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活得日子久了,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
比如,居然连天劫劈错对象这种闻所未闻的千古乌龙都能亲眼目睹到,实在是我等早已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一大福利。
既然是极度罕见的奇观,那就必须要具备几项缺一不可且不可复制的偶然因素。
首先,当然要有一个刚刚修炼到化形这一初级阶段的小妖,对于此等道行微末者,天劫通常会等其化为人形的那一瞬间即法力最盛之时劈下来。因为法力越强天劫越大,太弱的话也劈不出什么效果,浪费公共资源是可耻的。
而这次要渡劫的是棵不过百年的小柳树,原本还需要个一两日方能成功进入变形模式,结果好巧不巧被一个路过的神仙无意间抠了一下,又好巧不巧神仙的手被树皮划破再好巧不巧有一滴血渗进了树干最中心直抵根茎的那条纹路,更好巧不巧的是神仙还是个牛逼到了连传说都不稀得有的神秘存在……
于是综上种种,最终导致了柳树的法力骤然大增,导致了天劫毫无预兆的提前发动,导致了某个纯属飘过连酱油都没来及打的倒霉蛋被当头一炮轰出了两只香喷喷的烤翅膀……
是的没错,那坨黑糊糊的碳状物是一只鸟。
现在,这只浑身还冒着滚滚浓烟的庞然大鸟正追着柳树变成的娇弱少年玩命狂啄。
为了鸟嘴逃生,少年选择轻装上阵,当机立断甩掉了增加空气阻力的外套,以一种彻底亲近自然的原生态,沿着暮春时节绿意盎然的江南堤岸无拘无束的奔跑着,奔跑着……
面对此等良辰美景,我一时忍不住诗兴大发:“夕阳西下,裸奔妖在天涯……我说那位公子,你摆臂的幅度再大一些,擡头挺胸收腹,步子迈开屁股绷紧!对对对,就这样……哦嘿嘿,不错不错着实不错……”
“萧遥……”
“哎呀你闪开,挡着我了!”
潋尘侧身,用自己的胸膛将我的视线遮了个密不透风,含着笑意的话语仍是那般和缓轻柔,却让我愣是听出了几分阴森森的寒气:“还没看够么?”
我一呆,立即识时务为俊杰的收回企图将他推一边去的爪子,义正词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这种有伤风化的东西,我怎么会看!”
他用赞扬听话宠物的眼神慈祥无比的望着我,我简直恨不能长出十七八条尾巴冲着他一起摇。
其实眼下的这种境况,我一丁点儿也不陌生。
想当年的烂酒鬼无差别清扫我周围出现的一切雄性生物,还有后来的夜墨对自己的同性同胞时不时发作的老陈醋冲击波,基本和此时的潋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怎么把这一类的炸毛给顺平,我是毫无疑问的驾轻就熟。
只不过,那两个二货的行为动机都很清楚明了,他又是所为何来?
莫非当真只因为是烂酒鬼的朋友,于是自觉自发的将自己放到了长辈的立场,对我这个老龄少女不够规矩的言行举止进行管教?
思及此,我痛并快乐着的叹了口气。
温柔隐忍美大叔什么的,一记绝杀不解释!……
无论如何,潋尘终是满意了我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良好表现,随即转身向堤岸走去,边行边随手摘了一枚寻常的柳树叶,几步间便化为了一套浅绿薄衫,而后再度稳准狠地罩在了夺命狂奔着上演□诱惑的少年身上。
少年见状,忙顺势一个箭步窜到潋尘背后躲起,娇喘连连,又委委屈屈地抹了把泪:“捏了人家的屁股,还忍心看着人家被别人这样欺负,你果然好坏啊呜呜呜……”
潋尘很是默了一默,旋即和颜悦色地建议:“如果你执意要一再的提起此事,那我就让你以后每天渡一次劫,你说好不好?”
他之前不过随便挥挥手就将所有妖族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的天劫化解,就算是块榆木疙瘩也知道这句话绝非仅是虚言恐吓而已。
这棵小柳树许是沾了潋尘的血,所以对他完全没有正常妖族那种发自天性使然的惧怕,反倒亲近得很。不过即便如此,一见他似有不悦,顿时也就蔫了。
而那只黑黢黢的大鸟也暂停了攻势,恶狠狠地瞪着潋尘,声音清脆透亮正当年华豆蔻,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小贱人是你的男宠?”
‘男宠’及其‘主人’:“……”
我笑得几欲撒手人寰。
大概我的笑声太过嚣张,终于让打从一清醒就只管死盯着柳树不放的大鸟分散了些许的注意力,扭头看过来,圆溜溜的两颗眼珠子微微动了动,忽地冲我一扇翅膀:“有日子没见了啊,靓妞儿。”
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泥水糊了一脸的我:“……”
面无表情揉揉眼,我小心谨慎地靠过去,仔细认了半天却还是一头雾水:“请问,你贵姓啊?”
“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大鸟很诧异似的用翅膀尖儿挠了挠头,扑簌簌落下一地焦糊糊的毛……
杀气顿时弥漫,小柳树怯生生地往潋尘的背后卖力缩了又缩。
我见暴力冲突有升级的趋势,连忙信口开河打圆场:“原来是你呀!瞧我这破眼力劲儿,最近都挺好的吧?”
“本来是挺好的,可是现在搞成了这幅熊样,妈的都是被这混蛋玩意儿害得!”
软萌妹子的声音说着如此抠脚大汉的话,实在违和得我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
倒是柳树少年弱弱地探出脑袋,悍不畏死地发表了意见:“姑娘家如此粗鲁,是不好的哟。”
“总比你一个大老爷们如此娘们兮兮的强!哦不对,你不是爷们,你是男宠。”
柳树不知哪儿来的狗胆,回骂得相当犀利:“你才男宠,你全村全镇全乡男宠!”
“妈的我是女的!”
“说你是女的全天下的母的都该哭了哼!”
“……妈的我杀了你!”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啊不要啄脸嘛……”
我和潋尘对视一眼,叹口气,一边一个把打成了一团的一对家伙给拉开,我苦口婆心:“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妖。”
才刚逃脱鸟嘴荼毒的柳树瞬间满状态复活,骄傲叉腰擡下巴:“就是就是,人家才不和尔等未开化的蛮夷一般计较。”
我扶额:“少年你真是用生命在犯贱呐……”
潋尘则眼疾手快将怒气值爆棚的大鸟拖到河边,撚了个诀,白光萦绕间,一个娇俏可爱的身形渐渐显露,随即温言:“适才的那一击让你内丹受创不小,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现在就完全复原,所以短时间内,你最好不要再动用法力,且必须静养。”
“短时间是多少时间?”
“至少三年。”
俏丽的背影震了一震,而后转身一个狼跃虎扑:“妈的我杀了你!”
小柳树这次的反应倒是很快,大叫一声拔腿就逃,边狂奔边泪奔:“妖怪妖怪有妖怪,救命啊啊啊……”
苦命的我只能和同样苦命的潋尘对视一眼,只能再度叹口气,只能又跑过去把两只作孽的小混蛋各揪到一边按住:“我说二位英雄,咱能缓口气再打吗?我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这么高频率的折腾。”
柳树一手抱着我一手捂着自己的眼,一副吓坏了的心有余悸:“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啊?”
“妈的你说谁是东西……不是,妈的你说谁丑!”
我赶紧安抚:“不丑不丑,就黑了点儿而已,黑里俏才是真的俏,他懂什么,你别理他。”“黑?”娇俏的身影忽然挣开潋尘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到河边照了一照,转瞬又龙卷风般的冲了回来:“妈的我杀了你!”
我无力:“妈的又来……”
如此一直反复到月上中天,在我和潋尘深深体会到了做死孩子家长的不易之后,局面才总算稍稍消停了一些。
拉架的和被拉架的都已精疲力尽,我也终于有了机会晓以大义:“姑娘啊,不是我说你,区区三年而已,随便找个地儿猫着睡一觉不就过去了?咱做妖怪的穷得就剩下时间了,可不能跟凡人似的小家子气。”
因为雷劈后遗症,于是整个人由内而外带着浓厚的火焰山土著气息的黑面鸟人含恨咬牙切齿:“可我好容易才到了南边,之前已经耽误很久了,现在又要……小贱人你大爷的!”
柳树的法力最弱,这会儿正四肢摊平吸地气补充养分,居然还有闲心继续打嘴仗,哼哼着答了句:“我才没大爷,你就不用妄想了。”
我连忙一脚把这皮痒的货整个儿踹进泥里,然后将话题给引回来:“你到这里有要紧的事儿?”
鸟人姑娘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知道的吗?”
“……你看哈,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少扯淡了,你分明是个前凸后翘的的火辣妞儿。”
“……谢谢夸奖啊……”
“你的身材为什么这么好?教教我呗。听说双修能丰胸,是不是啊?”
我:“……”
一直默默旁听的潋尘终于忍无可忍咳了一声:“那个,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看看。”
姑娘好奇:“看什么?”
“……风景。”
“噢……”姑娘不再理他,转而很认真地问我:“他是你的双修吗?”
潋尘一个踉跄。
我干笑着再次把歪了十万八千里的话题导回正轨:“所以你来这儿究竟是为了……”
“找人。”
“他在这城里?我们可以帮你找。”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只知道要一直往南。”
“一直……往南?”
仔细望着这鸟人姑娘依稀可辨的清丽模样,我记忆的闸门终于在这句话的提示下轰隆隆开启了。
我果然与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但我记得,那会儿的她虽是暴力了些头脑也简单了些,却明明是个酷劲十足的冷美人,怎么不过百年的光景,就彻底改走粗犷的缺心眼路线了?
抚今追昔我忍不住又是一番感慨:“缘分呐这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翎。”
想想当初她那一身金光灿灿的漂亮羽毛,我默了默:“人如其名。”
泥土里的小柳树发出了一阵闷笑,被金翎狠狠一脚跺没了声响。
我继续和小姑娘拉家常:“所以你是刚开始找,对吗?”
“不啊,我和你们分开就开始啦。”
“……那你是已经来回好几轮了?”
“不啊,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方。”
“……可我怎么记得当时见到你,就是在江南?”
“对呀没错。”
我顿时万分纠结起来,对自己判别生物种类的基本能力产生了极度的怀疑:“你平时赶路是用飞的还是用爬的?”
金翎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对一个白痴的怜悯:“我是鹰!”
原来我没有把乌龟错认成鸟!我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不过,我遇到了雪崩,被埋了几十年。”
“雪崩?南方怎么会有雪山?”
她又一次想看白痴一样的暮光看着我:“当然是在北边啊!”
我:“……”
“后来,我又在蓬莱的一个迷阵里呆了几十年,所以就耽误到了现在。”
“蓬莱……”虽然我很想装聋作哑,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那不是在东方吗?”
“对呀!”
我风中凌乱:“可你难道不是应该往南……”
她倒是理直气壮:“因为我弄错方向了呗!”
我只能:“……”
我万分忧伤的看着这思维诡异的路盲小鸟人,原本因为无痴死胖子忽悠她而产生的一点点愧疚,顷刻荡然无存。
金翎对自己的杀伤力却是毫无自知之明,只是略显惆怅地叹了口气:“本来还以为,这次一定能很快就找到他的,结果……”顿了顿,又自我安慰:“不过等一等也好,省得我现在的样子吓到他。”
我看着她的满怀憧憬,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柳树少年终于能量补充完毕,从土里钻了出来,一脸严肃地蹲到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思念的少女身边:“我不嫌弃你。”
“什么?”
“你好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所以我要对你以身相许。”
“什么!”
“反正我已经这么好看了,你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少年对惊讶之中难免有一点点感动的少女眨眨眼,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而且,你这么丑,才能反衬得我更漂亮呀。”
“……妈的我杀了你!”
“都说了让你不要打脸嘛!”
我仰天长叹:“妈的果然是个小贱人!……”
(22)
这对小冤家打得泥土飞溅着滚远后,不知去了哪边‘看风景’的潋尘才重又出现,擡手将我衣服和头发上沾染的污渍弄净:“真没想到,你们竟果真是认识的。”
我便将当年的事儿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了一下。
潋尘听了,明显有些愣怔:“你的意思是,她要找的那个人是……鲲鹏?”
“虽然只是推断,不过可能性貌似还挺大的。”我歪头想了想:“哎对了,你不应该也是和那只上古遗物差不多时代的老古董吗?你和他熟吗?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能把他找出来吗?”
然而对于我一连串的问题,潋尘像是完全没听见。只是默然举步沿着河堤极缓极缓地走着,每一次落脚,都仿佛重逾千钧,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擡起哪怕分毫,然而,却又每一次都艰难而坚定地迈出了下一步。如此反复,似永无休止。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于暖春夜色中踽踽独行的清瘦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烂酒鬼处初相见,他侧立满园冰雪间的寂寥萧瑟。
那时他说,皆因,挚友离世。
压下心中骤起的不安,我追上前去,强笑:“其实吧,鲲鹏不鲲鹏的都是我们胡乱瞎想的,死胖子当时也是为了脱身的随口乱忽悠。说不定那货根本就是个哄骗无知少女的混球呢?骗完之后怕有麻烦于是就随便找条江啊海啊什么的躲了起来,反正鹰又不能潜水不是吗……啊对,就像那小姑娘说的,只不过是个傻大个胖头鱼罢了。”
“傻大个……胖头鱼……”潋尘忽地停了下来,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无声地笑了少顷,旋即哑着嗓子涩声:“原来他所说的失约,是再不能与心爱的姑娘,比翼翺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