等孩娃到来,说说鸟孩之事,可孩娃走靠近了老人,却又冷不丁儿朝东折去,走进了另外一条胡同。

    这胡同里住了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歇息的晚辈书记,每天在门口读书阅报,不做生意不下田,见月还领几百元工资,其日子之富足自不消说。他家不缺钱花,不缺道理,虽书记不在任了,可大儿子却在县委做事。自然,也不缺在乡土社会处世之能力。也许他到镇医院跑上一趟,是不要给鸟孩交上千元,兴许减半也就完了,当初他做书记的时候,那医院不是归他管属吗?

    老人朝晚辈书记走了过去。

    晚辈书记在门口日光中正读着《人民日报》,吃过饭的空碗在他脚边搁着。见老人来了,晚辈书记先自站了起来。

    ——听说鸟孩从树上摔了下来?

    ——送到了镇上医院。

    ——这二十块钱你带到医院,是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老人木在晚辈书记面前。

    ——拿去,他没爹没娘,又给我称叔,我不能眼睁睁无动于衷呀。

    老人接了那钱。

    ——医院要咱交一千入院费哩。

    晚辈书记默了许久。

    ——要我在台上,去说说也许能降下一百二百,可现在,人一走茶就凉。再说,商品经济,咱自己开医院能不收钱吗。

    晚辈书记还要说些当今道理,孙女出来唤他回去,说奶奶要洗锅,晚辈书记就交代说,七爷,你是最老的德高望重长辈,鸟孩的事你多操些心,便拾起空碗回了家去。这条东西胡同,依旧空空荡荡,往日在这吃饭的时候,因胡同离阔地饭场较远,有的村人不去饭场,就蹲在自家门口。然今不知为了什么,晚辈书记一走,胡同里就空无人烟,荒凉得无鸡无狗,有些不毛之地的味色,只有谁家的猫在一方院落墙上昏昏晒暖。老人握着晚辈书记的二十元钱,看了簇新簇新,像新领的工资。他在书记门口算了一下,孩娃二百,自己一百五,加上零星的十几块钱,也就三百多几,距一千还遥远无际,就是把自己床头枕下所余的一百五十元卖菜种的积存,完全加上,还差五百块钱。这五百块钱会从天上掉落下来?

    ——鸟孩说,七爷,我要死了。

    ——老人说,鸟孩,我这就赶去。

    老人又往自己那三间瓦屋退去。

    老人去枕下取那所余的一百五十块钱。

    老人路过阔地饭场时,看见阔地中央那一碗红亮的油炸辣椒旁立了一个男人,满身衣服都沾满细白面粉,自不消说是孩娃在那儿站着等他。走过去,老人叫了一声孩娃。

    孩娃车转过身来了。

    ——爹。

    老人立住。

    ——鸟孩快要死了。

    孩娃朝老人走近一步。

    ——你把那二百块钱给我。

    老人瞪着孩娃。

    ——咋了?

    孩娃平平静静。

    ——那是大票,好存好放,我给换成二百块的零碎钱儿。

    老人取出那四张五十元的票儿递给孩娃,孩娃从中抽出三张塞进自己口袋,把剩下的一张又还给老人。

    老人没有接钱,脸色顿呈青黄。

    孩娃递钱的手横在半空。

    ——要不要?不要我就走了。

    老人怒盯着孩娃,眼白如雪球样挂着。

    孩娃又把那五十块钱朝前伸了一伸。

    ——各家都是五十,咱凭啥二百?鸟孩没爹没娘,谁还这钱。

    老人欲去接钱,手却微微发抖。

    ——我还,我还这钱。

    孩娃把递钱的手突然缩了回去。

    ——你还?爹,羊毛还能出在牛身上。

    老人去接钱的手扑了个空,但老人没把手缩拿回去,而是一直朝上举起,擎在半空,又突然落下,猛地在孩娃脸上掴了一个耳光。那耳光的响声,清脆白亮,在午时静默的耙耧山脉,一波一浪地荡了远去。孩娃没有想到老人会动起手来,他惊骇一下,捂了脸,看了老人,把那一张五十元票往口袋里愤然一装,转身急急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着老人呵斥:

    鸟孩是你亲孙子吗?

    老人又飞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小凳上的辣椒碗。阔地上便立刻摊了一地油红的辣味。

    五

    老人回到小镇医院,已是午时过后,日光的爽朗薄了,已有红色愈见浓厚地掺在日色中。从镇街上走过时,那些赶集的乡人,卖的都已挑着空担或披了空袋返回,买的人先走一步,早已挑着、扛着朝四面八方散了去啦。医院这儿,有给病人送饭的人们,提了空空的饭盒,相伴着离开医院,说着他们家病人情景的好坏及一些医生的短长,老人看见有穿了白褂的医生护士在上班时候,从容过来,又从容走去。他听到了鸟孩在极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地叫他,说爷呀,我不行了,没有救了。我真的没有救了。

    我来了,老人说我来了鸟孩,你千万忍着。

    抢着走进医院,拐过一排平房,到所谓的门诊,其实是两间药房和收款处的走廊房里,老人一眼就看到了挂有急救室红牌的小屋窗前,正挤满了一窗人头,错落如黑葡萄朝着小屋探望,也正有一个穿了白褂的医人一边在门口赶着窗台上的人头,一边不时地朝走廊上张望。看见老人,他丢下那些挤着的人头,几步就迎了上来。

    ——钱齐了吗?

    老人急切地从医人一侧把目光探望过去。

    ——孩娃有救吧?

    医人回望一眼。

    ——正在输血抢救哩。

    老人突然跪了下来。

    ——钱没凑够哩,要血,就抽我的吧。

    医人惊着,样子又像早料到会是如此。

    ——有多少?

    老人捧上钱去。

    ——三百五。

    医人接钱走了,又回身说了一句三百五,单输血就得六百块钱,便进了那急救室里,医人走了,医人没说让老人起来,老人就那么跪着,引来了许多人们围着。老人想从地上起来,然又不知是长久地跪着好,还是起来好些,正犹豫时候,那医人又从急救室中领引出来一个医人。两个医人一并站到老人面前,态度和气得如一团棉花,说你是那孩娃啥儿?老人说他给我叫爷,又说他爹他妈哩?老人说他三岁死娘,五岁上死爹,无父无母。医人啊了一下,默了一阵,说鸟孩浑身筋断骨头碎,幸亏抢救还算及时,只是流血过多,已经替他输了四百毫升,现在看来,四百毫升还不算宽余,你老人就拿这三百五十块钱,不要说输血,连抢救费都还不够哩。

    老人向医人磕了一个响头,说缺多少钱,都由我老人承还。

    医人说你能还吗?

    老人说我有房有地,还在镇上摆有生意摊儿。医人有些怀疑,围观的就有人说他做有生意,每天都在镇街上卖菜种、树种啥儿。似乎医人对他卖啥儿并不十分关心,医人说救人要紧,你孙儿眼下还需再输二百毫升哩,我们库里是连一滴红色也已没了,你没钱去哪儿买这二百毫升?在医院献血的人,哪一个都是不见现钱不向外伸胳膊的呀。

    老人说,抽我的吧。

    医人说你年岁大了,再好好想想。

    老人说我是他爷,忙天还能担一挑儿粮食,就抽我的血吧,我能挺住哩。

    静默一阵,一个医人走了,回了急救室去。另一个医人招呼老人从地上起来,让老人跟着他去,就把老人领进了无菌室里。无菌室是专供卖血、献血人使用的场地,还算干净,白墙壁,太阳窗,窗户上都挂有红布薄纱做的窗帘。偏西的日光透过玻璃,透过深红的薄纱,把无菌室照得宁静一片,十二分的温红。老人踏进屋里的时候,打量了一眼空落的屋室,觉摸浑身都暖暖和和,如同走进了一间被火烤红的屋里,及至医人把屋门关上,锁了。屋里愈发显得柔美温红了几分。医人让老人喝了一碗糖水,面窗坐下,伸出胳膊、不要回头。老人一一按照医人说的做了,待坐到那虚软的皮椅上,望着红窗时候,老人感觉自己如坐进了温热的一池红水之中。

    医人说你不要扭头。

    老人说我不扭头。

    医人说你心里想些别的事情。

    老人说我想着鸟孩的断胳膊断腿。

    医人说你再迟来一阵,那鸟孩就下了手术台哩,你就不用抽血,只在欠单上按个手印也就行了。医人说这样的事情医院每月都有。

    老人说也不能让你们医院赔钱,这年月公人私人,谁都要靠钱吃饭哩。

    从无菌室走出来没有多久,老人觉得有些头晕,身子风柳般摇摆。他本来想到急救室的窗前挤着看看手术架上的鸟孩,可没走多远,他就坐在了走廊上供人歇息等待医人呼号看病的条椅上。老人坐在条椅上就再也没有起来,到鸟孩被医人从急救室里推将出来,路过他的身边,医人说你孙子的手术很好。手术完了很好呀!仍却不见老人有应,以为他是睡着了,便拿手去晃他肩膀,方知老人已经死了。

    也就死了去啦。

    六

    老人死后,每逢集日,镇街上都有一个陌生的乡下村人在摆卖一个菜种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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