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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15岁!(致1999年的自己) 正文 第二十章 不相知

    2017年的微信鸡汤里,都喜欢引一句话——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命运的价码是什么,钱佳玥暂时没法领会,但十一长假的价码,她立刻体会到了。

    那就是期中考试。

    明明觉得刚刚开学,明明日历上数数日子,十一结束还有好几个礼拜才期中考,但它就这么糊里糊涂、轰轰烈烈地来了。

    一到考试,钱佳玥就和陈老太为她设定的工厂主义唯物战士人设说再见了。她对考试,有一套特殊的迷信流程。

    比如,考试前一晚,不能再多做题,只能看教材、整理笔记、把从前错过的题目订正。这当然很科学,但因为这套方法是肖涵传授的,在钱佳玥这里也成了不可更改的迷信。

    然后呢,早晨起来吃的早餐很讲究。不能喝粥,按照陈秀娥的讲法,最好一个大饼两根油条,把100分勾引过来。但是钱佳玥吃不了那么多。于是一定是一个甜大饼。

    考试的时候,一定要用自己的幸运圆珠笔,所以前一晚笔袋要检查三遍。那支笔是很久以前,一个日本的乘客送给钱枫的,上面印着漂亮的樱花,钱枫就送给钱佳玥了。每次考试都用,换了笔芯继续用,而且只有大考才舍得拿出来用。钱佳玥就是用这支笔,通过直升考,考上了二中。分班考时没用这支笔,果然就不行了吧!

    最最关键,考试之后,不能对答案!千万千万不能对答案。从理性上,钱佳玥铮铮有词——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对呢?没有任何帮助么,考卷发下来就知道了呀。但在心里,她迷信,自己写在卷子上的答案本来都是对的,但只要一对,莫名其妙就会变成了错的答案。

    期中考试都是随堂考。一考完试,呼啦啦一群人就围在一起讨论考试对答案。钱佳玥就赶紧往外跑,跑得越远越好,这些ABCD数字公式,一个都不要跑到自己耳朵里。

    所以考完英语,陈末只是伸了个懒腰,就不见了钱佳玥。心里寻思:跑800米时没见她有这个身手啊!

    现在教室里,七八个女生正把学习委员、英语课代表许优围得水泄不通,在那里跟许优对听力答案。

    这次听力好难,对话里有两段是外国小孩的声音,音调语速都特别奇怪,声音还时大时小。陈末简直想爬到讲台前把耳朵贴在那个录音机前面。所以她也装作不经意地往许优那边靠了靠,听她们讨论。

    “好难啊,都听不懂,这是美式英语吧?咱们教材里听的一直是英英啊,”一个女生对许优抱怨。

    许优,这个考完直升考,没事干就去上了个新东方考了个托福的女人,气定神闲地说:“不算美国英语吧,发音没有那么大。”

    “许优,怎么办啊,你说我该怎么才能提高英语啊,”又一个哭丧着脸。

    “你把新概念前三册的课文都背下来,反复背,”许优认真说,“你不要不相信,最开始就是要背,积累词汇和语感。”

    许优的叔叔在美国,他们家一直想让她出国念一个女子学院,然后在美国上大学。从小讲到大,许优真的把去美国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20年前,出国还是件少见的事,尤其对高中生。大家对美国、对所谓的汽车洋房,都充满着玫瑰色的想象。因此英语那么好,又迟早会去美国的许优,在女生中间还是颇受欢迎。

    陈末不讨厌许优。虽然许优walkman里放的都是CelionDion,休息休息就听听VOA和疯狂英语,动不动就新概念和新东方,但陈末不觉得她装。早读时候轮流有人上台分享学习心得,陈末觉得,许优的分享是最诚恳的,是真的把自己笔记里的东西拿出来的。

    陈末讨厌裴东妮,裴东妮就是那种考完试大家都喊难,她会推推眼镜,非常自信地说:“一点都不难啊!”给所有人造成心理压力。但事实上,考卷发下来大家也发现,裴东妮自己也没考多好。她就是这种对自己充满了盲目自信,用盲目自信来碾压别人的人。

    但裴东妮还不算最讨厌的。外号QQ的她,至少让大家都知道,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QuestionQueen,每节课下课围着老师问问题。

    最讨厌的是那种,明明自己很用功,每逢考试还特地云淡风轻,到处跟人说:“昨晚橘子红了看了没有?复习什么呀,有什么好复习的,我就没复习。”最后,还考得特别好的人。

    赵婷婷就是这种人。成绩出来,她终于以高出五分的总分,碾压了肖涵,成为了年级第一。

    五分之差,如果在高考,当中的人可以排两条马路。在二中,就是第一和并列第五的差距。这么多年,肖涵终于掉出了年级前三。确实有人窃窃私语,确实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你怎么回事?”赵婷婷觉得自己和肖涵的交情与众不同,于是特地来敲打他,“下回努力啊!要不然,我把笔记给你看看?”

    肖涵那时候年纪太小,并不明白,赵婷婷愿意这么无私地让他努力,和他分享自己的笔记,已经是对他掏心掏肺了。他只觉得这个女生有居高临下的傲慢,让他更不爽了。于是他说:“不用了,谢谢。”

    掉出前三,这件原本会让肖涵非常惊恐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让人绝望。就像他对关爱萍坦白,自己没有选上竞赛队,还跟别人打架时,关爱萍的反应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恐怖。最大的恐怖永远在自己心里。

    肖涵反复回想陈末的那句“恭喜你,肖涵,你终于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他真的觉得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于是莫名其妙的,上台领考卷的时候,他还笑了。

    但钱佳玥就没那么坦然了。排名传下来时,她望着班级十五这个排名,深深,深深地失落了。

    “不错了,前十五了!”陈末瞅瞅自己的三十九名,由衷对钱佳玥说。

    钱佳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理智告诉她,根据分班考的成绩,她能考进前十五,已经是不错了,况且陈末的三十九在旁边,自己非要说能考得更好,显得做作和欺负人。但是,在初中的时候,她也从来没出过前三名啊。

    钱佳玥是抱着满腹的委屈回到家的。

    一进家门,她发现气氛有点不对。陈秀娥做一休一,今天在家休息。此时,正装模做样地在客厅里哼着歌,而钱佳玥的房门打开露了条缝。

    钱佳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冲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抽屉果然半开着,自己的日记本锁开了,正慌乱地躺在一堆格子纸里。

    “你偷看我日记!”钱佳玥怒火中烧,大叫了起来。

    陈秀娥在客厅里苍白辩解:“没有,没有!谁要看你日记!”

    钱佳玥的脑子炸掉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颤抖着双手,把日记本翻到后面,拿出那篇《一个很爱很爱你的故事》,脑子混乱——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看到?

    这篇小说,这封情书,仿佛代表着钱佳玥所有的自尊和骄傲。而陈秀娥的偷窥,仿佛是践踏在钱佳玥脆弱自尊上的一只肮脏的脚,让她的心抽成了一团。这个秘密被发现是不可原谅的。这个秘密被这样发现是不可原谅的!

    钱佳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瞬间,所有的耻辱涌上心头。只能考15名的耻辱,没有别人活泼漂亮的耻辱,早恋的耻辱,乖孩子形象被打破的耻辱,不敢对肖涵表白的耻辱,可能被肖涵拒绝的耻辱,做一个平凡人的耻辱,发现自己只能是一个平凡人的耻辱……通通,涌上了心头。

    她对着客厅大喊:“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然后狠狠砸上了房门。

    陈秀娥本来的一丝丝羞愧,被女儿的勃然大怒搞得也有一点愤怒了。她想: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你,有错么?

    正在这时,陈老太从厨房出来了。她敲着钱佳玥的门:“宝宝,宝宝,怎么了啊?”然后用兴师问罪的口气问陈秀珠:“她怎么了啊?”

    陈秀珠也憋着一肚子气:“谁知道?青春期发毛病。”

    钱佳玥一边哭,一边竖着耳朵在听,这时打开门,再吼:“你才发毛病!你偷看我日记,你不尊重人!”

    陈老太立刻站在了钱佳玥的身边,开始数落陈秀珠:“你怎么能偷看宝宝的日记?小孩子长大了,你要给她空间和尊重啊,她不想给你看,你就不要看,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呢?一天到晚在家里只会添乱,好好的前天把我的锅烧烂了……”

    陈秀娥本来打算咬牙吞了这口气,听到陈老太拉力拉杂又开始讲前天的事,顿时忍不住了:“谁把你的锅烧烂了啊!你自己做的事都怪在我头上啊?你自己开了火忘记了,把锅烧焦了,就可以诬赖我的啊?”

    陈老太声音也大起来:“做错事情还要嘴硬!不是你是谁?我前天根本没动过那个锅!”

    陈秀娥脑袋也炸了。她看着自己的老妈和自己的女儿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冤枉自己这个,冤枉自己那个,那些长久压抑在自己心里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看我不顺眼!这个家根本没我的位子,我走好了吧?我走就好了!称了你们的心意!”

    四十几岁的人玩离家出走,这件事没有了悲壮,只剩下荒唐。女人十几岁时候哭,是楚楚可怜;六七十岁哭,是引人同情;四十五岁在大街上哭,简直是有了毛病。

    陈秀娥一直走了老远老远出去,才敢发毛病。

    几十年的委屈翻江倒海,在她的四肢里周游。

    小时候,她是最不受宠的老二。陈老太说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在陈秀娥看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偏偏哥哥弟弟都是人才,从小就展露出读书天分,更衬得她是个只知道傻吃傻玩的丑小鸭。

    她十几岁时候的盼望,就是早点上班,早点变成工人,早点独立。

    一切都很顺利,进厂名额都安排好了,她喜滋滋等着当工人了,陈老太通知她,名额取消了,让她去江西插队落户。

    “我不用去插队的呀!哥哥已经去四川了,我按政策可以进厂的啊!”陈秀娥非常委屈。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去跟贫下中农锻炼学习,这个是伟大领袖号召的,”陈老太一脸又红又专的铁石心肠。

    陈秀娥是哭着上的火车。看着上海的烟囱在自己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去插队,只是陈老太跟厂里的一个协议。这样弟弟就不用去农场,可以直接进厂了。后来恢复高考,弟弟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再两年,哥哥也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他们如鱼得水,又过几年,哥哥公派去美国,没有再回来。又过几年,弟媳也去了美国,也没有回来。

    只有陈秀娥在江西十年。在江西的田埂里弯着腰,数着星星,一颗大白兔奶糖捏在手里几个星期,不舍得吃。

    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人,忍心让她跟自己一起受苦么?不,要回上海,要送回上海!

    等到钱枫下岗他们俩回到上海时,一切都物是人非,而又似曾相识。

    还是要仰陈老太的鼻息,住她的屋头,看她的脸色;从前哭着喊着拉自己衣服不撒手的小孩,现在只是冷冷怯怯地对自己旁观。

    人生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陈秀娥这一场哭,哭得气壮山河、婉转流长,哭得岁月不知、人事不省。等到终于刹住车,天都已经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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