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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桑树上的月亮 8.舅爷

  父亲领着我去看望舅爷,出门时,奶奶问:“咋不带金箔、银箔?”父亲说:“他不喜欢钱,只喜欢喝酒、吃猪头肉。”父亲晃了晃手中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瓶酒和一个白生生的猪头。猪眼眯细着,嘴角翘起来,露出微笑的样子,像是去看望久违的朋友。

  父亲把竹篮放在坟头前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舅爷住的地方。草棵里陡地跳出一只野兔,向坟地里一蹿一跳地逃跑,在另一个坟头上站住,回头向我支棱一下耳朵,又弓起脊背一跳,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父亲伸手按下我的脑袋,说:“不要乱动,静默三分钟。”父亲看了看怀表,就闭上眼,低下了头。我却在寻找野兔,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只野兔。我觉得过去了很长时间,父亲才看了看怀表,说:“默毕。”

  舅爷村里人说:“看他父子俩,不烧纸,也不磕头,像两根棍儿搠在坟头上,还掐着钟点儿,低着头搠了老半天,那是干啥哩?”

  正在犁地的表叔把犁杖扎在地头,说:“那叫‘默哀’,是在心里难过。掐着钟点儿,是要难过够三分钟。”

  后来,我又多次跟着别人“默哀”,都没有父亲那样认真,让怀表管着。

  “默毕”以后,父亲在舅爷坟前洒酒,才洒了半瓶,就被表叔止住了,表叔说:“不敢叫俺爹再喝了,他一回只能喝四两,多喝一点儿,他就醉了。”

  表叔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与别的农民不同,剃着光头,却戴着铜腿茶色眼镜,对襟小布衫白得耀眼。他掂走了酒瓶和猪头,又蹲下来,叫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扶住他的光头,进了一个青砖门楼。父亲指着敞亮的瓦屋说:“我在这屋念了三年私塾。”

  多亏舅爷是私塾先生,父亲才有幸念了三年私塾,要不,他只能守卫着家门前的一棵桃树,当然那是在桃树还能结桃的时候,从开花到挂果,讨人喜欢的喜鹊或是惹人讨厌的老鸹时常袭击桃树。舅爷却把我父亲从桃树底下领走了。

  舅爷博学多才,却拒绝参加“乡试”,因而没有得到我老姥爷那样的功名,只是有不少富贵人家争着请他教家馆。但他都教不长久,因为他总要十分郑重、百倍努力地做出一些颠三倒四的事情。

  作为舅爷博学的一个例证而让人称颂不已的是,东村赵二爷请他教家馆,大家都劝他不要去,说赵家公子调皮捣蛋,去过几个先生,一进门就叫吓跑了。舅爷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我去试试。他到了赵家公馆,赵家四位公子一字儿排开,垂手而立,却又挤眉弄眼。舅爷依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老大说:“我叫大pia。”这个“pia”只是口语中的字音,就是在《康熙字典》上也找不到它的字形。舅爷却提起毛笔,唰唰地把“大pia”写到了门生折子上。接着,老二、老三、老四依次报名为“二mia”、“三dia”、“四tia”,都是找不到字形的“死音儿”。舅爷不假思索,一一写到门生折子上。赵家四个公子急忙围上来看,只是看到了一串曲里拐弯的符号。舅爷用朱笔批点说:“这是我鼓捣出来的拼音文字,你们是看不懂的。”又挨个儿点着四个鼻子说:“你叫‘劈啊’——pia,你叫‘米啊’——mia,你叫‘滴啊’——dia,你叫‘踢啊’——tia。快叫你爹来,这是哪国话?”四兄弟急忙作揖说:“老师,千万别叫俺爹来,这名字都是俺瞎编出来难为你的,想把你吓跑,俺就不用背书了。”舅爷欣然点头说:“还真能找到几个冷音儿,孺子可教!”

  父亲说,舅爷的拼音文字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可以用于书写的拼音文字,舅爷却说它万万不可流传。汉字的博大精深就在于字形与物象,与字义、字音是糅在一起的。宇宙万物、人间万象、天文地理、七情六欲,尽在字形之中。求其音而忘其形,也就失其义了。狮子、虱子试以柿子食之,驷马、司马试以死马视之,何其谬也!因此,舅爷的拼音文字从不示人以促其湮灭。要不,它起码可以作为第一个汉字拼音化方案,提交文字改革委员会讨论一番的。

  舅爷家的人却说,舅爷的拼音文字是跟一只母羊学来的。那是一只聪明、善良的奶山羊。舅爷的母亲因舅爷难产而死去,舅爷生下来就没有奶吃。舅爷的父亲从羊圈里牵来一只母羊,把舅爷塞到母羊怀里,舅爷就迫不及待地捧着母羊的大奶不放,小嘴一拱一拱地啜个不停。母羊也勾下脑袋不住地舐他。等他吃了奶,又把母羊牵走时,母羊却“咩咩”叫着,回头望着他不愿离去。舅爷的父亲就在舅爷床前铺了厚厚的秸草,让母羊卧在舅爷床边,昼夜守护着他。母羊不让鸡、狗靠近他的床。一只公鸡来床前觅食,它也勾着头,扎好了抵架的姿势,吓跑了公鸡。直到舅爷四五岁了,还跟这只母羊形影不离,情同母子。羊工出村放羊时只能带上母羊,母羊和舅爷都为暂时的分离而烦躁不安。舅爷会跟着母羊留在路上的蹄印儿和尿印儿——据说那是母羊给他留下的“字儿话”,一直找到母羊吃草的地方。正是母羊的蹄印和尿印为舅爷创造拼音文字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灵感,他使用的拼音字符都是从那只母羊的蹄印和尿印上截取下来的。父亲笑着说,这对于探讨世界上各种拼音文字的起源也许会有所助益。

  舅爷七岁时上了私塾,那时母羊老了。舅爷的父亲就特意在羊圈上搭了树枝和草苫,让母羊住在里边养老。舅爷每天放学后都要来羊圈看它,给它喂草。它的胃口不好,只吃舅爷喂的草。

  一个风雪夜,大风掀掉了羊圈上的树枝和草苫。年迈的母羊抵御不了严寒,生生冻死在羊圈里,身子冻僵了,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却还保持着端庄的卧姿,偏着头,靠在一堆银白的积雪上。舅爷抱着死去的母羊大哭。舅爷的父亲也眼含泪水,用草苫子裹着母羊,再用白布扎了三道箍,把她埋葬在后院石榴树下,还培了一个小小的坟包。父亲领着我看了那个坟包。坟包上爬满了青藤和洁白的牵牛花,坟包前立着一块石碑。父亲说,那是舅爷长大以后为母羊立的墓碑,正面刻着:“羊氏乳母之墓”,背面是舅爷亲自撰写的碑文:

  “羊氏乳母,含辛茹苦。育我成人,情如舐犊。虽为牲灵,实为人母。吾心伤悲,感恩跪乳。庚午冬月,大雪骤降。哀我乳母,忍冻而僵。与世永辞,日月无光。星转斗移,忧思难忘。来生相随,宁作羔羊。呜呼哀哉,尚飨!不孝养子乔明月泣血顿首”。

  父亲念着碑文,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他要我背诵这篇祭文,记住舅爷和这只伟大的母羊。

  舅爷给赵二爷教家馆时,赵二爷陪他去荷塘赏花,走到一棵榕花树前,他忽地惶然止步,还伸手拉住了赵二爷。赵二爷问:“乔先生,你这是咋啦?”舅爷垂着头,指了指树上。赵二爷瞅瞅树上,只见一只公喜鹊压在一只母喜鹊的背上。赵二爷指着喜鹊问:“你是说它俩?”舅爷偏过脸不敢正视,说:“是呀,正是!”赵二爷问:“何以止步不前?”舅爷照旧偏着脸说:“不要惊动它们,君子应成其好事!”赵二爷陪着他远远站着,成就了树上的好事,却又有一只公喜鹊跳到了母喜鹊的背上。赵二爷笑说:“乔先生,这功夫我耽搁不起,你就等它们做完了好事,独自赏花吧!”舅爷连声说:“快了,快了!”赵二爷哂笑而去。

  舅爷乐得一个人沿着荷塘赏花,却又看见一个农夫牵着牛犊儿从身边走过,农夫和牛犊儿眼里都含着泪水,便问农夫:“你牵着小牛犊儿去做什么?”农夫说:“上宰锅。”舅爷说:“哎呀,牛犊儿这么小,就不叫它活了么?”农夫说:“我娘有病,没钱抓药,要叫我娘活,就顾不上牛犊儿了。”舅爷说:“你把牛犊儿卖给我吧,走,跟我拿钱去。”

  舅爷回到赵二爷的家馆,拿钱送走了农夫,就把小牛犊儿拴在课堂桌子腿上。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念书,小牛犊也摇头摆尾,“哞哞”不已。舅爷大喜说:“好,我又多了一个弟子!”叫大pia和二mia去割了一篮青草,到讲堂上喂它。牛犊儿刚进学堂,还来不及学会讲究卫生,吃了青草,竟在讲堂上翘起尾巴,“噗哧哧”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稀屎。pia、mia、dia、tia和他们的堂兄堂弟都捂着鼻子一哄而散。舅爷拍着牛犊儿的脑门儿说:“善哉牛娃,读而不辍者,惟你而已已!我教你《三字经》如何?”便围着牛犊儿踱方步,摇头晃脑地念起了“人之初”。

  不多时,赵二爷来到课堂上,说:“听说先生又收下一个大弟子?”舅爷拍着小牛犊儿的脑袋,喜形于色说:“我与此子大有缘!”赵二爷说:“怎么是个牛犊子?”舅爷说:“孔子说,有教无类,教学生是不分类别的呀!”赵二爷说:“可是它一来,我家的学生都不敢来了,叫我如何是好?”舅爷想了想,说:“那就把它拴到窗外屋檐下,叫它当一个旁听生好了。”赵二爷说:“你不怕怠慢了它吗?”舅爷思忖再三,说:“那就在讲堂后墙上个木橛子,给它一席之地就是了。”赵二爷说:“那也太委屈它了!”遂从袖筒里掏出几锭银子,“请先生把它牵回去,在自己家里好好调教吧!”

  舅爷把书布袋搭在肩上,乐呵呵地迈着方步,牵着牛犊儿回家,又发现卖牛犊的农夫凄凄惶惶地跟着他走,小牛犊也眼巴巴地望着农夫。舅爷问农夫:“给令堂大人抓药了么?”农夫说:“谢先生,家母见好了。可是,”他指着牛犊儿说,“它的令堂大人病了,不吃草了。”舅爷忙问:“什么病?”农夫说:“想儿子想出病了!”舅爷拍着牛犊儿问:“你是说,它的母亲想它想出病了?”农夫说:“是啊!”舅爷叹息说:“那你就把它牵回去,让它母子团聚吧。”农夫摇头说:“我没钱赎它。”舅爷说:“这就难办了!”又挠着头想了半晌,说:“有了,你给我写一张借据就是了。”农夫再次摇头,“我怕还不上。”舅爷想了又想,忽地把他拉到一边,用手掌搭了个遮嘴罩,为他献计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借据让我替你写,写上‘下一辈子还钱’,不就拉倒了么!”舅爷为这个两全之策感到无比地欣慰,频频挥手,目送农夫牵着牛犊儿远去。

  从此,人们给舅爷起了一个外号叫“乔神经”,并说这跟他有过一个羊妈有关。他发神经时,眼睛就像羊眼一样瞪得滚圆,黄琉璃一般的眼珠散放着奇光异彩。他留的胡须也是山羊胡。

  一年以后,舅爷看见牛犊儿长大了,正在弓着身子拉犁耕地,牛轭在牛脊上磨出血来,苍蝇嗡嗡地在牛脊上乱飞,牛眼漠然地看他。他又唉声叹气,悲伤不已,说:“牛呀,一年前,我发的什么慈悲?没让你上宰锅,却给你增加了拉犁的辛苦。你劳碌一生以后,还是要上宰锅的呀!看来,我是假慈悲了!”对牛鞠了一躬,挥泪而去。

  正是由于这个牛犊子,大户人家再也没有请他出任“家教”。

  舅爷与一只百灵鸟的缘分,是他在自己家里兴办私塾以后。我父亲已经成了他的弟子。一个叫小福的学童把一只百灵鸟带到了私塾,把鸟笼挂在屋檐下,百灵鸟开始表现它善于歌唱的天赋。舅爷正在批讲《千家诗》,百灵的鸣啭使他怦然心动,他就放下书本,开始了启发式教学:“啊呀,春回大地,鸟鸣不已。鸟在想些什么?大家听了,又在想些什么,能想起与鸟鸣相关的成语么?”一个学童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想媳妇了!”学童哄堂大笑。舅爷不笑,连说:“好,好,虽说扯远了些,倒是学以致用了。”另一个学童说:“‘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咱的百灵比黄鹂唱得好!”舅爷拈须而笑说:“也好,百灵善唱,只是黄鹂对应着白鹭,不可用百灵攀比。”又一个学童说:“‘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俺爹叫抓夫的抓走了,俺娘想俺爹哩!”学童们又哄堂大笑。舅爷肃然说:“不要笑,难得他小小年纪就想着爹娘,好,很好!”他见我父亲呆坐不动,忙问:“聪娃,你听见啥了?”父亲说:“我听见它在哭哩!”课堂上顿时哑然无声。舅爷问:“它为什么哭?”父亲说:“它在林子里的时候多么自由自在,如今困在笼子里像囚犯一样,怎能不哭?”舅爷惶惶然,又问:“有相近的成语么?”父亲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家又侧耳细听鸟鸣,果然听出了柔细、哀婉的声音。舅爷说:“可见耳朵与耳朵是不一样的啊!”小福说:“今儿清早,还有一只跟它一样的小鸟儿飞来找它,它扑棱着翅膀,咋也飞不出去。它俩就隔着笼子,啾儿啾儿地说了老半天的话儿哩!”舅爷怅然望着百灵,又问:“娃们,应不应该让它飞回林子里去啊?”大家齐声说:“应该!”小福也说:“我看也应该!”舅爷打开鸟笼,说:“鸟啊,你就谢谢我这一屋子好娃子,走吧!”百灵“唧溜儿”叫了一声,扑闪着翅膀飞向天空,又翻了一个跟头折回来,欢叫数声,翩然远去。

  次日,小福刚刚来到课堂上,他爹就踩着脚后跟撵进来,拧着他的耳朵说:“你跟我回去!”舅爷赶紧跑过去,护住小福的耳根说:“你为啥拧我学生的耳朵?”他爹说:“你的学生我拧不得,我的儿子我拧得!”舅爷说:“他咋惹着你了?”他爹说:“他的好老师把他教糊涂了,他把我一石二斗麦换来的一只歌百灵也给放飞了!”

  父亲问我:“你猜这个小福是谁?”

  我摇了摇头。

  父亲说:“就是你鲁伯伯呀!”

  鲁伯伯是留德医学博士、H大学医学院教授。父亲向我谈到鲁伯伯时,也在H大学文学院任教。父亲说,鲁伯伯留学德国最早的动力,就是来自那只飞向天际的百灵鸟。

  父亲没有机遇和财力留洋。他能进入新铺乃至全县第一个乡间高级小学,继而能外出求学,都是我舅爷发了一回神经的结果。父亲由私塾考入高小到高小毕业,历次考试都名列第一,被一个在新铺开恒昌杂货行的族叔看上了。族叔没有儿子,想及早培养我父亲为他的杂货行支撑门面。我爷爷却希望儿子及早回到桑园里继承祖业。世上惟有桑园好,桑树浑身都是宝。桑园又是在危难之中由老当家用血汗、用生命保住的祖桑。刘秀早把老张家的桑园忘在脑后了,可咱自己不能忘。关二爷也只是对那棵“汉桑树”情有独钟,却连根带梢拔走了老张家的地气。既然都说聪娃聪明,那就靠他在桑园里继承“桑杈张”的衣钵,再把老张家的地气养出来。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读书识字无需多,看得懂契约文书,不会上当受骗、不会像他一个族爷拿着抓自己当差的公文当成领赈灾款的条子去官府报到即可。不读书不行,书读多了也不行。活人要是叫字儿管着,人就迂阔了,聪娃他舅乔神经就是证明。

  父亲对以上两种方案都采取了断然拒绝的态度。他听说信阳有了省立第三高级师范,如能考上一年预科,再转入三年本科,学校就管吃管住,图书馆里还有读不完的新书,执意要去投考信阳师范,与我爷爷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却只知道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开展了旷日持久的绝食斗争,这就心疼坏了我奶奶。她慌忙回娘家搬兵,请来的恰恰就是她的弟弟、我爷爷“读书多了有害论”的理论注脚乔神经。

  舅爷乔神经骑着毛驴儿,带着两只卤猪耳朵来到了张庵。奶奶切好了猪耳朵,就在桑树下摆上酒肴,端上了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荆芥拌黄瓜、一盘拌香椿、一盘腌鳖蛋,就躲到灶屋里去了。

  喝了四两老白干、吃了一只猪耳朵以后,酒精已使人激动起来。

  “咋着?你想把聪娃也捏成桑杈?”舅爷开始向姐夫发起进攻,“你看看,你把桑树都鼓捣成啥样了?”

  “啥样?”爷爷说,“直到眼目前,我捏的桑杈还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桑树生出来,是为了叫你捏桑杈的么?”

  “嘿!那我养桑树是为了啥?”

  “我不是说,你养桑树是为了啥。我是说,桑树自己是为了啥?”

  “嘿!桑树就是桑树,它还能为了啥?”

  “对了,桑树就是桑树。”舅爷“吱”地啜光了满满一盅酒,“桑树是天然自在之物,桑树有桑树的本性。它扎根泥土,汲取大地之精华;迎风拔节,承受雨露之灵气,青枝绿叶,浑然天成。它活着就是活着,它啥也不为。”接着又是“吱”的一声,“你要把它捏成桑杈,就要用剪子剪它、用刀削它、用绳捆它、用火烤它。你叫桑树受尽痛苦,失去了桑树的本性,桑树已经不是桑树了!”

  “那……那……”爷爷的脑瓜儿被舅爷的宏论搅得一塌糊涂,“我不捏桑杈,叫你姐吃啥?叫聪娃吃啥?去喝西北风!”

  “这只是你的事情,不是桑树的事情。桑树没有叫你捏、叫你砍、叫你捆、叫你烧的本性。还有桑葚儿,吃桑葚儿是你的事情,它也没有叫你摘、叫你吃的本性,那是它传宗接代的东西。你违背了桑树的本性,它不会向你叫苦,不会跟你吵架,不会不吃饭跟你怄气。它只会流泪,那也是它天然生成的眼泪。它不要刘秀的金牌,它不会为自己没挂上金牌掉泪,金牌也不是它本性里的东西。”爷爷嘴上格外响亮地“吱”了一声。

  “你带上猪耳朵找我,就是说这?”

  “我是说,聪娃就是一棵桑树苗苗,绿茵茵的桑树苗苗,你别把他也捏造成桑杈,那不是他的本性,叫他自己长吧!”

  酒盅“叮当”一声响。

  爷爷说:“这酒不敢喝了!”

  “咋啦?”

  “说不清酒的本性是个啥了?”

  “酒的本性就是醉,喝,喝!”

  两个酒杯格外响亮地碰了一下,两张嘴格外刺耳地“吱”了一声。

  “娃他舅,有话你就明说吧,你是不是想叫聪娃去信阳上学?”

  “不是我想叫他上,是他自己要上,就像小桑树自己要长个儿一样。”

  “叫他上了学干啥?”

  “你咋老是‘啥啥啥’的?”舅爷两眼望天,立时在天上找到了雄辩的例证,“你看那只老鹰,风托着它,在云彩底下旋过来、旋过去;你看,它扑闪翅膀了,飞呀、飞呀,云彩裹着它,飞高了,飞远了,飞到云彩顶上了。老鹰飞呀飞,到底为了啥?它啥也不为,飞是鹰的本性。”

  多年以后,爷爷才恍然大悟,对我奶奶说:“我看聪娃不是鹰。”

  “他是啥?”

  “你忘了?那年夏天,你在白河滩捡回来一个白鹭蛋,搁到鸡蛋罐里就忘了。老母鸡暖鸡娃,暖出来一个长腿货,是个踩高跷的,也混在一群鸡娃儿里,跟着老母鸡一扭一晃,等它晃大了,就扑棱一下飞了。它就是咱聪娃。”

  恒昌杂货行老板张金锁却说家父是千里驹,而且是由他发现的千里驹。我爷爷跟我舅爷吃着猪耳朵打嘴官司的时候,他穿着丝绸长衫,摇着檀香扇悠然而来,还带来了比猪耳朵高了几个等级的五香酱牛肉、一坛子据说是诸葛亮隐居卧龙岗上的家酿老酒“卧龙液”,向我舅爷侧目而视说:“幸会呀,舅官儿!”又向我爷爷拱手说:“兄嫂好!我是三顾茅庐,请聪娃来了。”

  “你别吓着我!”爷爷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又是你的晚辈,咋能这样劳你的大驾!”

  “你不能小瞧了聪娃!”恒昌行老板开始了长篇演说,“前年,聪娃去货行买纸,正碰上西村开杂货铺的刘二能来货行赊账,写了一张长长的赊账单。账仙儿看了赊账单,就要让刘二能把东西拉走,聪娃向赊账单上扫了一眼,说:‘错了!’账仙儿又看了一遍,说:‘哪儿错了?你这娃子才三尺高,知道个啥?’聪娃向门外走着说:‘你再看看最后一句话。’账仙儿又看了账单说:‘一个月后清账,不错呀!’聪娃说:‘一个月后的日子长着哩,是没有期限的期限。’账仙儿吓得一支棱,忙问:‘娃,你说该咋写?’聪娃说:‘只动一个字,把一个月后改成一个月内就行了。’刘二能上下打量着聪娃,说:‘我是二能,今天碰上一个一高的娃子,我当是谁,原来是大能!’没敢赊货,就灰溜溜地走了。从这件事上,我就认准聪娃是咱老张家的千里驹。前几天,十几个村的学生娃都跟着家长去新铺大街看毕业榜,为啥?因为这是新铺办新学以后第一拨毕业生,各村都暗暗为本村的学生娃较劲儿。我没去看榜就说,第一名是咱张庵的张聪娃,没跑儿!看看,叫我猜着了不是!外村的都说,这是咋着啦?风水咋会转到张庵‘破锅张’家啦!”他用眼白向我舅爷扑闪了一下,“有人鼓捣着叫聪娃上信阳考师范,可我打听过,师范毕了业,大不了是个孩子王。新铺高小毕业的第二、第三、第四名,都叫他们本村去新铺开铺面的掌柜领走了。人家看清了时务,能在新铺镇上立脚,才算今日之俊杰。不过,他们也只是先跟着当当伙计。我要叫聪娃跟着我,从大处学学经商之道,等我鼓拥不动了,二掌柜就是他了。是千里驹,就不能当成毛驴子调教!舅官儿,你说对不对?”

  舅爷举起酒盅说:“好,今天碰见伯乐了,我敬你一杯!”

  “啥是伯乐?”

  “伯乐识骏马,是个古人。”

  “咦,不敢当!哥,你也端起,喝,喝!”

  “叮当”一声,接着是“吱、吱、吱”三声响。

  舅爷放下酒盅站起来,背剪着双手在桑树下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吟咏了一大篇古文,我爷爷与张大掌柜如听天书,只好跟着他眨巴眼皮。

  爷爷说:“好了,古人的话该说完了,快开讲吧!”

  舅爷说:“这是庄子的名篇《马蹄》,他是说,马,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举足跳跃,才是马的真性情。可是出了个叫伯乐的,他说他能调教骏马,于是削马的蹄,剪马的毛,在马蹄上钉了铁掌,前边有缰绳绊着不让它调皮,后边用鞭子打着要让它快跑。十匹马有五匹以上都死在伯乐手里了,没死的也终生戴着笼头不得自由。新铺的大掌柜,你是想给聪娃钉铁掌、戴笼头,叫他在生意场上为你拉套卖命,那才是毁了你们老张家的千里驹哩!”

  张金锁紫胀着脸说:“舅官儿,我不懂啥庄子、村子的,我只知道聪娃是带着干粮上高小,一星期背去六天的杂面馍,用开水泡着吃出来的第一名。我心疼他,一天要给他十二个制钱,叫他买两碗汤面吃。他死活不要,还拍着兜说,我有,俺娘给我了!可我知道他没有。他有,就不会天天啃干馍了,我只能佩服聪娃有志气。”

  奶奶在灶屋哭了。爷爷也把脸歪到一边,看蚂蚁上树。

  张金锁又说:“去信阳上学,离家几百里,要上四年,头一年上预科不管膳食,干馍背不去了,一个月三块大洋的膳食费,你没问问你姐夫出不出得起!”他摹仿我舅爷的样子,哼哼着说:“‘吃草饮水,举足跳跃,才是马的真性情’。哼,马没草吃了,还跳哩!”

  舅爷又发了神经,定定地望着张大掌柜,黄琉璃眼珠“嗖嗖”地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声对屋里说:“聪娃,你给我起来!我把毛驴给你牵来了,你就骑上毛驴投考去,你一准考得上!到信阳把毛驴卖了,够你一学期的膳食费。还有,驴背上的钱褡裢里,还有三块大洋、一本《康熙字典》。”又对我爷爷说:“姐夫,我走了!”

  奶奶从屋里跑出来说:“你别走,聪娃起来了,起来了!”

  爷爷说:“起得猛了头晕!快点儿给他擀面条,叫他吃了面条再起来,就说是他舅叫他吃草哩。唉,这娃!”

  父亲再次见到我舅爷,舅爷已变成一堆黄土。

  那一年,父亲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院修业期满,抽空儿回乡探亲,扑在我舅爷坟上就晕过去了。

  舅爷辞世以前,他的私塾里只剩下两个学生,那是他的儿子特意交给他的两个孙娃。隔壁,一位告老还乡的账仙儿开办的珠算训练班热闹非凡,算盘珠炸豆般噼啪乱响。这边,舅爷把酒壶放在课桌上,用筷子头蘸了酒,抿到孙娃嘴里,说:“娃,爷累了,东村有了初级小学,我给你们报过名了,你们想不想去?”孙娃欢呼雀跃说:“早就想去了,只是俺爹怕你难过,不叫俺去。那里娃多,还能学唱歌儿!”撂下我舅爷,一蹦三跳地跑了。

  舅爷默然无语,独自在空旷的讲堂上坐了半天。蜘蛛正在屋角结网。麻雀也跳到他下酒的菜碟上叨食儿。中午歇晌时,他梦见羊氏乳母眼含泪水,“咩咩”地叫他。晚上,他划着一条小船,到了河心就任其飘荡,伴着老酒,自斟自饮;抱着三弦,自弹自唱,唱的是三闾大夫屈原的古词:“众人皆醉兮,惟我独醒;举世浑浊兮,惟我独清!”又望着河水里的星星说,“哟,星星掉到河里了!”小鱼儿在水面上“啾儿啾儿”地打漂儿,他又说,“哟,小鱼儿也长了翅膀了!”又斟了两杯残酒,向对面空着的一个坐席说:“惠施兄,咱俩不要再吵了。我非鱼,欲得鱼之乐也!”饮尽最后一盅残酒,纵身跃入水中。

  舅爷终年五十八岁。他变鱼那天,对儿子说,种地应是农人的本性,可以读书,但不可以成为读书人,让儿子不要学他。儿子遵从父命,一生专事农耕,偶以诗书自娱。家小康,是自耕农。

  父亲在我舅爷坟上晕过去时,是叫我骑在脖子上的表叔把他背回去的。

  父亲醒来后,含泪问道:“表哥,我舅给我留话没有?”

  “他说你飞呀,飞呀,飞高了,看不见了。他还说……”

  “还说啥?”

  “还说了一些疯话。”

  “我最爱听我舅的疯话。”

  表叔却不愿重复舅爷的疯话,这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

  这次见面,他们喝着没让舅爷在坟上喝完的老酒,父亲重提此事,表叔说:“不是我不愿讲,是怕讲了不吉利!”

  父亲说:“我不怕不吉利!”

  表叔喝了一杯闷酒,说:“我爹说,谁也没见过鹰的尸首,那是为啥?因为鹰不停地往天上飞,天是没有尽头的,飞呀,飞呀,离太阳近了,就叫太阳点着了。鹰的翅膀上扑闪着火苗苗,还要向天上飞,最后就变成一团烈火,轰地烧尽了。爹说,这是鹰的本性。”

  父亲流着泪说:“把我点着吧,让我烧了吧,我去找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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