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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14节

  我对这种堂而皇之的借口丝毫没有反驳;我回答道:“陛下,波拿巴像您一样退让了两次,是为了不加深法兰西的罪孽。”我就这样用拿破仑的耀眼光辉掩盖住我那老国王的软弱。

  孩子们来了,我们走近他们。国王谈到了小姐的年龄:“怎么!小东西,你已经14岁了。”国王惊叫道。小姐说:“噢!我真的十四岁了!”“那么,你想干什么呢?”国王问道。小姐突然沉默不语。

  查理十世讲述了一些东西。波尔多公爵说:“我记不清了。”国王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这件事正好发生在你出生的那天。”亨利说:“噢!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姐微微地将头靠在他肩上,脸面对她的哥哥,而她的目光却扫向我,略带挖苦地说:“那您出生至今已有很久了哕?”

  孩子们要走了,我跟孤儿告辞:我必须在夜里出发。我用法语、英语、德语跟他道别。为了讲述他流浪的遭遇,为了向外国人乞求一块面包和一个容身之所,亨利究竟要学会几种语言呢?

  当惠斯特牌戏开始时,我得到了国王的命令。“你去加尔斯巴德看看王太子妃。”国王说:“一路顺风,我亲爱的夏多布利昂。我们将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你的消息。”

  我在城堡里挨家挨户地向人们表达我最后的敬意。我在贡托夫人那儿再次见到了年轻的公主。她委托我转交一封给她母亲的信。信的下面还有亨利的几行字。

  我必须在30号早晨5点出发;肖忝克伯爵十分好意地为我在路上叫了一辆马车。我稀里糊涂地坐车一直到中午。

  我带有可以在布拉格支兑的2000法郎支票。我来到一个又矮又胖的犹太人家里。他发出惊讶的呼喊声,瞅着我。他叫他的妻子来帮忙,她跑了过来,甚至可以说是滚到了我的脚下。她坐在我对面,又矮,又胖,又黑,两只手臂像一对翅膀。用她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我。当我焦急等待的人从窗户潜入后,这个叫拉歇尔的女人不那么兴致勃勃了;我觉得自己被一个哈利洛亚所恐吓。经纪人拿出了他的财产,可以在犹太人的范围内通兑的支票;他补充说他将把2000法郎送往我住的旅馆。

  29号晚上,仍没见钱的影子。30号早晨,几匹马都已套上车时,来了一个带着装满指券①及各种票据的包的职员。这些指券和票据在当地或多或少已失去价值。在奥地利国外一文不值。我的账户被分成几部分,只剩下些余额。这可是“好钱”,我大吃一惊:“你们要我拿这些做什么用?”我对职员说道。“怎么,要用这么张白条支付邮资和旅馆的花销吗?”职员跑着去查找原因。另一个职员过来跟我没完没了的算来算去。我把第二个职员打发走;第三个职员用布拉邦特②的埃居还给我。我走了,再也没有耐心在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当中呼吸自如了。

  ①是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一种国家担保的证券,后作为通货使用。

  ②比利时省名。

  我的马车停在门边,被旅馆里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在他们当中有一位萨克森的美丽女仆,她总是在两次铃响间的空当儿奔向一架钢琴:恳求利穆赞的莱奥纳尔德或皮卡第的方雄为你弹奏《唐蒂·帕尔皮蒂》或《摩西的祈祷》③钢琴曲。

  ③这是两支罗西尼的著名钢琴曲,前者被收录在《唐克雷德》中,后者收在《摩西》中。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布拉格及途中。

  我给布拉格留下的

  我是提心吊胆地走进布拉格的。我对自己说:为了迷失方向,只消将自己的命运放在上帝的双手之上;上帝为了人类而创造奇迹,但他放弃了对他们的引导,没有了引导,他就可以自作主张:人类使这一奇迹的胜利果实损失殆尽。在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罪恶都会受到惩罚;错误更是如此。罪恶是人类无穷无尽的和普遍的天性;只有上天对此一清二楚,偶尔对此加以惩罚。有度的间或的错误是地球上狭隘主义的产物:这就是人们无法原谅君主制的最后的错误的原因。

  我还对自己讲:我们目睹王室摔倒在无法弥补的错误上,还在为自身本性的错误估计而自命不凡:一会儿自认为自己是神圣的独一无二的家族;一会儿又是无可救药的自私的家族;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凌驾于公共法律之上或自律在法律的范围之内。他们违反宪法吗?他们大声疾呼自己拥有权利,他们是法律的源泉,他们不能凭一般的法规评判。他们愿意在家庭内部犯错吗,比如给王位的继承者进行危险的教育,他们激动地回答说:“一般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孩子做一切事情,而我们做不到!”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既不是一个神圣的家庭,也不是一个私人的家庭,你们是一个公共的家庭;你们属于整个社会。王室的错误不仅冲击王室本身;而且对整个国家不利。国王失误可以一走了之;但是国家又何去何从呢?国家没有一点不正常吗?那些依旧与被架空了的王权息息相关的人和自己面子的牺牲者,难道他们没有在仕途中受阻吗?没有追随他们的亲朋好友吗?没有被束缚而失去自由吗?没有在生活里受到威胁吗?再重申一次,王权不是私人财产,而是公共的,不可分的,其中部分已与王位的命运结为一体。我害怕,在与痛苦密不可分的混乱中,王权不能看清这些事实,而且及时采取措施挽回。

  另外,在认识撒利克法典的巨大优点的同时,我并没有忘记种族的延续对人民和国王有着种种很明显的不利因素:对人民来说,因为他们将他们的命运和国王的命运联系得太紧密了;对于国王来说,因为永久的权利使他们陶醉;他们将地球上的普遍规律抛之脑后;这一切都不在他们的祭台上,虔诚地拜倒在地祈求,谦卑的愿望,匍匐在地,其实是亵渎宗教的行为。痛苦并不属于他们;逆境只是使平民丧失尊严,灾难对他们来说只是蛮横无礼的行为。

  我有幸受了骗,我根本就没发现查理十世在社会上层所犯下的滔天大错;我只是在统一的幻象中发现了始料不及的事件,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抚路易十八兄弟的自尊心;他目睹了政治世界崩溃,他不无理由地将这种崩溃归罪于时代,而不是他个人:路易十六没有完结吗?共和国没有垮台吗?波拿巴不是被迫两次放弃他那光荣的一幕,而后主动躺在棺材里等死吗?欧洲的王权不是岌岌可危吗?那么,他查理十世除了被推翻的政权还能有什么作为?他想在敌人面前自卫,警察和公众的征兆对面临的危险已给他提出了警告:他掌握了主动权;他以攻为守。三次暴动的英雄们不是承认他们是暗中策划好的,他们在十五年之内扮演了一幕喜剧吗?好!查理认为努一把力是他的责任;他试着想挽救法国的王位继承权,继而想挽救欧洲的王位继承权,他投入了战斗,结果失败了;他为拯救君主制而作出了牺牲;这就是一切:拿破仑有滑铁卢战役,查理十世有七月的日子。

  就这样,事情发生在不幸的君主头上;他是一成不变的,依靠在这些左右和奴役他思想的事件上,由于坚持不懈的努力,他终于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具有幻想力的人,他聆听你讲的话,他不因与你意见相左而大发雷霆,他似乎全身心地投入,又好像完全置身事外。他成了大家公认的原则,我们把这些原则当作在他身前的一些土筐;然后在此掩护下,向过路的聪明人开火。

  根据历史上的那些周而复始的事件,大多数的蔑视其实是作自我规劝;人类依旧处于它的老位子上;他们将激情与思想混为一谈:前者古今皆同,后者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如果说一些行动的物质影响在不同的年代是相似的话,那么产生的这些结果的原因则不尽相同。

  查理十世自诩是一个原则,然而事实上有一些人,由于生活在一成不变的思想里和区别甚微的一代又一代人当中,他们只是变成了纪念碑。某些个体,由于时间和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影响,由东西转变成了人;这些个体在事情刚刚失败后灭亡;布吕蒂斯和卡通是带有罗马色彩的共和国;他们不能再生存下去,当鲜血止住时,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我曾经这样勾勒查理十世①的画像:

  ①见路易十八死后出版的小册子《国王死去》、《国王万岁》。

  “十年来,您也看见了,忠诚的话题,值得尊敬的兄弟,温柔的父亲。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儿子受苦受难,其他人一定会来安慰鼓励的!你很清楚,这个波旁在我们痛苦之后,是第一个到来的,可谓法兰西的传令官,手持一束百合,投身于你们和欧洲中间!你用充满感情和满意的眼光看着这位亲王。他有他这个年龄的成熟,有年轻人的魅力和高贵气质。他现在头戴王冠,不再仅仅是你们当中的一个普通的法国人!你用激情的话语重复这个年轻的君主的话语,它能够从他高贵的心灵中汲取金玉良言!

  “我们当中有谁不信任他的生命、他的命运、他的名誉?这个人是我们永远的益友,我们当今的国王。啊!尽量使他忘记为他的生命所做的牺牲吧!但愿王冠在这匹基督教战马的白色头顶不是那么沉甸甸的!虔诚如同圣·路易,亲切、富有同情心和公正如同路易十二世,彬彬有礼如同弗朗索瓦一世,真诚如同亨利四世,希望他获得他久违的幸福!当众多君王遇到波折时,但愿王冠是他的一个栖身之所。”

  另外,我还要歌颂同一个亲王:榜样已老矣,但是我们依旧记得他们在画像中年轻的模样。岁月用夺走使我们神采奕奕的某种诗歌的精华的方法让我们老去,然而大家无论如何还是喜欢已经枯萎了的面容和自己的行为。我曾为亨利四世的家族高唱赞美诗;我将带着宽广的胸怀又再次唱起来,面对着对王位继承权的鄙视和它给我带来的种种不幸,如果它是用作重生的话。原因是合法的君主立宪制一直都是我走向完全自由的最温和、最可靠的道路。我曾想过用找出这种政体的优点的方法行动起来,做一个好公民,如果这要靠我的话,我将给它足够时间来完成社会和风俗习惯的逐渐改造。

  我要用十足的事实驳斥人们对他未来的蜚短流长的办法来帮助查理十世回忆。党派之间的敌对情绪使他成了一个对自己誓言不忠的人和政治自由的破坏者: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曾攻击宪章①因而有着良好的声誉;他从来没想过,也不应该想违背誓言;他有坚强的意志,在拯救了宪章之后;用他自己的方式,并按照他的理解,重新把它建立起来。我是这样看待查理十世的:温和,尽管对某些事发脾气,善良温柔地对待家人,亲切、轻盈、不自傲,具有一名骑士的所应有的精神,忠诚、高贵、礼貌而又典雅,但同时也有虚弱的一面,这并没有排除他被动的勇气和英勇献身的光荣;不能将一个好的或坏的解决方法坚持到最后;带有对他这个时代和身分的偏见;在一个平凡的时期,是一个恰当的国王;在一个非常的年代里,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人,而不是一个不幸的人。

  ①法国一八一四年的宪章。

  波尔多公爵

  说起波尔多公爵,我们应该把他看作一个永远在战马上的哈德思辛的国王,总是挥剑前进。毋庸置疑,他是勇敢的;但在这个时候,将征服的权力弄得沸沸扬扬是错误的。让亨利四世登上王位就行了。没有勇气,我们就不能统治;有勇无谋,也不行;波拿巴将胜利的威信给葬送了。

  亨利五世可以设想成一个非凡的角色:我猜想他在二十岁时就弄清了自己的位置,并对自己说:“我不能一动不动;身为王族,对过去我有应尽的职责,但是,我非得让法兰西仅仅因为我的缘故而动荡不安吗?我应该掂量以往年代在未来世纪的重量吗?解决问题:为不公正地将我在幼年时期流放异国他乡而感到后悔,向他们展示我能做的。他只知道靠我效忠国家重新献身于世袭君主制的原则,而不管战斗的结果如何。

  于是,圣路易的儿子带着双重目的来到法国——光荣和牺牲;他带着坚定的信念来到这里,一顶王冠戴在头上,或是一颗子弹在心中:最后,他的继承权给了菲力普。亨利的胜利的生和崇高的死巩固了王位继承权,只是抛弃了那些与时事不合拍的东西和跟不上年代的人,另外,想着我年轻的王子的牺牲,并不是为了我:亨利五世去世后,没有孩子,我将对法国的君主制一无所知。

  我任自己走进了梦境:我料想抓住亨利的决定是不可能的:就方法而言,我置身于凌驾在我们之上的秩序中;这一秩序对于飘渺而崇高的时代来说是很自然的,今天它只是一种小说中的赞美,这就是我当时发表意见时所讲的,他回到了十字军东征时代;然而,我们实实在在地处于正逐步减少的人道主义的现实悲剧之中。这就是灵魂的处置,亨利五世发现了在内部对法国的冷淡,在外部对王权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因而他必须绝对服从,他得同意等待事情的发生,至少,他决定了一个我们不会忘记的烙下了名字的冒险家的角色,他必须回到一系列平庸的事实,而不是每次让自己承受过重的负担,让各种困难将他重重包围。

  波旁王朝能够在帝国灭亡之后一统天下是因为他们成功地继承了专制制度:试想,完全自由已没有利用价值以后,亨利由布拉格迁往卢浮宫,法兰西民族从内心里不喜欢这种自由;但她崇尚平等;她只推崇一切为自己,和由自己掌管一切,她的虚荣心规定自己只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宪章》想把本已是两个不同的民族——古代法兰西和现代法兰西统一在一种法律之下,但却前功尽弃;怎么,当偏见已经产生的时候,您怎能让这样和那样的法兰西相互谅解呢?您不可能在众目睽睽无可争议的事实面前重新找回原来的思想。

  就激情和无知而言,波旁王朝是给我们带来痛苦的罪魁祸首;旧的职位的复位是城堡统治机构的重建,波旁王朝是这些不平等条约的元凶,我完全有理由对此抱怨连连。没有什么比这些指控更荒谬了,时间被人遗忘,事情也大部分变了质。复辟王朝①只是在第一次遭到入侵时利用了一些外交手腕的影响。众所周知,人们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王朝,因为我们已和波拿巴在夏蒂荣谈判;只要他愿意,他依旧是法兰西的皇帝。由于他天性中的顽固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选择了那时的波旁王朝。帝国的少将先生,参与了当时的交易;我们在《亚历山大的生活》②中看到一八一四年所签订的巴黎协定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①法国复辟王朝时期(一八一四—一八三○年)。

  ②见《维罗纳》的“亚历山大,他一生的缩影”第一章。夏多布里昂在此是要说明,由于亚历山大,法国才没有在一八一四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一八一五年,问题不再是波旁王朝,他们在第二次入侵中不再搞掠夺协议了:这些协议的结果导致打破了违反厄尔巴岛的放逐令。在维也纳,他们声称只针对一个人来结成联盟;他们既不打算把任何形式的主人,也不企图把任何形式的政府强加给法兰西。亚历山大甚至向国会提出路易十八以外的其他君主。来自杜伊勒利宫的路易十八并不急着盗走他的王冠,他不会君临天下。一八一五年的协定可恶至极,完全是因为我们拒绝听取王位继承权的慈父般的声音,正是为了让这些协定化为灰烬,我才预备在西班牙重建我们的权威。

  我们仅仅在埃克斯·拉·夏佩尔国会上找到了主旨;联盟国已经商定要夺去我们的东部和北部的省份:黎塞留先生从中进行干预。沙皇同情我们的遭遇,十分公正地在黎塞留公爵的面前拿出法国地图,并在上面划出了最后的国界线。我曾亲眼见到蒙卡尔姆夫人手中的这张斯蒂克斯地图,她是尊贵的谈判者的姐姐。

  法国就像过去那样被占领了,我们坚固的国土上站着外国的卫戍部队,我们还能坚持到底吗?一旦各省被剥夺了武装,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在敌人的征服下呻吟叹息呢?拥有一位来自新家庭的君主,一位临时的王子,是不会受到人们尊敬的。在联盟国中,有些人在庞大家族的气势面前退缩了,其他人则认为,在已过时的强权政治下,王室丧失了它的能力,不再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科贝特自己在信①中也持相同看法,这是一种无形的、奇异的徒劳无益,如果我们仍是古老的高卢人,那么我们就必须拿出我们最痛恨的血腥。这种鲜血,是八个世纪以来一直在法兰西血管里流淌着,是这种鲜血把法国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拯救了她。为什么要顽固地、没完没了地否认既定事实呢?人们滥用胜利反对我们,就像我们曾滥用胜利反对欧洲那样。我们的军队曾挺进俄罗斯;他们后撤时带回了在他们前面逃跑的士兵。行动,再行动之后,就是法律。这对波拿巴的耀眼光芒丝毫没有影响,孤立的光芒保持着其统一性;这也无损于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尽管这种自豪感盖满了我们旗帜,横扫欧洲的滚滚征尘。在过分公正的困扰下,在万恶之中找出真正的原因是没有用的。远不是由于这种原因,而使得波旁王朝成为我们的梦想,使得我们四分五裂了。

  ①这封给夏多布里昂的信的译文见《维罗纳国会》。威廉科·科贝特(一七八二—一八三五)是一个英国的激进派论战者。

  分析一下如今以复辟王朝当靶子的诽滂;有人就对外关系的成果提出疑问,我们将因在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统治下的强国的语言独立而充满信心。我们的君主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他们更是国外的皇帝,外国对重建从来就没有诚意,只是不情愿地看着年迈的君主制复活。这一时期法国的外交辞令,我认为,也应该说是特殊的贵族政治;民主,有着广泛而丰富的道德,当它占上风时又是狂妄自大的:当需要大量牺牲时,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慷慨大方,它输在一些琐事上;很少有人把它捧得很高,尤其在长期的战乱中。英国和奥地利宫廷对王位继承权的部分仇恨来自波旁王朝内阁的强硬。

  远不是要加快王位继承的步伐,更重要的是要支撑住百废待兴的局面;在国内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建立了一座座高楼大厦,就像在一片岩石中开凿出来的船坞中建造一艘可以经得住海浪的军舰:这样,英国的自由形成了诺曼底法律的主旨。不能抛弃君主制的幽灵;这位中世纪的百岁老人犹如当多洛①一样,漂亮的头上长着一双眼睛,否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老人能够指引年轻的十字军,带着满头白发,在皑皑白雪上深深地印下挥之不去的脚印。

  ①当多洛家族在威尼斯出了几个执政官。其中最著名的昂里科·当多洛生活在十二世纪,活到近一百岁。

  可是,在我们深深的恐惧里,多少偏见,羞愧和虚荣心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很了解;但是后代们将会认识到复辟王朝在历史上是周而复始的革命中最幸福快乐的阶段之一。热情没有熄灭的党派现在可以站出来高呼:“我们在第一帝国时期是自由的,而在宪章的君主制的统治下才是奴隶!”后代们将不会在这些可笑的谎言上纠缠不休,如果不是诡辩者的话;他们会说波旁王朝预见了法国的分崩离析,会说它加深了具有代表性的政府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会说它搞活财政,偿还不是他们承担的债务,一直认真支付罗伯斯庇尔的姐姐的抚恤金。最后,为了对我们已失去的殖民地作出补偿,他们在非洲给我们留下了罗马帝国的一个最富庶的省份。

  在复兴的王位继承权中,有三件事已成定局:她进入了西班牙的加的斯;她还给希腊的纳瓦兰以独立;她用占领阿尔及尔的方式跨越了基督教国家;这些是波拿巴、俄罗斯、夏尔、坎和欧洲都未能实现的,这是一个仅维持了几天的政权,并且争议颇大,但却完成了这样多的事情,你能给我再找出一个来吗?

  真心诚意地讲,我丝毫没有夸大,我只是陈述了一些诸如我刚刚提到的王位继承权的有关事实。波旁王朝肯定既不愿意也不可能重建宫廷君主制,只能满足于一个贵族和神甫的小集团;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被联盟军带回来的;他们的回归纯属偶然,我们灾难的根源不是来自他们,是明显地来自拿破仑。但也可以肯定的是,第三种族①的复兴很不幸地与外国军队的成功同时发生。哥萨克人正好在我们再次见到路易十八时在巴黎出现了:于是为了受屈辱的法国,为了特殊的利益,为了各种激情,复辟王朝和入侵二者是一致的;波旁王朝成了混乱的事实的牺牲品,成了变相诽谤的靶子,就像其他那些事情,是一种真实的谎言。唉!想逃避自然和时间制造的灾难是不可能的!大家徒劳地与之作斗争,有理并不一定就会获胜。帕西勒人,—个非洲古老的民族,拿起武器与南部的狂飙斗争;刮起了一阵旋风,吞没了这些勇敢的人:“纳扎莫人,”埃罗多特说道,“他门夺回了被遗弃的城市。”

  ①在《在法兰西历史的正确分析》的开头部分,夏多布利昂指出,正如人们在十八世纪经常所做的那样,历史上有三个王族,墨洛温王族、卡洛温王族和卡佩王族。

  说起波旁王朝的最后一次灭顶之灾,我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的开端:我不知道在他们的摇篮里让人听到了来自坟墓的什么预兆,亨利四世并未感到自己是巴黎的主人,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杀行动又开始了,没有警告他的勇气,影响着他自然而然的快乐情绪。一五九五年一月五日,在迎圣灵的宗教仪式上,他一身漆黑,上嘴唇打了膏药,这伤口是在让·夏泰尔一剑想刺向其心脏时划破的。但神情忧郁;德巴拉尼夫人曾向他问起原因:他回答道:“怎么,我难道因为看到一个如此忘恩负义的人还会高兴吗?更何况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并且每天还在为人民做一切事。为了拯救人民,我愿意死一千次,愿意成天面对新的谋杀,如果上帝愿意赐给我这么多次生命的话,因为自从我来到这儿,我一直没有谈到别的事。”

  然而,这个人大呼:“国王万岁!”一位宫廷大臣说道:“陛下,请看看您的臣民是如何以能见上您一面为荣。”亨利摇摇头说:“这只是一个人。如果我的最大的敌人处在我的位置,而且他也看到了这一切,他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甚至喊声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位联盟成员远远看见消沉的国王在华丽马车的里面,说道:“他已经在双轮马车的底部了。”你难道不觉得这位联盟成员就像是说从寺庙来到断头台的路易十六吗?

  一六一○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五,斐扬派的国王对同行的巴松皮埃尔和吉兹公爵说道:“你们现在并不了解我,你们这些人;当你们失去我时,那时你们就会知道我的价值和我与其他人的区别了。“我的上帝,陛下。”巴松皮埃尔说道:“您能不能停止折磨我们,尽说一些您会死的话?”接着,元帅就沉浸在向亨利描绘他的光辉业绩之中,他的成功,他的健壮身体和青春长在。“我的朋友,”国王回答道,“必须离开这一切。”拉瓦伊阿克站在了卢浮宫的门口。

  巴松皮埃尔退下去了,他再见到国王时是在他的书房里。

  “他躺在床上,”他说道,“维克先生也坐在这张床上,将十字架勋章放在嘴唇上,向他说起对上帝的怀念。勒格朗①先生来了,跪在小路边,执起他的一只手亲吻,我跪在他的脚下,一边拥吻,一边痛哭流涕。

  ①勒格朗(leGrand)法兰西的年轻贵族。

  这就是巴松皮埃尔的记述。

  跟随着这些痛苦的回忆。我好像又看见了在哈德思辛的长厅里,波旁王朝的最后几个人悲伤、忧郁地走过,就像波旁王朝的第一人②站在卢浮宫的长廊里一样:我来吻死去的君王制的双脚。无论它永远地死去或者复苏,她都将得到我最后的誓言:明天,当它最终消失时,共和国就为我开始了。帕尔卡女神应该出版我的《回忆录》,也许不会立即出版③,当它全部出版时,当人们可以看到它的全貌,心情沉重时,人们将会了解,我在遗憾和推测中受骗上当到了何种地步。——向悲痛致敬,向我曾效力的,并以我最后的日子的休憩为代价继续效力的一切致意,我觉得我的真言或谎话在我每况愈下的日子里,如同枯萎而轻巧的树叶,在不断地微风的吹拂下将很快随风飘散。

  ②指亨利四世。

  ③当他写到这里时,夏多布里昂对《回忆录》在其死后马上出版并不抱太大希望。(见《回忆录》引言,第一卷)。

  如果高贵的家族们走向末路的话,(将来的一切可能和生气勃勃的希望不停地在人们心灵深处滋长且撇开不谈),难道一个与他们的伟大相称的结局,他们在过去岁月的夜晚随着时代而隐退,不是更好吗?将这些没有显赫声名的日子延伸下去是不名一文的;人们对你和你的夸夸其谈已经厌倦了;他们抱怨你老是赖着不走: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都是在盛名之下,激流勇退。为了美丽地死去,就必须早死,不要跟孩子们提起春天:“怎么!就是这个天才,这个伟人,这个家族,让人们拍手叫好,我们为之付出了头发、微笑和对生命牺牲的一瞥!”看到年迈的路易十四除了维尔鲁瓦老公爵外,身边找不到其他人聊聊他的年代,是多么惆怅啊!这是大孔代的最后一次胜利,在他的坟边遇见了波舒哀:演说家使尚蒂利的死水复活了,使老年人返老还童,重新塑造一个年轻人的青春;他将在罗克鲁瓦上的获胜者的前额的头发再染成棕色,说他波舒哀对他的银发道一声不朽的永别。爱好荣耀的你们,好好照看你们的坟墓;好好在这儿躺着,尽量保持最佳状态,因为这里将是你们的长眠之所。

  王太子妃

  从布拉格到加尔斯巴德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令人烦心的,沾染了三年战争鲜血的平原。在夜里穿过这片战场时,在战神面前,我感到丢脸,他将天空缠绕在指间,如同一个戒指。我们可以看见远处树木繁茂的小山脚下,流着潺潺的溪水。加尔斯巴德的医生的纯良美德与医神山的蛇形山路交相辉映,蜿蜒到小山下,来喝伊日①酒杯里的琼浆玉液。

  ①主要是指医学天神,是一条缠在一捆长条形棍子上的蛇。医神的女儿伊日象征着健康(健康女神)。

  斯塔蒂尔姆是一个坐落在城市最高处的塔楼,上面装着一口钟,守卫们一旦看见一个陌生人就吹号。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用欢乐的曲调向我致意,群情激昂地在路上奔相赴告,“这是一个关节病患者,一个精神忧郁者,一个近视眼!”唉!我比这严重多了,我已病人膏盲。

  31号早晨七点钟,我下榻在博尔佐纳伯爵开的金盾旅馆,伯爵是一个破了产的贵族。住在这家旅馆的还有科塞伯爵及夫人(他们比我先期到达),我的同乡特罗戈夫将军,他不久以前曾任圣老卢堡的总督,这个在朗迪维齐奥的朗德尔诺月光的眷顾下出生的人,又矮又胖,在大革命期间在布拉格的奥地利精锐部队的上尉。他刚探望过被流放的长官,圣克卢的继承人,在那个时候是圣克卢的一名修道士。过后,特罗戈夫回到了下布列塔尼。他带回了一只匈牙利夜莺和一只波希米亚夜莺,吵得旅店里的人无法入睡,它们一直在抱怨着代雷①的残酷暴行。特罗戈夫给它们填满了烤牛心,也没能让它们战胜痛苦。

  ①根据传说,夜莺因饱受代雷的暴行摧残,故而用“抱怨填满空间”这是维吉尔的一首诗句的含义,被夏多布里昂引用。

  我和特罗戈夫像两个布列塔尼人那样拥抱在一起。将军又矮又胖,圆滚滚的,像一个科尔努阿伊的塞尔特人,在真诚的外表下有一颗细腻的心,言谈之中不乏诙谐感。他逗得王太子妃相当开心,而且因为他懂德语,她还和他一块儿散步。科塞夫人通报我来了,她告诉我可以在九点半钟或中午去看她:中午,我如约而至。

  她住在村头一所单独的房屋里,它坐落在泰普尔河右岸,小河流经高山,蜿蜒穿过加尔斯巴德。登上公主的房间的楼梯,我有些心绪不宁:我就要见到公主了,几乎是第一次见面,这是人类痛苦的一个完美的典范,这个昂蒂戈思的基督徒。我过去与王太子妃交谈总共不到十分钟;那是在她短暂的幸福日子里,每次才两三句话;她与我交谈时显得很尴尬。尽管我总是以一种深深的敬意来写或说她,王太子妃想必是对我抱有前厅教徒们的偏见,她生活在他们中间:王室成员整天孤独地生活在充满愚昧和嫉妒的城堡中,重重包围,新的一代根本就进不去。

  一个仆人为我打开了门;我看见王太子妃坐在客厅深处两窗之间的沙发上,手里正绣着一块挂毯。我进去时是如此激动,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走到公主的身边。

  她抬起了专心做活的头,似乎是为了掩饰她自己的情感,跟我聊了起来,她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夏多布里昂先生;国王向我通报了您的到来。您整夜都在赶路吗?那么您一定很累了。”

  我恭敬地把贝里公爵夫人的信交给了她;她接过去,放在身边的沙发上,说:“请坐,请坐。”接着她以一种迅速、机械和痉挛的动作,重新开始了她的刺绣。

  我闭口不言;王太子妃也保持沉默:只听见公主的针线在布上穿来穿去的声音,在绣花底布上我看见掉下了几滴泪珠。这个不幸的人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眼睛,并没有抬起头来。她问我:“我姐姐怎么样了?她好可怜,好可怜。我真为她抱冤,为她抱冤。”这短促地,不停重复的话没能使打断的谈话重新开始,两个对话者都没有了心情。王太子妃双眼因流泪而红肿,使她徒自增添了一份美丽,酷像斯巴齐诺①圣女。

  ①痛苦的“痴”圣女,儒勒·罗曼的油画,珍藏在普拉多。

  “夫人,”我回答道,“贝里公爵夫人的确很不幸。她要我在她被囚禁期间将她的孩子们托付给你。想到亨利五世能重新找到陛下这样的第二个母亲,这将大大缓解她的痛苦。”

  帕斯卡①有理由将人类的伟大和痛苦掺和在一起:谁会相信王太子妃把诸如皇后、陛下的称号看得很重?其实这对她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尽管她也知道这些称号不过都是虚荣而已。对了,“陛下”这个词真是个神奇的字眼;它照射在公主的额头上,一瞬间将乌云一扫而空;可这些乌云像一顶王冠似的又猝然地重新笼罩在她的头上。

  ①帕斯卡(Pascal)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

  “噢!不、不,夏多布里昂先生,”公主看着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我不是皇后。”“您是的,夫人,根据王族的法律,您是皇后:太子殿下只能放弃,因为他是国王。法兰西将您视为她的皇后,您将是亨利五世的母亲。”

  王太子妃不再争辩:这个可怜的女孩,打扮成女人的模样,脸上洋溢着崇高圣洁的光彩,使其更增添了几分魅力,与平民的联系也更加紧密了。

  我高声朗读着委托信,信中贝里公爵夫人向我解释了她的婚姻,要我到布拉格来,要求保存其法国公主的称号,将她的孩子托付给她的妹妹。

  公主又重新开始了她的活计;当我读完信后,她对我说:“贝里公爵夫人有理由相信我,这太好了,夏多布利昂先生;太好了:您对她讲,我十分同情我的姐姐。”

  除了叫我向贝里公爵夫人转达她的同情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这让我清楚地了解到,这两个人之间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感情,我也觉得似乎有一种并非自愿的情感在冲击着圣徒的心。多么残酷的竞争!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女儿不必忧心这场斗争;棕榈叶始终在她手上。

  我又说道:“如果夫人想看贝里公爵夫人给您的信和给她的孩子们写的信,您可能在其中找到新的解释。我希望夫人写一封信,让我带回布莱伊。”

  信是用柠檬汁写的。“我一点也看不清,”公主说道,“我们该怎么办?”我建议用一只小火炉,里面放上一些白色的小木片;夫人拉了一下铃,铃绳一直伸到了沙发后面。一个仆人走进来,接受了命令,将炉子搁在客厅门前的平台上。夫人站起身来,我们于是走向火炉。我们将它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旁边用楼梯的灯照明。我拿出两封信中的一封,平行地放在火焰上方。王太子妃看着我,并笑了笑,因为我没成功。她对我说:“给我,给我,该轮到我试试了。”她将信在火焰上方荡来荡去,贝里公爵夫人的粗大的圆形字迹出现了:第二封信也如法炮制。我祝贺夫人的成功。奇怪的一幕:路易十六的女儿和我一起坐在加尔斯巴德高高的楼梯上,辨认着这些神秘的字体:布莱伊的俘虏写给寺院的俘虏的信!

  我们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太子妃读着给她的信。贝里公爵夫人谢谢她妹妹对自己厄运的同情,把她的孩子托付给她,特别交待将儿子托给他的姨妈管教。写给孩子们的信只是些温柔抚慰的话。贝里公爵夫人请亨利使自己成为无愧于法兰西的人。

  太子妃对我说:“我姐姐给予了我公正。我很了解她的苦衷。她肯定很痛苦,很难过。请您告诉她,我会照顾好波尔多公爵先生。我很爱他。您是怎么找到他的?他的身体很好,不是吗?很健壮,尽管有些神经质。”

  我与夫人面对面地交谈了两个钟头,这是很少有的荣幸:她看起来很高兴。不要总是对我抱有敌意的偏见,她大概将我看作一个强壮、充满优点的人;她认为我和蔼可亲,是个好小伙子。她真诚地对我说:“我将像平时那样散散步;我们三点钟吃饭,如果您不午睡的话,就请光临。我希望这不会使您太累。”

  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如此成功,但值得肯定的是坚冰已经融化,冰释前嫌;这种与宫廷的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紧密相连的目光,善意地投射在一个可怜的仆人身上。

  我终于使太子妃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但我却感到特别压抑:害怕超过我类似于在查理十世身边时所能控制的限度。也许是我没有那引出夫人灵魂深处的崇高内涵的诀窍;也许是我对她的崇敬关闭了思想交流的大门,我感到一种痛楚的无助正在走近我。

  3点钟,我又来到了太子妃的家中。我在那儿见到了埃斯泰拉齐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阿古尔夫人,以及小奥埃热尔蒂先生和特罗戈夫先生;他们为能在公主家吃饭而感到十分荣幸。曾经十分美丽的埃斯泰拉齐伯爵夫人风韵犹存;她曾经在罗马与布拉加公爵结合。大家肯定她已融人了政治当中,并将自己所学全部交给了博泰尔尼克亲王先生。在出宫廷时,夫人被派往维也纳,她遇见了后来成为她同伴的埃斯泰拉齐伯爵夫人。我注意到她很认真的听我讲话;第二天她很天真地对我说,她彻夜在写写画画。她决定出发去布拉格,在一个约定的地方安排了与布拉加先生的秘密会晤;从那里她将去维也纳。在间谍活动的安排和促使下,旧情复燃了!什么事情!多么兴奋!埃斯泰拉齐小姐一点也不漂亮,她看起来聪明又狡猾。

  阿古尔子爵夫人今天很虔诚,她是一个在所有公主的办公室里都可见到的重要人物。她尽其所能使其家庭发达,她跟所有的人说话,特别是我;我曾有幸安置了她的侄儿们;她似乎对已故的司法大臣康巴塞雷斯也很有热情。

  晚餐是如此的难吃和不丰盛,出门时我仍饿得发慌;晚餐就在太子妃的客厅里进行,因为她没有餐厅。晚餐过后,有人移走了桌子;夫人又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她的活计。我们围坐在一起。特罗戈夫讲起了夫人喜欢的历史故事。她很关心女人们,是有关吉施公爵夫人的问题。“她的辫子织得不怎么好”,王子夫人说道,这话令我惊讶不已。

  坐在沙发上,夫人可以透过窗户把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数说着散步的男人和女人的名字。这时,过来了两位身着苏格兰服饰的骑士,带着两匹小马;夫人停下工作,不停地看着,说道:“这位是……夫人(我忘了她的名字),她要和孩子们到山上去。”玛丽泰雷滋①很奇怪,她知道附近的规矩,戴王冠的公主和上绞刑架的公主从其生活的高峰降到与其他女人的相同的水准,她们使我特别感兴趣;我带着一种哲学家的怜悯观察着这一切。

  ①这是昂古莱姆公爵夫人的名字。

  五点钟,太子妃坐马车出去散步,七点钟我又回到晚宴上。一切照旧:夫人坐在沙发上,吃饭的和五六个年轻或年迈的喝水的人扩大了围成的圈子。太子妃的努力叫人感动,显而易见,是为了表示出大度;她和每个人都聊两句。她几次提到我,将我介绍给大家,但在每两句话中间,她总是有一个停顿。她的针动作加快了,她的脸几乎贴着手中的绣毯,我注意看着公主的侧面,夫人与其父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我看见她的头低得就像在一把痛苦的利剑下时,我仿佛看见了路易十六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倒下时的情景。

  八点半,晚会结束了;我又累又困,很快便入睡了。

  六月一日,星期五,我五点钟就起床;六点钟我来到米朗巴德(风车浴):饮酒作乐的人们围绕在喷泉边,在一排排树荫下或紧挨着的花园里漫步。太子妃来了,穿着一件紧身的灰色裙子;肩上围着一件旧披肩,头上戴着一顶旧帽子。她有着一副与其服装相称的表情,像她在巴黎裁判所监狱里的妈妈一样。奥埃热尔蒂先生是她的骑士,向她伸出了胳膊。她走进人群里,为舀泉水的女士们递杯子。没有人注意到马尔纳①伯爵夫人。玛丽·泰雷兹②,她的祖母,于一七六二年建造了这所叫米朗巴德的房屋;她也给与了加尔斯巴德一些钟,它们将把她的孙女召唤到十字架下。

  ①在加尔斯巴德她就让别人这样称呼她。

  ②老玛丽·泰雷兹皇后。

  夫人走进了花园,我走近她:她似乎有点受宠若惊。我很少为王室成员而起这么早,可能除了一八二○年二月十三日我去歌剧院找贝里公爵。公主允许我陪着她在花园转悠了五六圈,友好地交谈着。她说在两点钟接见我并给我一封信。我审慎地离开了她;我用完早餐,就用剩余的时间跑遍了山谷。

  一八三三年六月一日

  加尔斯巴德

  小故事——泉水——矿泉水——历史的回忆

  就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我在加尔斯巴德只能找到沉重的回忆。这座城市以查理四世的名字命名,他是波希米亚的国王,来此治疗在克雷西受的三处伤,当时他追随他的父亲让作战。洛科维兹断定让是被一个苏格兰人杀死的;历史学家对此嗤之以鼻。

  “当他为保护高卢人的国界和朋友的土地而战时,他被一把喀里多尼亚③利剑直刺胸膛。”

  ③苏格兰的古名。

  诗人是为了创造诗的意境而使用喀里多尼亚这个词吗?一三四六年爱德华正与罗贝尔,布律斯交战,苏格兰人与菲利普定有盟约。

  波希米亚的让在克雷西的死是最有英雄气概,最悲壮的骑士的历险。让想去救他的儿子查理;他对随从说:“军官们,你们是我的朋友;我请求你们让我上前一步能够轻而易举地刺上一剑,他们回答说愿意,并将照办……波希米亚国王冲锋陷阵,挥剑斩敌,十分骁勇善战,同样感染了他的战友们;直冲到英国人中间,第二天,人们发现所有战土都倒在那里,围着他们的首领,所有的马也围在一起。”

  大家几乎都不知道波希米亚的让被埋葬在蒙塔尔口的多米尼亚教堂里,在他的坟墓上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模糊不清的墓志铭:“他带领部下英勇战死,将他们一起托付给天主,请上帝保佑这位善良的君主。”

  但愿这个法国人的过去能够补偿法国的忘恩负义,在新的多灾多难的岁月里,我们用亵渎圣物的行为恐吓上天,为了能够在古老的灾难里熬下去,从他的坟墓中为我们扔出一个死了的王子。

  在加尔斯巴德编年史中指出:让国王的儿子查理四世在打猎时,一只猎狗在追逐一头鹿时失足跌进了一个滚烫的水塘里。惨叫声使猎人们闻声而来,斯普吕代尔的源头被发现了。一只在特普利茨水中被烫伤的猪将它指给牧人。

  这是德国人的传说。我曾路过科林斯①;朝臣们的寺庙的灰烬散落在格利塞勒的废墟上;但是,由仙女的泪珠而形成的皮雷纳喷泉仍在月桂玫瑰中奔流不息,佩加兹飞骏马②在诗歌的年代飞奔。没有船舶的港湾的浪涛洗涤着倒下的圆石柱,柱头被浸在了水中,就像年轻姑娘的头埋在了沙子里;爱神木在浓密的枝叶中生长,替代了老鸦企①的叶子——这就是希腊的传说。

  ①希腊地名。

  ②神话中的飞马,即诗神所骑的有翼天马,后成为写诗灵感的象征——译注。

  ①一种植物。

  在加尔斯巴德有八处喷泉,其中最有名的是斯普吕代尔,它是被猎犬发现的。这座喷泉在教堂和忝普尔河之间的土地下喷射出来,震耳欲聋,还带着氤氲的水汽,它不规则地喷出来,有六到七英尺高。只有冰岛的喷泉能胜过斯普吕代尔,但是没人会在生命断绝的埃克拉沙漠中寻找健康,那儿在夏季,每天都是白昼,既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在冬季,每天都是黑夜,没有曙光和黄昏。

  斯普吕代尔的水可以煮鸡蛋、洗碗;这一大自然的恩惠为加尔斯巴德的家庭主妇服务分忧:请想像,天才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在庸俗的作品上显示才华。

  洛科维兹为斯普吕代尔温泉写了一篇拉丁文颂歌,大仲马先生把它意译成法文:

  Fonshelieonianum②等等

  ②《诗歌之泉……》。

  喷泉是诗人们赞歌的主题,

  你隐秘的热力的源泉是什么?

  你那燃烧着硫黄和石灰的河床来自何方?

  埃特纳火山③的熊熊火焰不再使云彩着火,

  ③埃特拉火山位于意大利。

  她是不是向你敞开了陌生的道路,

  或者,斯蒂克斯的邻人,沸腾了你的水?

  加尔斯巴德是君主所通常会晤的地方;他们应为了他们和我们远离王冠,来此疗伤。

  有人公布了一份斯普吕代尔每天游客的名单表:在一些古老的名册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北方最知名的诗人和文人,如居洛夫斯基、登凯尔、韦斯、埃尔代、哥德;我希望见到席勒的名字,他是我最喜欢的。在今天这一页里,在不出名的来访者中间,可以看到马尔纳伯爵夫人的名字,是唯一用小号大写字母写的。

  一八三○年,王室家族在圣克卢垮台的同时,克里斯托夫的遗孀和他的女儿们喝了加尔斯巴德的水。海地的国王陛下撤退到托斯卡纳,拿破仑家族陛下的身边。克里斯托夫国王最年轻、最博学和最美丽的女儿在比萨死去了;她乌黑色的美貌自由自在地躺在康波藏托的柱廊下,远离干蔗田和红树丛,她生来就忠于红树荫。

  一八二六年,人们在加尔斯巴德看到一个加尔各答的英国女子,从印度的榕树下窜到波希米亚的油橄榄树下,从恒河的阳光下跑到泰普尔的阳光下;她就像一缕印度的阳光在寒冷和夜色里迷失了方向。基地在健康而又有生气的地方显得凄凉伤感:那里长眠着一个个外国的年轻女子:墓碑上刻着她们去世的日子和来自哪个国家:让人觉得就像在种着各种季节的花朵的暖房里漫步,用小标签在花儿的根部写上它们的名字。

  当地已经制定了有关外国人死亡的法律:预见到了旅行者客死异乡的情况,允许预先掘坟。因此,我可以在圣安德烈的坟墓里待上十来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回忆录作为遗嘱的做法,如果太子妃在这儿去世,法国法律会同意把她的骨灰送回祖国吗?这将是一场支持教义的索邦神学者和主张取缔的决疑论者之间十分棘手的辩论焦点。

  肯定的是,加尔斯巴德的水对肝脏有裨益,对牙齿却有害处。对于肝脏,我无从知晓,但是在加尔斯巴德却有许多牙齿掉光了的人;也许罪魁祸首是年龄而不是水:时间是一个狡猾的扯谎者,它拔掉了人们的牙齿。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又开始了无名氏①的代表作?一个字带着我走向另一个字;我就要去冰岛和印度了。

  ①指一篇无名氏的作品,文章中博学受到嘲讽(一七一四年)。

  这就是亚平宁山脉,那就是高加索②。

  ②《拉封丹的回忆》(老鼠和牡蛎)。

  然而我还没从泰普尔的河谷走出来。

  小故事(续)——泰普尔河谷——她的植物

  为了浏览一下泰普尔河谷,我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了一座松树林:笔直的树木和倾斜的土地形成了一个尖尖的角度;有的露出树尖,有的露出三分之二,一半和四分之一树干,剩下的只露出树根。

  我向来就喜欢树木:加尔斯巴德植物丛上空的微风吹拂着脚下的草地,漂亮极了;我发现了手指状的小草,平庸的颠茄,普通的千屈茱,金丝桃,生气勃勃的铃兰,灰白的柳树;我的最初的文选的美好题材。

  我年轻时的模糊记忆悬挂在我走马观花认出的一些植物的茎杆上。您还记得我在西米洛勒一家作过的植物学研究吗?有佛罗里达的月见草和睡莲;有缠着一只乌龟的铁线莲做的花圈,在湖边我们惬意地小憩,木兰属玫瑰叶瓣如雪花般飘落在我们的头上。我不敢计算我曾经朝三暮四过的“画儿姑娘”的年龄;今天我会在她的额头上细数我的皱纹吗?她现在无忧无虑地长眠在亚拉巴马州的柏树林下;而我仍将这些遥远的回忆深深地埋在记忆里,孤独,没有人知道我看见了!我在波希米亚,不是与阿达拉和塞吕塔在一起,而是在太子妃身边,她将交给我一封写给贝里公爵夫人的信。

  与太子妃的最后一次交谈——出发

  一点钟,我正听凭太子妃的吩咐。

  “你打算今天出发吗?夏多布利昂先生?”

  “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想回法国,到贝里夫人那儿去;否则我就不得不去西西里,那样殿下想等回音,就得好长一段时间了。”

  “这里有张字条是写给她的。我没有提您的名字,免得万一您被牵连进去。请看。”

  我看了一个字条;全是太子妃的手迹;我将它一字不误地抄了下来。

  一八三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加尔斯巴德。

  “我亲爱的姐姐,我非常高兴,终于直接收到了你的消息。我万分地同情你,请相信我一直以来对您,尤其是对您的孩子们的关心,对我来说,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珍贵。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一切都可以为之牺牲。我还没有将您的委托告知家里,由于健康问题,我来此地进行温泉疗养。但我很快就会回去,我们,包括家人和我自己,会以从未有过的爱心来照顾他们。

  再见,我亲爱的姐姐,我打心底里同情您的遭遇,亲切地拥抱您。

  “姆特”

  我对字条中的审慎的词句感到震惊:几句含糊其辞的表达感情的话并没有将干涸的心灵掩饰得很好。我注上了敬词,再次为不幸的贝里夫人进行解释,夫人回答我说国王会做决定。她向我保证会好好关心她姐姐;但不论是在她的语气还是语调里,都没有一丝真诚;反而可以感到一种隐隐的生气。我的主顾的事似乎就要失败了。我又想到亨利五世。我想我必须对公主忠心不二,就像曾在大风大浪中为了使波旁王朝欣欣向荣而所做的那样;我既没有拐弯抹角,又没有阿谀奉承地跟她讲起了对波尔多公爵的教导。

  “我知道夫人已经满意地看了一本小册子,在它的结尾处我表达了自己关于亨利五世的教育的一些看法。我恐怕环境对他们不利:德达马先生,布拉加先生和拉蒂尔先生并不是普通人。”

  夫人同意我们看法:她甚至一下子就把德达马先生完全抛在脑后,只是三言两语地讲起他的勇敢、正直和宗教信仰。

  “九月份,亨利五世就将成年了:夫人难道没有想过,在他身边设一个理事会是很有用的吗?我们让一些法国对其成见较少的人进入理事会。”

  “夏多布利昂先生,增加理事,就等于增加了不同意见,而且,您会提议谁挑选国王?”

  “维莱尔先生。”

  正在刺绣的夫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轮到她让我吃惊了,她振振有词地批评了维莱尔先生的性格和思想,她只把他看成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官员。

  “夫人言过其实了,”我对她说,“维莱尔先生是一个有条理,有责任心,稳重冷静的人,而且足智多谋;如果他有霸占第一把交椅的野心,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作为一名部长永久性地在国王的理事会里任职就足够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将他安排在亨利五世身边是最佳选择。”

  “我想您是不喜欢德维莱尔先生吧?”

  “君主制灭亡之后,如果我仍抱有一种庸俗的竞争意识,那我就会蔑视自己了,王室的藩镇割据状态已经带来了太多灾难;我以宽广的胸怀公开放弃它们,并准备向那些冒犯我的人道歉。我请求陛下相信那里既不是错误的慷慨的陈列处,也不是一块防备未来不幸的宝石。对流放中的查理十世,我能提什么要求呢?如果复辟王朝到来了,我不是已在坟墓的深处了吗?”

  夫人亲切看着我,她好意地这样赞美我:“这太好了,夏多布利昂先生厂她似乎总是因为发现这个“夏多布利昂”与别人对她描绘的如此不同而惊讶不已。

  我又说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夫人,我们可以叫他来:我高贵的朋友,莱内先生。我们三个人在法国是永远不向菲利普宣誓的:我,莱内先生和鲁瓦伊埃·科拉尔先生。在政府以外和其他场合,我们组成一个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三人联盟。莱内先生虚弱地发了誓,鲁瓦伊埃·科拉尔先生庄严地发了誓;前者会为此而死;后者却会活下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却不能做一点令人尊敬的事。

  “你对波尔多公爵先生满意吗?”

  “我觉得他很有魅力,肯定陛下有点溺爱他。”

  “噢!不不,您对他的健康状况满意吗?”

  “他似乎身体还不错;有点纤弱和苍白。”

  “他脸色一般来说都很好;只是他有点紧张。王太子先生在军队中名声不错,是不是?享有盛誉?大家都将铭记在心,是不是?”

  这是突然的问题,与刚刚我们的话题毫无关联,使我揭开了一个在圣克卢和朗布依埃的日子里太子妃心中的秘密的伤痕。她为了放心恢复了丈夫的姓。我在公主和夫人的想法前彷徨;我坚信:军队里仍不能忘怀大元帅的公正、美德和勇气。

  看到散步的时候到了。

  “陛下再没有事要吩咐了吗?”我害怕变得使她腻烦。

  “告诉您的朋友我是多么热爱法兰西;但愿他们清楚我是一个法国人。我特地请您带这个话;还请您说一下:我为法兰西感到遗憾,感到非常遗憾。”

  “噢,夫人,法兰西给了您什么?作为受过如此多磨难的人,您怎么还有思乡病呢?”

  “不,不是的,夏多布利昂先生,不要忘了好好跟他们说,我是法国人,一个法国人。”

  夫人走了,我不得不在出发前停在楼梯口;我不敢走到街上去;一想到这幅场景,我的眼眶就湿湿的。

  回到旅馆后,我又穿上了我的旅行服装。当准备马车时,特罗戈夫跟我聊天;他不断地说太子妃对我非常满意,她没有回避,她把一切说给想听的人:“您的旅行可真是件大事!”特罗戈夫叫道,努力地想控制他那两只夜莺的叫声。“您想看到以后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以后”。

  我是有根据的;我们当晚等待着波尔多公爵的来临。尽管每个人对他的到来都心知肚明,但大家还是要把它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要自己作出知晓秘密的样子。

  晚上六点钟,我坐车前往巴黎,不管布拉格的不幸是怎样的没完没了,王太子的拘束生活仍是痛苦得难以忍受;为了喝最后一滴酒,必须烧毁他的宫殿,痛快淋漓地大醉一回。唉!又一个西马克①,我为抛弃祭台而痛哭流涕;我把手伸向卡皮托利山丘②;我祈求罗马的君王!但如果上帝变成了木头,罗马会永远不再在废墟上复苏吗?

  ①最后一个异教的捍卫者。见《殉道者》一书。

  ②罗马的卡皮托利山丘,是朱庇特神殿所在地——译注。

  从加尔斯巴德至巴黎的日记

  一八三三年六月一日晚上

  森蒂——埃格拉——瓦朗斯丹

  沿着埃格拉的从加尔斯巴德至埃尔博根的小路走很舒服。这座小城的城堡建于十二世纪,是一座大山隘口的步。肖。山岩下,布满了树林,将埃格拉的山形包裹了进去:城市和城堡的名字便由此得来:埃尔博根(拐弯的地方)。我在大路上注意到城堡主塔被最后一缕夕阳染红了。在大山和森林的上端有一个铸造厂的斜斜的烟囱。

  在兹沃达驿站休息过后,九点半钟我出发了。我沿着当年沃弗纳尔格从布拉格撤退时的路走着;在为一七四一年阵亡的军官所致的悼词中,伏尔泰对这位年轻人说了一番这样的话:“你不在了,啊,我余生的美好希望;我总觉得你是最不幸也是最安静的一个人。”

  从马车的里面,我看见了升起的星星①。

  ①旅行者在此沉醉于他的梦想之中。在这六月清新温馨的夜晚,他以为自己置身于罗马的乡间;一位年轻的意大利姑娘坐在他的身旁:为了使她安心,他叫她森蒂,这是拉丁诗人普罗佩尔斯女友的名字。

  别害怕,森蒂;这只不过是我们经过的看似在移动的森林边芦苇的窃窃私语。我有一把给你准备的嫉妒和鲜血的匕首。但愿这坟墓不会给你造成任何不快;这是一个像你一样被人爱的女人的坟墓:瑟西莉阿·默泰拉①长眠于此。

  ①他们在通往阿皮埃纳的路上:瑟西莉阿·默泰拉的坟墓就在他们面前。

  罗马乡间的这个夜晚是多么的可爱啊!月亮从萨比娜后升起来,为的是看看大海,她拨开朦朦胧胧的黑雾,使蔚蓝的阿尔巴诺火山口湖②的灰白峰顶及索拉克特③遥远的模糊的线条清晰起来。沿着引水渠的河道里,浪花,水珠飘来荡去,耧斗茱,紫罗兰连接着大山与城市。擎天柱直插云霄,旁边岁月的流逝,小河流淌。世界的主宰——罗马,坐在它坟墓的废墟上,穿着陈旧的衣袍,将它巨幅的不规则的图形扔进孤独的历史长河。

  ②在罗马东南面。

  ③在萨班的山峰上。

  我们坐了下来:这颗松树像阿布吕兹的白扁豆一样,在废墟中展开了它的小阳伞。月光凝聚在梅特拉的坟墓的哥特式冠形圆顶上,凝聚在牛头饰的牛角形花边上;汲取了一些优雅,邀请我们享受似水年华。

  听!爱捷丽仙女在喷泉边引吭高歌;夜莺在西皮翁的地下建筑的葡萄架上浅吟低唱;从叙利亚吹过来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微风给我们带来了野生晚香玉的似有似无的香气。废弃的“别墅”的棕榈叶半浸在月光的如水晶般的蓝色中。但你,由于月神狄安娜的单纯的反映而苍白,噢,森蒂,你比棕榈树④要优美上千倍。代莉、拉拉热、吕底亚、莱比⑤的阴魂在鬼斧神工般的悬崖边围着你结结巴巴地说着些神神秘秘的话⑥。你的目光与星辰的光辉交相辉映。

  ④荷马回忆: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于利斯将诺西卡比作“棕榈树的一枝直插云霄的新枝。”

  ⑤几个拉丁诗人喜欢的女人,蒂比喜欢代莉,奥拉斯喜欢吕底亚和拉拉热,卡蒂尔喜欢莱比。

  ⑥在《伊里亚德》和《奥德赛》中,阴魂比作飞来飞去轻声呜叫的蝙蝠。

  但是,森蒂,你只能享受真正的幸福。头顶上的星辰是这样的明亮,它们与你的极大幸福只能在幻觉中融为一体。年轻的意大利女郎,时光飞逝!在一片花海之中,你的伴侣已经悄然离去了。

  这时,升起了一层薄雾,用一层银纱包裹住了夜的双眸;鹈鹕叫着回到了沙滩;丘鹬在闪着银光的木贼树里打架;教堂的钟在圣·皮埃尔的穹顶下敲响着;夜间的素歌像中世纪的声调使圣·克鲁瓦孤独的修道院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修道士跪在圣·保罗烧毁的石柱①前用一成不变的声音朗读颂赞经;贞女们拜倒在关闭地下室的冰冷的石板上;皮费拉罗②站在地下墓地紧闭的石门前面对寂寞的圣母玛利亚吹着夜晚的悲歌。惆怅的一刻,宗教苏醒了,爱情睡着了!

  ①指一八二三年圣·保罗发生的一场火灾。

  ②吹短笛的人。

  森蒂,你的声音渐渐减弱了;那不勒斯的渔夫在扬着风帆的船上或者威尼斯的桨手划着轻舟时教你学会的副歌已经消逝。去休息一下吧,你太消沉了,放心睡吧,我会看着的,夜里,你沉重的眼皮盖住了双眼,感受不到昏昏欲睡和芬芳的意大利倾泻在你额头上的甘美。当能在乡,野听到马嘶时,当早晨的星星宣告黎明的到来时,弗拉斯卡蒂③的牧羊人带着羊群走了下来,而我也将停止对你轻轻的催眠曲。

  ③意大利中部城市,离罗马不远。

  “一束茉莉和水仙,一个刚刚从岩洞中出土的或从寺院里的三角楣上新近跌落下来的洁白的赫伯④,都静静地待在秋牡丹的花床上:不,缪斯,您错了。茉莉花洁白的赫伯是罗马的巫神,诞生在五月的春季,已有十六个月,在弦琴声中,在黎明里,在帕埃斯顿的玫瑰花海里。

  ④希腊青春女神。

  “巴勒莫港带有橘子气味的风吹拂在西尔塞岛上;微风轻吻着塔斯的坟墓,爱抚着法尔内齐纳①的仙女和爱情;您在梵蒂冈与拉斐尔②的贞女们嬉戏,穿梭于缪斯神像之间,您在蒂沃利的瀑布下弄湿了翅膀,艺术的天才生长在经典巨著间,在回忆里飞来飞去,来吧:我只允许您唤醒森蒂的酣睡。

  ①带有壁画大厅的罗马别墅。

  ②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还有你们,毕达哥拉斯③尊敬的女儿们,帕尔卡女神穿着亚麻的裙子,永远的姐妹坐在球轴上,在金锭子上一圈圈地缠着森蒂的生命线;让她们从你的手指飞下来,再以难以形容的美妙的声音飞到你的掌心;永生的纺纱女人,打开通向梦境的,轻轻压在一个女人胸前的象牙大门④。我要为您歌唱,噢,罗马神圣的头顶供品的少女,年轻的夏丽特靠维纳斯女神怀中的精美食品为生,东方式的微笑潜入了我的生活;在奥拉斯的花园,蝴蝶花被人遗忘……

  ③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发明了勾股定律——译注。

  ④通过此门可进入虚幻和美妙的梦境。

  “先生,过关请付10克莱泽。”

  你这该死的笨蛋⑤!我已经改头换面了!我是如此精神饱满!缪斯一去不复返!不管我们到哪儿,这个该死的埃格拉就是我倒霉的原因。

  ⑤夏多布利昂嘲笑海关人员使用克莱泽这个词(克莱泽:德语,是日耳曼帝国货币名)。

  在埃格拉的夜晚凄凄惨惨。席勒告诉我们,华伦斯坦被他的同伙们给出卖了,向埃格拉堡垒一个大厅的窗子靠进⑥:“天空暴风骤雨,一片混乱,”他说道,“狂风吹乱的堡塔上的军旗;乌云很快地扫过月牙儿,在夜空中投下忽隐现的月光。”

  ⑥见《华伦斯坦》三部曲的末尾。

  华伦斯坦在被暗杀的时候,为被泰克拉所爱的马克思·皮科洛米尼的死而感动:“我生命里的鲜花已经消失;他像我年轻时代的幻影出现在我身旁。他为了我而把现实变成了梦幻。”

  华伦斯坦在他休息的地方停了下来:“夜已深了;我们在城堡里已听不到一丝声响:来吧!照亮我吧;注意不要太迟才叫醒我;我想我将长眠,因为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凶手的匕首把华伦斯坦从雄心勃勃的梦中惊醒,就像邮递员站在栅栏边,告诉我,我的梦破灭了。席勒,邦雅曼·康斯坦①(他在摹仿德国悲剧时惟妙惟肖),前来会见华伦斯坦,由此让我想起了在埃格拉门前他们的三次叫门。

  ①他曾饰演过根据席勒的三部曲改编的一部法国的悲剧。

  一八三三年六月二日

  韦桑塔德——旅行者——贝尔内克和回忆——拜罗伊特——伏尔泰——霍尔费尔德——教堂——背篓中的小女孩——旅馆老板和他的女仆

  我穿过了埃格拉,六月二日,星期六的黎明时分,我进入了巴伐利亚:一个红棕色头发,光脚,没有戴帽的少女为我开了门,像一个奥地利人的待客之道。寒流仍在继续;壕沟的野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浑身湿淋的狐狸窜出燕麦田;半圆形的灰色云层布满天空,交错而过,像鹰的翅膀划过长空。

  我在早晨九点钟到达韦桑塔德,此时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她拥有一切她应有的东西:幸福、短暂的爱情,另外就是医院和公共墓穴。漂泊的快乐,但愿天空在你的露天舞台上并不太生硬,人世间有比你更蹩脚的演员。

  在走近村庄之前,我穿过了“wastes”:这个词出现在我的笔端;它属于我们古老的法兰克语:他比“荒野”这个词更能描绘一个荒凉的坟,它的意思是土地。

  我仍记得晚间穿过原野时唱的歌曲。

  这是荒野的骑士;

  不幸的骑士!

  当他出现在荒野之上时

  听见猴子在呜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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