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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有分结新知花前美酒

  有分结新知花前美酒

  次日甘明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原来他连日赶路辛苦,本已疲劳,后来初入山庄,满怀好奇之念,老想窥探一下这个古怪地方的情形,所以先还不觉得有睡意,等到后来刚悄悄走到院中,看看院门外的花园,便被庄上巡夜弟子发觉,若不是金叶丐赶来解围,说不定便会僵住。因此,甘明回房后打消了夜间外出之念,一睡便酣然入梦,直到近午才醒来。自己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暗悔初来别人庄上作客,不该贪睡。正在自怨,这时门一响,一个小厮走进来,陪笑道:“甘少爷起床啦!昨夜睡得好么?”

  甘明嗯了一声道:“昨儿跑了一天的路,不料睡得这么熟,你们怎的不叫醒我?”

  那小厮道:“今儿早晨李爷来过一次,见甘少爷正睡得很熟,李爷吩咐我们不可惊动。”说话间,另一个小厮捧着面盆进来。甘明匆匆漱洗。又问那先进来的小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道:“我叫剑奴,是伺候二老爷的。”一指他的同伴道:“他叫金哥,是伺候小少爷了。”

  甘明道:“哦,你们还有个小少爷?”

  剑奴答道:“是的,我们的小少爷名叫吴戒恶。”

  甘明心想:怎的取这样一个古怪名字?既不顺口,又不好听,但当着剑奴,也不好问,只笑了一笑。

  这时又有一个仆人来向甘明打了一恭,说道:“李爷命小的来看看,如果甘爷已然起床,便请到前面客堂相见。”

  甘明答应一声,略整衣冠,便随那仆人走出去。

  昨夜甘明进入碧云庄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后来悄悄出房,也没停留多久。现在随着这仆人出来,才看清楚自己昨夜住处是在与后面花园邻接的一个小院里,想来是专住外客的地方,甘明从昨夜遇见巡夜人的那个小门走过,进入花园,看着园中的景色,不觉神思怡爽。

  这时正是暮春,园中鲜花盛开,奇香扑鼻,加上古木参天,觉得池阁亭台,更平添一层幽趣。昨夜甘明仿佛看见一个大池塘:此时走过,才知道这园后竟有一大片水,真像一个小湖。甘明走过水边,但见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在水上捉鱼,见有人走近,便钻下水去;甘明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再向池中看,只觉水光辽阔,隐约任几十丈外,有一高阁,建在水中央,池水彼岸却看不清楚。甘明童心未除,很想在这园内多流连一会,但知道庄上主宾正等自己,怕那仆人为难,只好跟着仆人快步走去。

  从花园出来,门口坐着两个仆人,见有客人走过,齐都垂手站起,甘明暗想道:“原来仆人们都在前面。”

  那仆人又领着甘明走过几个院落,才到大厅。甘明只觉得这碧云庄规模甚大,自己随着师父闹天宫也到过不少地方,嘉兴银钩陶春圃,和常熟赛孟尝郭居易的住宅就算修造得极考究的了,但较之这碧云庄可又差得多。甘明暗想,碧云庄看来气派倒很大,只不知主人是什么一位人物,为何至今不见出来。

  甘明肚里寻思,已步上石阶。忽然一个人从厅里走出来,拉着甘明大笑道:“甘老弟,是不是夜来遇见花神了,怎么睡到这般时候?”

  甘明一看,原来是金叶丐。金叶丐这一说,两旁站立的三四个小厮都吃吃偷笑起来,甘明不觉红了脸,只是笑着。金叶丐见他有点发窘,便不再说笑,携了他的手走进大厅来,一面高声笑道:“甘老弟,我替你来引见几位名家。”甘明抬头去看,屋里高高矮矮坐了八九个人。昨日山下酒店里见过的那位书生竟也在座。李扬在主位相陪,甘明进来,忙站起身招呼。甘明对他拱了拱手,便打量众人,只见左边座上有一个胖和尚,身材高大,他的光头不住幌动,在人丛里十分触目,甘明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些众人正自谈笑,金叶丐引甘明过来,大家便住了口朝他俩望着。李扬含笑向众人道:“这位小哥是闹天宫卢老的高足,昨天晚上才到的。”

  甘明见他并没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大不高兴,金叶丐见他面色不豫,似已猜到他的心意,忙接着说:“这位甘小哥已尽得卢老真传,武功可很高明,来来来,这位是嘉兴府陶老英雄,甘小哥没见过吧?”

  首座上一位银须飘然精神奕奕的老者已含笑起身,抱拳道;“老朽陶春田,和令师倒是多年好友,上次他到嘉兴来,恰巧我有事外出,没有晤面。这次,令师没有同来么?”

  甘明听他明说师父老友,无奈只得拜下去,陶春田连忙扶位道:“不敢当,虽然令师客气,和我朋友相交,但我常常向他讨教剑法,我可不敢对甘小哥以长辈自居,咱们只算平辈吧。”

  甘明红了脸答道:“万无此理,平时晚辈也听家师谈起过老前辈的金钩神技,十分向往,只是无缘识荆。银钩陶叔叔我倒是见过。”

  陶春田听说闹天宫也在徒弟面前赞过自己,心中暗自得意,呵呵笑道:“和尊师的天台剑术相形之下,我这点微末薄技只算得庄家把式罢了。舍弟春圃也对我说过卢老门下有一得意弟子姓甘,不想今天遇上。”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哦,咱们只顾说话,却忘了替你引见别的朋友了。”于是他便将座中客人替甘明挨次引见一遍。这些人仅是江湖上成名英侠,甘明也来不及一一记清,只记住了三四人的名胜,大半是从前偶尔听人提起过的。

  那书生模样的人乃是华山派的高手,姓裴名敬亭。那光头和尚听陶春田称呼他为铁木大师,另外一人绰号青萍剑客,姓柳名复,是云南点苍派门下。其余几位甘明就不大弄得清楚了。

  甘明和众人见过礼,傍着金叶丐坐下,那名叫金哥的小童托着一个银盘走进来,一直走到甘明跟前放下道:“甘少爷还没用点心呢。”

  甘明见银盘里放的是一碗冰糖燕窝和一碗清燕鸽蛋,便摇手道:“我不饿,不想吃。”

  金叶丐低声道:“这是碧云庄待客的规矩,你好歹吃些,谁叫你起得这么晚呢?”

  甘明肚里暗骂,偏有这许多臭排场,倒像什么王侯府第一样。只得赌气一般将燕窝鸽蛋三扒两拨吃光,再一偷看众人,大家正在谈论庄主寿辰的事,并无人注意自己。

  只听得青萍剑侠柳复说道:“明日便是吴二哥寿辰正日,怎的九姑还不曾回来呢?”裴敬亭接口道:“想来今日也该到了,吴九姑手足情深,两位兄长的生日她向来是必到的。”

  李扬恰待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仆人托着一张红纸拜帖匆匆进来,禀道:“泰山有客到。”

  李扬接过帖子一看,忙对众人笑道:“诸位请定坐,在下去去便来。”

  铁木大师忙道:“是泰山侠隐夏老前辈驾到吗?”

  李扬道:“不是,来的是八龙里的冯陈二位。”说罢向众人道声失陪,便急步走了出去。

  甘明不知泰山八龙是一些什么人物?便悄声向金叶丐打听,金叶丐诧异道:“你连泰山侠隐夏一尊也不知道?此老在武林中威名极盛,门下弟子共有八人,皆是以龙为名,所以有泰山八龙之称。不想他们也来贺寿。”

  金叶丐正说着话,外面一阵脚步声,李杨已陪着两人进来。当先一人是淡黄面皮,唇上留着一撮短胡子,后面那人却面白无须。一进了门来,李扬便忙着替大家引见。甘明才知道那淡黄面皮的,是泰山八龙里的老四,名叫冯卧龙,后面那个则是老七,名叫陈云龙。

  这两人进门之后,和众人叙了几句客套,便对李扬道:“请李爷领我们到寿堂去吧。”

  甘明心里暗想,糟糕,究竟人家懂规矩,知道庄主闭关三日,就先去寿堂行礼,我昨夜却忘了这一点。金叶丐起立笑道:“甘老弟,咱们昨夜到得晚,现也去寿堂上转一趟吧。”

  甘明连声道好。五人便走往寿堂。

  这寿堂设在厅后大院的正房中,挂着寿幔,两旁几案上也摆着许多寿糕寿桃之类。冯陈二人由李扬陪着走进去,里面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已迎上来,向客人长揖道:“家父和家叔嘱咐过,请各位前辈在此作数日小聚,拜寿万不敢当。”马陈二人客套几句。金叶丐却笑道:“主人未出来我们还是当面再贺好了。来,来,来,你这个小主人快见见这位小客人。”那孩子也已看见金叶丐与甘明在冯陈李三人身后,忙过来向金叶丐施礼笑道:“金叔叔昨夜到的,怎么不早叫我出来,这位想就是卢老前辈门下的甘大哥了?”

  金叶丐向甘明笑道:“这位便是这里的小主人,名叫吴戒恶,你们两个可以多多亲近。”

  甘明见这孩子气宇不凡,又极谦和知礼,心里颇有好感。便笑道:“我早听人说到过你了,你就是这里的少庄主吧?”

  吴戒恶一面谦逊几句,一面笑问:“甘大哥怎会听人说到过我?是准?”甘明想了一想道:“我是听剑奴谈起过。”金叶丐大笑。吴戒恶也忍不住笑了,又道:“我昨晚听人说起卢老门下有一位贵客来此,武功非常之好,而且还有一匹宝马。”

  甘明谦逊道:“我的武功谈不上,马倒是有一匹。”

  吴戒恶笑笑说道:“这两天我最忙了,甘大哥随便玩玩,等我一有闲暇,咱们立后山去看看。”

  金叶丐嘱咐道:“待会儿吃酒时你得来一趟,你父亲叔叔不能到场,你总得算个主人,知不知道?”吴戒恶点头道:“是啦。唉,真是够忙的,我还得看婆子打扫姑姑的屋子呢,八成她是今天到。好啦,甘大哥,咱们回头见。”说罢拱一拱手,便回头走去,甘明瞧他走路神态,似乎武功颇有根底,心想这小孩倒值得交一交。

  回到大厅里,众人谈笑正欢。这时整个碧云庄逐渐热闹起来,贺客也陆续来了两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后山烈炬洞主的兄弟,火龙神君岭不邪,带了二十几名苗卒,抬着猪牛贺礼,闹闹嚷嚷的倒也别开生面。

  碧云庄除开丫头婆子不算,家丁奴仆,连带吴氏双雄门下徒弟在内,也有三四十健壮男丁,以此虽然碧云庄地势极为不便,但办起寿筵来,似较城市更胜几分。

  少顷筵席摆开,众人入座,推让一番,仍旧陶春田坐了首席,两旁是裴敬亭和铁木僧,裴敬亭的肩下坐的是青萍剑客柳复,铁木憎分边则坐的金叶丐,甘明却被安在火龙神君岭不邪旁。

  这岭不邪倒是个识货的人,他见来拜寿的众人当中,只有甘明一人是小孩,却又颇受人尊重,便猜到他来历不寻常,在席上颇和甘明拉交情,频频敬酒。只是一个浙江人,一个是贵州苗人,汉语甚生,谈起话来不十分方便。虽然如此,甘明也十分高兴,再加上喝了两杯酒,更手指脚划,说个不休。

  席间铁木僧忽然大声笑道:“如今的世界真是颠倒啦,我这当和尚的就从来没闭关过。

  这两位吴施主却颠倒闭起关来了,把我们这一行生意都抢去啦。”

  众人听了大笑不止。裴敬亭却微笑道:“铁木大师这话未免欠通,古人所谓闭门思过,这种情形在读书人中也是常见,倒并不是佛家的坐禅关,一坐经年,大师别弄错了。”

  铁木僧呵呵大笑道:“裴施主高论,十分佩服,贫僧不解诗书,信口胡说,该罚,该罚。”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陶春田道:“据我所知,吴氏昆仲自十几年前退出江湖之后,便年年如此,逢吴二哥生日前三日,便闭户不出,静居思过,刚才裴兄说得好,在读书人当中,这种情形不算奇怪,我也记得有两句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道人非。”难得的是他二位都是武林中人。又退出江湖多年,尚且如此自爱,无怪乎天下豪杰提到碧云庄,都十分钦佩。”

  陈云龙接口道:“陶老前辈说得是,家师也常常称道这里的二位庄主,是武林中的君子人物。”

  铁木僧“咳”了一声道:“照我看来,什么闭关静坐都是多事,世法如梦,万相皆空,本来便无一物,又何必慎之,守之,思之,悔之,自己再添些事?”

  柳复也笑道:“我也有此意,以我而论,多年以来,丧命在我青萍剑下的恶人也不知凡几,其中也难免有下手失当的。我要静坐思起过来,那就无日不思,无时不思了。我是只行心之所安。”

  金叶丐道:“这话也不尽然,有些人行事不拘小节,有的却矫枉宁可过正,二位庄主这种闭关静思,想来也是慎之于始意思。”

  众人正在纷纷议论,李杨笑哈哈的走进来,铁木僧和金叶丐首先嚷道:“你是半个主人,跑到那里去了,这时才来?叫我们无法安席,罚酒,罚酒。”

  李杨笑道:“该罚,该罚,不过请诸位暂时留量,少时再罚。”一摆手,小厮们上来撤去杯盘,另换上温水里浸过的银杯银壶。李扬亲自提壶在每人面前斟上一杯.众人看那酒琥珀颜色,尝在口里香醇无比,同声赞美。金叶丐笑道:“这该是碧云庄里的一宝了。”

  陶春田呵呵笑道:“金老哥枉自称酒中神仙,怎的尝不出来?这是上好的百花酒,酿成后埋在地下,至少在百年左右,碧云庄通共也不到二十年,岂能出这样陈年老酒?定然不是庄中的酒。”

  李扬拍手笑道:“果然陶老前辈能识货。”回顾火龙神君岭不邪道:“岭大哥送这份重礼倒不也冤枉。”

  岭不邪大身道:“酒是家兄烈炬洞主命小弟送来的,一者替庄主上寿,二者款待各位英雄,据家兄谈起,这酒理在地下已有一百二十余年,也不知确不确。”

  众人一听都哄然致谢,李扬又道:“适才小弟便是看他们开封温酒,故尔来迟一步,失礼之至。”说着端起酒来喝干。

  裴敬事道:“这样说来,倒错怪李兄了,全是铁金二公之过,该各罚一杯。”

  铁木僧笑道:“不知不罪,不罚也罢。”金叶丐却道,“铁师兄,不罚无以对主人,反正这百年佳酿,多吃是福气。”说着咕碌碌喝了三杯,连道:“好香!”铁木增也只得跟着喝了。

  陶春田又命小厮道:“与铁木大师斟酒。”铁木僧慌忙问:“干吗?”陶春田笑道:

  “再罚你。”铁木僧大嚷:“罚两次吗?”陶春田道:“你先喝酒,我再告诉你为何罚你。

  总要罚得你心悦诚服。”铁木僧是直性人,一硬脖子道:“好,我喝,我不怕仁义二陶会耍弄我和尚。”说罢一口气又连喝三杯,道:“陶施主清说。”

  陶春田笑道:“三杯酒是罚你不该乱发议论。”铁木僧不服道:“贫僧并没有议论什么呀!”陶春田笑道:“还说没有?你刚说什么世法如梦,不必慎,守,思,悔,是也不是?”

  铁木僧想了一想道:“是呵!我的本意是说,一落言诠,便是着相,难道说错了吗?”

  陶春田笑道:“大师达人当不致见怪,虽则大师修持有素,但仍然似乎不应抹煞静坐思过之意,人海滔滔,处处皆是罪业。不见令师弟火和尚的例子吗?”

  铁木大师面色一变,呆了一呆,叹息一声道:“这样说来,贫僧只好认罚了。”众人中多半不知火和尚现在何处,都纷追问。陶春田这才有点自悔失言,忙拿话掩饰。铁木增倒不大避忌,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道:“我师兄弟五人,唯有四师弟火和尚不守清规,大师兄面软心慈,三师弟五师弟功力又不如他。我找过他几次,都被他溜脱。像他那样胡来,就纵然不碰到徐霜眉手里,我也早迟会除掉他,这么做的事实在太没点出家人的体面,实是我师门的不幸。”

  座中众人多不曾听过徐霜眉这名字,正待追问,忽然外有人吆喝不已,甘明转头望去,只见外面有四个壮丁,分抬着两个大铁炉在院中走来,那一对铁炉总有五六尺高,两壮丁抬着,似十分吃力,院中一个衣饰华丽的汉子,正在喝他们快些走。甘明正想,这两大铁炉子不知要抬到那里去,又有何用处?裴敬亭忽插口笑道:“主人几年不见,雅兴如昔,还是要自己烹茶款客呢。”金叶丐道:“古人说对客挥豪,吴氏昆仲却喜欢对客烹茶。我老花子喝茶喝水总分不出什么高低,上次吴二哥自己弄了半天,大家喝了他的茶,都说好极,我可觉得没什么。”

  柳复笑道:“烹茶也大非易事,主人擅长此道,我倒要品尝一下。”甘明刚想插口问金叶丐,这两个铁炉是不是用来烧水烹茶的,却听见院中咕咚一响,众人呵了一声,忙看时,原来壮丁已将铁炉抬到大厅旁边,却因为那铁炉太重,放时稍不小心,竟然倒下来。那个在院中指使仆人的汉子一见,便大声喝骂,飞步过来,到了铁炉旁边,右手抓住炉沿,往起一提,那铁炉应手而起,立在阶旁,一阵摇动炉门当当连响。甘明见那汉子腕力竟自不凡,暗想这铁炉大约有千斤左右,这人随手能提起来,大约一定是主人的弟子了。甘明想着,见那汉子提起铁炉后,便指着那两个壮丁大骂,壮丁只是低头不语。甘明不由有些不自在,暗想:“你练过功夫当然有气力,那个壮丁气力不够,才会失手,你这样骂人真没道理。”铁木大师忽然笑道:“这位不是吴大庄主的弟子姓雷的吗?怎的如此暴躁?”李扬皱皱眉走出去,向那姓雷的汉子道:“这炉子放好就行了,你快到那边小池上预备预备。我等会儿要陪这些客人到池边临水品酒,你不要在这儿多耽延了。”

  那姓雷的汉子顾不得再骂壮丁,应了一声便回身向左面走去。李扬回到厅内,向大家笑道:“这里除了后面的大池以外,还有一个小池,池边颇有花木,比厅里凉爽得多,大家如果有兴,何不到池边坐?”

  众人纷纷称好,于是一同随李扬到厅外不远的小池边,布置杯箸,就在石桌旁闲酌高谈。

  池边凉爽,波韵花香,助人清兴。众人都愈谈愈高兴,只有甘明在旁边不大搭得上活,众人看他是个孩子,大家谈些江湖上的事,他也多半不知道。过了一会,甘明渐觉厌倦,但也不好走开,只是东张西望,自己消遣。忽听见十来丈外,树荫之下似乎有人在争吵,再听听竟似有吴戒恶的口音。甘明心里一动,离座向那树林一面缓缓走去。

  转过几丈路,便遥遥看见那姓雷的少年正和吴戒恶相向而立,两人脸上都有笑容。甘明方暗笑自己多疑,忽听见吴戒恶大声说道:“说不给你看就不给你看,别罗嗦!我要陪客去了。”说着一转身便要走,那姓雷的少年却笑嘻嘻地伸手一拦,说道:“慢着慢着,小师弟,你那东西虽然藏得快,我可已经看见一点儿了。你快告诉我,那是谁的东西?”吴戒恶偏着头哼了一声道:“偏不告诉你,你说,你看见了什么?”姓雷的少年眨眨眼睛,故作诡异地一拍吴戒恶的肩膀,笑道:“你要我说吗?好,我看见那是女人用的东西揣到怀里?你是有什么风流事儿罢!哈哈。”甘明远远听着,又诧异,又好笑,又觉得有趣,刚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吴戒恶忽然大喝道:“雷师兄,你敢这样胡说!你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女人的?

  不错,那是姑姑的。”

  姓雷的少年被吴戒恶大声呼喝,先就满面涨红,一听吴戒恶这样一说,益发又窘又怒;甘明方想吴戒恶好像真要和他师兄闹起来,只见吴戒恶又指着那姓雷的少年道:“你要看,我给你看,姑姑回来我告诉姑姑。”说着手向怀里一掏,取出一个金闪闪的小匣子迎着那姓雷的少年一幌,大笑道:“雷师兄,你怎么样?你想要这个!哼!姑姑来我就告诉她,你想要她的东西。”

  那姓雷的少年气得两目怒张,猛然一指吴戒恶,喝道:“小师弟,你胡言乱语,是什么道理?我问你,你说这个匣子是九姑的,你从哪里得来的?”吴戒恶冷笑道:“我吗?我刚才看婆子们打扫燕楼,在屋角上扫出来的,怎么样?”那姓雷的少年沉着脸道:“好,既是这样,交给我,我回头交给师父。”吴戒恶方叫了声“什么”!那姓雷的少年冷冷地道:

  “小师弟,你知道这些事今年师父派我管,在师叔寿辰前后,外来的客人要是遗失了什么东西,都归我找,庄里人谁拾着什么东西,也得交给我。”

  吴戒恶似不料他会找出这样一个道理来说,不觉怔了怔,那姓雷的少年却猛然一伸手,劈手将那个小匣子夺过去,口里说道:“这个交给我,你去。”吴戒恶气得大骂起来,向前一扑,双掌竟然向他师兄当胸击去,那姓雷的少年闪身一避,方喝:“小师弟,你疯了!”

  哪知吴戒恶趁势手腕一转,双指竟勾住那姓雷的右手脉门。原来,吴戒恶故意用重手法出来,使那姓雷的少年惊诧,实在还是志在抢回那个小匣子,那姓雷的少年被他勾住右手脉门,虽然不打算和这小师弟真打起来,可是也愈加气愤,一面右臂运力往上一崩,嘴里说:

  “你这成什么话,回头见师父去!”那吴戒恶也不答理,就势双指往外一捺,只听见铮的一响,两片金光闪闪的东西从那姓雷的少年手中飞出,原来那姓雷的少年也在运力,虽然脉门上被吴戒恶一捺,掌握不住,可是他运力的时候已经将那个金匣子捏破,那小小匣子飞出手时已经裂成两半。

  金匣两半飞出,吴戒恶纵身一抓没抓住,口里大骂,转身就追,甘明看破区两片飞来,正是自己来路一面,正想跃起,背后忽然有人喝道:“你们瞎闹什么!”又有一人大笑,甘明回头看时,那两半金匣,一半斜下飞落,掉在水中,另一半不知何往,背后空中一人身形悬空退去,正落在池边十丈外的石凳上,一看原来是泰山八龙中的老七陈云龙。李扬不知何时也走到自己背后,甘明未及开口,吴戒恶已经跑过来大叫道:“李叔叔,你不知道,雷师兄抢我的东西。”那姓雷的少年也已经赶来。李扬指着他道:“雷杰,你们怎么回事?”吴戒恶抢着说:“我给姑姑收拾房屋,拾着姑姑的一个小匣子!雷师兄就抢去了。”

  原来吴氏兄弟的父亲,原是一个富商,早年好结纳江湖人物,所以长子吴璧次子吴璞皆在幼时从师,练成惊人武功,他们父亲晚年尚有姬妾,生下子女连吴氏兄弟一共九人,最小的便是他们说的九姑吴玉燕。吴玉燕出生时,吴璧吴璞已经艺成,各自在江湖上闯荡,名气已甚大。吴玉燕比两位哥哥要小三十多岁,出生不久,父亲死去,姬妾皆散,另外的几位兄妹也都夭亡。而吴壁吴璞当时不如何往,亲朋都找不着他们的下落。幸而蛾嵋静因师太,因为与吴玉燕的父亲曾有一面之识,恰恰云游到吴氏旧居的小城,知道吴玉燕这个孤女无人抚养,便带她上了峨嵋。后来吴氏兄弟重在江湖上出现,找着吴玉燕,见她已入峨嵋剑派,也十分欣喜。及至吴璧吴璞偕隐苗疆碧云庄后,每当生辰或过年,总事前投书峨嵋,邀幼妹回家一聚。兄妹倒十分友爱。吴玉燕每次回来,都停留不久。吴璧生性纯朴,在江湖上惹了许多恩怨,最后怀着隐痛息影苗疆,愈加灰心名利,只欢喜和家人相聚。吴玉燕每年来南疆却都为时甚短。吴璧愈加处处对幼殊关切。碧云庄中建有一座小楼,就题名“燕楼”,专供吴玉燕使用。玉燕既不常回来,所以碧云庄“燕楼”平素却是锁着的,只在两位庄主生辰的前两日才开放打扫清洁,作为吴玉燕下榻之处。这天吴戒恶正督促女仆收拾屋子,忽然在屋角看见一个赤金小匣子,知是姑姑玉燕之物,看它玲珑可爱,便顺手拿了出来,因又要到前面招待客人,便想揣在怀里。不料遇见师兄雷杰。雷杰看见吴戒恶将一个小金匣子正揣起来,两人平素玩笑已惯,便故意问他。不想吴戒恶口齿犀利,说得雷杰动了气,竟然争吵起来。

  这时李扬听两人一说,便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你们师兄弟两个人为一个小玩意打架,真是孩子。刚才那匣子不是被陈七爷接去了么?”话犹未了,陈云龙和别的几位也都走过去,陈云龙哈哈笑道:“刚才我看见你们这儿有个什么东西抛在半空,恰好我又在和他们几位谈轻功,我一时兴起,献了一次丑,可是我接着的只半个匣子。”说着将手中半个破匣递给吴戒恶,吴戒恶口里称谢;却又看看李扬道:“都是雷师兄胡闹,把好好的东西弄坏了,不知道那一半掉到哪里去了。”甘明抢口答道:“我看见,是掉在水里了。”后面柳复跟过来,笑道:“陈七兄凌云动真是名下无虚,方才也石凳上坐着,身形并未立起,便能就着坐式飞身到十丈外攫取空中物件,又能不落地便退回来,真是江湖罕见的功夫,不愧八龙之号……”他话未说完,冯卧龙却插口笑道:“老七,你好端端在各位名家面前班门弄斧,可是人家主人的东西你只接着一半,这算什么呢?还不人情做到头,把那一半找来。”

  吴戒恶微微脸红,刚想说无须再找,陈云龙大笑道:“当然,当然,不是落在水里吗?

  我来看。”说着便走向池边。柳复也缓缓过来,向池里一望,只见池水清可见底,那半边匣子果在水底,便笑对众人道:“不必费事了,小弟把它捞起来就是。”说着双掌平平伸去,凝神运气,忽一掌击下,只见他掌风所至,池里的水,波分浪裂,朝四面溅开,他手掌猛然往起一提,一股水柱从池中吸了上来,柳复哈哈一笑,掌心微微一振,那水柱澎的一声落入池中,水花四溅,再看柳复掌上竟托着那半边金匣。柳复顺手递给吴戒恶,说道:“可惜成了两片,你留着再找人收拾吧。”

  众人见青萍剑客露了一手真气功夫,都同声喝采。甘明暗暗吃惊,心想:“这人竟也有这种吸水取珠的掌上功夫,只是他吸水时不曾说话,水柱退下时纷纷崩散,似乎到底不如师父。可是这也就令人惊奇了。”

  李扬一面称赞,一面却向吴戒恶笑道:“你为这个小玩意儿闹了半天,现在东西弄坏了,白吵一阵,以后不可再这样孩子气了。”吴戒恶满面通红,低下头只唯唯称是。雷杰也低嚅着道:“我们本来是闹着玩,不想弄坏了九姑的东西,李大叔看这件事儿怎么办好?”

  李扬方笑说:“你们扫房子扫出来的东西,谅来是九姑不要的。怕什么?”裴敬亭忽伸手将吴戒恶掌中那两片金匣子取过来,看了一看,笑道:“这匣子虽然裂为两片,要合起来也并非不可,只是怕不如原来好看。”裴敬亭口里一面说,一面将断裂之处拼拢,用右掌按住,连连摩动。吴戒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甘明留神察看众人面色,只有柳复淡淡笑着,目光中似有不快立意,余人都是含笑以待,也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裴敬亭掌底发发作响,裴敬亭手掌又连连搓动几下,猛然抖手一抛,吴戒恶急忙仰面看时,从裴敬亭手中抛出竟是一个整匣子,心中大喜,方想伸手去接,金叶丐却将手中的棍一举,当的一声,将匣子吸在棍头上。

  甘明凝目一看,原来那断裂之处,竟像熔接过一样,已然粘连在一起,只是颜色与别的地方不同,似乎刚刚出炉,不觉暗自咋舌。这裴敬亭竟然已能运用真火熔金化石,看来华山派功夫也是正宗玄门传授。

  金叶丐将棍子一摇,那棍头的小匣离棍飞起,金叶丐伸手抓住,笑对吴戒恶道:“刚才个是我栏你高兴,你要知道裴大侠用内家混元之力,发动本身真火,熔接这个金匣子,一经接上,匣子极热,所以他抛向空中,不递到你手上,我替他代劳将匣子挑住,让热退一些,你现在摸摸看,不是还有点烫手吗?先前你要接过来,不被烫伤了手才怪呢。”吴戒恶满口称谢,拿过金匣,又看了看雷杰,两人都尴尬地笑了起来。

  陶春田半天不说话,这时忽徐徐说道:“老朽混了多年,道家罡气功夫却只见过数次。

  刚才裴大侠这种神功绝技,大概是玄门真传。真是又开了一次眼界。”

  裴敬亭谦谢道:“这种末技,不值一笑。敝派虽然不像昆仑武当完全以练气为事,但一向内外兼修。只是我秉赋不行,实在未窥堂奥,那说得上什么真传。”

  甘明一听他们提到“昆仑”,突然记起来时破庙中卢吟枫修书神情。原来甘明童心甚重,当卢吟枫给凌兆接疗伤,谈那一男一女时,甘明早知此次送信所去之处,大半是那两个昆仑弟子的仇家。卢吟枫虽然未将原委说出,甘明聪慧异常,也猜出一些。因此,也未尝不明白此行所关重大。可是自从离开师父,独入苗疆,一路上只顾好奇炫胜,竟反不大留意想这件事。入碧云庄未见过正主人,只是贪看新鲜,自己也未深加忖度,见了主人后应该如何。此时裴敬亭与陶春田对语,却撩起甘明心事。想了想,便打算和吴戒恶多亲近一下,从他口里探探他父亲叔父的为人,以及怎样和昆仑结怨。

  众人重复入席,仆人已将原先杯筷撤去,重行更换,金叶丐对甘明道:“干脆你们两位小朋友坐在一块吧,也显得闹热些。”

  甘明见吴戒恶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便拉他坐在自己肩下。这时李扬捧起酒杯对众人笑道:“适才各位神技,真可算叹为观止,不但在下他了眼福,也增长不少见识,今日之会,也算武林一盛事,在下敬诸位一杯。”

  众人举杯饮罢,李扬还要轮流敬酒,陶春田笑道:“李二哥免了这一套罢,我们可不惯来文绉绉玩意。”众人也道不必,李扬方才罢了。

  甘明这时突然想起一事想问吴戒恶,但席上人多,又不便讲话,吴戒恶见他怔怔的出神,便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甘大哥,你想什么?”

  甘明这才惊觉,也低声道:“我在想他们大人喝酒,偏有许多礼节,不知道有什么好处。”

  吴戒恶笑道:“是么,我也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一点也不好玩,而且也吃不舒服,甘大哥,歇会儿我带你另找一个地方玩玩,怎么样?”

  甘明连连点头道好,又低声道:“最好没有别人。”吴戒恶道:“那是当然,就是咱们两人,我再去弄些酒菜,咱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金叶丐注意到这两个小孩子在窃窃私语,便大声道:“你两个是不是商量到后山打豹子去?这两天安静些吧,等过了你二叔的生日再干淘气事儿也不晚呀。”

  吴戒恶笑道:“没有的事,我们是说别的事呢。甘大哥说我们的花园好大。”

  金叶丐哈哈笑道:“那么你就陪他去逛逛吧,他是老远赶来的客人,你这主人可不要简慢了人家。”

  吴戒恶道:“你老人家放心,我还要甘大哥教我两手功夫哩,怎么敢轻慢他?”转过头对甘明道:“咱们走吧!”甘明也知金叶丐是恐他们在此拘束,当下起身向众人告了罪。李扬欠身道:“甘小侠请随意游玩,不要客气。”又命两个小厮跟着,“好生伺候甘小侠,不许偷懒离开。”那两个小厮慌忙答应,跟了两人走去。

  甘明随着吴戒恶步出花厅,问道:“你说有什么好去处?”

  吴戒恶道:“甘大哥去过我们家的大花园没有?”

  甘明笑道:“我昨夜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那里有工夫到花园里去呢,今天我倒走过那儿的。”

  吴戒恶想想又道:“这儿后面山上野兽很多,有豹子、有野猪、还有熊哩。本来我们可以去玩玩,不过这两天是我二叔的好日子,不能满山乱跑,待过两天我陪你到山上去打猎,你说好不好?”

  甘明喜道:“那正好,我就喜欢打猎!那么现在咱们到那儿去呢?”

  吴戒恶道:“我陪你到园子里去逛逛吧,你不知道,我们家的园子才大呢,我爹说我们这园子要是在别的地方,要值好几十万银子哩,可惜在这苗山里,别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甘明撇嘴道:“银子拿来干什么?我师父说世上最坏的东西就是银子,白亮亮的,把好人的眼睛都照坏啦。”

  吴戒恶脸一红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咧,谁会稀罕银子呢?”

  说着两人高高兴兴地往园中走去。一进园门,甘明便止不住心里暗暗喝起采来。先前走过,未及细看,这时随意观赏,只觉得到处奇花古树,灵秀苍郁,各尽其妙,更难得的是楼台亭阁,气势巍峨,虽在苗疆之中,没有一点野气。甘明暗想,若非眼见,真令人难信这穷山僻谷之中,会有这样的园林。

  甘明随着吴戒恶进园来,一路谈笑,这时正是春末夏初天气,走到一处花林旁边,满林白花如雪,转过一带假山,却又是一带松林,甘明赞叹不止,向吴戒恶道:“你们这花园真是布置得高明,也难得有这样好的松林。”

  吴戒恶笑道:“甘大哥你不知道,这座松林其实很小,约摸只有百十株松树,不过远处看来,树木葱茏,似乎好大,其实不占地方。”

  甘明笑道:“可知布置这花园的人胸中便大有文章,有了这座林子,隔断了那边景色,方有含蓄,而且妙就妙在这松林也不过大,不然的话,将这边的花林景色全压住了,更有甚趣味?”

  吴戒恶道:“都是我二叔父布置的,甘大哥你不知道,我二叔父是个有巧思的人,不但会布置园子,而且……”说到这里突然缩住嘴,顿了一下又笑道:“甘大哥,咱们到这林子里去歇歇吧,那儿凉爽。”

  甘明正要回言,忽见跟着的小厮向吴戒恶连使眼色,心中疑惑,又不好问他,倒是吴戒恶对那小厮笑道:“有我陪着,不妨事的。”

  甘明心中已然有些不快,心里暗想:“这是什么意思,这碧云庄里处处都显得鬼鬼祟祟的,行事诡异,倒像不是好人家,但这庄主往来的朋友又都是各派高手,这倒奇了,当下笑道:“又没走累,歇什么?横竖是些树林子,远远看一下也就罢了。”

  吴戒恶是聪明人,已然看出甘明心里疑惑,接口笑道:“从那松林里穿出去也是一样的。”说着便走向松林,甘明只得跟过去。这时日晴和暖,甘明身上也微微出汗,可是两人一走过树林,便觉自然凉爽。林中有个露天的石亭,亭中有些石桌凳,上面苔藓斑驳,似乎很少有人。甘明留神细看,并瞧不出有甚不同寻常之处。

  吴戒恶笑道:“现在还不觉得,一到夏天,在这儿乘凉倒是好个所在,我爹时常和李二叔在这儿下棋哩。”

  甘明顺口称赞了两句,四人顺着藤萝掩映的羊肠小径又走一段,忽觉眼前一亮,原来林荫已尽,前面却是一片广坦的花圃,但见各色的花,有的盛开,有的含苞欲吐,真是蔚为异景。旁边有池,池旁环列石凳,再过去却是一列飞楼,远远望见雕梁玉砌,十分精致。山坳之间尚有溪流水,一眼望去,只觉山光水色,不尽涯际,更显得气象万千。甘明方悟出这园子乃是依山势筑成,口里连声称好。

  吴戒恶用手指道:“甘大哥,咱们到那亭子里去坐坐好么?”

  甘明点头道好,临近一看,那亭原来掩藏在柳树从中,翠绿色的柳条如带子样的随风飘动。中间却隔着一道水,约摸也有两三丈宽。

  甘明抬头看时,那亭的匾上写着四个草字,是“新柳迎春”。吴戒恶笑道:“这几个字是李二叔写的,李二叔外号叫作文武判,能够作文,爹说他还最善写字,依我看来,这匾也不见得高明。”

  甘明笑道:“我对这类事可不大懂得,我们天台上的普师叔倒很会写字,他老人家常说我写不好字就不能成大器,因为写字和剑术有关系,我可不信这话,我也瞧不出他老人家的字有什么好,我看凡是字都差不多,墨浓点就好看些。”

  吴戒恶忍不住笑了,又指着那匾道:“这几个字张牙舞爪,其实不见好处。咱们还是到亭子里去吧。”说着脚尖一点,身子凌空拔起,如燕子般的掠过水面,落到亭子里,笑道:

  “甘大哥,请过来吧,这边的景致好得很呢。”

  甘明见他露了这一手轻功,不觉技痒,他生性好强,安心显一下自己新近学会的“鹤舞轻云”,嘴里故意说道:“哎呀!这儿原来还有一条河,可怎么过去呢?好罢,待我跨过去。”

  一边说一边便将衣襟掖起,装做走下水去的样子,吴戒恶原想甘明既是闹天宫的徒弟,轻功上必有相当造诣,只须轻轻一纵便可过来了,这时却见他掖衣襟,换袖子,不知要做什么?

  甘明见吴戒恶倚在栏边,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便道:“我可过来啦。”说话之间抬起右脚便朝水里走去,背后的小厮刚叫:“甘少爷使不得。”甘明左脚阴使内力,一用劲,双肩微抬,一幌身便到了亭上,就如一伸腿便跨过来一样。

  吴戒恶喜得双手拖住他袖子,雀跃道:“甘大哥,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功夫,你那位师叔怎的还说你不能成大器呢?”

  甘明笑道:“这算什么功夫?也值得你称赞?”要知天台派中的轻身功夫,乃是武林一绝,甘明还只不过学得二三成罢了。”

  吴戒恶道:“我拜你作师父,你把这手功夫教给我吧。”

  甘明道:“你别瞎说,咱们赏花是正经。”

  这时那两个小厮也作势要跃到亭上来,吴戒恶摇手道:“算了,算了,你们别在甘大哥面前献丑,不要替老庄主丢人,快替我们弄点酒菜来,我和甘大哥两人要在这儿赏花呢。”

  那两个小厮答应去了。吴戒恶笑道:“两个小厮很讨厌,打发开去咱们好说话。”

  甘明举目看时,见亭的一面又是一片花海,吴戒恶指点道:“这是牡丹,这是杏花,这是海棠,还没盛开哩?”

  甘明猛然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扑鼻,因问道:“这是什么香?”

  吴戒恶用手一指道:“你看!”

  只见一列列的石案,摆着上十盆兰草,吴戒恶道:“这种兰草是春天开花,故而叫做春兰,花并不怎样好看,倒是这香气醉人。”

  甘明叹息道:“我本来是个大俗人,生性又好动,师父他老人家成年把我圈在山上,成天头也闷得发昏,只有一天到晚练拳练剑,师父还说我定不下心,其实转过来几间草屋,转过去又是树林石头,没有一点儿趣味,要是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花园,叫我净守着园子,十年不下山也使得。”

  吴戒恶笑道:“那也容易,等卢老前辈来了,我要爹向他老人家说,把你留下来,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甘明摇头笑道:“那算什么呢?咱们非亲非故哪能赖着不走?”吴戒恶道:“这有什么关系,你就看李二叔吧,他和我二叔是结义兄弟,在这里住了好多年哩。要不咱们也结成兄弟如何?只怕你嫌我功夫不高。”

  甘明大笑道:“结拜弟兄哪能随便。人家要心性相投,同生共死哩。”吴戒恶也笑道:

  “难道咱们心性不相投不成?至于同生共死更算不了什么,如果你让人害死,我准定给你报仇,人打我你也出手便是。”

  这吴戒恶说话直爽,倒出乎甘明意外,他当下暗暗寻思道:“和这吴戒恶结拜倒是件好事,只是这碧云庄处处透着邪门,如果他的父亲叔父不是正人君子,自己和他结拜,岂不成了坏人一伙?”但又转念一想:“假如这里两位庄主果真是坏人,那么照师父的脾气,岂能带着自己来替他拜寿呢?更不会送什么信来了,我信不过别人,难道连自己师父也信不过不成?”他这样一想,便定下了心来,正要答话,吴戒恶又道:“甘大哥,我想你既然说你没有弟兄,我也没个兄弟姊妹,咱们正好结成兄弟,大家也算有个亲人,你说是不是?”

  甘明道:“古人撮土为香,原不在这些事上讲究,咱们要结拜就对天一拜,也是一样的。”

  这俩孩子想到就做,于是两人叙年龄,甘明十五岁,吴戒恶只有十三岁半;甘明算是兄长。两人对天拜了,又立了些血淋淋的重誓;两人拜罢入亭下。互相对看着又笑起来。这时,远处人影绰绰,乃是两个小厮捧着酒肴,到亭里桌上放下,一个小厮向吴戒恶道:“李二爷吩咐叫小少爷陪甘少爷逛一阵便抽出空去一趟,李二爷有话要向少爷说吧。”

  吴戒恶摆手道:“知道了,你们各自去罢,这儿不用你们伺候。”

  那小厮又道:“少爷快点去啊,李二爷有要紧话哩!”

  吴戒恶不耐烦道:“真罗唆,你不见我这会子陪着客人吗?”

  那小厮不敢多说,撅着嘴去了。甘明道:“既是有事,贤弟也该去一趟才是。”

  吴惑惑皱眉道:“什么要紧事?左右不过是二叔做寿的事,真是阻人清兴,且别管他。

  咱们搬到那石桌上去如何?”

  甘明见吴戒恶兴致很高,也不便再说,只得笑道:“花前饮酒,自然比亭上更妙了。”

  吴戒恶越发高兴,自己动手将酒肴搬到花石桌上,两人且谈且饮,不觉有了几分酒意。

  甘明不经意地向吴戒恶道:“刚才你说你没有兄弟姊妹,我倒出乎意外。这里两位吴老前辈我虽然尚未见过,可是听家师说起,似乎现在已经都年近六十了;怎么你没有年长的兄妹呢?”

  吴戒恶笑道:“我二叔今年五十六,我爹爹六十一了。我爹爹成亲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生了我不久,我母亲就去世了,我还是头一个孩子呢,哪里有兄姊?我母亲去世以后,爹爹当然也没续弦,我倒是没有继母。可是二叔又没娶亲,这一来我就连弟妹也没有了。”

  甘明听说这位吴大庄主,在四十几岁才娶亲,不觉暗暗诧异。他那知道,吴氏兄弟早年闯荡江湖,曾有十年左右作海上之客,吴璧晚婚大半就由于此。

  停了一会儿,吴戒恶忽问道:“大哥的伯父母呢?都去世了吗?”

  甘明黯然微叹,点头道:“我是一个孤儿,出世不久,父母先后去世。我家连亲戚也没几个,我师父带我上天台的时候,我才四岁。一直就没见过什么亲人。不比你还有父亲、叔父、姑姑。说孤单我对比你孤单得多了。”甘明微微挺了挺胸脯,长长吐了一口气,又淡淡笑道:“不过我从小就是跟师父,过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

  吴戒恶年纪虽小,平时常常随着长辈和江湖朋友交接,也懂得一点人情世故,这时看甘明触念身世,有些伤感,忙把话题岔开,举起酒杯和甘明干了一杯,又笑道:“我真还羡慕你无挂无累地独来独去,我在家里连出门都不能随便呢。”

  甘明失笑道:“兄弟怎的这样说,难道你还觉得你的家成了你的挂累不成?你现在年纪小,所以吴老前辈不让你出门,长大些自然会要你出去闯南走北的。”

  吴戒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话欠妥,微红着脸笑起来,却又道:“你说我年纪小不能出门,你比我也只大一岁,怎么就能独来独往的呢?”

  甘明摇头道:“我也是一向跟师父走,这是头一回独个儿走长路。”他本想说,连这次也本来是随师父来的,半路上碰上事才单独来送信,可是猛记起师父虽是让自己送信给吴氏弟兄,可嘱咐过对别人任谁都不能提,虽然吴戒恶是这里的小主人,但在未见到吴氏兄弟以前,还是不多提那些事为妥,因此便住了口。

  吴戒恶却似乎浑然未觉,停了停又道:“刚才你说到我姑姑。我姑姑可真是怪人,她每年只回来一两次,对人总是冷冰冰的。不过听我爸爸说,我姑姑可是练的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虽然年纪轻,可比我爸爸二叔功夫都高呢。”

  甘明心里一动,接口问道:“你姑姑是那一派的前辈,我还不知道呢。”

  吴戒恶莞尔一笑道:“她是峨嵋派呀。你说‘前辈’,当然她是我姑姑,我得算晚辈,要论年纪,她比我爸爸的徒弟也大不了多少;她今年才二十几岁。”

  甘明心想,原来吴戒恶的姑姑,还是个少女,难怪先前吴戒恶在她房里拾着那种精工雕制的匣子。

  吴戒恶回头望了望,还指着园外道:“你看得见不?那边有一座高楼,就是我姑姑住的地方。”

  甘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见危楼高耸,似乎是全庄最高的地方。吴戒恶想了想又笑道:“我姑姑脾气不好,庄里人全怕她。我爹爹也说她高傲,大概就因为她功夫高,脾气又高傲,所以住的地方也要拣高的。”

  甘明听他说顽皮话,忍不住也笑起来。

  吴戒恶平时没有年纪相近的朋友,这时和甘明愈谈愈有兴致,只顾自己说话,天上地下乱谈。甘明几度想问他吴氏弟兄闭关是怎样一回事,总找不着适当时机,也就一直没问。他那料到接着就要惹出事来。

  园中微风拂农,花香统座,两人谈一阵话又转到武功上,吴戒恶忽道:“大哥,这儿没有外人,你我两人比比功夫怎样?”

  甘明笑道:“贤弟家传功夫,当然是好的,何必再比呢?”

  吴戒恶耸一耸鼻子道:“大哥你别冤我啦,你刚才的轻功我早看出来啦,比我好十倍也不止,我是想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功夫,你可不许藏私。”

  甘明微笑道:“比什么呢?”

  吴戒恶笑道:“咱们刚结拜了弟兄,难道使打架不成,我看还是请你显一手轻功好。你显了我也来,咱们就这样比比。”

  吴戒恶道:“这葡萄架可脆软得很,咱们跳到上面去走一趟,谁踏断了架子就算谁输,罚酒三杯。”

  甘明道:“好,就是这样,可是你先请。”

  吴戒恶站起笑道:“也好,我就不客气了。”一纵身跳到葡萄架上,那架子随势向下一沉,甘明笑道:“快下来,要折断了。”

  吴戒恶笑道:“不会,你别小看我。”他在上面鹤行鹭伏的走了一圈,踏得架子格支格支地微微发响,甘明唤道:“要小心!”吴戒恶摇头道:“不妨事,这架子我走惯了的。”

  甘明心里道:“好!原来你是走惯了的,可不是安心难我?”当下也不动声色,待吴戒恶跳下来以后,甘明道:“愚兄要献丑了。”

  吴戒恶笑道:“哥哥请吧。”

  甘明微微一笑,脚尖一点,平空纵起,轻轻落在篷项,那竹架动也不动,甘明在上面甩手甩脚的走了一转,然后嗖的一声窜下来,恍若一叶落地。

  吴戒恶拍手叫道:“哥哥好功夫,我输了。”说着提起壶来斟上三杯酒,一气饮干。

  甘明怕他心里不快,便笑道:“这种小巧功夫算不了什么,还是拳剑暗器才是要紧的,我常听师父说:当今暗器名家在南方要数到嘉兴陶氏和你们吴府上,想来贤弟都是高明的了。”

  吴戒恶摇摇头笑道:“高明什么?不过胡乱会打两下就是,我爹的暗器功夫也不怎样,倒是我二叔的夺命金环很厉害,我的暗器这是他老人家教的。”

  两人刚说到这里,便听见有人大声唤:“小少爷,李二爷叫你呢。”

  两人掉过头一看,原来是侍候吴戒恶的书童金哥,吴戒恶没好气的道:“告诉李二叔,说我有事呢,等一会就来。”

  金哥转了眼睛,满面为难之色,又低声道:“前面又来了客,听李二爷说,现在两位庄主在闭关,小少爷就是主人,可非去接待不行。这位客人可不比平常的朋友……”

  吴戒恶不等金哥说完,便皱着眉道:“是谁,什么贵客,非陪不可。”

  金哥陪笑道:“这位客人我不认识,听说是姓孙,是藏边来的。”

  吴戒恶脸色一动,抢口问道:“是穿一件大红披风的不是?”

  金哥诧异地笑道:“是的,小少爷见过他?”

  吴戒恶一跃而起,拉着甘明笑道:“这正好,咱们刚在谈暗器,这位客人可是真真的天下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走!走!咱们快去见见他。”说着就要拉甘明走。

  甘明把吴戒恶的手挣开,笑道:“你别忙,你先说说,这是谁呀?你见过吗?”

  吴戒恶道:“我当然没见过,可是前几天二叔就告诉我,今年大雪山的火雷王孙天夷也许会来,他老是穿大红披风,这一定是他,咱们快走。”

  甘明心里一震,猛然记起两三年前师叔普灵归的话。原来西藏大雪山的大雷王孙天夷,是隐迹多年的一位名手。他生性毒辣,早年从藏边修罗子练成绝艺,能打许多种奇怪暗器,其中有一种烈火珠最是厉害。在二十年前,有一次孙天夷用烈火珠伤了一位剑客,惹动公愤,普灵归与卢吟枫一同找他,他被逼远遁。有人说他仍回大雪山去了,普卢二人也就渐渐淡忘。但甘明曾听普灵归说起此人,这时知道来客竟是他,不由吃惊,但不愿当着吴戒恶露出来,勉强镇静着笑了笑道:“兄弟,你先去,我这会子不想走动。”

  吴戒恶睁大眼看看甘明,不解他何以如此。甘明怕他再说下去,忙向石桌上一伏,口里道:“我刚才酒喝多了,有些头晕。让我歇一会儿。”

  吴戒恶见他如此,不好再拉他走,但又不愿让他一人在此,自己却又想去见那位暗器名家,弄得左顾右盼,打不定主意。金哥也不敢催他,过了一会儿,甘明见他不肯走,便又抬起头劝道:“你还是快去见客,而且李二爷找你也许别有要紧事。我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也要歇歇,夜晚我们再饮酒,岂不比现在更好?”

  吴戒恶想了想便道:“那么,我少时来找大哥。”于是命金哥领着甘明回房休息,自己便连忙找李扬去了。

  金哥便来扶甘明回房,甘明也不想在园中再逗留,便随他回去。进了房,金哥只道甘明真个要歇息,倒了一杯茶,带上房门走去。甘明一则饮了几杯酒,二则刚和吴戒恶磕头结拜,心中十分兴奋,哪里睡得着?在房里想了一阵,又到院子里打了几套拳,仍不见吴戒恶到来,本想去找金叶丐,又恐碰上那孙天夷,无奈只得耐心等着,在院子里转了几转,闷得实在无聊,无意中走到左边月亮门张望。这里正是昨夜遇见那巡夜少年之处。这时刚好夕阳西下,园里尚未有人值夜。甘明见这里花木更是整齐,不觉动了游兴,心想金叶丐虽然叫我不要乱走,但这时尚未入夜,我随便逛逛就回,又有何妨,于是信步又走进园来,一路竟无阻挡。

  甘明走出不远,便见一片水光照眼。原来这里是一个大水池,池里荷花盛开,池塘中心却是一座水亭,朱红栏杆,亭内似乎地方不小。

  甘明正眺望间,忽听见旁边林中有嬉笑之声,连忙退向树后,一会儿走过来两个少年,看神情似乎正在相互笑谑。两个少年中一个正是昨夜所见的那人,他走到池边,忽向另一个道:

  “王师弟,这里离客舍太近,你今晚轮值,可得小心。明天师父师叔就出来见客,不要在这短短的半天一夜中出什么事儿。”

  那被唤作“王师弟”的少年似乎余兴未已,还是笑嘻嘻的,闻言答道:“你别担心,待会儿我自然会照顾着。你怕有人瞎闯,其实到咱们碧云庄来的人,虽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白天大家都在一块儿,晚上没人引路,谁会出来乱走?”他话还生说完,先前说话的那少年连连摇手道:“你那能这样大意,我给你说,昨晚上就有那个天台山来的小孩儿晚上往园里跑,我一问才知道他是丢了东西,他差点进到园里了。要是我大意,谁知道他会不会跑到池边来。”

  姓王的少年没再说什么,甘明隐伏树后,听人家谈论他昨夜悄入花园的事,不由心里一阵不快,又听那少年叫自己做“小孩儿”,更见心头火起,暗骂道:“我跑到池边又怎么样?你们不让人随便走,等会儿我偏要走走。”

  那两个少年说着话又往客舍一面走去。甘明见他们走远,自己悄悄转过来,又到池畔,四顾无人,便胆大了些,看看水上荷花,不由心里暗想道:“这苗山里的气候,果然与外面不同,荷花竟这样早便开了。”

  他又绕着池塘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奇怪,按理说这满池荷花,多少总有些清香,怎的一点香味也没有?甘明见池旁有几个大理石的圆凳,便坐了下来。

  坐了一阵,园里仍无一个人影,想那少年也到前面去了。甘明觉得酒气益发上涌,浑身燥热起来,心想,趁此时无人,何不将自己尚未学全的“登萍渡水”轻功绝技练上一番,正好这儿有好场子,练得不到家也不怕人耻笑,想着将腰间在带紧了一紧,一提气便轻飘飘的落在一朵莲花上面。

  甘明下落之时原本十分小心,生怕自己功夫不够,将莲花踏折,落下水来,弄得不好见人?

  不料他身形落下去,那蓬花竟是挺立如故,甘明大奇,再用劲一踏,倒戳的脚底生疼,原来那朵莲花竟是铁铸的。

  甘明心里十分惊异,连跳了几朵,荷花竟然全是铁的。甘明心里想道:“好好的一个池塘,弄上些假莲花,这是为的什么?待会儿见着吴戒恶倒要问问他。再看看池心亭子,里面似有缕缕香烟飘出,心想那里面说不定又有什么鬼门道,难怪他们不许人走近,我倒要去看看。

  他这时酒力方浓,又好奇,完全忘了自身安危,脚下连纵,看看离那亭子只不过三四丈远,忽然脚底一沉,他脚下那朵铁莲花竟向水里缩去。

  甘明自从发现这池子里全部是假莲花以后,只道不须留心,脚下便随意踏去,此时这朵莲花突然一缩,不由大惊,只怕跌进水里,赶忙双臂一振,一鹤冲天,身形起了三丈高下,朝下一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水光,全部莲花都缩到水底去了。

  甘明不由大急,他这一直起直落,眼见得非落进水里不可。恰在这时,那亭子里轧轧数声异响,一条宽约二尺,其形如带的东西,忽然如长虹经天一般的朝甘明脚下飞来,其势极快,甘明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不敢下落,半空中吸气转身,头下脚上的落下来;又猛然想起脚下是水,无处可停足,但无法转势,心慌意乱.已经没了主意,恰恰身形下落时刚在那长虹似的东西旁边,便一伸手抓去。他不抓还好,这一抓又听得轧轧连响,那长虹竟带着甘明疾箭似的朝亭子里倒缩回去,紧接着亭子窗户砰的一声关上,池内莲花仍然升起。除了水波微荡之外,一切均异常平静,就如没出事以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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