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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墓畔回忆录》->正文
下卷 第13节

  这个答复礼貌而且恰到好处,总督不可能为我抛弃下面的官员,毕竟他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巴黎我曾经预见过我的旧护照可能会成为争辩的原因。至于到维也纳,我曾说过是出于政治的目的,是为了让舒特克伯爵放心并向他表示我不会躲着梅特里奇王子。

  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四晚上八点,我登上马车。谁会相信,我离开沃尔德门澄历尽这么多的磨难!我已习惯我的主人们,他们也已习惯我。我熟悉窗旁和门旁所有的面孔,当我散步时,他们友好地接待我。邻居们跑过来看我的如同于格卡贝君主制一般破旧的马车驶过。男人们脱下帽子,女人们则打手势向我致意。我的故事成为村子里聊天的话题;每个人都站在我这边:巴伐利亚人和奥地利人相互憎恨,前者为让我通过而感到骄傲。

  我几次注意到在茅屋的门坎上,一个举止如拉斐尔的处女像的沃尔德门澄姑娘;她的父亲,一副老实的农民相,一直挥着宽边毡帽向我深深鞠躬致意。他用德语见我问好,我则用法语友好地回答他。他女儿站在他身后,从老人肩后满脸绯红的望着我。我又重见到这位姑娘,但她独身一人。我向她挥手道别;她一动不动,看上去很惊讶,我相信她心里有一种我不知道的隐秘的抱怨。我离开她就像人们离开在路边山谷上看到的一朵野花,它给您的旅途带来了芬芳。我经过了欧梅的羊群;他露出他的灰白的头看护着羊群;他已结束他的劳动,他和他的绵羊一起回去睡觉去了,但是,于利斯还在继续他的错误。

  收到许可证前,我对自己说过:“如果我得到了它,我将羞辱为难我的人。”到达阿塞拜契,他对我,如同对待乔治,当旦①,我又生出该死的仁慈;对于这次胜利,我没有一点热情。我怯懦地蜷缩在马车一角,施瓦兹①出示了总督的命令;我对这位海关关员的混淆黑白感受太深。他在一旁,没有登上马车,甚至没有让检查车子。他非常的平静!但愿他能原谅我对他的辱骂,但是因为记恨于他,我也就没有从《回忆录》中删去这一段。

  ①这里夏多布里昂把英里哀的乔治·当丹同拉辛的法官当丹搞混了。是后者在《诉讼人》中宣布判决时“被同情心所打动”。

  ①夏多布里昂在波希米亚的翻译。

  在离开巴伐利亚这一侧时,一片黑色而宽广的松树林在波希米亚形成了一个柱廊。山谷中弥漫着水汽,白昼在衰退,西边的天际呈现一片桃红色,地平线降到几乎挨着了大地。在这个纬度缺乏光亮,也因之缺乏生命力,一切都死气沉沉、无生气、变得苍白了。冬天似乎委托夏天替它保存着白霜直至来年冬天返回。一轮半遮半掩的月亮让我感到欣喜,并非一切都已消失,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它好像对我说:“怎么!你在这里?你记得在别处的森林中我见过你吗?你记得你年轻时对我说过的柔情的话语吗?确实,你没有讲过我太多的坏话。现在你为什么沉默不语?这么晚了,你独自一人去哪里?您不停地重操旧业吗?”

  噢!月亮,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我曾说过你的魅力,你会知道你曾经给我的帮助;当我和我的爱情幻影一起散步时,你照亮着我的脚步;今天我的头脑和你的面容一样一片银白,而你却惊异的发现我一人独处!你对我不屑一顾,但我们在你的帐幕里度过了整整几夜。你敢否认我们在草地上和海边的约会吗?多少次你凝望着我充满激情地看着你的双眼!你忘恩负义又爱嘲笑人,你问我这么晚了去哪里?这样责备我日夜兼程太无情了。啊!如果我走过你那么多路,我不会像你每个月都回到摇篮的光环下而重焕青春。我没有新月,我生命的衰减一直要到彻底的结束,而当生命之火熄灭时,我将不会像你那样将火炬重新点燃!

  我整夜都在赶路,我穿越了德尼兹,斯坦科和斯达布,二十五日早晨,我打比尔森经过,荷马风格的美丽兵营。这座城市带有笼罩着这个国家的忧伤气氛。在比尔森,渥伦斯坦希望抓住一根五笏:我也正在寻找一个王冠,但并不是为我自己。

  原野如刀切斧劈般高低不一,称之为波希米亚群山;山丘的顶端长着松树,农作物的绿色构划着山的轮廓。

  村庄稀少。一些关押着囚犯的断粮的堡垒耸立在岩石上像一些老秃鹫。从紫第兹到贝罗勒,右边的山峰变得光秃秃的。我们经过一个村庄,道路宽广,驿站齐备,这一切都显现出这是一个模仿古代法国的君主国。

  菲利普德瓦卢瓦朝代的盲人让,路易十一时期的乔治大使,他们曾经过了哪些林间小道?德国的现代公路有什么用?路上渺无人烟,没有历史、没有艺术,也没有气候吸引外国人到他们寂寞的大道上来。对于贸易,公共道路如此宽广和如此昂贵的维护是白费的。陆地上最贵的运输,是印度和波斯的运输,它们是通过骡、驴和马驮着,通过刚刚开辟出的穿过山脉的沙漠地区的小道进行的。现在的大道,在那些运输并非频繁的国家,仅仅是为战争服务;这些略被用作新野蛮人的通道,他们从北方出来,伴随着庞大的军火列车,来淹没那些赋予智慧和阳光的地方。

  在贝罗勒流淌着一条同名的小河,它就像所有好寻衅者一样讨厌。一七八四年,河水涨到了驿站旅馆墙上标记的高度,过了贝罗勒,几个峡谷绕过几座小山,一直向高原的人口处扩展过去。道路从这个高原沉人一个线条模糊的山谷,山腰上横立着一个村庄,从那里一条很长的山道通向德斯契尼克,那是此间最后一个驿站。我们马上下来,向着对面顶上竖着一个十字架的小山岗走去。在摩尔多瓦河的两岸,我们发现了布拉格。就是在这座城市里,圣路易的几个年长的儿子结束了他们的流亡生活,他们家族的继承人开始一种被流放的生活,而他的母亲则在他被驱逐的土地上的城堡中日渐憔悴。法国人!你们的祖先为其打开了圣殿大门的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女儿,你们已将她派到了布拉格;你们不想在你们中间保存这座唯一的伟大和美德的丰碑吗?噢!我的老国王,我喜欢您,因为您已经下台,我为我的主人!噢!年轻的孩子,我第一个称您为国王,我要对您说什么呢?在您的面前,我怎敢自我介绍呢?我没有被放逐,我可以自由的回到法国,也可以自由地在第一次呼吸时曾激活我胸膛的空气中作最后一次呼吸,我的骨头可以长眠在我出生的大地中!在布莱身处囹圄的人啊!我马上就要看到您的儿子了!

  波希米亚诸王的城堡——第一次看见查理十世

  五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我进入布拉格,下榻温泉旅馆,旅馆在老城,建在摩尔多瓦河左岸。我给德·布拉卡公爵先生写了封短笺,通知他我到了,我收到如下回答:

  子爵先生,如果您不过分劳累,国王将很高兴今晚九点三刻接见您;当然,如果您想休息,陛下亦将欣然于明日上午十一点半见您。

  请接受我最热忱的问候

  布拉卡·德·奥尔普

  于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七点

  我认为不可利用人家给我的选择,于是晚上九点半,我即动身;旅馆中有一个人略懂法语,于是给我带路。我走过几条寂静、昏暗,没有路灯的街道,到了一座高高的山丘脚下,小丘顶上就是波希米亚诸王的城堡①。那座宫殿在天空上勾画出了它庞大的黑色轮廓,不见任何光亮从它的窗子中透射出来:这里有某种梵蒂冈或从约撒法特山谷所见的耶路撒冷的寺庙那样的孤独、神圣和伟大。只有我和我的向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山坡太陡,我不得不不时地在路阶的平台上停一停。

  ①赫拉德钦宫。从一八三二年十月至一八三六年五月查理十世在此居住。

  我一步步往上走,城市也在我下面渐渐展开。历史的交织,人们的命运,帝国的毁灭、福音的意国,纷纷涌上我的心头,与我的个人命运的回忆融为一体:探索过一座座死去的废墟之后,我又被召去目睹一座座活着的废墟。

  我们到了赫拉德钦宫前面的平地上,穿过一个步兵哨所,岗哨紧靠着边门。我们从边门进入一个方形的院子,周围是一式的、无人居住的房子。我们穿过右侧底层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些嵌在墙上的玻璃灯间隔越来越远地照着,酷似在一座兵营或一座修道院里。走廊尽头有一楼梯,楼梯口有两个哨兵走来走去。我登上第三层,正碰上下楼的德·布拉卡先生。我同他一起进入查理十世的套房;那儿也有两个掷弹兵值勤。法国国王门口的这些外国士兵,这些白色制服,给我留下了痛苦难忍的印象:我想到的不是一座王宫,而是一座监狱。

  我们前面是三个几乎没有家具又仿佛险象环生的大厅:我认为还是在那个可怕的艾恩库里亚修道院里游荡呢。走进第三个大厅时,德卡布拉卡先生让我留下,他进去通报国王,这与杜伊勒里宫里的礼节一样。他回来把我带进陛下书房,旋即退下。

  查理十世走近我,亲切地伸过手来,对我说:“您好,您好,夏多布里昂先生,看见您我非常高兴。我一直等着您。您不该今晚来,您一定很累了。您别站着,坐下,您夫怎么样?”

  在高高的社会地位上,在巨大的生活灾难中,最让人肝肠寸断的莫过于几句实实在在的话语。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我好不容易用手帕压住哭泣声。多少我准备冒死一言的事情,全部我用以武装我的宏论的空洞无情的哲学,此刻都荡然无存。我,居然想当个以不幸教人的老师!我,竟敢教训我的国王,我的白发苍苍的国王,我的被废、被逐、准备遗尸异国他乡的国王!我的年迈的君主望着我这个七日敕令的“无情敌人”、“强硬反对派”,又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让我靠着一张小木桌坐下,小木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他也挨着小木桌坐下,把他那只好耳朵凑近我,想听得更清楚些,他就这样告诉我,在他生活的不寻常的灾难之中,又加上了岁月造成的通常的衰弱。

  在奥地利众皇帝的住处,我望着法兰西第六十八代国王,他被世世代代的统治和他的七十三个年头压弯了腰:这些年中,有二十四年是流亡生涯,五年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宝座上度过;眼下君主正在最后的流放中了却余年,他带着孙子,孙子的父亲已被暗杀,母亲仍被囚禁。查理十世为了打破这片沉默,向我提了几个问题。于是,我简短地向他说明了此行的目的:我说我带来德·贝里公爵夫人给太子妃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布莱监狱的女囚把孩子托付给坦普尔监狱的女囚,这是不幸中的习惯做法。我还说,我也有一封信给孩子们。国王回答说:“别把信给他们,他们母亲的事他们还不全知道;把信给我吧。再说我们可以明天两点钟再谈这些事:现在您去睡觉吧。您明天十一点钟会见到我的儿子和孩子们,然后跟我们一起吃饭。”国王站起来,祝我睡个好觉,走了。

  我出来,在前厅我找到德·布拉卡先生;向导正在楼梯上等着我。我回旅馆,走在路面溜滑的街上,下坡之快一如我去时上坡之慢。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布拉格

  王太子先生——法国的孩子们——吉什公爵及夫人——三人联盟——郡主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我在旅馆中接待了住在同旅馆的科塞伯爵先生的来访。他给我讲了城堡中对波尔多公爵教育的争执的情况。十点钟我到了赫拉德钦宫;吉什公爵将我带到了王太子先生的家中①。我发觉他老了且瘦了;他身穿蓝色的旧衣服,一直扣至下巴,衣服呈得过于宽大,好像是在旧货店中买来的:这可怜的王子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怜悯。

  ①即昂古莱姆公爵。

  王太子先生有勇气,他服从于他的父亲查理十世,这妨碍他在圣克卢和朗布伊埃露面,使他仅在芝加拿②露面:他显得异常孤僻。他难以容忍见到一个新的面孔。他常对吉什公爵说:“您为什么在这里?我不需要任何人。没有足够小的老鼠洞可以让我藏身。”

  ②在一八二三年。(见t.ⅡP635,Nofci)

  他还几次说:“但愿人们没有说起我,也不要照顾我;我什么都不是,我愿意什么都不是。我每年存两万法朗收人,这超出我的需要。我该想的仅是得到解救和有一个好的结局。”他还说过:“如果我的侄儿③需要我,我就会拔刀相助;但为了服从我的父亲我违心的签署了让位声明;我不会更改它;我也再不会签署什么;但愿人们让我安静。我只想说:我永不撒谎。”

  ③波尔多公爵(LeducdeBordeaux)。

  的确,他的嘴里从未说过谎。他读的书很多,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在语言方面也如此;在西班牙战争中他与维莱尔先生的通信极具价值,他与皇太子夫人的通信节选刊在《指南》①上,这使他大为高兴。他刚直不阿,笃信宗教,他的孝心升华成一种美德。但是不可克服的怯懦使王太子未能发挥他的能力。

  ①百日战争期间。

  为了让他感到轻松,我避免谈及政治,只是询问他父亲的健康状况,这于他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话题。爱丁堡和布拉格气候的差异,国王的长期痛风,国王饮用的特普利孜水,他所感受的善事,这便是我们谈话的内容。王太子先生夜间照看查理十世就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他近前吻他的手,询问他夜间的情况,拾起他的手帕,提高声音说话以让他听见,不让他吃不适的东西,根据冷热程度让他添减衣服,陪他散步并带他回来。我没有说起别的事。像七月革命的日子,帝国的灭亡,君主制的前途等等。“现在是十一点,”他对我说,“您去看看孩子们,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被带到家庭教师②的住处,门打开了,我看到达马斯男爵和他的学生;康多夫人和郡主③,巴朗特先生④,拉维拉特先生和其他一些忠实仆从;所有的人都站着。年轻的王子,在一旁惊慌地望着我,看着他的老师好像在问他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去做。郡主则带着羞涩和无关的神情微笑着:她好像很在意她兄弟的一举一动。康多夫人显得对她所进行的教育感到很骄傲的样子。给两个孩子致意之后,我向孤儿走过去并对他说:“亨利五世,你愿意让我向你表示敬意吗?”当他将来登位时,他也许能回忆起我曾荣幸地对他的杰出的母亲说:“夫人,您的儿子是我的国王。如此我是第一个称亨利五世为法国国王的人,并且一个法国陪审团,宣告我无罪,并承认了我的话。国王万岁!”

  ②达马斯(Damas)男爵是波尔多公爵的家庭教师,即王子的太傅。

  ③路易丝·德·波旁(LouisedeBourbon一八一九—一八七○),贝里公爵和夫人的长女。一八四五年与夏尔·路易·德·波旁·帕尔姆结婚。

  ④巴朗特(Barande一七九七—一八八三)巴黎综合工业学校毕业生,为波尔多公爵主要老师,直至一八三一年夏天。失宠后他住在布拉格,作为矿物学者,他的工作成就引入注目。

  孩子听到称他为国王,听我讲起人们再也没有跟他说过的母亲感到很惊愕;他一直退到了达马斯男爵的腿前,嘴里低声反复念着几个字。我对德·达马斯先生说:

  “男爵先生,我的话好像让国王感到吃惊。我看他对他勇敢的母亲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的仆从们有时有幸为合法王室的事业所作的事情。”

  教师回答我:“我们告知了殿下像您一样的一些忠诚之士,子爵先生……”他没有说完。

  达马斯先生赶忙声称学习的时间到了。他邀请我回来听骑术课。

  我去拜访了吉什公爵夫人,她住在相当远的城堡的另一处,要经过十分钟的走廊地带才能到达。在伦敦作大使时,我曾为吉什夫人举行一个小型的宴会,那时她是如此青春焕发并拥有众多的崇拜者。在布拉格,我发现她变了,但她面部的表情更让我心怡。她的发型搭配好极了:头发梳成像姬妾或是萨比娜奖章式样,前额两边的头发则用束发带系成花结。吉什公爵夫人和公爵在布拉格表现出一种身处逆境的美。

  吉什夫人了解我曾对波尔多公爵说过的情况。她给我讲人们想疏远巴朗德先生;问题在于会找来一些耶稣教士;德·达马斯先生已经中止了但没有放弃他的计划。

  有一个布拉卡公爵、达马斯男爵及拉蒂尔红衣主教组成的三人联盟:这个联盟试图隔离年轻的国王并用一些信条及通过一些仇视法国的人来教育他以达到支配将来的统治。城堡的其他居民则反对这个三人联盟:孩子们自己更反对得厉害。但是反对意见也有细微的差别:康多一派不完全等同于吉什一派;布液女侯爵,贝里一派的背叛者,她和莫里逆神甫一道站在三人联盟一边。王太子夫人,最不偏不倚,她也不完全倾向巴朗德先生为代表的青年法兰西一派;但由于她溺爱波尔多公爵,她常倾向他这边并支持他反对其教师。

  阿古尔特夫人,全心全意忠诚于三人联盟,她只会插手制造麻烦,王太子夫人一点也不信任她。

  拜访吉什夫人之后,我到了康多夫人家中。她和路易丝公主在等着我。

  公主有一点像她父亲: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机灵;她年龄显得很小,不像她的画像中描绘的样子。她整个人兼具有小孩、年轻姑娘和公主的特点:她低眉顺目,笑起来带有一种艺术感的天真可爱。我们不知道是该给她讲仙女的故事,还是向他作一个声明抑或像对待皇后一样和她崇敬地交谈。路易丝公主受过良好的教育并多才多艺:她能讲英语并开始懂得德语;她甚至有一点外国口音,流亡生活已在她的语言之中留有烙印。

  康多夫人给我介绍小国王的姐姐;无辜的逃亡者,他们好像是躲藏在废墟之中的两只小羚羊。瓦辛小姐,副家庭教师,一个优秀而文雅的女孩子来了。我们刚落座,康多夫人刘我说:“我们谈谈吧,小姐知道一切;她和我们一起为我们所看到的感到惋惜。”

  小姐马上对我说:“噢!亨利今天早晨真笨:他害怕。爷爷对我说过:‘猜猜你们明天将见到谁:这可是一个世界上的大人物!’我们回答:‘那么,是皇帝。’‘不是。’爷爷回答。我们又试着猜了猜;但没有猜出来。他说:‘是夏多布里昂子爵。’我拍着自己的额头后悔没有猜出来。”公主拍着额头,脸红得像玫瑰,一双温柔湿润的蓝色眼睛,笑起来更显聪颖;我多么想尊敬地吻她那白色的小手啊。她又说:

  “您没有听到,在您提醒亨利让他回忆起您的时候。他对您说了些什么吧?他说:噢!对,是这样!但他讲得这么小!他害怕您也害怕他的老师。我对他做手势,您看见了吗?您今晚会高兴些;他会讲话,您等着。”

  小公主对他弟弟的这番关心很可爱;我几乎犯了欺君之罪。公主注意到这一点,这实际上是在给他兄弟一个善意的维护。我让她放心亨利留给我的印象。她对我说:“我很高兴您在达马斯先生面前说起我妈妈,她马上就出狱吗?”

  大家知道我有一封贝里公爵夫人给孩子们的信,我一点也没有和他们谈及,因为他们不知道囚禁后的细节。国王曾问我要这封信;我认为不能给他,而应给我被派来寻找的,喝阿尔斯巴尔水的王太子夫人。

  康多夫人又给我讲了德·科塞先生和德·吉什夫人和我讲过的事情。小姐带着小孩的严肃神情哼哼着。她的女教师谈到了解雇德·巴朗德先生和可能会来一位耶稣教士,露易丝公主交叉着手笑着说:“这将太不得人心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小姐也笑了,她一直满脸绯红。

  离国王接见我还有一会儿。我上了马车去寻找大公舒特克伯爵,他住在城保一侧,城外半古里的一幢乡下房子里。我在他家中找到了他,并感谢他写信给我。他邀请我于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吃晚饭。

  与国王交谈

  两点钟回到城堡,像昨晚一样布拉加先生领我晋见国王。查理十世也照常亲切地接见了我,岁月使得他更显平易近人。他又让我坐在小桌旁。下面便是我们谈话的细节:

  “陛下,贝里公爵夫人命我来找您并交给王太子夫人一封信。我不知道信的内容,尽管这封信没有封口;信是用柠檬水写的,给孩子们的信也一样。但是我的这两封信,一封是公开的,另一封是秘密的。玛丽—加罗琳娜给我解释了她的想法。在她被囚禁期间,如同我昨日跟陛下说过的那样,将她的孩子们交予王太子夫人特殊照看。另外,夫人还要我向她汇报亨利五世,这里人称波尔多公爵,的教育情况。最后,贝里公爵夫人声明她自己和出身名门的埃克托尔·吕克舍齐·帕利伯爵秘密订婚。这些已有若干先例的王妃的秘密婚姻没有剥夺她们的权利。贝里公爵夫人要求保留她的法国王妃地位、她的摄政权及监护权。当她获得自由时,她打算来布拉格拥抱她的孩子们并向陛下致以敬意。”

  国王严肃地回答我。我用一种反责的口吻予以辩驳。

  “希望陛下原谅我,但在我看来有人似乎对她存在有偏见:布拉加先生应是我尊严的委托人的敌人。”

  查理十世打断我:“不,但她对他坏,因为他阻止她做一些蠢事,一些疯狂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这类蠢事,”我回答,“亨利四世像贝里公爵夫人一样斗争过,并且和她一样,他不总是有足够的力量的。”

  “陛下,”我接着说,“您不希望贝里夫人是法国的王妃,尽管如此,她将仍然是王妃。全世界总是称她为‘贝里公爵夫人’,亨利五世的英雄母亲。她的勇敢和痛苦超出一切;您不能将自己置于她的敌对行列,您不能像奥尔良公爵一样,同时鞭挞孩子们和母亲。宽待一个女人的荣誉对您就这么难吗?”

  “好吧,大使先生,”国王带着一种夸张的亲切口气说道,“希望贝里公爵夫人去巴勒莫①,希望在那里她和吕切齐先生,公开地以夫妻名义生活,我们会对孩子们说他们的母亲结婚了。她将来此拥抱他们。”

  ①巴勒莫:意大利西西里岛北部港口。

  我觉得事情已说得差不多了,主要目的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关于称号的谈话和准许在将来某一时间来布拉格的问题可以稍迟一些时候再说:确信和太子妃一道完成了我的工作,我便转换了话题。固执的想法抗拒着坚决主张;坚持这些想法,总想在激烈的斗争中一下子得到一切,往往会把事情搞砸了。

  我转而谈起有关王子将来的教育,关于这个问题,我弄不大明白。宗教使查理十世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他的想法脱离实际。我略微谈起德巴朗德先生很有才能而德达马先生则较为缺乏。国王对我说:“德巴朗德先生受过良好教育,但他的事太多了;他曾被选来给波尔多公爵讲授自然科学,而他一切都教,历史、地理、拉丁文。我曾叫马卡尔蒂院长②来分担马朗德先生的工作,他死了,我指望另外一个教师,他很快就会来。”

  ②马卡尔蒂(Maccarthy)爱尔兰耶稣会会士。

  这些话让我发抖,因为新教师事实上仅仅是一个耶稣会士代替另一个而已。在法国当今的社会状况下,为亨利五世找一个卢瓦娅娜的门徒只是查理十世头脑中唯一的想法,他对这个民族已经有些失望。

  惊讶之余,我说:“在知名的但却是被诽谤的社会阶层中选择一个教师,国王不怕言论的影响吗?”

  国王嚷道:“呵!他们仍是耶稣会士吗?”

  我向国王谈起选举及保皇党人想要了解他的意愿的想法。国王回答我:“我不能对一个人说:‘违背您的良心起誓吧。那些相信应该起誓的人可能会善意行事。我亲爱的朋友,对这些人我没有任何偏见;当他们愿意忠诚地服务于法国和王位继承权的时候,他们的过去无关紧要。共和党人在爱丁堡给我写过信,我接受了他们个人对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但是他们想强加给我一些政体条件,我拒绝了。在原则上我从来不让步,我想留给我孙子一个比我更加稳固的王位。法国人今天难道比和我在一起时更加幸福和自由吗?他们交的税少了吗?这个法国是怎样一头奶牛啊:如果我允许自己拥有奥尔良公爵拥有的四分之一的东西,会招致多少叫喊声,咒骂声!他们会密谋反对我,他们已承认这一点:我要自卫……”

  国王停住了,好像沉浸在他的万千思绪中,他害怕说出一些伤害我的话来。

  这一切都对,但是查理十世指的“原则”是什么?他是否了解反对他的政府的真的或者假的阴谋的原因呢?沉寂了—会儿,他接着说:“您的朋友贝尔坦一家人怎么样?他们没有什么可抱怨我的,您知道:他们对于一个被放逐的,对他们没有任何伤害的人严厉极了,至少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亲爱的,我不抱怨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行事。”

  一个被驱逐和受诽谤的国王的这种温和仁慈、这种基督徒的宽厚胸怀让我热泪盈眶。我想讲几句关于路易·菲力普的话。“啊!”国王回答……“奥尔良公爵……他已作了判断……您想要什么?……人们就是如此。”从三次被流放的老人的嘴里没有说出一句苦涩的话,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而法国人的手却砍下了他兄弟的头,刺穿了他儿子的心脏;这些手对于他来说是记忆犹新和不共戴天的!

  我用一种激动的语调赞美国王伟大的胸怀。我问他是否从未想过中止所有这些秘密的联络以及让所有这些四十年来一直在欺骗王权的委员们离开。国王向我保证他要坚决地中止这些无效的烦恼。他说:他已指派一些重要的人,其中包括我,在法国组成一个适当的委员会以告诉他真相。布拉加先生将给我解释这一切。我请求查理十世集合他的仆从并听取我的意见。他让我去找德·布拉加先生。

  我勾起了国王对于亨利五世成年时代的思绪,我和他说起到时发表一份声明是一件有用的事情。国王,他内心一点也不愿意发表这份声明,他请我为他起草一份样本。我尊敬地但是很坚决地回答:如果在声明上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国王的名字之下,那么我决不撰写这样一份声明。我的理由是我不愿意承担因为梅特尼克王子和德·布拉加先生的任何行为而引起的可能的改变。

  我向国王指出他离法国太远,在他于布拉格得到消息之前,人们能有时间在巴黎举行两到三次革命。国王辩驳说皇帝让他在整个奥地利各州自由选择居住的地方,伦巴第王国除外。“但是,”陛下补充道:“奥地利可居住的城市距法国的距离都差不多。在布拉格,我住在这儿什么都不要,而我的境况迫使我这么打算。”

  君王五年间庞大的开支达两千万,还不包括王室的住所。对于将殖民地阿尔及利亚和波旁家族的古老遗产留给法国的君王,估计为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的收入!

  我说:“陛下,您忠实的臣民常想贫穷的王室可能需要些什么,他们准备根据各自的财产凑一些钱,以使您摆脱对外国的依赖。”“我相信,亲爱的夏多布里昂先生,”国王笑着说:“您一点也不比我富裕,您是怎么支付您的旅费的呢?”“陛下,如果贝里公爵夫人不给她的银行家若歇先生下命令,支付我六千法郎的话,我是不可能到您这儿来的。”“这太少了,”国王喊道,“您需要补充一些吗?”“不,陛下,足够了,我甚至还要退还一些给可怜的被囚禁者,但我一点也未过分节省。”“在罗马时您是一位阔绰的老爷吗?”“我总是尽责地吃着国王给我的俸禄,没有剩下几个钱。”“您知道我一直保存着由您支配的您的同等的薪俸,您不想要。”“不,陛下,因为您有一些仆从比我更困难。您曾帮我摆脱了我在罗马大使馆留下的两万法郎的债务,另外一万法郎,我从您的伟大的朋友拉斐特①处借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国王说,“您辞去大使职务并不意谓着您放弃您的工资,附带说一句,您的辞职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不管怎样,陛下,应付或不应付,您帮助我归还我工作所得,而我在可能时也会把钱归还给他。但不是现在,因为我一贫如洗,我的地狱街的房子还未付款。我和可怜的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家人拥挤在一起勉强度日,一边等着您在位时在吉泽凯②先生家看过的住所。当我经过一座城市时,我首先打听是否有一家医院。如果有,我便高枕无忧。“有吃有住,还有何求③?”

  ①“伟大的朋友”是笑着说的。拉斐特自路易·菲力普登基以来,工作最多。

  ②吉泽凯(Gisquet),警察局局长。

  ③引自拉封丹的一段回忆。

  “噢!不能长此这样下去吧。夏多布里昂先生,您需要多少钱才算富裕?”

  “陛下,您会白费时间,今天上午给我四百万,今晚我便会一文不剩。”

  国王用手摇着我的肩膀:“好极了!但是您的钱都干什么了?”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任何花费。这不可理解!我真蠢,在做外交官时,我不愿拿两万五千法郎的安置费,离任时我又不屑隐没秘密经费!您和我谈到我的财产是为了避免和我谈起您的财产。”

  “是这样,”国王说,“现在轮到我坦白了:我年复一年坐吃山空。我计算过以我现在的年纪我可以无须别人的帮助而活至最后一天。如果我处于贫困中,我希望,就如同您向我建议的那样,得到法国人及外国人的帮助。人们已给了我一些借款,另外在荷兰还有一笔达三千万的借贷。但我知道,这笔债是欧洲的主要基金提供,它会降低法国的基金。这阻止我采纳这个计划:影响法国公共财产的任何方法都不适合我。”无愧于一个国王的情感!

  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查理十世慷慨的性格、温和的习性以及他的通情达理。而作为一个哲人,我和国王在一个向波希米亚君王借住的城堡深处相互探询各自的财产并且相互秘密地倾吐各自的痛苦,这真是一件奇特的事情!

  布拉格,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五和二十六日

  亨利五世

  和国王交谈之后,我便去看亨利的骑术训练。他骑两匹马,第一匹无马镫,拉着马缰绳疾跑,第二匹有马镫,不牵马笼头打圈,一根棍子在它的背部与他的手间挥动。那孩子很勇敢,身着白色裤子,燕尾服,小皱领和鸭舌帽,非常潇洒。奥埃热蒂神甫是马术教师,他喊道:“那条腿怎么了,像一根棍子,让这条腿动一动!对!真糟,今天您怎么了?等等。”训练结束了,这位年轻的贵族骑着马停在场地中间,一把脱下他的鸭舌帽,和观礼台上的我打招呼——我和达马男爵及几个法国人呆在那里——他像小让·德·森特雷①一样轻松优美地跳到地上。

  ①十五世纪骑士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个小侍从成为一个地道的骑士。

  亨利瘦长,敏捷,他长得很好,棕色头发,蓝色眼睛,左眼的眼神酷似他的母亲。他动作很唐突,他坦率地接近别人;他好奇而且多问;一点也没有报纸上所说的迂腐;他是一个真正的小男孩,如同所有的十二岁的小男孩一样。我赞扬他的骑姿优美:

  “您什么都没看到,”他对我说,“您应看我骑我的黑马;它像魔鬼一样坏;它尥蹶子,把我摔在地上,我再爬上去,我们跳越栅栏。一天它撞伤了,腿肿得有这么粗。我最后骑的一匹马漂亮吗?但刚才我没心思。”

  亨利目前讨厌达马男爵,他的神情,性格和主意都令他反感。亨利常惹他生气。他狂怒之后,不得不让王子悔过;有时罚他待在床上:愚蠢的惩罚。半路杀出一个神甫莫利尼,为叛逆者作忏悔并竭力让他害怕魔鬼。固执的亨利什么都不听并拒绝吃饭。于是,太子妃认为他有理,他又开始吃饭并嘲讽男爵。对亨利的教育便是这样的恶性循环。

  对于波尔多公爵而言,应该用一只轻柔的手引导他,让他不感到压抑,家庭教师不仅是他的老师,更应是他的朋友。

  如果圣路易家族也和斯图亚特家族一样,是被一场革命驱逐而被禁闭在一个岛上的特殊家族,那么波旁家族的命运在短期内对于年轻一代人将显得陌生。我们古老的王权不是这样;它代表古老的君主制:人民政治,道德,宗教上的过去都源于这种权力并聚集在其周围。与社会秩序如此交织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民族的命运,人们永远也不可能漠然视之。但是,这个民族生存的命运,构成这个民族的个体的状况以及他们永无休止的厄运是可悲可泣的。在长期的不幸中,这些个体,沿着他们家族的光荣的回忆,在一条平行线上忘我地行进。

  没有什么比下台的国王的状况更凄惨的了;他们的日子交织着现实和幻想:在他们家中,他们的仆从中和他们的记忆中,他们仍是君王,他们宁愿不跨出房子的门槛,也不愿意在门口发现嘲讽的现实:雅克二世或者爱德华七世①,查理十世或路易十九②,由秘密的变成了公开的雅克或爱德华,查理或路易,没有序数,他们如同相邻的受苦的人:他们有宫廷生活及私人生活的双重麻烦;一方面是谄媚者,宠幸者,阴谋和野心;另一方面是侮辱、悲痛和说长道短:这是一个仆从和大臣改换着装束的没完没了的假面舞会。在这种情况下脾气变坏,希望在磨灭,遗憾在增加;他们重温过去,他们在指责,言语的表达也不再仅仅是良好出身的风雅及优越地位的彬彬有礼,人们之间的相互指责也因此变得更加尖酸:人们因世俗的痛苦而变得庸俗;失去王权的忧虑化成各种各样的家务烦恼:教皇克莱芒十四和彼护六世在“觊觎王位者”③的全体仆役中从未能重建和平。这些被废黜的外国人在人们中间总是受到监视,他们像厄运的传染者而被君王们排斥,像权力的伤害者而为人民所怀疑。

  ①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Charles-EdouardStuart),“觊觎王位者”雅克二世的孙子。

  ②昂古莱姆公爵在其父及自己让位给侄儿时临时所用名字。

  ③他在罗马隐退。

  赫拉德钦宫的晚餐和晚会

  我去换农服:有人通知我仍可以身着礼服和靴子参加国王举行的晚餐;但是在这样的高层场合穿着随意实在不好。六点差一刻我到达城堡;在一个人口大厅中已摆好了席。我在客厅里发现了拉蒂尔红衣主教①,自从在罗马他到我使馆来做客之后,我便再也未见过他,那次是莱昂十二死后,他来参加主教选举教皇的会议。在这期间,我和世界的命运又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①一八四○年,他给德波拉斯特龙夫人作了最后的圣事,是与阿尔图瓦伯爵最后的联系。

  总是这个有着圆圆的肚子,尖尖的鼻子,苍白的面孔的无声望的教士,就如同我在贵族院中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刀,一副生气的神态一样。人们肯定他没有任何影响,人们拍打他几下便带到角落里去喂养;也许:有各种不同的信任:对红衣主教的信任显而易见,尽管它隐藏起来;从在国王身边的漫长岁月中,从教士的性格中,他得到了这种信任。拉蒂尔神甫曾是亲信;德皮拉斯特龙夫人的回忆伴随着听忏悔神甫的白色宽袖法衣;最后的软弱的仁慈的魅力以及最初的宗教情感的甜蜜沉浸在年迈君王心里的回忆中。

  德·布拉加先生,阿·德·达马先生,男爵的兄弟,奥埃热蒂神甫先生,科塞先生和夫人相继到来。六点整,国王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儿子;人们走向桌旁。国王让我坐在他左边,太子先生在其右侧;德·布拉加先生坐在国王对面,在红衣主教和科塞夫人之间;其他人则随意就坐。孩子们只有星期天才和他们的祖父一起用餐:这是在流亡中放弃亲近和家庭生活中仅存的幸福。

  晚餐简单而且相当糟。国王向我夸奖摩尔多瓦河的一种鱼,其实它不值一文。四到五个穿着黑衣的仆人走来走去,像是食堂中不受神品的办事修士;没有膳食总管。每个人夹着面前的菜并将其递给别人。国王吃得很好,他要着并亲自递去别人要的菜。他情绪很好;原先我的恐惧早已消失。谈话在一个公共场合循环进行,谈波希米亚的天气,太子妃的健康状况,我的旅行,第二天将举行的圣灵降临节仪式;从不涉及政治。太子先生埋头吃饭,有时也打破沉寂,对拉蒂尔主教说:“主教,今早的福音书是圣马蒂厄的?”“不,阁下,是圣马克的。”“怎么,圣马克?”围绕圣马克和圣马蒂厄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红衣主教输了。

  晚餐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国王站起来;我们跟着他到客厅。报纸放在桌上;每个人都坐下来开始看这看那,就像在一个咖啡馆。

  孩子们进来了,波尔多公爵由他的教师领着,女教师则带着公主。他们跑过来拥抱他们的祖父,然后他们向我冲过来;我们坐在一扇窗户的四瓣饰中,窗户朝向城市,视野很美。我重新提起在马术课上的赞扬之辞。公主迫不及待地重复着他兄弟对我说过的话。说我什么也没看到;黑马跛了,我们什么也不能判断。贡多夫人过来坐在我们身旁,德·达马先生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一副好笑的忧虑相,好像我会吃掉他的受监护的孤儿,会说出赞美新闻自由或贝里公爵夫人的荣耀的话来。如果自波里尼亚克先生之后,我还会取笑一个可怜的人的话,那么我就会嘲笑我给他带来的害怕。突然亨利对我说:“您见到过蟒蛇吗?”“殿下是想说蟒蛇;在埃及和突尼斯都没有,我只到过非洲的这些地方;但在美洲我看见过很多的蛇。”“噢!对,”路易丝公主说,“响尾蛇,在《基督教真谛》中提到。”

  我低头谢谢公主。“但您还看到别的蛇吗?”亨利又说,“它们很凶吗?”“有一些很危险,殿下,还有一些没有毒液,人们可以舞耍它们。”

  两个孩子高兴地靠近我,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还有一种玻璃蛇,”我说,“它很美,对人无害;它有玻璃的透明和脆性;人们一碰它,它就碎了。”“肢节不能重新连结起来吗?”王子问。“当然不能,我的弟弟。”公主替我回答。“您去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吗?”亨利又说,“它发出很吓人的轰鸣声吗?人们可以坐船下去吗?”“殿下,有一个美国人好玩,将一只大船冲放了下去;听说另外一个美国人,自己跳到了瀑布里面;第一次他没有死;他重新开始,第二次则死了。”两个孩子举起手叫道:“噢!”

  德·贡多夫人说话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去过埃及和耶路撒冷。”公主拍着手更加靠近我,她对我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那么给我弟弟讲讲金字塔和耶稣基督的墓吧。”

  我尽可能给他们讲述金字塔,圣墓、约旦河、圣地。孩子们出奇地专心:公主两手托着她漂亮的脸庞,手肘几乎抵着我的膝盖,亨利呆在高靠椅中,摇晃着双腿。

  愉快地谈过蛇、瀑布、金字塔、圣墓之后,公主对我说:“您能不能给我提一个关于历史的问题?”“关于怎样的历史?”“嗯,问我一个年代,法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除了十七和十八世纪,我们还没有开始学。”“噢!我,”亨利喊道,“我更喜欢著名的年代:问我一些关于著名年代的事情。”他没有他姐姐对事情那样有把握。

  我开始听从公主的,于是说:“嗯!公主能不能给我说说在一○○一年发生了什么,谁统治法国?”轮到姐弟俩思索了,亨利抓着头发,公主用两手遮住脸,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好像是在捉迷藏,然后她突然露出幼稚和幸福的表情,嘴角微笑着,眼睛透亮。她第一个说:“是罗贝尔统治,格雷古瓦五世是教皇,巴齐尔三世是拜占庭帝国皇帝……”“奥东三世是西罗马帝国皇帝,”亨利迫不及待地喊道,生怕落在他姐姐后面,他补充道:“韦勒蒙二世在西班牙。”公主打断他的话说:“埃泰雷德在英国”“不”,他弟弟说,“是爱德蒙,铁海岸。”公主是对的;亨利因偏爱“铁海岸”而弄错了几年;但这仍然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

  “那么我的著名年代呢?”亨利带着半生气的语调问。“好,殿下,一五九三年发生了什么事?”“呵!”年轻的王子喊道,“是亨利四世的公开放弃王位。”公主因未能第一个回答而变得脸红起来。

  八点响过,德·达马男爵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就像是在贡堡的大厅中,钟槌敲过十下,中止了我父亲的脚步声。

  可爱的孩子们!年迈的十字军战士给你们讲述过巴勒斯坦的奇遇,但不是在无辜的王后的城堡家中!为了找到你们,他拄着棕榈木棍,穿着满布灰尘的便鞋,撞在外国的冷冰冰的门槛上。布隆代尔在奥地利公爵城楼的脚下徒然歌唱①;他的声音未能再为你们打开祖国的道路。年轻的被放逐者,远方的旅行者对你们隐藏了他故事的一部分;他未曾对你们说,作为诗人和预言家,他在佛罗里达的丛林中,在朱代的群山上背负着如此多的失望、忧伤和激情,就如同你们所有的希望、快乐和天真一样;他有一天曾像于连一样,将他的血抛洒向上天②;慈悲的上旁为他保存下来几滴血,用来赎回他曾经交付给诅咒的上帝的血滴。

  ①影射格雷特里和塞代纳的歌剧《理查德,狮之心》。理查德奥地利公爵的囚犯被关在一座城楼中。为了让他认出来,行吟诗人布隆代尔唱着著名的浪漫曲:“噢理查德,噢我的国王……”

  ②影射于连阿波斯塔之死及夏多布里昂在贡堡曾经试图自杀。

  王子,由他的老师领着,他请我去听下星期一上午十时的历史课;德·贡多夫人和公主一起离开。

  然后开始了另外一番情影:未来的王权,体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刚将我和他的游戏结合在一起;过去的王权,在一个老人身上,让我参与他的游戏之中。一盘惠斯特牌戏,在一个昏暗的大厅的一角,由两根蜡烛照明,在国王和太子,布拉加和拉蒂尔主教之间开始了。只有我和奥埃热蒂骑术教练是旁观者。透过未合上窗帘的窗户,黄昏将它的暗淡和蜡烛的昏暗搀合在一起。君主政体在这两者垂死的微光中熄灭。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纸牌的沙沙声和有时国王生气的叫喊声。牌被换成拉丁字母的,以减轻查理六世的敌意:但是,在查理十世时期,这些不幸的消遣,将再也没有奥日埃和拉伊尔来命名。

  游戏结束后,国王向我道过晚安。我经过我昨晚穿过的冷落昏暗的大厅,同样的楼梯,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守卫,我走下了山丘的斜坡,迷失在街道上和黑夜中,我回到了旅馆。查理十世仍禁闭在我离开的黑色城堡中,没有什么能够描绘出他放弃权力和他所度过的岁月的忧伤。

  拜访

  我实在是太困了,想休息一会儿。但是从荷兰来的、住在我隔壁的卡佩尔①男爵朝我走了过来。

  ①卡佩尔(capelle)男爵是波利尼亚克内阁的公共工程大臣。他在敕令上签了字,在七月革命期间逃离了法国。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它流人它冲击成的深渊,从此一动不动,静寂无声。那些软弱的大臣们任圣路易的王冠跌进这一深渊,我对他们没有任何耐心和同情,他们本该将王冠物归原主的!在我看来,那些反对敕令的强硬派是罪魁祸首;那些自称是温和派的人其是别有用心。既然他们对这一切已了如手掌,为何不置身事外呢?因为他们不愿放弃王权。勒·多芬先生把他们视为胆小鬼。蹩脚的借口,其实他们是少不了钱。不管他们都说些什么,在这场空前的灾难中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们对此所抱有的冷静是多么明智啊!有一位在对法兰西的历史作了精心地编排之后,又对英国历史胡乱涂鸦。有一位①则将波尔多公爵送往布拉格后,对雷斯代德公爵的死悲痛不已。

  ①指荷塞(mussy)侯爵和蒙贝尔(Montbel)伯爵,他们分别任波利涅克内阁的海事部长和财务部长。

  我了解卡佩尔先生,他对自己过去的贫穷生活毫不隐讳,他的要求也不过分。就像吕西安②所说的,他是很知足的。“如果你来听我讲一讲呼吸着异香和倾听天鹅发出的天籁之音,我敢说这是上帝从未曾向我提及的美妙的字眼。”如今,谦卑是一种罕见的高贵品质。卡佩尔先生唯一的过错是不该出任部长职务。

  ②吕西安·德·桑摩萨特(LuciendeSamosate)(公元二世纪),出自《从阴影到天鹅》一书。

  达马斯男爵先生曾经拜访过我。这位勇敢的军官的优秀品质已经显示在他满面红光上了。他命中注定要掉进这个圈子里:雷维埃尔③公爵临终前要达马斯先生接替波尔多公爵的位子。波利涅克亲王是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分子,无能成了联系遍布全国的共济会的纽带。这个烧炭党打开了地牢的大门,等级得以消除。

  ③雷维埃尔(Riviere),波尔多领地的第一长官。死于一八二八年。

  使唤仆人在宫廷中习以为常,因此达马斯先生选拉天拉特先生作为波尔多公爵大人的管家。除此之外他并没想过给予他其他什么头衔。第一次见面,我就把这个军人当成长着雪白獠牙,负责保护绵羊的忠实的看门狗。在威严的蒙吕克元帅看来,他属于那些手持榴弹的人。他曾说过:“他们并没有留一手。”拉夫拉特先生将因为他的忠诚而被打发走,而不是因为他的军营里的那种颐指气使。大家很合得来。经常有人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在军营里大拍马屁,但在我谈到的这位忠诚的老战士身上,一切都十分坦率。如果他像让德卡斯特罗①一样借了三万皮阿斯特②的话,他将骄傲地收回他的胡子。他那可憎的面目只要象征着自由;他只是用脸色警告他。在指挥他的军队投入战场前,佛罗伦萨人用马提内纳大钟警告他们的敌人。

  ①出自盂德斯鸠《波斯人信札》一书中的一个讽喻故事:一个名叫让·德·卡斯特罗的葡萄牙著名将军在印度极需钱用,于是将自己的胡子割下一绺来,作为抵押,向哥阿的居民借了两万皮斯托尔(西班牙、意大利的一种古金币)。这笔钱借到手以后,他随即很骄傲地收回了自己的胡子。

  ②皮阿斯特:埃及等国家使用的货币名称。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弥撒——克热尼基将军——在哥尔·布可夫总督大人家吃饭

  我曾计划去一些城堡旁边的大教堂听弥撒。因受来访者的影响,我仅有时间去了一所耶稣会教士的古罗马会堂。我们在那儿跟着管风琴的伴奏歌唱。一个坐在我身边的女子的声音令我头晕脑涨。在领圣体的时候,她双手掩面,碰都不去碰圣台。

  唉!我已经仔细地参观过世界各地的许多教堂了。甚至在耶稣基督的坟前,我也抛不开精神上的苦衣。我是这样描写阿邦·阿梅在科尔多瓦①的基督教清真寺里游荡的情形的。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圆柱下的一动不动的影子。他起先以为那是在坟墓上的一座雕像②。

  ①西班牙地名。——译注

  ②《最后一个阿邦斯哈日的历险》(阿邦斯哈日是奥克语),这个主人公是指朗泰立。

  阿邦·阿梅模糊地预感到这个骑士的祖先是一个我在埃斯克利尔教堂碰到的修道士,我渴望得到他的信任。谁知道在如此虔诚的灵魂深处有着这样的狂潮,在神圣无罪的大祭司面前出现了多少祈祷?我曾在埃斯克利尔的空无一人的圣器室里欣赏最美丽的穆丽尤圣女。我曾和一个女人③在一起,她第一个为我指出了在激情的声音中出现的虔诚的寂静,这些激情在她身边擦身而过,穿过了悄然无声的庙宇内殿。

  ③指娜塔莉·德·诺阿耶(NatatiedeNoailles)。

  在布拉格的弥撒过后,我打发人去寻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我选择了沿途建有古老的堡垒的小路,马车沿着小路来到了城堡。我们忙于欣赏壁垒上的花园。那儿森林里的美妙音乐代替了布拉格战争的喧嚣。这所有的一切在未来四十年里将会十分美丽:上帝叫亨利五世别长期待在这里,因为这儿连一片树叶的阴影都没有。

  在第二天去总督家吃晚餐之前,我想应先礼节性地去拜访舒泰克伯爵夫人。只要她不提起我的作品片断,我就会觉得她既美丽又可爱。

  我参加了吉什夫人的晚宴。在那儿我遇见了克热尼克④将军及夫人。他向我讲述了波兰人的暴动①和奥斯托兰卡②的战斗。

  ④克热尼克(Czernicky),波兰将军,曾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服役;当时被流放。

  ①发生于一八三一年。

  ②波兰暴动在此地被俄国镇压。

  当我起身准备告辞时,将军请我伸出尊贵的双臂去拥抱新闻自由的倡导者。他的夫人想拥抱我这个《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保皇党人接受了共和党人胸襟宽广的兄弟般的亲吻。我对人们的正直满意极了;很高兴在陌生的心灵里唤醒了各种可贵的善良天性,在丈夫和夫人的内心里轮流受到自由和宗教信仰的冲击。

  二十七号星期一的早晨,我得知了反对意见。我绝不可能看到年轻的王子:达马斯先生在大赦年的各个祈祷处,带着他的学生参观一个又一个教堂,把他搞得疲惫不堪。这种疲倦是一个假期的借口,是到乡间散心的理由:有人想把小孩藏起来,不让他见我。

  我用整整一个早晨跑遍了全城。五点钟的时候,我去肖泰克伯爵家进晚餐。

  在肖泰克伯爵家吃饭

  肖泰克伯爵的房子是他父亲建造的,(他父亲也曾是波希米亚总督)。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哥特式小教堂的风格:如今这已不足为奇了,一切都有人摹仿。从客厅里,我们可以看到花园;它呈斜坡形伸向一块谷地:那里常年光线昏暗,浅灰色的土地像是在北方层峦起伏的谷底披上了一件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餐桌摆在一个很舒适的树荫下。我们进餐时没戴帽子。我那久经风霜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当我强迫自己来吃饭时,我无意间看着我们头顶上的小鸟和乌云。被卷进和风中的过客与参加宴会的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旅行者是我的主要观察目标。我的眼神不能随风而去却不带一丝怜悯。我宁愿与平凡世界的空中流浪的食客在一起,也不愿与坐在我身旁的客人相处:拥有一只乌鸦提供食物①的隐士们是多么幸运啊!

  ①提供食物者——不少隐士以请求衔头面包的乌鸦的救济而出名。

  我不能跟您谈起布拉格的社会,因为我仅仅在这次宴会上见到了一个在维也纳很时髦的女人,有人坚持称她才华横溢。尽管她还有些年轻,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尖酸刻薄而又愚蠢,就像一些夏天的树还保留着它们春天剩下来的干枯了的花朵一样。

  我仅仅了解十六世纪这个国家的一些风土人情,那是巴松皮埃尔进述的:他曾受过安娜·依斯丹,她是一个守了六个月寡的十八岁的女人。他乔装打扮在他情妇旁边的房子里过了五天六夜。他与瓦朗斯丹在哈德斯辛打了网球。不管从瓦朗斯丹身上,还是巴松皮埃尔身上,我都没奢望有尊严和感情。现在的依斯丹人想要阿苏埃琉斯人穿起黑色长外套乔装起来,度过他们的漫漫长夜:我们不能放下长久以来的面具。

  一八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圣灵降临节②——布拉加公爵

  ②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七点钟,吃了晚饭,我来到国王家里。我在那儿遇到了昨天那些人,只有波尔乌公爵不在。我们聊起星期天的活动①它们真把他累得够呛。国王半躺在长沙发上,大郡主坐在查理十世对面的椅子上。一边爱抚着小女儿的胳膊,一边给她讲故事。年幼的小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当我出现时,她看着我,并冲着我适当地微笑,大概是想对我说:“我应该使祖父高兴高兴。”

  ①大赦年的祈祷处(包括参观教堂)。

  “夏多布里昂”,国王说道,“我昨天没见到你吗?”“陛下,我得知陛下请我列席宴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接着是圣灵降临节,这使我无法晋见陛下。”“这是怎么回事?”国王问道。“陛下,那是九年前的圣灵降临节,我前去觐见陛下,他们不让我进门。”

  “没有人会把你从布拉格城堡赶走”。查理十世激动起来。“不是这样的,陛下,是因为在这儿,您的手下不会在这幸运的日子里把我拒之门外。”惠斯特牌戏②开始了,意味着这一天也结束了。

  ①大赦年的祈祷处(包括参观教堂)。

  打牌以后,我回访了布拉加公爵。他对我说:“国王通知我和你面谈”。我回答他说,国王认为目前不适宜召集议会,所以让我在会上就法国的未来阐述我的想法和波尔多公爵的主要意见。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国王陛下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布拉加先生嘿嘿地笑了两声,双眼写满了兴奋,说道:“他只有我了,绝对只有我了。”

  藏衣室的总管自视很高。——法国人的通病。按他的说法,他什么都干,什么都会干。他和贝里公爵夫人③结了婚;他控制着各王宫贵族,他牵着梅特尼斯的鼻子走;他抓着勒斯罗德的衣领;他统治着意大利;他已将自己的大名镌刻在罗马的方尖形纪念碑上;他的口袋里兜着选举教皇的会场的钥匙;后来的三个教皇必须对他毕恭毕敬;他对舆论了如指掌,他根据自己的能力将雄心壮志发挥到了顶点以至于陪伴在贝里公爵夫人左右,他认为完全有资格坐上了摄政议会的首脑、总理和外交部长的宝座!这就是可怜的人们如何了解法国和这个时代的。

  ③一八一六年时为驻那不勒斯特别大使。

  然而,布拉加先生是集团中最聪明,最圆滑的一个。说话的时候,他头头是道。他说是附和你的意见。“您这么想!这正是我昨天所说的,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他同情他的奴隶,厌倦他的工作,他想住到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远离世界而安详地死去。至于他对查理十世的影响,别对他说:我们觉得他控制了查理十世:不对!他对国王什么也不能做!国王不听他的;今天早晨,国王就拒绝了他一件事;晚上,他也承认了此事。我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等等。当布拉加先生跟你絮絮叨叨的时候,他是“真诚”的,因为他从来就不和国王唱反调。他并不可靠,因为他只会将国王的意志与王子们的想法达成一致。

  再者,布拉加先生既有勇气,又有威望,他不是不宽宏大量;他忠心耿耿,值得信赖。在与贵族显要打交道并逐步走向富裕时,他学会了他们的高贵品质,他出身很好,从一贫如洗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但这房子是古老的,在诗歌和徽章中享有盛名。他做作的举止,四平八稳的站姿,过分循规蹈矩的礼节,与他的上司们保持着我们在不幸中很容易丢得一干二净的修养;至少,在布拉格的博物馆里是如此,一动不动的盔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布拉加先生并不缺乏一定的运动。他迅速地处理公事,有条不紊,在考古学的某些领域颇有造诣,对艺术饶有兴趣,却缺乏想象力。而且他还是个冷酷无情,放荡不羁的人。他甚至没有激情。他的冷静是国务活动家的优秀品质,如果说他的冷静不是别的,只是对他禀赋的信赖,而他的禀赋又与信赖背道而驰的话,我们将会觉得他是一个失败的官僚,就像他的同乡拉瓦来特·埃佩卡公爵①一样。

  ①亨利三世原来的宠儿。

  我们将去的那个地方,也许有复僻,也许没有。如果有的话,布拉加先生将带着他的高贵地位和体面回来。如果没有,藏衣室的总管的几乎全部家当将会流出法国。查理十世和路易十五将会去世。布拉加先生自己也将会变成垂垂老者,他的子女们仍将是被流放的王子的同路人。奇怪的画面出现在奇怪的宫廷,上帝的一切给出卖了!

  如此看来,产生和灭亡波拿马的革命,将会使布拉加先生受益匪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布拉加先生拉长了脸,面色发白,一手操办了葬送君主制的盛大仪式;他将它葬在哈特威尔②,葬在岗德,葬在爱丁堡,并将葬在布拉格或其他地方。他一直照看着有权有势的死者的遗体,就像海边的农民收集那些被大海抛到岸边的沉船物一样。

  ②坐落在伦敦西北边的城堡;后来路易十八在第一帝国时期曾在此小住。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变

  对布拉格的描述——蒂肖·布拉埃——贝尔迪达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我本要参加的十一点钟的历史课没有举行,因此,我有时间跑遍,或更确切地说是参观了全城。我来来回回看了又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曾设想布拉格是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将群山的影子映在一大片尖尖的①房子上:布拉格其实是一座喜气洋洋的城市,这里高耸着二十五到三十座漂亮的塔和钟楼。它的建筑使人想起一座复兴的城市。在内阿尔卑斯一带的国王的长期统治给德带来了那儿的许多艺术家。奥地利村庄是属于伦巴第,属于工斯卡内或威尼斯的坚固国土:我们想象着在一个意大利农民的家里,在有着光秃秃的大房子的农场,一个锅子能否代替太阳。

  ①可能应该这么理解:在层层叠叠的房子上有一个压平了的房顶(就像把锅子翻转过来);见后面的字:“耸立……塔……钟楼。”

  从城堡的窗户看,景色很美。从这边,我们可以看到有着绿色山坡的小山谷上的果园,城市的锯齿状的围墙一直往下延伸到莫尔多河;有几分像罗马的城墙的梵蒂冈往下延伸到台伯河;另一边,河流穿过了城市,使上游的一个小岛更加美丽,在北部市郊的边缘地区环绕着下游的另一个小岛。莫尔多河一直流人易北河。我要是在布拉格大桥坐船,完全可以在巴黎的王室大桥①上岸。我不是国王和尘世的产物。对于现在从尼罗河到塞纳河的方尖形纪念碑,我既没有感觉到它的分量,又没有它的历史悠久。为了拖我的帆桨战船,古罗马贞女的腰带受到了亵渎。

  ①在伏尔泰的信中曾提起过。

  莫尔多河大木桥由玛塔建立于七九五年,其间经历了好几世纪,后多次用石头重建。正当我在这座桥上踱步时,查理十世走上了人行道。他的胳膊下夹着一把雨伞。他的儿子就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导游一样陪着他。我曾经说过,保守派只需站在窗前,就可见到君主经过。我在布拉格大桥上就见到了。

  在组成哈德斯年的建筑群里,我们看到了历史上的大厅,博物馆里挂着修复的油画和波希米亚公爵和国王们擦亮了的武器,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远,一座拥有典雅的柱廊的十六世纪的漂亮建筑物直插云霄:这座不相宜的建筑物与气候格格不入。我们能否在波希米亚的冬天,将这些意大利的宫殿与棕榈叶一起放进温室呢?我对它们在夜里所遭受的严寒总是忧心忡忡。

  布拉格经常遭受围困,一次又一次地被攻下,一次又一次地被收复,由于以它命名的战役和在沃弗纳格的大撤退而闻名于世。城市里的林荫大道被破坏殆尽。在山坡的一处较高的平地上,城堡的排水渠,如今变成了种着杨树的又狭又深的裂缝。在三十年战争期间,这些排水渠曾经注满了水。新教徒于一六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潜进了城堡。从窗户里扔下去两名天主教的大老爷和一位国务秘书:三个潜入者逃跑了。这个秘书作为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因无礼地跌在了一位大老爷身上而多次向他道歉。在这一八三三年的五月里,我们已没有什么教养礼貌可言了:在类似情况下我会说些什么不大清楚,因为我也当过国务秘书。

  蒂肖·布拉埃①在布拉格去世了。就他的理论,你愿意有一个像他那样的蜡制的或银制的假鼻子吗?蒂肖在波希米亚自我安慰,而查理十世凝视着天空;天文学家羡慕成果,国王羡慕二人。星星出现于一五七二年(消逝于一五七四年)。银色的光辉连续地掠过红黄色的火星和铅白色的土星,给蒂肖的观测展现了一片火红世界的景象。革命的威力促使路易十六的兄弟打倒了丹麦的牛顿,伴随着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粉碎一个星球。这是什么一回事?莫罗将军来到布拉格与俄罗斯的皇帝商讨复兴一事。而莫罗将军却是不应该目睹这一切的。

  ①蒂肖·布拉埃(Tycho-Brahe),十六世纪丹麦天文学家,他的观测结果促使凯普勒建立了星体运动的理论。

  如果布拉格坐落在海边,那么就没有比它更迷人的了;就连莎士比亚都用魔棒敲打波希米亚,使之变为海滨城市。

  “你能肯定吗?”在《冬天的故事》里,昂蒂戈龙斯②问一名水手。“我们的军舰已经靠近波希米亚的不毛之地了吗?”

  昂蒂戈龙斯来到陆地,负责向一个小女孩讲明一切。他是这样说的:“花儿!在这里欣欣向荣……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看来你必须在摇篮里狠狠地摇晃一下!”

  ②在《冬天的故事》中,昂蒂戈尤斯是西西里的一位老爷,而贝迪达则是西西里国王的女儿。

  莎士比亚似乎没有提前讲述路易丝公主③的故事。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这另一个贝尔迪达也将被带到波希米亚的不毛之地来吗?

  ③路易丝(Louise)是贝里公爵及其夫人的女儿。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变的继续

  关于波希米亚——斯拉夫和现代拉丁语文学

  混乱,流血,灾难,这就是波希米亚的历史;它的公爵和国王们,在内战和外战中,为了各自的目的和利益,与来自西里西亚、萨克森、波兰、摩拉维亚①、匈牙利、奥地利和巴伐利亚的公爵和国王们扭打在一起。

  ①捷克斯洛伐克地名。

  在旺塞拉斯六世统治期间,如果他的厨师没有把兔子肉烤好,就把他放到烤肉铁杆上。这时诞生了让·于斯,他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带来了维克莱夫的理论。新教徒到处寻找鼻祖,但就是找不到。据他们说,让站在高高的木柴堆上,高唱着有关于路德将来临的预言。

  波舒哀说过:“世界充满了丑恶,于是诞生了路德和加尔文,他们将基督教徒安置在各地。”

  基督教徒和异教徒之间的斗争,提前到来的波希米亚的异端邪说,外国资本的输入和外国风俗习惯的潜移默化,形成了谎言弥布的混乱局面,波希米亚变成了一个巫师的国度。

  一八一七年,由布拉格博物馆的图书管理员昂卡在科尼然霍夫教堂的档案馆发现的古代诗集是鼎鼎有名的。我非常高兴地提到年轻的昂佩尔先生,他是一个著名学者的儿子。将这些诗篇的灵魂思想公诸于众。塞拉科夫斯基还将其中的著名篇章推广到斯拉夫的习惯用语之中。

  波兰人觉得波希米亚的方言有点娘娘腔,这是古希腊多利斯和爱奥尼亚的抗衡。下布列塔尼的瓦讷地区认为下布列塔尼的特雷吉埃地区是未开化的地区。而斯拉夫人、马扎尔人对各种表达方式都欣然接受:我可怜的《阿达拉》按照匈牙利的审美观被穿上了奇装异服①;她套着亚美尼亚的土耳其长袍,戴着阿拉伯的面纱。

  ①暗示《阿达拉》的匈牙利文译本。

  另一种文化在波希米亚欣欣向荣。那就是现代拉丁文化。而这一文化的佼佼者,是博于拉斯·哈桑斯坦·洛科维茨男爵。他生于一四六二年,一四九○年来到威尼斯。他访问过希腊、叙利亚、阿拉伯和埃及。洛科维茨比我早326年来到这些著名的地方,就像拜伦勋爵讴歌他的朝圣一样。在时隔三个世纪以后,我们有着迥然不同的灵魂、心灵、思想、习惯。我们在同样的废墟上和同样的阳光下思考。洛科维茨,波希米亚人,拜伦勋爵和我,法兰西的儿子!

  在洛斜维类旅行期间,万人敬仰的纪念碑在坍塌之后,又重新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壮观的画面:食人生番用尽全身力气,将被打倒在地的文化死死地踩在脚下。马欧梅二世的士兵,沉湎于鸦片、胜利和女人,手持弯刀,头绑血迹斑斑的头巾,整齐地排列在进攻埃及和希腊的废墟前的阵地上:而我,在同样的废墟中见过同样的野蛮人在文化的脚下自相残杀。

  在布拉格市区和郊区漫步时,我刚刚讲到的东西与我的记忆相吻合了,就像光学视角②。但是,就在我所处的某个角落,我看见了哈德思辛。而法兰西国王正靠在城堡的窗前,就像统治着所有影子的幽灵一样。

  ②光学视角:从魔灯里发射出来的。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布拉格。

  向国王告辞——永别了,——孩子们给妈妈的一封信——一个犹太人——萨克森女佣人

  我又一次游览了布拉格以后,五月二十九日六点钟,我去城堡里进晚餐。查理十世十分高兴。离开餐桌之后,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我说:“夏多布利昂,你知道今晨到的《国民报》宣称我有权颁布法令一事吗?”“陛下,”我回答道:“陛下往我的花园里扔了石头。”国王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你在议员面前讲话的第一部分对我极为不利。”国王没给我回答他的机会,紧接着大叫道:“噢!结束了!结束了!……圣德尼的……太妙了……太棒了!太棒了……别再说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完了,完了。”他为自己竟敢拿这么一点点词儿去冒险而表示道歉。

  我毕恭毕敬地亲吻了国王的手。

  查理十世又说道:“我想对你说的是,也许在朗布依埃没有为自己辩解是错误的;当时我还有的是办法①……但我不愿意有人为我流血,所以我退让了。”

  ①这也是夏多布里昂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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