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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23-25

  二十三太阳已经开始散发热量,雪原上雾气袅袅,才被照亮的战场正变得模糊起来。

  那些夜北马速度很快,转眼就冲入了真骑的战列。白茫茫的雾气里面,人形与马影交错,一片混乱,只有血红的真人战旗刺颇那扰人的白雾,灼烫着休军的眼睛。

  几千休军沉默地站在战场上,看着马群吞没了真骑和他们的主将。

  列游音焦灼地望了掌旗官一眼,可那掌旗官面色木然,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列游音实在想不出左相离阵前交代他的是什么命令。

  百来名真骑从雾气里冲出来的时候,坐骑已经由香猪换成了夜北马,他们的身形好像忽然高大了一倍。

  列游音紧张地抽出了马刀,举过头顶,他身侧两千骑兵都盯着他刀尖所指的方向。不仅是他,中军所有的兵将都听见了楚双河正高声向弓箭手发布瞄准的号令。掌旗官依然不动。

  列游音的身后,掌旗官轻轻说:“不妨,收尸的。”骑将诧异地回头看了掌旗官一眼,固执地高举着他的马刀。

  真骑在休军面前“呼”地散开,他们鹰一样的眼睛在染满鲜血的战场上逡巡,根本没有人看一眼远远休阵中拉的满满的弯弓。间或有几名真骑身子一坠,再起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死去战友的头颅。

  “果然是收尸的。”列游音喃喃地说。即使象他这样好狠斗勇的年轻军官,看见真骑毫不手软地割下战友的头颅,还是感觉脖子上有飕飕的寒气掠过。

  不少兵将的脸上都露出厌恶和恐惧的神色来,休军还不了解真人的风俗。这样简单的收尸,在他们看来,无疑是野蛮而残忍的。

  界明城的心里凉凉的。在真骑离去之前,静炎还是成功地震慑了一下她的敌手,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象新月一样甜美的姑娘有着他无法测度的智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让他想起来就觉得心寒,眼前老是晃动着流风的刀光。

  战场上的真骑纷纷离去,带着再也看不见夜北晨雾的战友们。

  应裟脸上有毫不遮掩的疲惫,望着剩下的真骑队一队一队向南奔下去,他终于忍不住问静炎:“旗主怎么知道我的两千骑兵不会一直追下去呢?”天水城中本来没有太多军马,真骑夺走的马匹有限,这里出现的夜北马几乎是天水失马的五六成,而且体力充沛,自然是埋伏在退路半途的。真骑大队没有足够的马匹,而只有原牛一类的驮兽,只怕这个时候才堪堪抵达界明城来时走的猎道。若是列游音和苏平的骑兵一路直追下去,真骑该是无法逃脱的。

  静炎翻身跳上惊澜带过来的一匹夜北马。在高高的马背上,她显得尤其渺小。

  “我可不知道。”静炎说,她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直射应裟的双眸,“只是我带了多少人出来,自然打算带多少人回去。”她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忧伤,嘴角却还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左相大人是个明白人,也还是要留下我这一百弟兄才肯放手啊!”应裟的双颊一动,他的眼睛也转向了战场,那里躺着的休军远比真骑要多。忍了一下,应裟道:“早说了,凡事若是一一按理而行,还需要打仗么?”“呵呵,是啊!”静炎笑道:“一个交代!”她的笑声里没有一点欢愉的意味。休王需要一个交代,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不管这个交代本身有多无聊。

  她又眺望了一眼严整的休军大阵:“左相不要为难了界先生,他可真不知道什么。”“旗主多虑。”应裟回答说,“旗主的思谋若这样一个刚出道的天驱也可以猜度到,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用在夜北折腾了。我不会为难他。”他的言语里很明显露出沮丧来了。

  静炎不再多话,举刀对应裟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和最后的一个百人队没入了越来越浓的雾色中。

  陷在这些商人当中,界明城忽然觉得没有办法和他们说明战争到底是怎么样的事情。他们关心着的起先只不过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和他们的利益攸关。当这个悬念的答案以他们喜悦的方式出现,所有的热情就都绽放了开来。

  界明城对于战争和关于战争的描述并不陌生,他知道他唱的歌谣里面在乡村最受欢迎的是古老爱情的传奇,而在城镇中则永远是那些战火和厮杀。越是触手可及的,越是血脉相连的,就越能吸引听众的注意力。界明城原来以为他可以穿越战火来公正的讲述发生在身边的战事,他描述的战斗场面栩栩如生,听众们会随着他的琴声躲避飞来的箭石,也会跟着他高扬的声调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欢呼。他知道战争是人类世界永恒的主题,而他能在里面看见勇气和牺牲,看见种种让人毛发悚然的悲壮和高尚。

  “如果战争是那么糟糕的东西,那我们更应该掌握它!”他曾经热情地对须发皆白的老人说,热烈的眼神盯着老人手指上铁青色的指套,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发掘出战争光彩四射的那一面。

  老人交给他的是脚边这面斑驳的六弦琴。界明城带着琴游荡在东陆的高山和荒原上,每次弹唱他都觉得自己更了解老人把琴交给他的原因,再次遇见老人的时候他相信自己会得到那枚铁指套的。

  可今天,他没有办法拿起脚下的六弦琴来。

  他知道商人们想听见的是什么:夜北军如何消灭那些又脏又臭的真人蛮子;他们想听见马蹄踏破真人的营帐,想听见森立的长枪挑穿真人的胸膛。他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的很好呢!这本来就是场了不起的战斗。

  界明城甚至完全有把握把这些商人的情绪调到真骑这边来,看一看他们如何以寡击众,如何用牺牲换取伙伴的生命。不管怎么样,真骑反正妥协了嘛!他们连一头香猪都没有带回去。这样的悲壮只会使休军的战绩更加出色。

  但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心情来向商人们复述战斗的经过。这场战事从最开始就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在应裟回绝惊澜的时刻,静炎和应裟也都知道这只是完结故事所需要的一个音符,用来确认基调的音符。在静炎分兵撤退和进击的时候,战事的结局其实已经确定了,应裟和静炎只是需要用士兵的生命来证实这一点。

  界明城悲哀地想到了流风和他的一百名勇士,他们的锐勇为他们的战友换取了生命,而这锐勇要用横陈在战场上的另外几百名休军尸体来证明。如果流风的百人队没有这样的战果呢?战场上无非再多上千具尸体而已。真骑已经撤走了!界明城清楚的知道,他甚至应该欣赏应裟和静炎的角力,如果不是这两个统帅的默契,这场空虚的战斗还会扩大。而这,才使他感到由衷的沮丧。

  一场被精巧地控制着的战斗,界明城想,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战斗。没有人会喜欢倾听这样的故事的。应裟也不会喜欢,用这样的结局对付休王的质询已经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这位小哥怎么不说呢?左相大人是怎么结果那些蛮子的?”人群中已经有人等的不耐烦了。

  “这个……”界明城犹豫地说,他决定撒一个谎,这对行吟者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又不是当兵的。铺天盖地的大军过来,难道各位见了都往面前挤不成。”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问话的人也尴尬地笑了:“说得是说得是。”“总之真人已经被赶出休境了。”界明城说,“听说左相大人还带了不少香猪回来哪。”人们又是一阵欢呼,对于那种丑陋恶臭的大猪们在天水的街道上横冲直撞的情形,大家都记忆犹新。

  “说到那个什么鸟香猪,”客栈老板愤愤地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凶啊!那天冲到我们马厩里来,啧啧,臭的呀,把一棚子马都惊了。我拿这门杠子去拦它,好家伙,?叱一口就把碗口粗的门杠子给咬折了。坎子啊!”他招呼伙计,“拿那个门杠子出来再给大伙看看。”坎子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举着挺粗一截木头回来了:“另一截已经给烧啦!”手里那截断木头上齿痕还清晰着呢。

  “就是!”人们已经不是头一次看着木头了,现在却依旧议论纷纷,“到底是蛮子,怎么就养这样的东西。”“还别说,听说那玩意屁股上两块油膏可值钱了。”到底是商人,人群中还有有见识的人在。

  “是啊是啊,不得了的香料啊!”有人在附和。

  立刻就有人不乐意了:“开什么玩笑,那么臭的东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人们热烈地讨论着从界明城身边散开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没有人在注意这个刚从兰泥过来的行吟者了。

  界明城把已经有点凉了的奶茶一饮而尽。既然往兰泥的路通了,客栈也再没有约束客人的办法。他提起六弦琴,往客栈老板那边走过去,冰冷的金铢捏在了手中。现在他需要好好睡一觉,不管需要多少钱。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也许他会明白下一步到底怎么走。

  客栈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也许他又可以象在别的城镇一样用他的歌声换取八松的通路了?这夜北大地,也流传着很多美好的歌谣呢!又或者,他想着几个关于香猪的传说,黯淡的心情不由好了些。

  大厅的门帘被掀起了,不,应该说是被推开了,油腻腻的门帘早硬得象快木板了。扑进来的寒气让大厅中的谈论忽然窒了一下,门口刺目的寒光里赫然站立着一匹更为神骏的白马。

  界明城的脚步不自主的停下了。反差那么大,一下子还看不清门口那人的面目,可是裹在猎人常穿的鼠皮马甲里的窈窕身影猛地挑动了他的心弦。

  “看见你的白马啦!”门口的人笑吟吟地对界明城说,“果然在这里啊!”二十四“四月?!”界明城迟疑了一下,终于轻轻叫了一声,巨大的喜悦从心底浮现出来,排山倒海地压倒了那些没有机会伸张的疑问。这是陌生的感觉。当专犁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漫漫雪原中的那一刹那开始,四月的身影就在界明城的心里占据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他一直以为那是好奇。

  那个冷着脸出现在白桦林中的女孩子,那个出手击飞界明城箭矢的女孩子,那个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专犁的女孩子。她银色的长发和酒红的眸子,连同清甜的嗓音都一直在界明城的脑海边缘起伏。界明城倒宁愿她是个山鬼,被那种传说中的奇妙生物在精神上全面压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她当然不是,和修士们零星的讨论中,他们都一致认定那是个人。界明城和猎人们或者在精神力上没有什么修炼,修士们可不至于被没有智慧的山鬼所遮蔽。从她强大的魅惑术到来自夜沼的怪兽专犁,四月的身上蕴藏了太多的秘密。

  提到她的时候,黑瘦修士总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让界明城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要不是驿道上这场血腥的冲突,界明城本该打听出更多的东西来。

  四月若有若无的身影曾经也让界明城觉得困扰。那倒不是因为四月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界明城试图说服自己。他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可是漫游东陆的经历让他看过了足够多的美女,即使是其中最优秀的也不曾让他心动。

  “我的心可不在这六弦琴上。”他曾经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说,那是他开始这不知终点的旅程时候的事情。

  “我知道,”老人豁达的笑,“也不在于你的八服赤眉上。”他把胁下的弯刀递给了界明城,少年的面容又惊又喜。“你的心甚至不仅仅在这大地上,对吗?”界明城吃惊地张了张嘴,轻抚着刀鞘的手顿时停住了,不知道每天只是传授刀琴的老人如何窥见他内心的秘密。

  “去吧!也许天驱就会在你身上消灭,”老人慨然长叹,“如果不是这样,你的心永远都不能满足。”他看了看显然是没有听懂的少年,“去吧!在你知道你要什么之前,不要再见我的面。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天驱。”“一个女子而已。”界明城不以为然地对自己说,“美貌会象鲜花一样凋零,又怎么能吸引我的心呢?”虽然五年的游历已经带给他许多的改变,他还是保持着离开家门时那种强烈而又空虚的使命感。“四月太神秘了,这是我想起她的唯一理由。还有静炎不也一样!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心里不知怎么都是凉凉的,也就是因为人很特别的缘故吧。”界明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很快就把精力放在了真休之间的战事上。

  只是这个瞬间,当四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界明城为自己堆砌的所有理由都土崩瓦解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喜悦从何而来,他只是感到高兴。

  “你……”界明城迎了上去,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四月眼中促狭的笑意让他更觉得茫然,只好很迟疑地说:“怎么来了?”“嗯,不是说还要听你讲那个疯子的故事的吗?”四月轻描淡写地回答,一边还跺了跺脚,长发和鼠皮马甲上结起的冰坠子轻轻撞击着掉在了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来。

  界明城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四月脸色是雪白的,衣服上结满了冰坠子,原本是银亮柔软的长发发梢上结满了霜花,就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耀,是深深的酒窝也流露着一丝疲惫。不知道她到底在这冰天雪地里面骑行了多久。界明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四月的手,那简直就是两块冰。

  “不是去夜沼了吗?”界明城顿时感到一阵心疼,“怎么又来了天水啊?”他拖着四月的手就往大厅里走,满心希望大厅里的热气能把四月温暖过来。

  四月脸上微微一红,轻轻把手从界明城的手中抽了出来,声音却还是从容的:“是去了啊!这不是才从夜沼过来吗?”她跟着界明城往里走,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吸引了大厅里多数的目光。

  “这位姑娘,姑娘。”一个刚才向界明城买马的商人忽然冲了过来,激动的有点结巴了,“你这匹白马卖不卖啊?”人群中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刚才试图问界明城买马的人又都围了过来,又开始跃跃欲试了。去兰泥的道路被证实是畅通的,兰泥那么小,没有太多的驮兽可以供应,早点赶去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当界明城压抑着兴奋和四月交谈的时候,大厅里的目光早已在四月那匹白马身上转了好几圈。

  “不卖不卖。”四月没好气地说,她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陷入了商人们的包围中。

  “哪有不卖的东西啊!”有人吵吵嚷嚷地说。“开个价开个价。”“说了不卖啦!”四月有点恼火,皱着眉头,嘴也嘟起来了,她求助地望着界明城。

  界明城刚才还觉得好笑,现在可不敢推辞,一提声音,大厅里的喧哗都被他压了下去。“各位!四月姑娘说不卖就是不卖了,远道来得辛苦,大家让她进去坐一下啊?!”商人们大为不满,有人扯着嗓子喊:“这位姑娘卖不卖哪轮到你作主啊?一边去!”有人已经开始出价了:“四十个金铢啊!姑娘。”还有人显然听清了四月的名字,很有礼貌地说:“四月姑娘,您要是不卖,租也行啊?租四五天成么?”四月面色先是一寒,忽然又转颜微笑:“行啊!这么想要,卖了就卖了。哪位给个好价钱啊?”界明城闻言不由一愣,看了眼她的笑脸,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闯祸啦!”他低声对四月说。

  四月扭过头去装没听见,管自望着争相出价的人群。这时价钱已经出到了七金铢,连界明城都被吓了老大一跳。

  “这位……四月姑娘。”那中年商人忽然高声提问了,“你这是匹白马么?”中年商人在商人中间似乎挺有威望,他说话的时候大家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等他话音落地,又是一片嘈杂声起。“什么屁话呀!不是白马难道还是黑马么?”四月微微有点意外,她望了眼同样意外的界明城,点点头说:“问的好呀!你说这不是白马是什么呢!”“不敢不敢,”中年商人口中谦逊,脸上却满是得意的颜色,“我见的世面不多,不敢胡说。不过这白马额生银角,神态骏逸,倒象是夜北人所传的倏马了。”界明城虽然早看见四月的白马很不平凡,但因为见过了专犁,他也没觉得意外。听到中年商人说起倏马,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四月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遥远的夜沼赶到天水来。

  “满利害的嘛!”四月咯咯笑着说,“真叫你猜中了,是倏马呢!”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倏马的传说在夜北大地流传颇广,人人都知道这是夜北的最了不起的走兽,可以昼夜疾行数千里。只是倏马性子刚强,极少听说过有被人驯服的,所以倏马都是听见的多,却不太有人看见。一时间大伙都向门外冲去,惊得那倏马愤蹄咆哮,果然和平常马嘶大不相同,连界明城的白马都躲躲闪闪,颇有畏惧的神态。

  中年商人两眼放光:“真是倏马!那些人出的价钱可就差得远了。我愿以三百金铢请四月姑娘割爱。”门外众人也听见了中年商人的话,一面恨恨地骂,一面却也无可奈何。

  以三百金铢购买一匹马,即使是倏马,也实在太贵。何况是这中年商人出手,有心出价的人也不敢竞争。

  四月想了想,说:“既然你识货,那也就成全你吧!”中年商人大喜,道:“姑娘爽快,果然不同凡响。”做了个手势,就有人给他去取金铢。三百金铢有满满一大袋了,就算夜北产金,这也是很大的一笔财富。

  四月伸手接过金铢,看看界明城依稀有点不赞同的神色,咬了咬嘴唇,问那商人:“怎么称呼啊?”“啊,小姓姜,宛州姜平壑。姑娘还有什么指教?”姜平壑得意洋洋地说,显然是个颇有名望的人物。

  界明城暗暗点了点头,身从宛州来,这个名字他自然听说过,难怪有这样大的手臂。但是四月显然不知道姜平壑的来头,兀自大大咧咧地说:“老姜,你既然认得这是倏马,当然知道倏马的脾气吧?”姜平壑微微一笑:“这个不劳四月姑娘操心,我们宛州人对付马还是有点把握的。”四月看他自信满满,也就不多说话,喜孜孜地把那金包在手中掂了掂,对界明城说:“重,你给拿着。”界明城依言接过,背上一凌,感受到了四道冰冷的目光。心中不由狐疑,没想到这客栈里居然有如此的杀气,看来进来时候竟然是疏忽了。

  四月见他脸色不愉,拖着他就往帐台走,一面低声数落他:“专门赶过来听你讲故事的,不要给我看这种脸色啦!人家愿打愿挨,要你有什么意见啊?我请你吃饭还不行?”界明城一时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真以为宛州商人那么无能,连你一匹倏马都控制不了?”“那是当然!”四月毫不怀疑地说,扭头对帐台里喊:“老板,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呀?”看见那一袋金铢换了主人,客栈老板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一叠声答应着赶了过来。还没到桌边站定,嘴里已经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一听就知道什么贵报什么。

  桌子上堆满了香喷喷的菜肴。界明城看着直发愁,他本来饥肠辘辘,却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东西。不知道这女孩子的胃口到底有多好。

  “吃呀!”四月捧着碗催他,她竟然不吃肉菜,那么多的东西显然是点给界明城的。界明城不由觉得有些汗颜。

  “我看见战场了。”四月又喝了一口奶茶,说:“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又搅进去了。怎么回事?”她脸上的还有些余悸的痕迹。

  界明城觉得这女孩子真是琢磨不透:“你怎么知道我卷进去啦?”“噗嗤”一声,四月笑了出来,“还自以为很神秘哪?两边的战马都不是兰泥那种蹄铁啦!一看马蹄印就看出来了。”界明城这才恍然。他细细给四月讲述着那惨烈的一幕一幕,用的却是哄小孩子的温柔声音。四月安静地听着,把头放到了胳膊上。

  不知不觉间,四月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被暖气蒸红了的脸上写满了风霜,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头。

  界明城看着四月疲惫的睡态,想象着她在充满血腥味的战场上来回飞驰寻找白马蹄印的样子,心头忽然又软又烫。

  二十五太阳西晒,已经是傍晚的光景。客栈老板让坎子把木板窗户卸了下来,大厅里忽然就充满了一道道温柔的光芒,大厅里的一切都在光芒中溃散,变成了淡蓝的颜色。这是天水一天里最温暖的时间。

  界明城看了眼四月,她还在趴在桌子上熟睡,她已经那么睡了很久了。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粉红的脸颊上细细的茸毛都精细地勾勒了出来。四月似乎感了什么,微微又皱了下眉毛。界明城一慌,忙挺直了身子为四月挡住阳光,再不扭头去看四月,心下却是一片茫然。他坐在这里,想过了无数关于这个女孩子的事情,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客栈老板来过了两次,一脸殷勤地请示是否把这位姑娘送到房里去。在姜平壑那一袋子金铢面前,他忽然就多出间“很清静”的上房来了。

  “呆会再说。”界明城小声说。

  界明城刻意压低的声音其实毫无必要,因为门外的彩声一阵比一阵高。

  大厅里一多半的人都在客栈门口,姜平壑的马夫正在那里骂骂咧咧地试图驯服倏马。那匹倏马果然不好对付,姜平壑的马夫已经摔的鼻青脸肿了。观看的人群只是大声喝采,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若是没有这倏马的出现,大家赶去兰泥的机会都是差不多的,如今可不好说。

  姜平壑倒不着急。他背着双手施施然站在大门口,看着他的马夫再一次摔到尘埃里面,听着大伙鼓掌喝采,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异色。连界明城的心中也不由暗暗称奇,不管三教九流,能成名一方的人物毕竟不是白给的。

  姜平壑还没有出声训斥,马夫的面子却已经下不去了。在宛州扑腾了十几年,他在行中的名声可是来之不易。他偷眼看了下姜平壑,恶狠狠地往掌中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晃着肩膀又往那倏马身边靠。

  倏马也不躲避,很安静地站着,等马夫的双手轻轻掩住它的眼睛,才闪电般地一摔脖子。马夫吃了这么几回苦头,总算是有了防备,就等倏马奋颈的一刹那,牢牢扣住了倏马的耳根,双足发力,一下跳上了马背。倏马大惊,狂踢乱跳了起来,那马夫双腿牢牢夹着马腹,口里喃喃,不知道念着些什么,双手用力掐着倏马的耳根。倏马吃痛不过,挣扎几下,终于慢慢跪倒。马夫不由大喜,松开双手,一边轻轻拍抚倏马的面颊,一边梳理它锦缎一样的鬃毛,稍加指示,那倏马居然依令而行。围观的众人看得呆了,好半天才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声势比刚才马夫落马的时候大大不如。

  马夫翻身下马,带马走到姜平壑面前,半是骄傲半是惭愧地说:“老板久等了。这马该是驯服啦!”姜平壑温言道:“辛苦雷师傅了,还请后面休息一下。”伸手接过马缰绳,看那倏马神色竟然温顺极了,脸上也不由出现喜色,又追问马夫一句:“现在就可以乘骑了吗?”雷师傅恭恭敬敬地回答:“应该没问题。只是这马性子高傲,要多加抚慰,驯服以后就不宜用强。”姜平壑道:“如此极好。”他挥手招来一个精壮的汉子,嘱咐几句,竟然当场就要派人出发去兰泥。

  一个胖大的商人忍不住出声劝阻:“姜老板啊!只要一个伴当出去办这事情未免也托大了点吧?天色都晚了,这才刚打过一仗,您行事又不避人……”姜平壑眼中微有利芒一现:“多谢涂老板好心提醒。不过,要不是刚打过一仗我还真不敢那么大胆。左相夜北大军驻守天水,我倒不信真有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的。”界明城听他那么说,不由愣了一下。先前感觉背后那几道目光奇异,看来是还真有来历。

  姜平壑的伴当动作极快,几句话的功夫就从客栈中带着包裹转了出来,翻身上马。倏马脚力十分了得,身形一闪,一溜烟就直奔南门下去了。

  倏马既然走了,大家也就没有多少热闹可看,虽然心下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嘟嘟囔囔着纷纷转回大厅来。界明城留心在人群中寻找刚才背后盯他的那两个人,竟然没能认出来,心下略感吃惊。

  转回头去看四月,正迎上两道明亮的目光,界明城措不及防,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道心虚些什么。滞了一下,才开口道:“四月姑娘,你那倏马,人家可已经骑走了。”四月眯着眼睛望着窗户外落下去的夕阳,满不在乎地说:“哦,知道啦!看不出来,那老头手下还真有人呢!”说话间姜平壑已经到了桌前,对四月拱手笑道:“姑娘宝马果然神骏,多谢了。”四月淡然回道:“老姜你用钱买的,既是应得的那份,又何必来谢我呢?”姜平壑也不着恼,微微一笑,点头说:“姑娘说得是。”顾自往后院去了。

  界明城忍不住问四月:“真得不心疼啊?”回忆起四月全力维护专犁的样子,再想想四月如此轻易就把倏马换了金铢,他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妥。

  四月撇了撇嘴,轻声说:“你还真以为那个白痴那么利害啊?”脸上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好看。界明城看得出神,等到四月“噗嗤”笑出声来,方才醒转,面上又是一红,慌忙扭开脸去。界明城心中也觉得奇怪:自己向来都不是扭捏的人,怎么偏在四月的面前就有这许多不安呢?折腾了这几天,界明城早觉得十分困倦,有心去房中休息,却见刚睡醒的四月一脸的神采奕奕。

  “等一下。”她对界明城说,聪明如四月的,又怎么看不出界明城的倦意呢?“你多等一会会儿。”四月的口气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央求,她就那么轻声地说,界明城却觉得无法拒绝。有心问她别后的事情,又担心过于唐突。四月也不说自己的事情,只是和界明城再次印证着早上那场战事。她从战场上看出那么多的细节,包括界明城在休军阵中的来回反复,连界明城都觉得惊讶。

  “左相为啥要听你的呢?”四月问他,目光灼灼。

  “嗯……”界明城一时倒觉得很难回答,“也许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因为他也为这场战争心存愧疚。”他想,要向一个终日在森林里和怪兽泡在一起的女孩子讲述战争的来龙去脉,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是做官的人呐,还会心存愧疚?”四月讥讽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总之不是因为你会讲故事就对了。”说起人类的战争来,四月忽然就没有对待专犁那种温柔和谅解,言辞间都有点冷冷的味道。

  界明城被四月这样呛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见界明城的尴尬,四月倒是对自己的话心存愧疚了,很有眼色地连忙接上来:“上次你不是说去八松吗?我也往北走呢!明天一道去好不好?我还要听你讲那个左疯子的故事啊!”“好。”界明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才皱了皱眉头,“就是现在……怎么走啊?”他今天虽然有点神不守舍,终于还是想起来现在两个人只剩下了一匹马了。

  四月正要说话,忽然停了下来。她把一支白生生的手指摆在嘴前,神色专注地侧耳倾听,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神色来。

  界明城稍一凝神,就听见急骤的蹄声从南边传来。速度是这样的快,方才还是缥缥缈缈的,转眼就到了客栈门口。他顿时明白了怎么会事,神色不由变得十分古怪。

  正在门口扫地的坎子惊呼了起来:“老板啊!姜老板啊!那那那怪马回来啦!”四月在坎子叫起来的同时就奔了出去。门帘一掀,人们看见大汗淋漓的倏马已经站在界明城的白马身边了,四月还没跑到门口,倏马就亲热地把脑袋往四月的怀里钻进来。四月抱着倏马的脑袋,轻轻拍着,象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嘟囔着什么。

  大厅里原本稀落的人声忽地响了起来,一片嘈杂,也不知道大家到底是高兴还是惊奇。人们纷纷往门口涌去。

  界明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人人都看得出来,四月这下可是当面作弄了姜平壑。这个宛州商人虽然不值得惧怕,但后面麻烦总是少不了了。

  界明城走到门口的时候,四月正理直气壮地交代坎子把两匹白马带到后头马棚里去好生喂养。为难的坎子不知道如何答应,正一个劲儿地往大厅里眺望。

  “先把马带进去就是了。”界明城劝他,“你别担心,人都在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坎子应了一声,扭头把马往后带,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得滴滴答答。众人纷纷议论着,就听见那马蹄声急骤了起来,似乎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马匹,正在往天水城里涌进来。众人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听见有号令和低沉的角声传来。

  巷子里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几个孩子,飞奔着高喊:“左相大人进城了!左相大人进城了!”众人先是静了一下,然后猛醒,齐声高呼:“左相大人进城了!进城了!”那神情就如同见着亲人一样,好象所有的问题都会在左相应裟面前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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