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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26-29

  二十六夜色来得很快,大街上忽然就暗了下来。然而这稀薄的黑暗立刻又被跳动的火光所撕裂。大街两边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手中举着巨大的牛油蜡烛和火炬,欢安静而热切地等待着左相和他的军队经过自己的身边。

  列游音皱了皱眉头,一把带住了马缰。

  左相应裟轻车简从地趁夜进城原本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关注,现在却是完全的落空了。他扭头望了马车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向左相征询一下意见。

  前卫的速度这才降下来,应裟车边的一名亲卫就拍马赶了上来。

  “列统领。”亲卫轻轻喊道,做了一个继续前进的手势。列游音点了点头,胯下的夜北马又恢复了华丽的庆典步伐。

  消息自己就长着翅膀,就算是被锁死了未伸开的双翼,它也能“嗖”地长出两条长腿飞奔而去。

  左相应裟隔着窗纱看见拥挤的街道的时候,再次想起了夜北人关于消息的说话,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心下隐约生出一丝无奈来。

  他从未置疑自己与真骑的妥协,失去了先机的休军付出更大的伤亡也仅能捕获那支后卫,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但是国中只怕未必会这么想。左相驻留夜北,控兵数万,本来已经成为朝中议论的话题。若不是应裟治下的夜北已经成为休国的经济支柱,他的相位实在岌岌可危。

  这场与真骑的交战如此微妙,就说是堕了休国澜州大国的身份也不为过,消息若传到国中,只怕又是无尽的麻烦。应裟驻兵天水镇外,固然有担心属下多嘴坏事的成份在里面(天水的这些商人不乏手眼通天之辈);也是因为天水虽小,位置却极为重要,历来官员任免都是休王直接下谕的,不归夜北管辖。应裟若进天水,少不得要给死掉的德方擦屁股,以左相之尊处理一方镇守使的事务,国中难免又起非议。

  应裟原来有心让大军绕过天水北返夜北大营,手里这千头香猪是此战的主要收获,急需好好安置,在这荒郊野外再多留几天,只怕要死伤不少。天水政务可以留下两名精悍的官员代理,飞骑报捷的同时派人向休王请诏任命新的镇守使。

  一来一去,报什么不报什么就要从容得多。

  只是没有想到苏平的麾下好狠斗勇不如真骑,请功求恤的功夫却是一流。连经苦战的黑甲精骑虽然损失惨重,也算是个大胜的势头,早急着回天水报捷修整。

  苏平那员副将见大军驻扎城外不动也没有什么庆贺的声势,心下顿时不满,居然自己就派了一队斥候回八松报捷去了。

  黑甲精骑速度颇快,应裟知道的时候,那队斥候已经出了天水城门。应裟虽然心中恼恨,却也不便过责休王的亲兵,训斥了那副将几句,匆匆就进了天水。

  总之是失了先机,就算国中有人多嘴,他也不想从休王那里得个“玩忽职守,算计功名”的责备。

  一路走进城来,应裟心中已经计较好了明日要张贴的安民告示,至于上呈的奏章是要连夜拟就的。黑甲精骑的斥候去的虽然快了,却不知道夜北高原雪后封路的苦楚,应裟希望列游音的手下能赶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都城骑兵。心思既定,应裟对于街边出现的民众也就不再惊异莫名。

  他的目光掠过薄薄的窗纱,突然被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灼痛了。

  “界明城,”他轻轻念叨着这个行吟者的名字,神情复杂。

  这个年轻而又老成的行吟者其实挺对他的胃口,他之所以在阵前爽快答应静炎不对界明城不利,也并不是完全买了真骑旗主的面子。与其说是胁下那柄古老的弯刀为界明城提供了说辞的佐证,不如说是他的镇定和周密的思维。应裟觉得这年轻人很有可观。

  眼下黑甲骑兵的杈子却不能不让应裟小心起来。对真骑这一战,界明城也是个核心人物,留下他来。若是休王有心追查,难说不会在界明城身上出点什么纰漏。一瞬间,应裟眼里杀机起起伏伏滚过了好几道。没等马车经过界明城身边,他终于拿下了主意。

  界明城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从面前经过,心中还在狐疑,不知如何身上又是一冷。他本能地望向马车的车窗,却不能看透暗色的窗纱。马车轮子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滚过,发出吱吱忸忸的声音,听得他心里发麻,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四月的身子也是一颤。

  他转过头来,四月秀丽的面容在通明的烛火下显得苍白无力。

  “四月姑娘……”界明城有点慌张。

  “唉?”四月扭头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界明城关切地问,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大人对待孩子的口气。

  “没事……”四月奇怪地瞪着他,“怎么啦?哦……”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没什么事啦!今天有点累了。”她不管仍在雀跃的人群,顾自往客栈走了回去。

  “要早点休息。”四月的脚步在客栈大门前忽然慢了下来,她回过头来。

  “界明城?”这是四月头一回如此正式地喊他。

  “嗯。”界明城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一丝顽皮的微笑又从她弯弯的嘴角边伸展开来,指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

  “你住在我隔壁吧!”界明城的脸飞快地红了一下,犹豫地说:“得问下老板才行。”“问什么!你有这个嘛!”四月指了指界明城腰间沉重的金袋子。“今天把老姜狠狠耍了一把,你可要帮我看着门啊!”说罢,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界明城愣了一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在东陆来来去去何曾有过牵挂,如今竟然要为一个一共只见了三面的女孩子看门了。好在他性子随和,四月又是冰雪可爱,偶然护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左相应裟对欢迎的人群没有任何回应,这多少让天水人有点失落。一些不甘心的商人跟着应裟的队伍一直走到镇守使府衙前,试图“代表天水百姓向左相大人致谢”。

  列游音的战马冷冷拦在他们面前,话语倒是客客气气的:“左相大人说了,夜入天水,就是为了避免惊扰百姓。诸位还是请回,明日一早,左相大人自然有告示在府衙门口发布。”听到这么一说,商人们虽然还是没底,却也无可奈何,怀着不知道是憧憬还是担忧的心情三三两两的回到各自的客栈中去了。

  就算没有套出什么具体的承诺,左相明天要发的安民告示还是给商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话题。北星客栈大厅里挤满了人,比白天的客人还要多,乱哄哄的一片。有关真骑、夜北军和驮兽的只言片语在混浊的空气中游荡,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争执和欢笑。那些曾经是人们言语和目光追逐对象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却不再成为人们充满欲望的眼神的目的地,她们安静地缩在大厅的边缘,看着男人们互相展示着自己的见识和愿望。

  眼看夜渐渐深了,人们也还不愿散去。客栈老板当然不会头疼,这个晚上他卖出的酒水比平常半个月还要多。在天水过冬的商人一向计较每日的开销,今天却是一个例外,虽然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哦,也许他们得到了点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希望。

  尽管人还没有散开,客栈却到了关门的时候。坎子才拿着门闩走到门口,就惊叫一声,硬是被冲开的门帘撞了一跟头。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摔到在他脚下。人们定睛一看,都认得,正是姜平壑那个骑着倏马去兰泥买马的伴当。

  说起来,傍晚时分倏马的归来本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一匹来历不明的怪兽,同样来历不明的漂亮姑娘,加上宛州商会中很有份量的姜平壑……这该是场火爆的冲突,可惜偏偏被左相入城这件大事给冲的支离破碎。

  现在,伴当回来了。

  大厅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在仓促寻找着姜平壑和四月。

  姜平壑在。

  他一直都坐在大厅的角落里面,一个视线很好的角落,看着人们笑逐颜开。

  当人们都盯住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显出一点焦躁。

  姜平壑站起身,冲那伴当招了招手。那伴当看起来虽然凄惨,倒是没有什么大伤口,估计只是让倏马狠狠摔了一把。

  伴当气喘的急,一瘸一拐地走到姜平壑的面前,双手从背上解下那袋金铢。

  姜平壑也不去接,温言问他:“在哪里被摔下来的?”伴当一脸惭愧:“出城不到五十里就被它扔下来了。那家伙和发了疯一样,根本驾驭不了。”姜平壑点点头:“五十里,你现在就能跑回来,实在辛苦了。好好休息去吧!”伴当眼里泪珠滚了滚,喉中呵呵作响,说不出话来。姜平壑安慰地拍了拍他背,示意左右扶他下去,然后挺直了背。

  四月当然已经不在人们的视线中了,可是界明城在。

  他早已觉得疲惫,却仍然一直等在这里,因为他知道今天晚上倏马的事情总该了结。他可不想真等到姜平壑的人撞开四月的房门。界明城主动用目光接受了姜平壑的凝视。

  姜平壑走过来:“这位小哥。既然姑娘不在,烦请您转告一声:我宛州姜平壑做生意可重承诺,姑娘不必为今天的事担心。这买卖做了就是做了,我可不会因为后悔来找麻烦的。”界明城笑了笑:“姜老板言重了。”姜平壑微微一笑,从界明城身边走过,径自往房中去了。

  众人见没有什么热闹好看,哄了一声,纷纷散去。

  界明城把杯中剩下的奶茶一饮而尽,暗地里却叹了口气,既然姜平壑坚持这交易仍然有效,倏马还是要给四月带来麻烦。正要起身往房中去,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用力擂门。

  才上了门闩的坎子着实吓了一跳,望了老板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问:“谁啊?”外面的人气显然很粗:“夜北骑营,奉左相之命找人。”坎子连忙手忙脚乱地下门闩,一边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军爷稍等,这这这就开啦!”门一开,寒气“飕”地钻进了温暖的大厅,所有的烛光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两名锦衣铁甲的夜北骑兵大踏步地走进来,在大厅中间站定,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厅中剩下那些旅客的面孔。不少人都在被那目光击中的时候用力吸了口凉气,把腿软了一软。

  骑兵很快找到了他们的目标,冲界明城走来。

  界明城认得他们,他们是左相应裟的亲卫。

  为首的那名骑兵冲界明城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左相大人有几句话要问界先生。”二十七“去北边吧!”界明城对四月说,“这么好的天气,早点出发可以多赶许多路程。”天气真的很好,高原的早晨,天空是纯净剔透的宝蓝,一丝的云彩也没有。

  这大概夜北大雪后第一个明朗的早晨了。

  他没有看四月的眼睛,游荡的目光在大厅中逡巡。也许那是因为他不想征询四月的意见。不管四月走不走,界明城都应该在过午以前离开天水。

  “好啊!”四月说,想都没有想一下,爽快得让人担心。

  她手里捏着一只装满混浊奶茶的锗色的陶杯,酒红的眸子紧紧锁定在杯口升起来的水气上。晨光里面,那热气袅娜地扭出了一道道纤细的身段来。

  四月终于把杯子举到口边,用力喝了一大口,然后轻轻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她的表情哪里象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倒象是个垂暮的老人在品尝剩下不多的日子中的每一份快活。

  大门外的棚子下面拴了三匹精壮的夜北军马,身上满满驮负着帐篷和给养,那是应裟让骑兵带给界明城的。来自左相的馈赠,让客栈里的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行吟者刮目相看,再也没有人来打那些军马的主意。

  更何况一大早张贴的安民告示已经明令禁止商人们在开春以前擅自北上,以避免争购驮兽带来的市场混乱。多数商人倒是为此庆幸,他们可没有实力再购置那么一批驮兽与大商家竞争开春的暴利,而左相允诺的开春时节派出的官家驮队把所有人都摆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四月应该看见了那三匹马,但是她没有问什么。界明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他们即将踏上的行程即使是夜北的牧民也会望而生畏,四月却完全不当回事。

  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是多余的。

  看着四月微微眯着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界明城无可奈何地露出了笑容:“好,吃完早饭就走。”四月既然没有问,界明城也就没有去解释他们怎么会突然拥有了三匹夜北马。

  他心里明白,左相的慷慨未必就是好意。那场戛然而止的战事,对界明城和应裟都还是个负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看见那两名骑兵的时候,界明城就隐约嗅到了些不祥的气氛。这样的事情,四月怎么会明白?看见四月的眼神穿过大厅投向了马厩的方向,界明城的头忽然大了起来。他一直都不是个怕事的人,就算是姜平壑也没有什么得罪不起的,只是四月的任性让他觉得尴尬,宛州商人的霸道是收拾在笑容里面的,可四月那点小脾气却都不依不饶地挂在了嘴上。

  他轻轻干咳了一下,手中轻轻抛着一枚金铢。

  四月转过头来,很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啊?有话就说好了。还要装神弄鬼的,那么不爽快。”界明城苦笑:“我要是爽快,你就该不高兴了。”“什么呀……”四月拖长了声调,“不就是拿着人家的钱手软了吗?”界明城不由被噎住了,一时竟然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手软。

  “一袋子累赘,好稀罕么?”四月紧接着道,眼珠一转,看见了边上坐着的马夫,招手叫他:“我不卖啦,你把钱拿回去好了。反正你们也管不了飞飞。”界明城咧咧嘴:在四月面前,他真是显得鬼鬼祟祟了,毁约的事情从四月嘴里说出来,就好象说太阳每天从东边出来显得那么天经地义那么理直气壮。

  马夫眨巴着眼睛,好一阵子才回过味来连连摆手:“这个小人可不敢作主,姑娘还是和老板说吧!”“那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等他好了。”四月不知不觉就用了一个“我们”,界明城的心中可是暗暗叫苦,昨夜姜平壑的话可是坚定的很。

  “老板还在休息……”马夫终于把勇气鼓了起来,“做好的生意,姑娘可不兴随便反悔。”他眼中厉芒一射,居然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四月没有料到这个马夫居然如此强硬,咬了咬嘴唇,恨恨道:“不叫就不叫嘛!那么凶的干什么。”大厅中众人见四月软的这样快,一起大声哄笑起来,震的房顶都颤巍巍的。

  四月的脸红的就象初升的太阳,又气又恼地转向界明城,见界明城并无表示,反而镇定下来。她伸手夺下界明城手边的一大袋子金铢,高高举了起来:“大家都看见了啊!他们驯服不了我的马,我好心要买回来,这可是他们自己不要啊!”众人哄笑声更响,七嘴八舌地说:“是了是了,是他们不要!”四月得意地望了界明城一眼:“还看什么,他们不要这些钱,那我们就该走了啊!”“这就走了?”界明城觉得自己的脑袋今天特别迟钝,过了一瞬才明白原来四月说的是出发。

  天水镇与昨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把守城门的兵丁清一色换成了夜北营的服饰。北去的城门口稀稀落落少人行走,就算没有真骑带来的这场混乱,这个季节的北门大概也是如此,何况左相发布了商旅北上的禁令。

  视线落在城门口的那一刹那,界明城的心忽然一动,原来北门的守将竟然是骑营都统列游音。

  看见界明城的身后还有一个少女,列游音的脸上也没有意外的神色。冲界明城拱了拱手,列游音道:“界先生果然守信。”界明城回礼道:“左相盛情,我怎敢不理会呢?再说了,原来也是急着要去北边的。”列游音点点头:“左相要在下送界先生一程。”语气颇为恭敬,竟然没有说是奉令行事。

  界明城也不推辞,淡淡致谢:“劳烦列将军了。”心下却有寒意丝丝涌了上来,应裟既然让列游音来送行,可见界明城的份量着实不轻。扪心自问,界明城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是作为行吟者还是天驱,他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在左相心中的全部份量,也是昨日那场战事了。

  列游音那匹高大的灰色夜北马在界明城左前方半个马身的位置,他很知趣,倒也不来刻意与界明城和四月说话。整整一队销金骑营的兵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四月拽了拽界明城的马缰绳:“你面子好大呀!那么多当兵的来送你。”界明城摇头不语。左相能送马让他走,其实已经是个承诺,不过让列游音带兵送行,说明事态比他原来想的还要严重一些。界明城不由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带着四月出天水了。

  从容的马蹄声单调地在驿道上回响着,忽然插进了一道清脆的笛声,让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界明城吃惊地望着四月,她手中一支小小的银笛中正跃出一连串活泼悠远的音符来,飘飘渺渺一直钻到蓝蓝的高天里面去。

  四月稳稳托着银笛,柔软的身子消化了夜北马步伐的震动,她的银笛是亮的,眼睛是亮的,嘴唇也是亮的,茁壮的阳光正给她银色的长发和灰鼠皮的马甲镶上一道灿烂的光环。界明城有种惶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情景,吻着银笛的炙烈红唇。

  四月把笛子拿开,叹了一口气:“本来说是你弹琴讲故事听的,谁知道你今天那么闷,只好自己吹啦!”前面马蹄声响,列游音正拨马回来,看四月看呆了的骑兵这才整肃精神,老老实实地恢复了队形。

  列游音的灰马在界明城和四月的面前走了一个圈子,他看四月的神色惊奇带着怪异:“四月姑娘真是好笛声!可惜我没有机会多听了。”一抬手,他指着前方的路对界明城说:“黑石铺的是驿道,直去八松,前面三十里进了山谷路面就开始封冻了,很不好走。东北向的土路一直下去就是我们的夜北大营,再往下也可以转去秋叶,去八松是远了一点,总也可以绕到的,不过沿途有几处地气温热,方便宿营补给。界先生不妨走这边。”界明城点了点头:“左相大人与列将军纵横夜北,知道的最清楚,我们自然要听的。”四月奇道:“你不去八松啦?”界明城笑道:“只是说向北,去不去八松倒也无关紧要。你呢?”四月展颜一笑:“你若是无关紧要,那我也是一样啦。”眼珠转了一转,“其实我是喜欢走这边……以后告诉你为什么!”界明城心中很是喜欢,四月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这样说话无非是说给列游音听的,这就帮了界明城不少的忙。

  四匹马往东北走下去一个时辰,四月回头一看,忽然吐了吐舌头:“那些当兵的还在呀!”界明城回头一看,影影绰绰果然看见那百名骑兵远远站在路口,竟然没有离去。黯然道:“左相还是不放心啊!”四月扬了扬细长的眉毛:“这样的笨,我们不会等天黑了转回去啊?”界明城笑了:“他们恐怕要呆到明天早上才肯回去呢!没见那些骑兵都带上了行囊?”他的脸色忽然又暗了下来:“他们竟然连你的名字都知道了……”“那又怎么样,想抓住我啊?他们行么?”四月自负地说,“再多来几百人也没用!”她忽然抽出银笛,用力一吹,高亢的声音把界明城的白马都激得一跳,她自己的夜北马和身后两匹驮行李的夜北马腿都软了。

  界明城忙勒住白马,想起来什么,张大了嘴,痴痴道:“原来,原来……”“原来什么?!”四月放下银笛,嗔道:“不要听你说教。”二十八召唤倏马的笛声,其实不在界明城的意料之外。

  从离开客栈起,界明城就在猜想四月将如何把那个倒霉的宛州商人再摆上一道。他甚至已经准备应付一些小小的冲突了,那些商人和他们的保镖们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压力,唯一觉得不妥当的无非是四月任性到有些蛮横的态度而已。界明城虽然言谈洒脱,行事却颇为方正,想到四月的小小伎俩,尴尬一路赶到了他的头上来。

  倒是四月一直憋到现在才吹这个笛子,让他觉得有些吃惊。离开天水已经那么远了,笛声果然能够传到倏马的耳中吗?不过界明城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多余的疑问。四月的行为,说是诡秘也不过分,比起骑着专犁绝尘而去,穿透空间的笛声不过是个小玩闹而已。

  四月做着鬼脸吐了一下舌头:“我知道你这个人很迂腐的,怎么样,现在把飞飞叫出来,就没人找麻烦了,你满意了吧?”界明城有点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好满意的,这可是你做的生意。”“假模假式。”四月小声嘟囔着,“就知道你是这样的。”界明城终于觉得有些困窘。在东陆闯荡了那么些年,愤怒,害怕,甚至无奈,对他来说都不是陌生的情感,但在四月面前的愚钝却让他隐隐生出惭愧的感觉来,难道因为这双酒红的眸子和她似笑非笑的容颜,就让他进退失距了吗?这个念头让界明城非常不安,那么久的锻炼和游历一瞬间显得如此脆弱。“我的心,甚至不在大地上……难道一个美丽的姑娘就能遮断它的行程?”难怪天青色的指环没有交在他的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把局面扭转过来。话题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还神神怪怪的。”四月偷眼瞧他,看着界明城面色变换,继续嘟囔着。

  从哪里开始都行,界明城微笑地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的专犁呢?”界明城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头华丽的怪兽。

  “乌鲁!”四月强调地说,“送它回家了呀。”她的表情忽然一暗,“乌鲁可不高兴了。”“为什么啊?”界明城有口无心地追问,试图打开局面。

  “吓!”四月吃惊地看着他,“难怪你要一个人走路,真是没有感情的。”“我?”话题忽然回到自己身上,界明城有点措不及防,四月的思维方式他还没有习惯。

  “要是你在夜沼里那么住着,在黑黑的地洞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是在那里住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流逝……”四月望着空洞的天空,眼中流露出同样空洞的眼神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界明城看着四月怅然若失的神情,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四月说:“有一天,你听见一个很奇怪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你忽然激动起来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深深的夜沼中浮出来,可是那声音又消失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不再躲在洞里不出来,你时不时到夜沼的岸边趴着,你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听见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可就是没有听见那种声音。”“你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乌鲁的?”界明城问。

  “我看见它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眼睛里充满了寂寞,可是又带着一丝期待,”四月看着界明城,“你看见的时候就知道它是有智慧的。可是智慧对它只能是一个负担。”她眼中隐隐有泪光泛起来。

  “然后你们就听见了骨笛?”界明城没有给四月更多回忆的时间。

  “是啊!”四月的表情顿时活泼起来。“乌鲁一下就站起来了。它伸着头听啊听啊,骨笛又响了,乌鲁高兴地叫了起来。”她停了一下,“那声音真是一摸一样的。”她回忆着专犁吃惊的样子,“乌鲁自己也吓了一跳,它已经把自己的声音都忘记了,夜沼里的生活不需要吼叫。然后它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声音————这个世界上还有和它一样的!”“但那不是。”界明城歉意地说。

  “但那不是。”四月叹了口气,“乌鲁在夜沼等了那么多那么多年,”她斜眼看看界明城,“反正你也不明白。”“要是乌鲁真的遇见另外一头专犁呢?这大地上肯定还有。它会做什么呢?等了那么多年以后。”界明城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是啊,我可能真是明白不了。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找什么……”他转向四月:“你呢,你知道吗?”四月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我知道。”她的表情接着迷惑起来:“我知道吗?”垂下头来,四月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我知道。”她象是宣告般地说,不知道是要说服界明城还是说服自己。

  界明城静了片刻:“那你满幸福的。”他的话是由衷的。

  四月笑了,笑容里掠过一丝很淡很淡的悲哀的气息。界明城疑心是自己看措了。“我想也是。”她的声音重新明朗起来,就象林子里面那么动听。

  列游音和他的骑兵已经渐渐看不见了。明亮而清冷的阳光在雪地上缓慢的移动,把人和马的影子都拉长了。

  界明城猛然回头,背后似乎有奔雷一般的蹄声,却又是缥缈的,但那里只有被阳光扭曲了的地平线和缓和圆润的山坡。

  四月笑吟吟地回头:“不用看啦,飞飞来了。”界明城眯着眼睛又听了会儿,什么也没有了。他心中疑惑,倏马的蹄声在天水也听过,那是很轻很密的,不象刚才的蹄声那么雄浑。他犹豫着要不要趴到地上听一下,不过四月既然说是倏马,那就该是倏马吧?这个女孩子对于澜州这些奇怪的生物有着不同寻常的认识。

  “你在担心什么?”四月问界明城,她看出他的神色多少有些凝重。“是那些当兵的?”界明城扬了扬眉,四月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一些。“说不上是担心,能做点准备的时候还是做点准备的好。”“你在说什么呀?”四月不满意地说,“云里雾里的。”界明城微微一笑,心想这种事情对你说怕是也说不明白。

  “如果是应裟,”四月忽然说,“倒不用太担心了。”她的语气平静,却有一种坚定的自信。

  “哦?”界明城说,“你怎么又知道了。”“好奇怪,要动手还需要拖到现在么?那人不是号称精于用兵的吗?怎么会那么笨。”四月说得理直气壮。

  “说得也是。”界明城附和道,四月的理由不在这里,他能听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啊?!“你欠了他多少钱啊?”四月忽然好奇地问。

  “欠钱的也不知道是谁。”界明城笑了起来,四月可真能逗人开心,一种温暖的感觉在心里弥漫。

  “我可是要给回去的,他们自己不要!”四月不屑地撇了撇嘴,界明城明白,那些钱真不在她眼中呢!这一次的蹄声是倏马的。界明城终于见识到了倏马的速度,那白影在地平线上晃了几下就到了身后,比平常的骏马快了何止一倍。

  四月欢笑着跳下她的夜北马,伸手去搂倏马的脖子:“回来了,飞飞。”亲热了一会儿,忽然听出来倏马的呼吸不对,四月连忙扳着倏马的脑袋仔细端详,生怕有什么伤口,好久才放心又恨恨地说:“谁敢为难你啊?”“在这里。”界明城从倏马的股上拔出一枚短箭,倏马一声痛嘶。

  “啊!”四月跳了起来。

  “大概是它太快,这箭只能伤到皮毛,没有什么大问题的。”界明城伸手去怀中掏药,“不管是人是马,用点药再说。”“我来吧!”四月伸手阻止了他,一边在口袋里翻着什么,“那个姜平壑还真是可恶,我居然没看出来。”界明城没有坚持,四月可能更知道什么药材更适合倏马。他仔细端详着这支短箭。那短箭样式奇特,虽然锋利,用材却是一般,不象是背弩发射的,倒象是用小弓射出来的。弓力又不强劲,要不倏马可能会伤的更深。

  “未必是姜平壑的手下做的。”界明城皱着眉摇头,“宛州商人能负担得起好得多的弓弩,不过,”他顿了顿,“却不一定能找到反应那么快的保镖。”风中一声鹰唳,界明城抬眼一看,一只游隼正飞快地向西北方落下去。

  “现在可没有兔子啊!”四月喃喃地说,界明城知道她在提醒自己。

  二十九好半天的功夫,地平线上才显出一队人马来,连四月都等的不耐烦了。

  “怎么要那么久啊?!”她小声嘟囔,“那头游隼都下去了好几年了。”界明城已经把弓和箭囊搁在了腿上,听四月那么抱怨不由有点哭笑不得。还不知道来的到底是些什么人,看倏马身上的箭只,总不会是好意。可四月却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了。

  对面起码过来四十多匹夜北马,也许是因为界明城的眼睛看了太久雪原的关系,远远的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装束。毫无疑问他们不是休军,没有旗号,也没有统一的甲胄,只有刀矛的寒光时时闪耀着。那些夜北马跑得非常整齐,刷刷的蹄声里洋溢着流畅的韵律,这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

  界明城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腰间的八服赤眉,弯刀微微在鞘中振荡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弯刀正在散发战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可是对面过来的是四十多名骑士,界明城实在没有什么机会。他瞥了一眼身旁,四月神色轻松,手指在银色的长发里绕着绕着,嘴角还挑着一丝笑纹。

  “这个女孩子啊!”界明城暗暗摇头,真要不对劲,还得靠她的倏马了,只是实在没有把握把她保护的周全。界明城略一沉吟,咬咬牙摘下了用毡子裹着的六弦琴。

  “抱着它。”他对四月说。

  “很大啊!”四月不太乐意。

  “抱着它。”界明城坚持,这是他头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四月说话。

  四月还是骑着她的夜北马,不过界明城知道她是个好骑手,真要有事可以迅速跳到倏马背上。对于白马的速度,界明城也一向颇有信心。唯一怕的就是羽箭,遇上的话,只好拿着六弦琴当盾牌挡上一挡了。虽然不见得多么有效,总是聊胜于无。

  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四月没有再坚持,伸手接过六弦琴抱在怀里。

  “那样我可腾不出手来射箭了啊?!”她告诫界明城。

  “那是最好了。”界明城微笑着说,想起鹰嘴岩上那一箭。四月的箭法其实相当不错,反应又快,只是力道弱了一点。面对那么多可能的对手,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界明城没有打算避开这批人马,荒原上只有连绵起伏的山丘,一览无余。北方的大山只是隐约露出一点影子,走去总还要好几天的路程。更何况这些人有备而来,躲是躲不开的。可是怎么样对付那么多人呢?他实在没有头绪。

  他和四月的坐骑固然跑得赢这些骑士,可是身后那几匹夜北马不行。没有了给养,在这荒原上也就是死路。回头去天水或者八松,列游音的人马还等在那里。

  他握弓的手微微出汗了。

  “若是对方不用弓箭,还有一线生机。”他暗暗地想,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宛州中州,民间是禁绝弓箭的,可是澜州大地,没有弓箭的人家还真少见。

  离开那批人马三百步的时候,他勒住了白马。

  四十多人都是精壮的汉子,手中大多握着长弓,有些还穿着不完整的甲胄,上面休军的徽章早被打磨掉了。他们也勒住了战马,懒洋洋地看着对面胆大包天的两个人。

  “马贼!!”界明城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开始感到头疼了。澜州的马贼在整个东陆都是很出名的,剽悍果敢,来去如风。应裟的夜北营除了对付私金贩子的佣兵,就是追捕这些马贼了。这些年应裟的骑营很出风头,马贼的气焰被狠狠打击了一番,行动收敛了不少,却并未除得不干净。不料现在他们竟敢出现离天水城夜北大军只有几个时辰路程的地方。

  “你的马,她的马,两匹夜北马,还有那袋金铢。”一个看起来是为首的汉子用手指指点点。“都留下吧!”他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好像是在清点自己的马厩。

  听到那袋金铢的时候,界明城明白了,原来客栈中那几道目光是这个来历。

  他摸了一下脑门,一脸的困惑。“不好意思,这位大哥。”他迟疑地说,“您说的我怎么没听明白?”“叫你把马都留下。”一个马贼好心地说,那还是个半大孩子,尽管身子粗壮,嘴上的茸毛却还未曾退去。

  “可是,这马都是我们的呀!不卖的。要不我们没法去八松了。”界明城遗憾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死心眼。”那小贼急了,“现在打劫呢!”四月“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下那小贼也明白了:“好小子,敢消遣你家爷爷。找死啊!”他骂骂咧咧摘下弓了,“不叫你们见见爷的手段,不知道害怕哩!”嘴上嘟囔着,手下可是极快。话还没说完,白光一闪,一箭就过来了。

  界明城看的明白,那箭又凶又急,却正对着自己斗篷的帽子,看来那小马贼还是手下留情吓唬吓唬人的。不过年纪那么小,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都算颇不容易。若是这群马贼个个有这样的身手,看来真要把马匹都留在这里了。想是这样想,可不能没有反应,让马贼以为自己怯场了。

  头一低,那箭才过头顶,界明城右手一伸摘住箭尾,左手反手抽弓,“唰”的一箭又射了回去。

  那小马贼只觉手中一震,长弓竟然已经断成了两截。他张着嘴发了一刻呆,才“吓”了一声道:“搞什么名堂?!”愤愤瞪着界明城道:“你是秘术士么?”为首的汉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一挥手:“多事!禁声!”小马贼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却是不敢多说。

  汉子对界明城说:“这一手很漂亮啊!难怪敢带个小姑娘大冬天的绕道八松。

  不过你也就一个人。别怪我不仗义,我们四十八箭向来都是一起动手的,你一个来也好,一百个官兵来也好,都是一样。你箭法再好,挡的住么?”“总之你们人多,我打不过就是。”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从行囊中拿出那袋金铢来。看了眼四月,她仍然是一副笑吟吟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一年都没这两天叹的气多。”界明城想。

  “金铢你们尽管拿去。只是我们下面路还长的很,没有马可不好走。”界明城觉得自己说的很诚恳了。

  汉子的脸色难看起来:“我们是马贼啊!不抢马抢什么,老虎不发威,当老虎是病猫?!”他把弓举了起来,“别逼我们留下你们的命来。”“老虎有什么了不起的。”四月大声说,“就是个大猫而已。”汉子一脸的怒色,正要破口大骂,看看四月,忽然一愣,又看看四月,软了下来。

  “姑娘生的好看。”汉子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只好改主意了。不光要马,这位姑娘也要留下给我大哥做媳妇。”“呸!”四月的眉毛也拧了起来,“敢伤我?你倒试试?”界明城暗暗叫苦,原来想用话僵住对方再突然发难,也许可以保护四月先离开险境。不料四月竟然和对方搅和起来了。他手里紧紧扣住了四支箭,眼光盯住马贼中看起来最象头目的那几个。

  澜州的马贼其实恶名不彰,不少穷苦的牧人还把他们当作劫富济贫的英雄来看待。界明城本来不想下手太狠,只是对方人手太多,不震慑住对方怕是不行。

  “当我不敢?”那汉子受不得激,一伸手就把弓拉得满满的。

  “你敢么?”四月说,“你真敢么?”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我敢。”汉子说,却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撤下箭来,却又举起,重新瞄准了四月。

  四月眼中掠过淡淡的惊奇,却接着说:“好吧。射!”汉子身后的几十名马贼忽然齐声喊道:“二哥,不要!”界明城咧了咧嘴,不知道这女孩子什么时候又使出魅惑术了,居然还是那么有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受影响。

  身后忽然马蹄声响,隐隐约约带着杀气。

  不知道为什么,界明城忽然生出熟悉的感觉来。是了,那几道目光,终于赶上来了。腰间的八服赤眉震的利害起来,“壳壳”地轻轻作响,连四月也听见了。

  转过头,投来询问的目光。

  那汉子眼中神色迷离,恍惚地说:“不要?”手一松,那支箭直奔四月的咽喉而去。马贼们顿时齐声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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