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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爷呀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我有一个爷。我祖爷爷镇上买我这爷时,我爷他爹要十个现大洋,祖爷摸着我爷的下巴说:“值吗?黑干草瘦的。”爷他爹说:“值,是男娃。”祖爷扒开爷的两腿,看一眼,牙一咬,翻开褡裢,倒出九个现大洋,就给我买了这个爷。有了我爷,就有我爹,有了我。

    我爷收了夏,被人赶着,把粮食往炮楼一送,揣回二百万老日票,回来,祖爷问了价,骂了句“日你祖爷”对我爷说:“去吧,到镇上买个媳妇成个家。”

    我爷站着没动。

    祖爷脚一跺:“去!二百万还使不完哩。”

    到镇上黑市,我爷问了一遍,最便宜的姑娘也要八百万。买不起,又不想走,就圪蹴在街角上。日落时,过来一个大姑娘,夕阳艳彩镀在脸上,看去还真有几分青山秀水的颜色。她往我爷前一站:“要不要?”

    “啥价?”我爷问。

    “八百万。”

    “我只有……二百万。”

    “二百……我再贱也值七百万。”

    “要跟我……一辈子不让你下灶房!”

    姑娘不吭声,爷又说:“先欠你,日后有了准定还,不还天打五雷轰。”

    那姑娘一狠心,要走了我爷的钱,做了我奶奶。

    初解放,分了地,我爷卖了家产去买牛,钱不够,我爷给牛贩子磕了三个头,牵回一头老病牛。土地分股时,爷抱着牛腿哭:“谁赔我三个响头钱……谁赔我三个响头钱……”

    说立马就进入共产主义那阵,祖爷死了。爷给祖爷买棺材,手无分文,把我二姑叫到屋里,父女俩哭了半晌,二姑就嫁了。二姑夫是支书家外甥,断腿,独眼,伐树炼铁砸残的。彩礼是一百块钱。我爷拿这钱给祖爷买了薄木棺材。那光景死人多,树木少,祖爷能住木屋,算入天堂了。

    那年,形势极好,红天红地,红山红水。返销粮指示一分下,我爷就提了一兜鸡蛋,绕弯五十里,到一个石英石矿上卖了个大价,回头到镇上粮所买粮食。依旧钱不够,背了三段均是半截的语录,又磕了一个头。粮所的人,骂我爷一句“神经病!”把粮卖给我爷了。接下,我娘生我那当儿,难产,住了医院。出院时,住院费差三块,医院把我和娘扣在病床上。我爷一去,闷坐一阵,求了院长。院长说,前几日扫地的老地主自杀了,要我和娘出院,我爷就在医院扫半月院子。于是这般,我爷在医院顶替地主扫了半月地。附说一句,我们家红根红叶,雇农。

    前边提到的镇子,眼下是繁华到顶峰了,人海人潮的,推过来,涌过去,把镇街上的空气都挤成了扁条儿。我爷在人群里裹着,被人流夹来夹去。他是赶闲集。前不久,他来这镇上经商卖苹果,遇上雨天,苹果不能上市,全烂在筐里。小本生意,折损七八成,回去睡了两天,待复了元气,又去贩烟叶,买时出了一级烟价,回来打开烟包一看,上边烟叶是一级的,下边是三级的。这一来连本都折赔进去了,终于病了一场,死了赚钱这条心。但逢着集日,责任田里无活路,总要起脚十里路,到镇上赶热闹。从街南到街北,又从街北到街南,晃来晃去,悠悠然然。

    临近午时,我爷走进街心,正想朝一个店铺拐去。一抬脚,怔了一下,低头一看,地上一个五分的钢币儿,像一轮初升的太阳,钳在坚硬的地面,闪着光亮,耀眼诱人。这一会,街上人流正入大潮,女女男男,少少老老,由街心朝四面八方涌,也由四面八方朝着街心涌。人若一蹲,侍弄不应,就会被踩成柿饼。我爷想走,又舍不得那五分钢币儿,又怕弯下腰,再也起不来。急中生智,认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为标记,心里算计:靠东约有三步半。然后,浑身轻快顺畅,漂物一般,随人流去了。

    他到街头牛市走一遭,又到猪市看看。其时,正值午饭光景,想赶个紧儿回家吃午饭,猛然想起街心地上的五分钢币儿,心里热一下,心一横,没犹豫,进了一家饭铺。两毛五买了一碗素面,哗哗吃下,把碗一摊,就急脚快步,朝街心走去。

    说来也是丧气,还是那根电线杆,还是那街心,还是线杆以东三步半,竟找不到了那个钢币儿!街上人潮已退,行人寥寥的,我爷在街心转来转去,急得火烧火燎。午时候,太阳如一个白炽的火球,搁在我爷的背上,烤得他脱皮。他感到头昏眼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就像家人做贼偷了自家儿。找的时候久了,有人也来找,和我爷一样弓在地面上。

    “你们找啥儿?”我爷问。

    “你找啥?”

    “找烟锅。”我爷说,“我烟锅丢了,铜的。”

    “我们啥儿也不找。”那几个话毕,极扫兴地怏怏走了。

    剩我爷一人,他心里宽展了,两眼瞪得溜圆,估了一下三步半的距离,把眼珠摘下放在地上,骨碌骨碌转着。地面上的热气,像揭开盖儿的开水锅,把我爷蒸得脸色蜡黄。末了,他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可钱已被人抠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个浅浅圆圆的窝痕儿。痕里的天安门图样都还显。我爷看着那浅现窝痕,驼着腰僵在那,就像鸟站着瞌睡了,浑身疲疲软软,直想就地坐下歇一会儿,睡一觉。待他从地面直起腰,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他奶奶,谁拾了,白让我花两毛五吃碗素面条!

    他心痛那两毛五分钱。

    十里路,我爷来时,起脚落步,勃勃兴致,优哉游哉就到了。回时,身上感到莫名的无力,路走得极慢,总恨家离镇子远。祖爷买我爷时没注意。我注意了。我爷的眼与常人不同,形圆珠蓝,巩膜黄色。一般说来,冬日家猪午时十二点卧在朝阳地晒暖时,眼睛就是蓝珠黄膜,极像我爷那双眼。这号眼格外利。我爷年轻时,离我奶三尺远就能看见我奶头上爬的虱。老了,每每出门,差不多都还要给我奶捡回个扣儿、小针啥子的。可今儿,我爷从镇上回来,快到村子时,只觉得两眼发花,浑浑浊浊,走路抬不起脚,双腿灌铅一样重。他这一世很少有过这感觉。他不知自个是为啥儿,以为自己要病了,要死了,心里惶惶的,神不守舍,心魄不定。当然,我知道他为啥。你们也知道。我爷快到村子时,好像就要倒下了,黄土马路在脚下摆来摆去,蛇一般。到了通往村里的岔路口,忽见前面路上停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先是不以为然,后来近了,看见一个司机仰躺在汽车下修车,地上铺了十几棵蜀黍秆。那司机身子一翻,我爷站住不动了,立刻他的眼又复如往常一样儿,又明又亮。他身上的血,溪般汩汩地欢流,满脸凝着惊怕的喜色,硬在脸上的皱纹,瞬间柔软了许多,浅顺了许多。心呢,如偷女人被人捉了一样战鼓擂擂的。

    那司机的屁股边上扔着一大钱包,鼓鼓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里边有货。

    好!司机一翻身,那钱包被蜀黍秆儿盖上了。

    这当儿,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爷心里想个啥。可我不想写我爷心里想个啥。他毕竟是我爷!说出来的确没意思。我爷在路上僵了好一阵,才慢慢回过一口气来,迈着八字慢步蹭到路边一棵槐树下,脱掉鞋,垫在屁股底,坐下出口长气。想起来半晌没吸旱烟了。

    我爷取出烟袋,慢慢装烟,慢慢点火,慢慢抽了一袋,又慢慢抽了一袋。他瞟一眼那司机,还在修,心说:这人年龄不小了,连个车也修不好!

    烟抽足了,我爷起身穿上鞋,走进蜀黍地,解了小溲,又解大溲。

    解不下,还是解。

    其实,只是脱了裤蹲着罢了。

    太阳从玉蜀黍棵间漏下来,满地圆的和长的光团、光条儿。没有风,地里热得死人。我爷的脸上吊满汗珠子。

    突然,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我爷提着裤子,箭一般射出庄稼地,踢折了几棵蜀黍秆。他到马路上,见那汽车留一路尘烟,轰轰走了,就急不可耐地到司机压过的蜀黍秆前,用脚一拨拉,一个巴掌大的灰皮方钱包,吧嗒吧嗒几下,跳台阶一样,就跳到了我爷手里。

    我爷捏一下那鼓囊囊的钱包,觉得头猛然间晕起来。他往四下一打量,见马路上空无一人,心放踏实了。

    可他还是钻进了庄稼地。这人!

    太阳偏西的当儿,满坡披红,到处都闪着油彩般的光亮。我爷从庄稼地走出来。通往村里的小路,像一条红蛐蜓似的在田地间伸缩。阔大的蜀黍叶,蔫了一天,这阵子又慢慢硬起在半空,透着复生的勃气,闪着又绿又红的光亮。蚊子一团一团在路当央滚动,嗡嗡响,不时打在眼皮上,或钻进耳朵里。我爷走在小路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浓烈的秋气,把那灰皮钱包往面前小路一扔,紧走几步,拾起来,喃喃自语道:“哎——奶奶的,真运气,拾个钱包!”他把钱包在手里翻看几遍,撕开拉链,取出一叠厚厚的十元票儿,又深深吸口秋气,再把钱包往前扔出几步,忙抬脚落脚,慌不迭儿拾起来,重复说:“哎——奶奶的,真运气,拾个钱包!”然后、翻看、开链、数钱、装进去、扔出手、紧走步,捡钱包,再重复:“哎——奶奶的,真运气,拾个钱包!”……

    我爷就这么反复扔着、捡着、念叨着,体味着拾钱包那种快乐和欢畅,快乐极了,快乐死了。

    他想:这世界真好!

    回到家,我奶说:“一个闲集你赶一天。”

    “你快端饭来。”我爷说。

    “侍候你!”

    “你就得侍候我!”我爷在腿上拍一下,“去端饭。我侍候你一辈子,该轮转过来了!”

    我奶怀疑地瞅我爷一眼,犹豫一下,嘟囔着去了厨房。到底是女人。

    饭罢,我爹找我爷说:“爹——后渠有水了,你有空去把地浇浇。”

    我爷瞪我爹一眼:“不去!”

    “不去?”

    “不去。”

    “爹……你咋了?”

    “你媳妇从过门就没给我端过一碗饭……”

    我爹愕然。

    入夜,我爷不知为啥没把拾钱的事告诉我奶奶。他把钱包压在枕头下,睡在我奶的脚头,在床上折腾到半夜,还是连一星半点瞌睡也没有。他心里问自个儿:我咋了?竟会这个样!

    我奶睡醒一觉:“睡吧,翻啥?”

    “你把枕头垫高了?”

    “没呀。”

    “吊脖子。”

    “我没垫。”

    “我不信。”

    “睡吧,明儿去把娃儿的地浇浇。”

    “你去浇!”

    我爷翻个身,睡不着。我奶翻个身,睡着了。呼吸声很均匀,爷听着,过一阵,用脚蹬蹬奶的腿:“喂,给你说个事。”

    奶在迷糊里:“啥事?改日说。”

    “你说咱家要是有笔钱,该先办啥事?”

    奶奶猛地睁开眼:“你有钱?”

    “没钱。”

    “别瞒我啊!”

    “咋能哩,一张床上睡了一辈子。“

    “没钱你问啥?”

    “闲问问……啊,眼皮硬了。”

    我爷把眼闭着,不动,不说话。半晌,有了些微迷糊,想睡着,忽然觉得枕头下边动,像是有只手,吓了一跳,忙不迭儿用手摸。结果,天呀,那枕头竟和床分开来,悬在空里,高出床面二寸。是钱包膨胀了。

    我爷下了床。

    “你去哪?”奶奶没有睡。

    爷一怔:“厕所。”

    “盆在门口。”

    “解大溲。”

    爷把钱包捂在小肚上,弯着腰出了屋。月光如水,泻在我爷身上。到厕所,我爷把钱包往粪池后一放,拿起破了洞、锈满碱的尿罐往钱包上一扣,回来睡了。

    他睡得极香。

    梦是和我爷一道上床的。因为那梦有损我爷的形象,我只能轻描淡写说几句,你们知道那个意思就行了。我爷梦见以前的老支书,眼下的村长突然暴死了……村里的几家万元户、专业户房倒屋塌,都破了大财……我爷又结了一次婚,新奶奶是民兵营长家的黄花闺女。那民兵营长十年前曾捆过我爷一绳子,我爷娶了他闺女,不给他称丈人,不叫爹……他还在村后盖了一栋房,小洋楼,门窗全涂红漆玻璃……我二姑回来了,我爷一见面就塞给我二姑一千块钱,啥话也没说……

    来日,早饭时日光灿灿的。村外天上悬着几片云,五彩色,凝在空中不动,被日光晒得透亮。村人们有的已下田干了活路;有的饭晚,直到太阳升入半空才成堆扎在村西饭场上,坐石头、坐树叶、或坐在自个的一只布鞋上,吃着饭云山雾海天南地北扯着闲篇。正热闹时,我爷左手端了一碗面汤,汤里亮着丝丝鸡蛋,用小指和手掌了个菜碟,碟里放着一筷头豆酱,右手用筷子挑了一大块油烙白馍,缓缓步入饭场,坐下来,脸上钳着一种掺杂了紧张的神色,突然极神秘地问大伙。

    “听说没有?昨儿天有个司机在咱村头丢了钱!”

    大伙都吃了一惊。

    “啥时?”

    “昨儿后晌。”

    “多少钱?”

    “不知道……好像五百多。”

    “没听说……谁拾了?”

    我爷说:“谁拾谁他娘的就发了!”

    于是,村人都一脸惋惜,恨自己命薄,没有捡到那钱包,静默一会儿,都围绕着钱也七七八八说开了。我爷不插一句话,一脸平和,很柔顺,慢慢喝汤、吃馍、就菜,默默从村西饭场,踱到村东饭场上,小心地,却是冷不丁儿地问大伙:

    “哎,听说没听说有人在咱村头丢了钱?”

    村人的目光全都把我爷给围起来。

    “真的?谁?”

    “听说是个司机。”

    “没听说……”

    饭场静默了,只有吃饭声。

    我爷不再说啥儿,只低头吃馍,喝汤,就菜,嚼声山响。

    “丢了多少钱?”突然有人问。

    我爷答:“不知道……听说几百哩。”

    “操他奶奶,我一辈子没得过外财。”

    “就是,我一辈子没得过外财。”我爷说,“说外财不发家,可有了总比没有好。”

    于是,村人们就围着几百块钱,长长短短,黑黑白白,骂谁拾了钱,也骂自个没拾那笔钱。

    我爷依旧不插话,只管吃着饭,听着别人说,一脸放心大胆的平和柔顺。太阳照到了他的汤碗里,他想:天气可真好!”

    又是集日。

    雄心勃勃地,我爷昨儿半夜起床在内衣里边偷偷缝个兜包了钱,也揣了一包烟,今儿,戴上草帽,一早悠悠去镇上。他要去买牛。买母牛!母牛好侍养,灵性大,犁地耙田都比公牛好使唤。且,母牛配上种,立马下牛犊。若牛犊是公的,喂个一年半载,长上三牙两齿,出手就七八百元。命好时,牛还双胞胎。对日后的光景,我爷有一个辉煌的计划,那计划如北京故宫的金銮殿,镀金涂银、满壁生辉、耀眼诱人,叫人一看就觉得,世间干啥都不好,最好还是当皇帝。眼下,我爷的脚步坚坚实实,信心百倍地踩着通往金銮殿的黄土大马路,一步一步朝镇上走过去。

    到镇上已是小半晌,正值赶集人上潮当儿。一入镇街,赶集人都分了行路,买猪的进猪市,卖鸡的入禽市。我爷自然是直奔牛市了。牛市上,黄牛、花牛,还有全白牛,高的、低的、矮胖的,一个一个,卧着站着,就如牛江牛海,若大一院,全是牛。买的,卖的,经纪人,一堆一堆,都把手伸在衣襟下,用牛市的“手指语”,讨价还价。要价高了,买方摇摇头,瞪卖方一眼“漫天要价”。还价低了,卖方鼻子哼一下,挖买方一眼“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再用手指讨价还价,不成,找到经纪人,站在中央,左手伸在买方衣襟下,右手伸在卖方衣襟下,嘴里只说“这个?”“这个。”“这个吧?”“这个吧。”到最后,提高嗓门,权威道:“中间砍开,这个数!”这当儿,经纪人左手右手伸出的暗语数目定等的,买方卖方对望一眼,都觉得很遗憾,也很公平,生意就成了,牛就被人牵了去。

    我爷很久不上牛市了,今儿看着这些熟悉的牛市俗,觉得有钱了真好,能买能看,其乐无穷。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吃穿靠什么?钱!说到底,人到世间,活个钱字。有钱了,活个顺溜;没钱了,活个尴尬。一分钱能难死英雄汉。现在我爷身上揣了五百元,这数目这辈子我爷先前都还没摸过,如今就揣在怀里。实实在在,货真价实,五百元!他觉得自个年轻了许多,身上有股年轻小伙见了姑娘急于发泄的力。在牛市上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捷捷快快地窜来窜去,双眼圆圆溜溜,打量着所有的牛,所有的人。

    到东侧一棵小树下,我爷站住了。那树上拴了一头小腱子牛,短脚长身,毛色暗红,前肩后臀高高凸起,像是骆驼峰。在日光里,牛毛顺得如小媳妇头发,闪着光亮。很多人都围着那头牛。我爷走过去,翻翻牙口,还极嫩,才两岁。他又牵着小牛围树转了一圈儿,见那小腱牛腿路极周正,只要再养一半年,就能下田做活,上市卖大钱。我爷把手放在牛脖上,抚着问:“还嫩,咋卖!”

    牛主说:“媳妇病了,住院。”

    “啥价?”

    “摸摸。”

    我爷咋撩起衣襟,牛主把手伸进去,把大拇指和小指岔开伸展。爷明白要六百,就伸出四个指头,塞到牛主手里。牛主摇摇头,伸给我爷五个指头,抽出来,又伸去五个指头,是五百五十元。我爷伸去四个指头,抽出来,又伸去五个指头。牛主瞪我爷一眼,猛把手抽回去,开口了:“少了一分也不行!”

    我爷说:“你生意太死板!”

    牛主道:“你不识货吧?”

    我爷说:“我前半辈子都喂牛。这牛小,不值那个数。”

    牛主咧开嘴,给我爷一个嘲笑:“你走吧。”说着,回身他靠在了树上。五百五,这牛值。我爷想,可他身上只有五百,心就说:操奶奶,那司机要多丢五十该多好!留恋一眼小腱子,我爷脚下踏着无奈和遗憾,转过身,正要走,却一下又呆住。前边有堆人,围着派出所的一个嫩老头和税务局的小伙子,神神鬼鬼议论着一件事,我爷朝那人堆拢过去。

    “丢了多少!”

    “听说好大一个数,过五百吧……”

    “那人干啥哩?有那么多。”

    “是汽车专业户。散开找找,不会远。”

    人群散开了,都脸上映着秘事,像寻找跑散的娃儿那样,在牛市上的人群中,走来溜去。我爷看着那些人,汗从后背渗出来,看看自己的前胸上,左上特别高,凸得像女人的奶,他忙蹲在地上,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半遮脸。这会儿,我爷蹲着,就如得了瘟病的瘦公鸡。我爷不说,没谁知道他都想了啥,只能听见他心里乒乒乓乓跳,像是自己被人捉了奸,还不知下步该如何发落那样儿。能看见我爷脸的下半部,下巴上有几道深深的横皱和浅浅的竖纹,交织着,有些颤,就像蛛网摆在微风里,颤动着,一搐一搐,很有意思。那下巴原来有点圆,这阵子慢慢尖起来,先灰后白,皮肉在下巴上呈出垂挂状,就像卖肉的人把肉刮去了,仅余一层肉皮卷在那。

    过一会儿。

    又过一会儿。

    你可以猜测到我爷的思想斗争多复杂,最后东风又是如何压倒西风的。约有一顿饭工夫,骤然间,我爷一不做,二不休,一副英雄好汉样,猛从地上弹起来——弹簧有些老了——径直回走几步,到那头小腱子牛的主人前,生生硬硬道:“说吧,到底卖不卖?”

    牛主颤住我爷:“不卖干啥?腿?”

    “你说个死价。”我爷催盯道。

    “摸摸。”牛主把自己衣襟撩起来。

    “不摸。”我爷脸上写着天马行空无所惧,话说得一口刚强,“自己的钱,是偷的,怕鬼!”

    “五百五十块。”

    “五百卖不卖?一分也不添。你说吧。”

    “五百三,咋样?”

    “五百,五百,只五百。不卖就让你媳妇病在床上吧!”说着,我爷就要转身走。

    牛主犹豫一下,一咬牙:“卖给你!现钱。”

    “当然。”我爷朝四周瞄一眼,用衣袖在额门上抹把汗,把手插进了胸里边。五百元就要拿出来了,牛就要牵走了,可我爷脸上冷不丁印上了一层蜡黄,汗在他后背上立刻挖了一条渠。心里叫声“天呀!”撤着身子就要走。

    牛主莫名其妙,上前一步:“你咋哩?”

    “我立马就来。”

    “不买了?”

    “买。稍等,我立马就来。”

    我爷说着,惊惊慌慌,一脸沮丧,急脚快步,离开那牛主,就在牛市上转开了。勾着头,弓着腰,转一圈儿,又一圈儿。直把太阳转到正头上,把蜡黄刻在脸上的死色里,才虚脱一般,两手空空,离开牛市回家了。

    言简意赅,当学生时老师就要求我这样做文章。且说我爷一到家,直奔屋里床上,把被子抖了又抖,褥子翻了又翻,其时,我奶奶贤惠地端来一碗荷包蛋,说:“找啥?”

    我爷说:“我一到牛市,那丢了,兜里光剩包烟。”

    “啥丢了那?”

    “就嘛。”

    “啥?”

    想了想,我爷狠狠心,直说了:“钱,五百!”

    我奶奶脸上藏了日落后的光彩,惊讶道:“哪来的?!”

    “不是偷的……”

    “我知道不是偷的,你说哪来的,咱过了一辈子,孙子都比我高了,你还瞒我。”

    我爷默一会儿,把自己扔在床沿上:“拾的。”

    我奶默一会儿,盯着我爷看了半晌说:“没丢,我拿了。你买我时欠我五百万,你说先欠你,日后有了准定还,不还天打雷轰。眼下你有了,吭也不吭……我问了人,过去的五百万,正合眼下的五百块。”

    我爷心头一抖:从沉默中挣出头,看着我奶,停一会儿说:“你记性真好。”

    我奶说:“这么大的事,哪能忘。”

    “几十年了……”

    “钱,又不是别的啥……”

    “这下可还了!”

    “还了。”

    “账清了,不欠啦!”

    “清了,不欠啦……给你打的荷包蛋,都凉啦,白糖自己放,在桌上。”

    这是一世来我奶第一次给我爷打荷包蛋。五个,黄白清亮。我爷接过碗,蛋未入口,一股轻松畅快就入了肺里。他一辈子还没有这么轻松畅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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