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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15岁!(致1999年的自己)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篇篇情

    钱枫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漆黑,不见往常陈秀娥夸张做作的叫声:“老公,你回来啦!”他有点纳闷,先是到自己房间张了一张,没有人,接着犹豫了一下,想去敲钱佳玥的门。

    没想到陈老太却开了门,叫了他一声。钱枫赶紧应下来:“妈,你还没睡啊?”今天搭档有事,他多开了两个钟头,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往常这个时候,陈老太早就睡了。

    陈老太唉声叹息,如此这般把事情表了一下,最后皱着眉:“你看这个阿娥,这么大年纪还玩离家出走!”钱枫“唉唉”地应了。

    钱佳玥在自己房间竖着耳朵听,心里心惊肉跳。前两个钟头,她还蛮肚子怨气在怪老妈,但天渐渐黑下来,时间分秒过去,没有听到那让人心烦的叽喳声,她渐渐也有点担心。于是,当听到钱枫说:“妈,你放心,我去找她,她跑不远的,你别担心了。”钱佳玥也一颗心回到了肚子里。虽然陈末三番四次对她描绘,上大学后离开家的自由生活,也让钱佳玥心向往之,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一个需要父母存在才感到安心的小朋友。

    钱枫敲了敲门进来,钱佳玥强装镇定,觉得爸爸的目光刺在自己背脊上。钱枫性格温和宽厚,钱佳玥从来不怕他,也和他亲近,但今天,总是她把妈妈气走的。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钱枫走到女儿身边,望着她的侧脸。橘黄的台灯光照在钱佳玥脸上,晶莹剔透。忽然之间,那个自己牵在手里的小姑娘就那么大了。

    “嗯,”钱佳玥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看钱枫,“不是很理想。”

    “外婆跟我说了,”钱枫宽慰女儿,“高中不像初中,你现在又到市重点了,考到十几名很不错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听到钱枫这样的安慰,钱佳玥鼻子有点酸,从前这个话,一直是陈秀娥说的。在这个家里,钱枫和陈秀娥一直对她成绩没有任何要求,钱佳玥一门心思的争上游,主要是为了陈老太的望孙成凤。两个那么优秀的儿子,天高海阔,几年不能见一面。当教授了,做工程师了,升职了,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能看着钱佳玥:“宝宝争气,像舅舅。”

    初二有段时间,钱佳玥数学突然一落千丈,几次测验一直在70多分徘徊,还考出过不及格这样的佳绩。陈老太翻着她的考卷,虽然没说什么,但钱佳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是陈秀娥说:“不及格就不及格,一次呀,有什么呢?下次好好考。”陈老太白她一眼:“初二了,马上升初三了,要考高中了!”陈秀娥还是不着五六:“考高中就考高中好来!小孩又不是自己不努力,努力了还考不好,怪谁啊?高中考不上上技校,出来上班,不见得活不下去咯!”陈老太忿忿:“你自己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不要教坏宝宝!”“我女儿哎!我亲生的,我会教坏她啊?”陈秀娥不服输。

    钱佳玥虽然心里认同陈老太,觉得自己不能和“2分笨蛋”陈秀娥同流合污,但听了那场争吵,忽然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渐渐成绩也恢复了正常。

    “同学里厉害的人多,不要老是跟别人比,做好自己就好了,”钱枫继续宽慰她。

    钱佳玥眼眶一热。但装作看英语书,依旧不跟钱枫对视。

    钱枫站了一会儿,看女儿专心看书,就往外走。临出房门想了想,终于说了想说的话:“等下妈妈回来了,你就别跟她生气了。你妈妈也是想关心你,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

    钱佳玥“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窗外黑漆漆的,偶尔有几声犬吠。钱佳玥听着钱枫的脚步远去,渐渐在楼下小区的路灯下,留下一串清脆。

    她把日记本打开,手捏着那封不算情书的情书。陈秀娥走后,钱佳玥仔细把信拿出来看过,信里她之前夹的那根头发还在,由此断定陈秀娥还没来得及看信。这让她大松了一口气。她不能想象,如果这个秘密被陈秀娥发现,会怎么样。陈秀娥是不会骂她,按她花痴的性格,说不定还要怂恿钱佳玥给她出谋划策。

    陈秀娥想死要跟钱佳玥做“朋友”了,这是她绝佳展示自己当妈与众不同的机会,但问题是——哪个十几岁的小孩想跟父母当朋友?怪都怪死了!而且陈秀娥这个大喇叭,说不定还要自说自话跑去跟肖涵和关爱萍嘀嘀咕咕。想到这里,钱佳玥心烦意乱。

    钱佳玥把订正完的英语考卷推到一边,打开了收音机。调到101.7,《篇篇情》主持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说来奇怪,卡门向她推荐电台节目好几年了,但她从来没真的听过。但上了高一后,钱佳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她。陈末不能、卡门不能、家人当然更不能,连肖涵,她都不确定能不能。而这时深夜里的电台节目,仿佛就像一扇窗。那些伤春悲秋的文章,那些爱恨情仇的歌曲,主持人的温暖和夜色的低沉,一声声刻到心里,仿佛是为了她一个人播放。

    十五岁的钱佳玥,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也前所未有地,沉浸在这孤独里,希望永不结束。

    钱枫的心里是焦急的。陈秀娥已经出门三个多小时了,炒股票的BP机也没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是有数自己这个老婆的,饿死自己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但是,保不齐想回家但是迷路了呢?在曹杨这块荡他不担心,但跑出了苏州河的边界,陈秀娥自己就是个乡下人。每次坐钱枫的车去浦东去市区,就要张大嘴巴:“啊,上海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的双腿不闲,从家附近开始找起,还跑了几家陈秀娥小姐妹的家,谎称来接她打麻将回家。但一无所获。就在心里已经升起不祥预感的时候,在最后一站小公园外,钱枫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舒一口气的身影。

    陈秀娥的身影在角落里,半张脸在路灯里,半张在路灯外。路灯里的半张,一片肃穆安详,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

    “哎,”钱枫走近她身边,笑起来,“晚饭也不吃,吃西北风肚子就饱了啊?”

    陈秀娥看到他,原来还有几分端庄的脸,忽然一下子变了。“哇啦”一下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往钱枫身上蹭。

    “我被欺负死了你知道伐?”陈秀娥的尖叫划破夜色,把远处另外几对谈恋爱的小年轻吓走了。

    钱枫听她“哆哆哆”说个没完,只能任她又哭又叫。末了,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那你是不好,小孩的日记,你去翻她干嘛呢?”

    “我不翻?我不翻她日记,她跟我说什么了啊?”陈秀娥又一串眼泪落下来,“我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现在对我一张脸板进板出,问问她什么,都一副你又不懂的,你烦死了的样子。我帮她整理房间呀,正好抽屉没关,那么我就顺便看一下咯?真的像做贼一样,又要防着老的,又要防着小的,一面都还没看完,就被抓到了。”

    钱枫好笑起来:“那你亏了。”

    陈秀娥应和:“是的呀!亏死了!股票跌停,割肉亏!”

    钱枫看着陈秀娥咕咕叨叨的样子,脑袋里却想到老婆年前时候的样子。第一次见面,她因为娇气正在被队长骂,陈秀娥也是这样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卷起裤管来:“说我不跟广大农民打成一片?你看看我脚上,被蚂蟥吸成什么样子啦?你们谁有我伤多?都卷起来,都卷起来给我看!”那一段洁白的小腿,让钱枫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他以为她一直是那个只会叫他“乡下人”的娇气小姐,没想到她最后会嫁给自己这个乡下人。陈老太特地赶过来阻止他们领结婚证,陈秀娥半生没有的硬朗:“他对我好,我愿意跟他结婚,我愿意当乡下人,不可以啊?你把我赶出来不就是让我跟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么?我现在都打成一家人了,你还不满意啊?”

    生钱佳玥的时候,陈秀娥疼了两天两夜。钱枫在医院走廊里等,一产房的产妇,就陈秀娥叫得最响。叫到最后没力气,喉咙里出来的声音都带血。医生出来让他签字,剖腹产,大人小孩保一个。钱枫吓得腿软了。

    麻药来不及发效,刀就落下去了,生生的一条口子,密密麻麻蜈蚣脚一样的缝针,最后总算母女平安。钱枫又以为,这个娇气的小姐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这次总归要大发作了。没想到她气若游丝躺在那里,刮掉他脸上的眼泪,轻声说了句:“有什么好哭的。你跟医生说保我不保小孩,想让我苦白吃啊?”

    往事还在眼前,一转眼,就人到中年。时代变化得那么快,只有陈秀娥,永远叽叽喳喳,勇往无前地面对着生活里的桩桩件件。她的笑是认真的,哭是认真的,都比别人夸张,都比别人认真。

    “好了,不要生气了,回家吧,”钱枫拉陈秀娥。

    “不要,太坍台了!”陈秀娥还在生气,“宝宝那件事就算了,老太婆凭什么冤枉我?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动不动冤枉我。一会儿说我偷东西,一会儿说我忘记关火,我看她脑子越来越有毛病,就是想赶我走!”

    “妈年纪大了,忘记性大,你别跟她计较了,”对于岳母和老婆的战争,钱枫永远和稀泥。

    “不要!我这样回去她还以为我好欺负!”陈秀娥头一昂。

    “那你要怎么办?住在外面啊?”钱枫惊讶。

    “住在外面干嘛?不要钱啊?有这点钱,还不如给我买双鞋子……”陈秀娥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半不好意思,一半撒娇地说。

    钱枫愣了一愣,哭笑不得:“所以你搞了半天是想买鞋啊?”

    “干嘛啦,我买双鞋不可以啊!我自己卖鞋的,我难道鞋子不该穿得好一点啊?”陈秀娥理直气壮。

    “你店里的鞋,你自己买就好了,”钱枫只好顺着她。

    陈秀娥眼泪还挂在脸上,此刻却露出了腼腆的微笑:“不是我们店里的,隔壁商场的。”举了五根手指头出来:“五百块。”

    钱枫叹口气,摇着头:“那答应给你买鞋子你能回家么?”

    “能啊!”陈秀娥答应得很快,“买新鞋子,就不坍台来!穿回去给她们看,五百块的鞋,她们看到过伐?气死她们!”

    夜色轻快起来。陈秀娥一边走,一边比划,那双鞋是什么皮的,跟高多合适,底怎么怎么软,自己去摸过多少次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钱枫的左耳传到右耳,钱枫终于忍不住说:“那你以后,宝宝的东西……”

    陈秀娥抢答:“我保证不碰,我连她房间都不进去,门口都不经过,我天天在家摸我自己的鞋。女儿不要了,老娘不要了,我有鞋就好了,”说完想起来,“哦哦,老公我也要的,老公好,老公亲,老公给我买皮鞋!”

    钱枫真想不通,一个人的脸怎么能变得那么快。怎么有一个人,可以四十多岁还在耍二十岁的把戏,也不脸红害臊,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答案。

    路过街角的光明小吃店时,陈秀娥忽然又夸张大叫起来:“看看看!钱枫你看呀!”

    钱枫对她这种一惊一乍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朝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小吃店的大玻璃窗后,坐着两个人,张启明和关爱萍。张启明亲昵讨好地,把勺子里的东西往关爱萍碗里倒。

    “一起吃宵夜,有什么啊?”钱枫不以为然。

    “不对不对,这个事情不对,肯定有花头!”陈秀娥的眼睛哭了一晚,已经哭肿。然而现在,兴奋的精光披襟斩棘地挣开那肿起来的障碍,嗖嗖放射出来。她摇着钱枫的胳膊:“躲起来躲起来,我们在旁边看!”

    “不回家啦?我晚饭还没吃,饿死了,”钱枫无奈。

    “没吃晚饭算什么?我也没吃呀。旁边看一会儿,”陈秀娥八卦的热情盖过了一切生理需求。

    关爱萍今天本来是想跟张启明谈,说两个人的关系到肖涵高考完再说,但被张启明七绕八绕,绕到了八百里以外。

    张启明年轻时候追求过厂花关爱萍,但关爱萍冷脸拒绝过无数次,一心只爱肖友光。末了末了,现在又要跟张启明在一起,关爱萍自己心里放不开。

    张启明要真的跟自己一样,中年下岗,四零五零,独自拉扯孩子,也就算了。偏偏现在变成了老板,自己吃回头草,就显得那么地不光明磊落,贪图虚荣。独立自尊了一辈子的关爱萍,转不过这个弯了,也就是张启明的没皮没脸,能把关系维持到今天这步。

    但未来到底怎么样,关爱萍自己心里没底。她看看时间,觉得已经太晚,肖涵要起疑心了。于是催促张启明出门,可就在出门那刻,张启明的手又搭上了关爱萍的肩膀。关爱萍想要再呵斥他,但想到张启明来接自己下班的苦劳和长久以来的殷勤,心里也没有那么反感,也就默默接受了。

    可正在这时,只能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尖叫:“我没说错吧!”

    关爱萍和张启明同时回头,只看到两个快飞逃离到黑暗中的声音。

    关爱萍脸涨得通红:“那个是不是,是不是……”

    张启明抓着头发:“这下完蛋了,被喇叭知道了,全世界都要晓得了!”

    关爱萍涨红了脸,愤恨地瞪了张启明一样,噔噔地跑开。张启明喊她:“你慢点走,万一碰到他们,他们说不定还要盘问你了!”

    关爱萍呆在当场。

    钱佳玥躺在被窝里听磁带,只听到铁门哐当开了,然后是自己熟悉的陈秀娥的叽喳声。陈秀娥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欢快,那么自然,让钱佳玥一颗心都放了下来。她又望向了自己的书桌,那封肇事的情书还躺在那里,像一颗定时炸弹。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呢?真的送给肖涵么?钱佳玥的脸烫了起来。

    从情窦初开,送出第一封情书,我们要兜兜转转多久,才能揭晓答案,知道最后陪在自己的身边会是谁?

    经过多少光阴,遇到多少挫折,未来那么长,真恨不得一下子穿梭到最后看一看:未来的自己,你快乐么?幸福么?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了么?好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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