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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节

  车在法喇小学前操场上停下。富民他们从那一辆上下来。都说有异感,孙国勇说:“我们这一家人,是有谁出事了。”孙家文说:“我睡着的,一下子被推醒,毛发都吓得竖了起来。”大家下了车,扛上东西急奔黑梁子上来。刚到孙家文家,魏太芬迎出来,说:“富贵家妈今早刚说你们要来,就果然来了。你们快去,富贵的爷爷要去世了。还念着要见富贵呢!”

  五人慌忙跑来。屋里屋外全是人。孙平玉、陈福英正忙找寿衣等去给孙江成穿。孙平刚急得哭。见五人来了。孙平玉急忙说:“快,你们进去,他看看心也就满足了。”天主等推门跑入,全屋的人都道:“竟有这种事,还得见上面,可见做爷爷、做孙子的都有福有德。”孙江成面如白纸,神智全迷,已被捧着头的了。天主泪流,四人也流泪。孙江成见了,想伸手。天主忙握住,孙江成声音弱极:“爷爷就只挂念你了。你要好好地干,光宗耀祖。这一家人,有你在爷爷就放心了。”天主道:“是。我刚从二爸家那里来。二爸、二婶、小全芹、小全荣、小全友、小全德、小全亮全都好的。”孙江成闭眼,说:“我已想不起他们来了。”又补一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孙国勇上前,叫声:“大爹。”孙江成睁眼,看了半日才点点头。孙家文上前,叫声:“大爷爷。”孙江成眼皮想动,已动不了。孙富民、孙家武上去流着泪喊,孙江成罔若未闻。半日又睁开眼,动了动唇,但没声音了。一时孙江华、孙江荣等都说:“他已知你们的心意了。你们快出去,吃了晚饭再来吧!”天主见魏太芬叫,出来,魏太芬说:“刚才煮了洋芋宵夜,大家刚吃好,你们快去。”天主想回看着爷爷。她说:“不是一时就去世的!两三天了都这样子。”大家于是去他家。刚坐下吃,陈福英跑来,问天主:“你外公身体咋样?我们这一阵白天黑夜守你爷爷,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是感觉你外公不在世了。他来与我说他走了。前好几天,我就梦到地震,你外公、你们全被压着。正因为怕他们留你在那里过年,你爷爷也病,我们才发电报催你回来的。催呢怕你以为家里出事了。不催呢又真怕他们留你,所以还是发有急事。”哭了起来。天主惊呆了,问:“你哪天做的梦?”陈福英说:“腊月二十,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天主一算,刚好是梦到外公那一夜。又问:“什么时候?”陈福英说:“半夜过后。”天主瞒说:“外公、外婆我来时都是好的。不会出事的。”陈福英又问:“你二舅的事办得如何?你大舅、三舅他们的情况呢?”天主说:“二舅已放出来了。大舅、三舅他们情况也都好的。三娘家我也见着了,好些了。他们都好,我才放心回来的。如未办好二舅的事,我就不回来了。”陈福英说:“你外公肯定是不在了。我有数。你爷爷我就有感觉,梦中他也被地震的石块压着的。只看你爷爷已不行了。你刚才说你到了你二爸家。是真的?还是哄你爷爷的?”天主说:“真的。二爸家情况倒不如三舅他们。”陈福英问:“你二爸、二婶没对你说起你爷爷的病?”天主说:“他们知道了?”陈福英说:“怎么会不知!信连封的去,加急电报都发去两个了。你看!你到那里他家都不提!你看你三爸在这里,又做得什么事的!你爷爷心也狠得很,病了十几天,不中用了。人人以为他要交代后事了,一句话不出,一个字不吭。直到现在死了。俗话还说:鸟要死了,叫声也是哀的;人要死了,言也是善的。你爷爷至死一句话不说,有什么办法!全要压在你爸爸头上!可怜这个老本分人,一辈子的苦命!到这时谁也不理了!”

  这时富华忙来,说:“爷爷去世了。”陈福英站起来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忙的还在后头呢!富春在家里,你回去就是了。”就起身去了。孙平文又跑来:“都过去听安排。”带了孙富民、孙国勇、孙家文、孙家武过去。天主忙道谢:“大爸,要麻烦你们了。”孙平文说:“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你快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就在这里与小家勇他们休息。”天主说:“我回家去。”他们去了。富华说:“大哥,工也没分好。不知怎么办了!”天主说:“过后再打主意吧!先忙着。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又和富华过爷爷家去,见人们一片忙,自己入不了场,就踏雪回家。富文、富春仍在灯下看书。天主点头,然而大觉这样的学习方式陈旧了。与外边的世界,是隔得多么遥远!

  第二天,雪已深有两尺。各处派了人去通知亲友。富华、富民一班人全派出去了。孙江成的灵柩已停于堂屋中。帮忙的一片忙。孙平玉、孙平刚当孝家,冒雪出去跪请全村。陈福英回来,和天主商量:“我和你爸爸也商量好了,你二爸又不到场。好歹全尽你爷爷的家产用了。”天主说:“办俭省些,二爸分文无有,三爸也是这个样子。能为他们省一文算一文。办丧事宁节俭勿奢侈。况且他们两家还为生活所迫。”陈福英说:“我们又有什么!只是这些人心太黑了。你二爸人不来,信或电报也该来一个。更何况你到了那里,这样瞒人。你三爸一粒粮、一分钱没有。你爷爷的家产,昨天我和你爸爸、你三爸、你三婶才去看了,一样没有。我和你爸爸一句话不说,你爸爸气得眼睛发黑。你三爸这下慌了,逼问你奶奶家产哪里去了!你三婶打定主意今天等你小娘家来了,才要拉着你奶奶找你小娘算账。说天下父母心黑,哪里有你爷爷奶奶心黑的?”这时孙平玉回来。陈福英已告诉过他一些情况。天主见父亲更瘦、更老了许多。一双膝因去跪了一早上,全是湿的,裤子、鞋上也全被雪化湿了。怜惜不已。忙找裤子出来给他换。孙平玉说:“我还好得多,可怜孙平刚,一双烂胶鞋,雪一化,里面滑的,一早上就烂了。我来找双鞋去给他!富贵,你爷爷奶奶做的好事!哄我们有粮食有钱的。一直不准进他家那屋,好像我们是贼!昨天看着无法了,我和孙平刚进去看,哪里还有一粒粮!你三爸这下发话了,说你小娘六七天前还来背粮去!现在孙平刚钱没一分,粮没一粒。主意也不打一个,只问我怎么办!富贵,当爹的是苦命人呀!你爷爷心黑得要命!他反正撒了手就不管,打量这时候全是我的事了!成心是他死了还要把我害死掉呀!这时候千斤重担压朝我头上来了。”天主说:“要多少钱?多少粮?”孙平玉说:“最低限两千元:烟不能不买,酒不能不买,香烛纸蜡不得不买!火炮要几十封。荞子要八百斤,米要二百斤,肉要三百斤。菜也得买!总共三千元!”天主说:“火炮不炸!道士也不请了。省下两元钱,给富春他们读书。”孙平玉说:“火炮可以少点,但出材子、下圹都要几封。你爷爷那树,值几个钱?道士也得请,万人都请,不能受人笑话。还有你奶奶的生活,你奶奶的事呢!你奶奶再要三千元,那树就光了。”天主一听,也发急了。

  孙平刚、周家英找来了。孙平刚哭得泪人一般,说:“你到你二爸那里了?他都没告诉你不回来了?”天主说了情况。周家英说:“弟兄又如何,心黑得要命!他是打量好了来就要吃亏的。他还来?但你再怎么不来,人情话总要有一句!”孙平刚说:“富贵呀,害死人了,你爷爷、奶奶的家产全搬在你小娘家去了!你小娘、小姑爹又心黑到这种地步!你爷爷病成这种样,我们是催前天他家两口子就得到这里来的,说不来就不来!可怜我在这里走不开,不然我今天提根棒子打上郑家去!今早上小国勇去赶她家。我给小国勇说:‘你就说:三哥说了!大爹临死望你们去见一眼,你们也不去。大爹是含恨而死的,临终留了一句话给三哥,叫转告你们!’她家今天总得来了。来了我就说你爷爷留下的话是叫他家把家产搬回来。你三婶是打主意要吵架,我也是打主意要吵架了。”

  陈福英说:“不要长马头细马尾地讲了。大家快下去。不然孝堂里一人没有。亲友来的,见了要笑话!你们要吵架,也要看情况。不然给人家说孙家爹才去世就闹翻天了。问问就行了。要吵要闹,富贵家奶奶还在的,过后你们再吵不迟。”

  天主又提出:“烟酒是不能省的。但这火炮,一分钱的不要炸了。道士也不要请了!几百元钱,可用在供书上。”孙平刚说:“富贵,这还行?父母子女一场几十年,也就这一次,不能省。再穷也穷不到这地步。”天主说:“这是陋习,必须革掉。”孙平刚说:“不怕。落人笑话是不好的。别人现在看的是你爷爷是支书,你又在中央,还不知这丧礼怎么隆重。大家不同你的想法。当然你这想法有没有道理?有的!这些事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前人做给后人看。再怎么看得破,还得做!”天主说:“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了!我为这寒心呀!一分钱不能花的。”但大家总不答应。孙平刚等也就去了。陈福英说:“你快去周家借点粮,去吴明彪家那里借上两千元。你爸爸可怜,去了谁借给他?”天主答应,冒雪去周家借了,周家答应。又来吴光兆家,借了钱。吴光兆说不消借,卖两棵树给他就行了。天主说可以,先借了二千元来,吴光兆又留天主吃了饭。天主刚回来,就听见屋内的吵架声了。他进来,田正芬正在哭。孙平刚在骂:“你嚎!嚎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谁叫你嚎的?”孙平会等在一旁流泪。天主说:“又吵什么!”孙平刚道:“富贵,你莫管。这是隔辈的事,只有你奶奶、你小娘才弄得清楚。连你爸爸和我还蒙在鼓里呢!”郑志强见孙平刚咄咄逼人,只好说:“多的也没拿什么,只是我们来借了两口大铁锅,借了两个盆子去。我们马上就拿来还了。”孙平刚说:“你向谁借的?你去看我屋里有锅、有盆没有?我没锅不来借,你有锅的还来‘借’,而且一‘借’就是两口。好!众人看看,你郑家也看看,我爹我妈被借了还有一锅一盆没有?只有你郑家才兴得出这种礼性:把锅、盆借到我爹、我妈一口锅一个盆不剩的地步!”天主各处看看,屋里确实是空荡荡的,知郑志强、孙平会的确不像样子,也就不管,出来了。

  陈福英回来,问借的情况。天主说了。天主问:“三爸那样闹。怕是你们支使的吧?”陈福英说:“哪个耐烦支使!你想想:我们是一点道理不懂的?单为照顾你的面子,再吵再闹我们还得压下去。但你看像不像话!不但锅、盆背光,钱粮全无。你也多年就知道你爷爷十几年前就把这会要的香蜡纸烛备好了!现在还有一炷香、一根蜡没有?”天主道:“连这些都弄去了?”陈福英说:“不弄去还在这里吵什么!你奶奶腊月十七还忙到郑家沟去,说你爷爷好不起来了,这下她也要跟我们、跟你三爸家过了,才叫郑志强来把最后一个盆背去,把碗背十几个去!一个盆十几个碗,值几个钱!但是戳眼睛,盆稀奇点都还好说,是个烂木盆!你爷爷昨天要死了!昨晚断气了!你小娘、你小姑爹有条人影在这里没有?不吵一番,谁心里得平?难道我们还敢劝你三爸一气不吭?我和你爸爸不吭声就行了。再者不是你三爸自己心慌,他有那么傻?轻易就支使动了!前头才几年?我们搬家去了,你三爸还跟你爷爷来围攻你爸爸,那时怎么支使他?”

  天晚了,粮食去周家称了来。孙平文、吴明剑两个社长当支客师。帮忙的都被二人分派了,推磨的、挑水的、煮饭的、做菜的、接客的,全遇上孙平玉家两口子,说:“我们是看在你家两口子面上,才帮的。如说孙平刚、孙平元,我们有事时他们在哪里?我们到这时也就敲边鼓了。”孙平刚听了,惭愧万分。晚上来找孙平玉,说:“大哥,收到的礼,就各人情分上送来的,归各家算了。平时我很少人情来往,送的也不多。礼多是你们送出去,人家来还的。还有很多是看富贵如今在红中,来捧凑的,这要归在这里。”孙平玉正满肚子是来自各方的气,没好气地说:“你尝到了吧?论爹、孙平元和你的为人行事,糟了岂只一天两天?如果我像你们,现在捧着两只手,无爪爪,你去办吧!三亲六戚、全村子人全放象脚,难道要就把爹放在堂屋里了?或者就是你我就抬了送上山?人生活在这社会上,你要想独来独往,一个人行事,亲朋邻舍全甩干净,有这么容易!我无话说了!反正苍天生人就是不公平。占了便宜的,一味还要占!吃了亏的,到头来还是吃亏!”

  孙平刚去了,孙平玉才对天主说:“咦!我恨你二爸、三爸这些傻瓜不成器,也可能就跟你恨富民、富华不成人一个样!这时候他吵得起来了!做人又死煞。人家谁家有事,他们会伸只眼睛去看看人家吗?会耐烦伸只手帮一帮吗?哪家有事,就是我去顶着。像王光银家妈死爹死,我一人去帮,你二爸是从头至尾拿个毡褂在他院里晒太阳。像今天,人家王光银、王光新、王光志三弟兄来帮。我有哪块脸要人家来这么多人帮!尽管是孝子,我还是出去,说:‘对不起三位了。你们来一个就行了。你们父母有事时,我家同样三弟兄,只有我一人去帮你们。孙平元孙平刚不知死在哪里去了!’人家说:‘这个计较得的吗?你不要管!我们来一个来两个来三个,都是看你的情分来的,不是看孙平元、孙平刚来的。要说看他两个,他们会做,我们同样会做。这会也就蹲在家里烤火,懒得来了。’我说:‘为我一人的脸面而来,我更是要感谢你们了。但情义也重很了,我担当不起!你们今天就来了三个工。我总的也才帮了你们六个工。明天和以后几天,就不敢再麻烦你们了。’他们说:‘你不要管!这管得了多少!明天、后天我们还来的!’别的王元学、王元德、王元涛家哥三个,刘小黑家哥四个,全来。所以今天人这么多,我太感激人家了。见了只得去说,说他们也就这么说。家家年三十晚,要忙过年。天又这么冷,雪又这么深,对不住人家啊!”天主听了,也自感动。

  晚上富华从荞麦山回来,拿了个电报,不敢出手。来找天主,说:“外公去世了。”天主接电报看,“爸爸腊月二十一去世。陈福全。”天主泪刷地下来,便说:“给爸爸妈妈说,没事的。”因下来,找了孙平玉、陈福英回来,说了。陈福英痛哭失声,孙平玉也垂泪。天主、富民、富华、富文、富春全流下泪来。陈福英一直哭,说:“丧德,一辈子的长年!养我育我,扶助你爸爸的恩情一直未得报答。我们这家境也好不起来,我总希望哪一天有两文钱了,去把你外婆、外公接回来,不要让他们受那种苦日子了。就是接回来死了,后事也让他们体面一些。没想就死掉了。此生此世我再有心,又哪里去找他?”一时痛哭,乱打乱踢。天主、富民只好由她打,见她用拳打墙,忙才拉住。昏晕过去。天主等叫醒。半日回过来,面貌神情大变,忙熬了红糖找了鸡蛋来做了汤。她又在哭。“吃什么!可怜该吃的死掉了!你们早这样做一碗给你外公就好了!我就感谢你们了。你们也一直不成器,一文钱苦不来带去给你外公。那地方热,放不得的,腊月二十一死的,今天二十六了,早埋掉了。那地方蚂蚁又多,一晚上就把一个人吃掉!你外公的遗体也早被蚂蚁吃掉了!”越哭越伤心,又晕过去。天主等又推又喊,没有别的法,只好掐她人中,或用手指蘸了冷水冰她的脸。又是雪天,又怕冰感冒了。这里爷爷的丧事也是一片忙,毫无办法。半日陈福英回过气来,拼命痛哭,再劝不住。天主、富民等也知早已埋了,只好哄她。天主说:“我来之前就谈好了的,外公一去世,就要拉回来。再忙不及,也要化了骨灰带回来的。”陈福英说:“这些都是假的!没有车愿拉棺材!他们也没钱,火化也是假的!那几十公里从没听说有火化场!”富民说:“万一大舅他们架起火烧呢!从前都有火烧了带回来的!”陈福英说:“那也惨得很呀!死了一回,还要在火上再死一回!还亏你想得起火烧这种残酷的办法。”一直哭。又说:“不知你三个舅舅现在如何了。搬家的人,也惨得很。请你们写封信去,说我们收到电报,知道情况。他们有难处只管写信来。我们再怎么说还有匹马,还有条牛,要是他们无路费,卖了带去给他们,叫他们回来了。我们还有点粮食,让他们回来一起过。日子一天天总会出头的。”富华答话,马上含泪找纸来写。这时孙平玉跑回来,说“要开路了,快下去。亲友也来了。”陈福英又大哭:“人家的爹死了,还得亲友来热热闹闹地开路做道场,得亲友来送。自己的爹死了,像旁边人这么做做,帮帮忙都做不到。”富民要忙管后勤这一摊。富文扶陈福英去了,防她哭昏跌倒。

  天主家这里也被用来做菜、做饭。天主说:“可以在别处做的。”陈福英说:“你又不懂了!做菜做饭,是令主人家最亏的。你这里只管拿面出去,他那里只管收只管藏,你耐得起?肉提回家去,面提回家去,酸菜蔓菁皮同样不放过,只要弄得到。这是不看主人家有脸面无脸面的,形成了风俗,轮到哪家都是这样。只管偷。主人家忙正事还忙不过来,哪个还有精力来管这些?再说即使看见了,你也不好放下脸面来说!因为都是去跪了请来的,这时是你求他,得罪不得!越得罪他越偷,你防得了几时?在我们这里单家独户的,他要偷也费些力,在这里煮,就是图这个。要在别处,偷光了你还不知道呢!他偷了再张开口只管喊拿来,你还得赶快拿来。再加上你爷爷奶奶、你三爸三婶为人又古头,恨的人又多,他还不趁机偷你,还有饶你的?所以这几天你只管在家里,盯着些。发现有人偷了,你也不要明打明地说,看看他知数就行了。周围这些人,你不知道,是穷得无法了。烟酒同样如此,那还有富民掌管着,也浪费不了。在别家头上,你孙平文大爸他们,几条几条的烟藏在毡褂里只管往家里跑。”

  天主家这里一时也热闹起来了,几十名男公妇女,进进出出。把雪全踏平踩脏了。天主当了半日侦探的角色,大失其职。周家英忙去叫陈福英:“大嫂,了不得了,杜朝万家妈扛了一百斤来的苞谷面跑回家去了。刘大婶也偷了二十斤左右的肉去。”陈福英忙叫富文来监察。稍好了些。

  天主觉事事不顺心,只想赶快回北京去了。富春双膝跪地,趴在板凳上写字。头都要伏到书上去了。天主只管喊:“头抬高,坐直。”但想连桌、凳都没有,还坐什么!富春每天只叫眼睛疼,双眼直流泪。天主说:“就是你没坐直,眼睛离书太近的缘故!”看她那裤子,常年跪在这泥地上,膝部跪通,补了补丁了。她手冻僵了,又去火上烘一阵,又回来写。那些妇女说:“富春读书倒厉害得很!好好地读,也像你大哥一样。又有大哥帮助,以后肯定更不得了。”天主听此,心内悲哀,帮什么呢!自己也是爱莫能助啊!他叫富春做题,小学四年级了,连先算乘除后算加减都不知。天主发怒了:“你成日间读些什么?”富春急得流泪。又忙去跪着趴着做了来,还是错的。天主无法了。他反正也没耐心向她细致地讲。只好站起出屋,爬上村子高处来,大大地嘘气,借以散发心中的愤懑,不由叹息:“一何惆怅之深也!”

  富文的侦探做得很出色。这倒合了他那到处蝎蝎螯螯的性格。一有偷的了,他先扑朝半路去拦住。一时成就卓著,得了陈福英和富民的夸奖。周家英也说:“富文看不出来,居然这样精明。几十岁的老妈妈都斗不过他。”陈福英说:“他一辈子都是这样的。读小学书是读不来,考试考十多分。提起地里有几个瓜,他清楚得很。哪个瓜有好大,长在哪里,他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天主见富文一整天地搜索侦探,有着说不出的滋味。他也希望这些东西少被偷走些,父母和三爸三婶都可怜。有一时他还夸奖富文:“干得好!”但从他心底,男子汉不应是这样搜去侦来的,而应雄才大略,放眼全局。而富文偏不是这种人。刚好天主出林里来观雪景,见法喇村落漠萧条,瞅的焦心撩人。忽见富文拼命地跑出,喜悦地说:“陈志德家妈又偷升荞面下来了,我从这里去截。”天主大怒,伸腿就将他扫倒,骂道:“这些事上你少用心好不好?你那书呢?下学期就初中毕业了,还是这个样!你一辈子只会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担心我揭你的皮!”富文从雪地里爬起来,一声不敢吭,垂手呆立。天主见此,也后悔了,荞面同样是重要的。忙又加劝慰:“快去截住。书过了这事后要好好读了。”富文边走边看天主脸色。天主说:“去就是了,看什么!”他才飞跑,然而兴致已减许多,不敢展示才华了。

  天主这里站着,感觉自己越来越缺乏耐心了。忍耐痛苦和艰难的能力也在降低。不久,就见陈家得的妈端个升子从林里爬出来,一身是雪。那升子里,满满的荞面,又端回了天主家。天主只能摇头,唇舌动了数次,连连发出响声,他萎靡困顿得无法。那一升荞面,也就几元钱。真是偷者惨,反偷者也惨啊!

  下午不断有鞭炮声响起,亲友们冒雪而来了。陈福英在孝堂忍不住,又回家来大哭:“我爸爸!你这苦命人呀!生前不如人,死后也不如人。老天啊!这命太造得不公平呀!当的当支书,当的当睁眼瞎!儿子不爱孙子,不惜亲戚朋友,一样人不要,富贵了一辈子!有的呢,红松黑漆大板,火炮连天,亲友满门,唢呐处处!过几百年坟堆也还在,清明节还得子孙去插坟飘纸!为儿女亲友卖命当牛马的,穷一辈子,还要死在他乡!白板一副,亲友全无,有家难回!不到三天就被蚂蚁吃光,不到半年野草长满,还哪里去找坟堆呢?”一时声嘶力竭地哭,又昏了过去。吓得天主、富民等毫无办法,只能流泪,生怕母亲就此气绝了。孙平玉也着慌两头奔忙。

  又是鞭炮声响,富华跑回来说:“二娘家来了。”陈福英说:“你去给她说:还炸这鞭炮做什么?还炸了招人嘲笑?自己的亲爸爸死在几千里外了,她得炸一个火炮没有?”说不久,陆建琳、陈福香来了。陈福英一见妹妹,抱住就大哭:“小香呀,爸爸也死了。”陈福香也哭了。众人要劝,天主说不消。想母亲、二娘难得哭个够的,哭一阵再劝。陈福香哭说:“姐姐,这命苦得很!上头老的我不得见一眼,几千里路上不在了。下头小的我天天带着,也不得见我一眼!这下兄弟姊妹,各在一方!除了姐姐,恐怕永远都不得再见一面了!我是想了几十回,差点差点拿一根绳子就吊掉了。回心又想我活着,那几个瞎子还可以靠我!我活一天,他们得靠一天。我死了,他们靠谁?姐姐,我是无办法了!要死死不了,要活呢,一样意思都没有!”陈福英边哭,忙边劝她:“还有姐姐在这里,可以陪伴你。我两姊妹相依为命,一年一年地过。”陈福香哭说:“姐姐的情况与我不同呀!走几十天路上谁不在传富贵爬齐了天!富民、富华全部成人。我那几个瞎子呢,姐姐,我还求他们什么呢?只求他们看得见走,拿得来吃,我就满足了。而老天半点不饶人,一个不放过。我有什么办法!这不是一天天一步步逼我朝死路上走?”姐妹俩越哭越不住,越哭越伤心。天黑乃止。

  火炮直炸到半夜。亲友都听说天主回来了,定要找找看看。大多投天主家来。而孙平玉忙来找了天主出去:“嫉妒我们的人多得很。要防有人使手脚。一是怕孝堂、棺材里使,我叫富民在那里守着的。二是明早上到山上打井,要你带人去。尤其要注意这些人使手脚。他们或会丢铁钉、丢针在井里,就害人不浅了。你要严防的。带上富华去。两弟兄四只眼睛,也防得过来了。今晚你要把锄头等找好。山上雪深、更冷,要多穿些。今晚上亲友来找你见你的多,你躲开也不好,要见见。但要机灵点,抽个空睡一觉。明天是要忙一天的。”

  其实是天主一夜未得睡觉。白卡汤明钦家爷几个,响水塘聂万洪家、木一金家、拖租周家,全来了。能见到天主,也就大觉高兴,天主也不由高兴起来,谈到半夜。火塘里火大,大家热极,都往后移了。天主又正在火塘最里边两堵墙的角落,退不开,热得流汗。但忽而觉一阵彻寒,牙齿竟打起颤来。心里一片僵,手也抖了个止不住。他回顾,那墙缝也是被泥糊严实的。不知这冷从何而来。忙加了衣服。众人说:“从大城市来,不习惯家乡冬天的气候了。要多加衣服,以防感冒。”天主加了毡褂,还觉冷,移身就火。半天后才稍觉暖和了。

  汤明钦说:“没有什么大物小事,亲戚们也很少聚拢来了。我是孙平元结婚那年来过,后来孙平刚结婚,小平会嫁,都没正式的办,没有得信,也是没来成。十几年一过,没料大哥家已发达成这种样了。那时只以为大哥当文书,就不得了。哪知如今比起富贵来,又算什么呢!”聂世松说:“那时哪里谙到现在这一步呢!我们来,富贵也只比他今天见这妹妹稍大些。还挂着鼻涕呢!十几年一过,无论在哪个村、哪个乡的三亲六戚,都感觉到沾得上光了。”又说:“孙平玉,你家是烛上生了大花了。”

  后来叫孙子们去打一堂绕棺。天主下来,陈福英哭说:“你外婆肯定又不在了。刚才我心突突地跳,脸上发麻。”天主说:“不可能吧!我怎么没感觉?”陈福英说:“你还有什么感觉?你知道他们在那里情况不好,你就该在那里住上几天呀!这样绝情的就跑回来了。”天主知母亲是气得无奈何而发了,不好分辩。进来。带了富民、富华、富文、富春绕起来。全屋的人都说:“这老支书值得了,得这种成器的孙子来打绕棺。”又引得陈福英大哭。

  陈福香也说她有异感,富民也在说。天主想烦难事怎么这样多呢!陈福英、陈福香又大哭一场,说:“明后天叫富华去荞麦山看看,如去世了,电报也又到了。可怜他几家经济又困难,老人再去世,雪上加霜,哪里有钱来发这电报呢?”

  天一明,天主、富华就行动起来,穿好衣服,带上锄子,冒雪往大红山爬上来。一路跌了很多跤,到了原来选定的地方,开始把雪刮除,整个坪坪里雪全刮光。就开始掘井。掘了一两个钟头,掘好了。此时云已散开。滇北大地雪光闪闪,千山万壑尽在眼底。天主竟不住赞叹:“故乡如此多娇,英雄今归来又折腰。”

  山下村里有了炮声,发架了。喊“孝子,叩头”的声音,传荡在村里,直传上拖鸡梁子来。大家看一阵,眼已被雪照疼了。等了三个钟头左右,灵架才爬上山来。已是午后。在墓地忙了两个钟头,下葬完毕了。众人说:“好了,老支书永远长眠于这大红山了。”陈福英一听此言,更大哭不止。天主也在想,这么高高的大红山,要是外公、外婆能归眠于此,也就幸福了。以后他每年来上坟、烧纸,也可连同到外公、外婆坟上烧了。

  然后下山。陈福英已虚弱不胜,又昏晕了。富民背了。回家来。个个神疲力倦。孙平玉一回到院里就睡着。外面阳光朗照,青天万里无云。檐上水嗒嗒滴下。天主见此美景,心又活了。真是红妆素裹,青天白日,分外妖娆。

  亲友们散去了。天主一一道谢,别过。他心中很感激。在斯时斯地斯景中,人生竟是无比的完善而美妙。天主的热泪流了下来。所有帮忙的人,全在院里铺个毡褂就睡着。待到吃饭时,天主去把他们喊醒。大家才嗬地起来,说:“太困倦了。”天主怜惜,道谢说:“麻烦各位了,以后才能感谢各位了。”

  前两天在这里人多,孙平刚被孙平玉说住,少与孙平会家吵闹。这下越想越忿。又在回来的路上夫妻算了一账,这一次不下三千五百元。就是按三家分摊,也得出一千多元。更况孙平元不在,又怎么办?周家英怂恿孙平刚:“你是他个哥,逼问她,她敢怎么样?大哥家还会丢这个名,还会要?孙平元不在,我们哪里去苦那些东西呢?”夫妻俩打好了主意。见田正芬、孙平玉、陈福英、孙平会、郑志强俱在,就说:“妈,我爹原来几千元的退休工资,请拿出来。二哥不在,难道要我跟大哥全分摊不成?现在钱是借来的,粮是借来的,我们哪里有来还?”

  田正芬说:“我认不得你爹有什么钱,都退职十年了,有也恐怕被你爹用掉了。”孙平刚说:“用在哪里去了呢?被他吃掉了还是穿掉了?”田正芬不言。郑志强、孙平会走开,周家英哪里准走。孙平刚说:“这下爹也死了,要养你。家底也应盘一盘,到底有多少,大哥是一家之主了,你也要拿出来交给大哥。怎么还账,怎么养你,大哥也该作出安排了。”田正芬只管哭:“好了,养了你们,这下我动不了,你们来逼我了。既然你们要逼,我有什么办法!”站起来把头朝墙上去撞。单有孙平玉、陈福英拉住。周家英喊:“大哥,大嫂,你们放开,等她去撞。哪有这种做娘的,耍无赖骗人、欺人!这不消孙平刚说,也不消大哥、大嫂说。是懂事体的爹娘,小全会家爷爷死前这么多天,就要吐一言安排好的。一言不吭,烂肚子黑心肠死了。爹死了,这怎么安排,她也要说一句了。既然我和孙平刚无资格,大哥、大嫂难道还无资格听她说?难道硬要那些嫁出去的烂货才有资格听?这三四天了,她吭一声没有?她做娘的是这种做的?孙平刚刚才问的,哪句话错了?她就说逼她了,就要寻死觅活了!只管放了她,她去死去。”

  孙平玉一直是忍着怒气的。此时见只自己和陈福英尽力的拉扯。郑志强、孙平会束手不管。也大怒,说:“妈,这也是你该说的时候了!我是要放手了。”放了手,陈福英也放了。田正芬不去撞墙了,只是哭。众见又耍无赖了。陈福英先走,回来了,就向天主哭:“你去看你奶奶,横得无法。可怜我们这些苦命人,自己的娘老子死了,不得见一眼,不得哭一声,倒还要管人家寻死觅活,吵吵闹闹。想想这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也管不得人家吵了闹了,静静回来替我死了的爸爸哭一天要紧。”正哭着,孙平玉气呼呼地回来了,说:“生不容易,死不容易!他爷爷奶奶活这一世,一点恩情都没有!凭我这蠢心,怎么想怎么做也不到这一步的。你们添上饭菜,点上香纸,请你外公来吃顿饭。可怜老人家这种好人,死了这些日,现在才得这么敬奉敬奉了。比我这强横的爹娘,好了一万倍都不止。”陈福英更又大哭,亲自去添了饭菜,烧了纸,跪哭了。孙平玉跪了,也大哭起来。

  不久就听孙平刚家吵架、打架了。孙平玉说:“富民,你去看看。定是两个人找不到出气发泄的,都拿对方来出气了。”天主也下来,见周家英躺在火塘里,披头散发,一头一脸,全身是灰,正在哭。小全会在屋里哭。孙平刚站在楼顶脚,也在抹泪。天主和富民无法。见二人进来,孙平刚忙找板凳来给他们坐。周家英爬起来,躲进屋里哭去了。天主忍痛说:“三爸,多少气都可以忍一下,日子反正要慢慢地过,一天一天总会好起来的。”孙平刚边抹泪边说:“富贵,过不下去了。过得下去还会这么吵?气极无奈了,打打吵吵,出出气心头才会好过点。你看三爸这屋里有什么!你看你爷爷、奶奶把家败光了,这下才要我们养他们,葬他们了!反正他们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只拿块老脸来朝着你爸爸和我,不要命地整!你家还欠了六七千元钱,我是分文无有。你爷爷的东西你不知道,你爸爸也知道得不清楚,我和你二爸是最清楚的。退职下来的一千元,一分未花。家里还有四个大银子、六百块花钱,在现在也要管三千来元,是你奶奶收着的。你爷爷奶奶的粮食,从前皮箩里全是装满的,几千斤是有的。这些年树被你爷爷强行卖光,卖了十二棵树,共是八千三百元。你爷爷家的用具,在法喇村这些人家,也算最富有的了。如今总起来一算,一万六七千元的家产,在哪里去了?你爷爷心黑。四个月前才去王元景那里贷了八千元的款。这八千元又在哪里去了?现在王元景来要账,不盯你爸爸和我要,难道还跟你奶奶、你小娘要?富贵,莫说三爸这个只会写名字的活不下去,就是你一个大学生,处在三爸这种境地,怎么活?”

  天主听了,无言以对。只想:贫穷为万恶之源。想想父亲、三爸都是无法的了。只好来找奶奶。郑志强和孙平会都在那里。天主坐下来,知对奶奶那种老顽固的人说话是根本无益的。说:“小娘、小姑爹,你们要明白:我爷爷这账是算得出来的。你们也该将心比己想想:处在这种角度,你们的心里会如何?你们以为我三爸只是闹闹,就放过这事了?又以为我爸爸、我妈不说,就不管这事?这事我家几弟兄也要管的。现在谁占便宜,谁吃亏事小,以后斗起来,几十年的仇,兄妹相煎给外人笑话是大,趁我奶奶还在,什么钱什么粮都说得清楚,该退的退还就行了。我奶奶一死,更说不清楚,我三爸就说被你们拿了十万去,你们有什么办法?”

  郑志强、孙平会见天主如此说。急白了脸。未及说,田正芬说了:“富贵,钱、粮全被贼偷去了。你爷爷知被偷去了,反正是说不清楚的,就干脆不说了。你们都怀疑是给了你小娘家。其实她家得着什么钱!得了什么粮!我还以为你爬得这么高,会懂这道理的!没想到你也相信了,也来逼你小娘了!你小娘、小姑爹哪里斗得过你们,望你们饶他们了。”天主听了,又没了办法。孙平会说:“富贵,我伸手得着一分钱,我这十个指头就断下来!我得了一粒粮,那么我家吃到那粮都死绝、死光。你若不信,叫你爸爸、你三爸拢来,我与他们赌咒发誓。赌死哪家算哪家,咒死谁算谁!他们欺人也太欺得过度了。郑家是好惹的?大族堂堂的几百人,凭你三爸那几两干巴,他打得过谁?你们在法喇,难道不孤?总不过就是你爸爸和你三爸两家十个人。就想欺人了!莫惹着郑家还好!你们有事,郑家还可以来保你们一下!惹着郑家,不叫他家破人亡,不算郑家厉害!”

  天主气得发昏,才明这种愚劣之辈是不可以理论的。外面一响,孙平刚已怒气冲冲地过来,扬手就给孙平会一巴掌,说:“说我几两干巴,是不是你说的?你以为占着郑家的势,就把孙家吃定了?老子就来惹惹郑家看,看郑家能把孙家的毬咬得下来?”又扑朝郑志强去,要打郑志强。孙平会死皮活赖地拉住孙平刚,哭道:“你打我这一巴掌怎么办?你以为轻轻省省的就让你打了?郑志强这憨猪,你还不赶快回去喊人来!你还留在这里,被他打死了是活该的。”郑一听,起身就往外跑。孙平刚挣不脱,干脆向孙平会拳脚俱下。田正芬也去拉孙平刚,说干脆先把她打死算了。孙平刚躲让,忙跑出来。天主早出来了。不久见孙平会哭哭啼啼的,朝郑家沟去了。

  孙平玉、陈福英听说打架了,正不知何事,也不去问。天主回来,如此讲了。说:“以后就不要管了。那钱、那物,就当没有的。大家眼睛不要盯在这么一个小荒村里。这点钱在这法喇村是算不得了的。但在外面算什么呢!”陈福英说:“你说这个,我们早想过的了。这些年一直穷,都穷过来了。再怎么艰难,也把你供了出来,现在耐烦计较了?只是想起,气不完的。这一下父债子还。王元景必来向你爸爸要!真是你爷爷用掉,我们三万两万都可以还。问题是帮你小娘家苦,苦了养她家!养了还一点情义没有!她还比你小!倒要你爸爸、你三爸来养她了!你说伤心不伤心!又遇上你奶奶这样的人,现在要求我们养她了,还是这种样!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这气从哪里散得开!”

  孙平玉说:“孙平刚也只是打打出出气了。那些钱、粮,怎么还要得回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告状打官司也办不到的。难道又好上门去抢回来?况且怎么抢?你爷爷已死,你奶奶装糊涂。这有什么法!只恨孙平刚怎不把她打稀叭烂,才放她走!也试试看你奶奶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会觉事态严重,得不偿失,会生后悔的。富贵,人要自强,还是你说了一辈子的那些话。你这一生也给爸爸的脸面争足了,爸爸感谢你!如今四十六了,还过过来了,莫说以后的光景,比以前会好得多!我会依你的话办的!”说完落下泪来。

  陈福英说:“这些事我们想得通,你也不消担心。我们眼里也仿佛没有你奶奶和你小娘就行了。这下清清静静,各过各的就是了。看来看去看透了,就是这么回事。只盼富民、富华你们几个争气点,也像你大哥一样!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怜孙平刚,他也打错主意了!早我就跟你爸爸说:“孙平会、郑志强只怕哄不到,骗不去!那种两个蠢人,吃到肚哪里有吐出来的?他们哪管你哥哥嫂嫂,吃饱吃足,不理你也才是这么回事!断绝了这条路,没了这门亲戚有什么了不起。现在的人才单只她家?都会这种做的。就是一回把便宜占完了,以后一切都不管了。我们现在都不管这些了。”

  孙平玉又说:“富民这些也不听话呀!看看这个家,五千元旧账未还清,这下又来几千元了。哪年还得清?自己不奋发图强。你大哥一年两年叫看书,任说都不信。富华也是这样,看看几万元钱供了你,一点结果都没有,还是只会在农业上种地。这样有什么希望,倒还不如富民了。富文也麻烦,无奈何了!学习是差得很,年龄是十七岁了,还在读个初中。你这一生以后怎么交代?也不像读书的料,也不是回来干活的料。富春也无法。可怜人是聪明,但像这种环境,还读什么书了!”

  富华已把写给陈福全他们的信写好了。明天是腊月二十九。天主说他去赶荞麦山街,既把信交了,也打个电话到北京去,给单位上说说,初三、四过完年就回北京的。

  这一下午,也无人管田正芬了。夜里,孙平玉起来,说:“难道妈妈出事了。”叫上富民,来叫了孙平刚,推门,不应。喊也不见答应。等孙平文等全来推开门进去,已死在床上了。是用帕子在床上勒了吊死的。大家落泪。叫齐了全族人商议,说这有什么办法,是她自己要死的。陈福英、天主听见,全落下泪来,连夜又商议了。第二日又派诸人去赶亲友,又请了孙平文、吴明剑做支客师。孙平玉、孙平刚商量了一夜,没办法。只好把那间孙江成的老屋卖与孙平文家,二千元钱。粮食竭孙平玉家所有,全拿出来了。陈福英在楼上见粮食全光了,急得又哭。天主看看,已是一贫如洗了。只剩自己那一个中央机关干部的头衔了。

  这下连柴都不够了。孙平玉急了,只叫帮忙的把那他亲手栽植的松树、柏杨全砍下来。

  天主次日就跟到荞麦山买菜的马车,到了荞麦山。在邮电所,那乡邮员对天主说:“这孙平玉家,是不是你爸爸?”天主接过,又是陈福全发来的电报。又是四字:“妈妈去世。”天主说是,签字收了。挂了半日的电话,才接通了。马局长来接了,说:“既然你祖父、祖母均去世了,不怕,你办好了再回来。你的探亲假也还有十多天才满。回来你补半月的假就行了。有半月够了不够?”天主说:“够了。不过事也不多,我能争取在探亲假完之前回来的。”马局长说:“家里情况怎么样?经济状况可好转了?”天主心想是更糟透了,但仍说:“好些了。”马局长说:“那你尽快办完,好好地过个年,回来就上班了。”天主说:“是。局长,再见。”

  到中午,白菜、豆子、肉都买好,再买了蜡等,那卖老屋的钱,已只剩二百来元。天主大戚,想曾祖父手里的房子,爷爷住了几十年,今才去世数日,即已易主,且也一日就用光了。在荞麦山,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指目天主。又遇到张一行、范传云诸人,也只谈了几句,就各自走了。坐了马车经荞麦山中学前面。天主想一切均已随风而逝。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天主。许多学生一见他,又叫“孙老师”,天主想天地间暂时还不老的,就是这称呼!天黑了,又下起雪来,才回到望见三面悬崖和中间的大沟来。

  晚上一计议,钱又没了法。天主只好来吴明雄处,吴很高兴,借了四百元给天主。天主又来郑发宽家。郑也极高兴,贷了二千四百元出来。原本来说这钱只要千把元了。但天主已决心要带富华、富民走了。贷了这么多。

  富文又干起他的侦探营生来。饭仍在天主家这里煮。陈福英听母亲又去世了。又痛哭一场,病在床上,发着高烧。一家人疾心若焚,孙平玉、孙平刚已是近一月不得休息,哪里还有人形,昏头胀脑的,还得处处应酬,各处奔忙。富民、富华等也瘦了许多。魏太芬说:“最变的是富贵,回来几天,又瘦又黑了。不知要回北京去多久,才恢复复原呢!”天主找镜来一看,真是面色都老了许多。说:“沉忧伤人,此言不虚啊!”想想“化心养精魄,隐几窅天真”,在这世上如何化得去,隐得了呢?

  渐又下起雪来了。王元景再来,又被骂了一顿。天主也觉不可管了。他把树也卖光了。亲友二度冒雪而来,又是鞭炮连天。其实内心已是叫苦连天了。头次威威风风而来,这次要不好好来,头次就白来了。但要威风而来,哪家经济不困难?天主家也明白,又不好劝说随便来的。又逢年关,家家要望过年的。腊月三十日晨,天主又忙带人去打井。连天主也觉困倦不堪,身体发烧。终于大家在午前葬好,慌忙返回。亲友们一晃回去过年了。孙平会家从头次回去,再没来过。这条路断绝了。

  陈福英一直痛哭。三十晚上,处处爆竹。孙平玉也叫将前省下来的几封爆竹拿出去放了。叫孙平刚家来,一处过年。大家痛哭,其实过什么年!孙平刚没有吃的了,孙平玉也没有,这下无法了。

  第二日春节,雪更大。天主带大家收了那些东西。孙平玉也忙把东西都清退。这样忙了一日,大家才得好好地睡觉。第二天,全家忙了挖粪,尽管雪更大,仍干的热火朝天。孙平玉、陈福英很着急,说人家别家粪都翻过了。天主边干,边向父母说:“这次我必须带富民、富华走了。再呆在这里更不行了。反正再无退路。”孙平玉、陈福英同意:“你三弟兄去,好好地苦点人见识出来。我们带着富文、富春慢慢地过。”

  到初三,雪已积了两尺多深。鸟因长期的雪,也飞来院窝里扑食。陈福英忙找了一把荞子出来,撒给那鸟,说:“可怜鸟与人同,饿了就危险也不顾了。不知你几个舅舅家,现在又如何了。”天主说:“我们慢慢好起来,会济助他们的。”

  天主一直焦心,车影子都没有。初五六两天,到公路上去看。近一米深的雪,哪里能来车呢!初七好不容易晴了,雪狠化了一天,初九这天,一辆班车驶进法喇村来,一看是秦国俊的,大家喜悦万分,忙买好了票。天主叫富民、富华准备好。说:“这是背水一战了。看看是家里已无办法了!这一去必须要以百倍的勇气投入战斗,要改变了整个世界再回来。”天主又说:“爸爸、妈妈,你们再艰苦几年,账我会苦了来还的。你们不用焦心。富文、富春过两年我们也来接走。我有一个宏大的规划,我要使这些贫穷的地方都改变面貌,都过上新生活。”

  第二天早上,大家就上车了。孙家文、孙家武也说是厂里等着上班,也忙去。邵运才家几弟兄等,全上了车。孙平玉、孙平文、陈福英、魏太芬及村里几十人全在河坝里为车送行。车碾着积雪驶出。不久爬上黄毛坡梁子,大家再望一眼法喇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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