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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雾还未散,在湖中似乎显得更浓,浓得连远处九曲桥边的荷叶都已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无风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风炉就在他的椅边,木炭燃烧,发出“哔剥”之声,似乎在为他驱赶潮气。他的腿上盖着一张纯白而柔软的貂皮毯。雾气中他苍白的肌肤和雪白的衣裳几乎令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雾里。

  他似乎正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以至于荷衣站在岸边,开始踌躇究竟要不要去打扰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以一种姿势坐那么久。

  他望着远处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荷衣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可是等到荷衣走近时,他却突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荷衣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她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走路可以完全没有脚步声的人之一。而慕容无风却是一个根本连武功都不会的残废。他居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荷衣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在你身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可以感觉得到。”

  荷衣转到他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我有事找你。”

  慕容无风抬起头来,等着她说下去。

  荷衣正要张口,却见一个白袍人端着两碗药汤走了过来,把药碗放在石桌上。碗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苦涩之气。

  白袍人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瞿,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在慕容无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显出很恭敬的样子。慕容无风点了点头,对荷衣道:“这位是谢总管,谢停云。”

  荷衣道:“幸会。我姓楚,楚荷衣。”

  谢停云微笑着道:“姑娘一剑败了飞鱼塘的消息,在下刚刚听说。佩服得很。”他看人的样子很真挚,却不是个话多的人。不等荷衣跟着寒喧,他接着说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辞了。”

  慕容无风见他走远,一抬手,把药全部倒入湖中。

  荷衣瞪着眼,皱着眉,吃惊地看着他,道:“这药……你不喝的?”

  慕容无风道:“不喝。”

  荷衣道:“如果你的病人不肯吃药,你是不是也劝他把药倒掉?”

  慕容无风道:“我开出的药方,他们怎么敢不喝?”

  荷衣道:“刚才的药是谁开的药方?”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到一个人说的话会是如此矛盾。她还想再问个明白,慕容无风却不愿意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道:“你这么快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荷衣道:“你想听的没有。倒是打听到了一条关于我自己的消息。”

  “什么消息?”

  “十天之后我会在飞鸢谷和贺回比剑。”

  “我听说了。”他淡淡地道。

  “你听说了?”她吃惊地道。

  “你究竟准备去还是不去?”

  “去。”

  “你昨天好象是说不想去的。”

  “我改变主意了。”

  “你有把握赢?”

  “没有。”

  慕容无风慢慢从壶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们的交易在先,你和贺回比剑在后。你应该摒除一切干扰,专心替我干事才对。”

  荷衣道:“说得有理,只是……”

  慕容无风道:“你还是要去?”

  荷衣点点头,苦笑道:“你莫忘了我是一名剑客。你是大夫,所以你总要给人治病。我是剑客,所以我总要和别人比剑。我们的职业就是这样子的。就算是你不想干,人家也会找上你。”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我和你不同。你天生就是个大夫,而我却是刚刚发现我是个剑客。”

  在荷衣看来,一个人最糟的情况莫过于被别人“发现”。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却被别人突然“发现”出来的东西。

  她不等慕容无风答话,又抢着换话题,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亲原先住的房间,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点线索?”

  慕容无风道:“她的房间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请跟我来。”

  两人沿着花墙行至右廊一朱门下,慕容无风推开门,道:“请进。”

  荷衣探身而入,见室内雅洁如新,绣屏之后便是宽敞的内室,中放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紫檀木软底的太师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一侧放着茶炉,虽无麝烟,却有余炭。一侧放着梅瓶,花叶均已枯落,只有数茎枯枝。椅边一个巨瓶内插着几轴画卷。荷衣抽出一轴,抖开一看,只见画内一工笔美人,乌云低绾,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荷衣放下,又打开其它六卷,除了两卷画的是山水和禽鸟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只不过忽而是翡翠衫,绿背心,荔枝裙;忽是是银红袄,绣绫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而发髻亦各有不同,或为涵烟髻,或为垂云髻,或为百合髻;姿势则或椅栏,或戏水,或逗猫……怡然自乐,不一而足。

  荷衣仔细看毕,将之放回瓶中,道:“这画中人就是你母亲?”

  慕容无风点点头。

  荷衣道:“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悠闲啊。”

  慕容无风道:“这是她十七岁以前的样子。她十七岁的一天,突然从这个谷里失踪了。”

  荷衣吃惊地道:“失踪了?”

  慕容无风道:“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荷衣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我听说这里深山中常有猿猴出没,那猿猴若是百岁以上,便成猿精,遍身白毛,喜啖果栗,尤嗜美妇,见到有些颜色的,就一定要掳了去。”

  慕容无风冷冷道:“你是说,我的父亲是只猴子?”

  荷衣一吐舌,道:“不敢。不过,既然你母亲再也没回来过,你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母亲出走的时候,并没有出嫁罢?”

  慕容无风道:“我如果知道,还花银子雇你做什么?”

  荷衣道:“说你母亲难产而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踪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是难产而亡?”

  慕容无风道:“这是我外公说的。他还说我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去逝的,就葬在山后。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终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

  慕容无风道:“他的脾气很坏,比我有过之而不及。不过关于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荷衣道:“现在看起来,问题好象越来越多。我需要仔细查访。或许你的母亲现在还活着?”

  慕容无风道:“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没有见过她。你看完了么?”他好象已经不想在这间房里呆下去了。

  荷衣道:“没有,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你莫要问我。因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的,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听到听风楼里的有位伙计,专能讲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还是想我去听了来告诉你呢?”

  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

  荷衣道:“酉时二刻。”

  慕容无风道:“我还有几个病人,到时我们在听风楼见。”

  云梦谷通往神农镇的马道原比荷衣想象的要宽敞得多,但放马疾驰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一想到十天之后就要比剑,荷衣的脑袋忽然变得很大。加之慕容无风所托之事,似乎变得越来越无眉目,不觉心事重重。马道掩映在丛林之中,浓雾未散,四处阒无人声。才驶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发现远处有个人影。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马道的当中。

  荷衣喝住马,看见一个灰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惊地道。

  沈彬道:“我在这里等你。”

  荷衣道:“莫非刘寨主又有什么吩咐?”

  沈彬道:“我师兄听了姑娘的一番话后,觉得很失望。”

  荷衣道:“是么。阁下此番来意是?”

  沈彬道:“他不仅仅对姑娘失望,对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来找,是想求我改变主意?”

  沈彬道:“我这人从来就没有求过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辈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气,那就再见了。”

  她说“再见”两个字的时候却看见沈彬的手已经慢慢地放在剑上。“了”字的音还未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剑。拨剑的速度居然比刘鲲要快得多。荷衣看见剑脊上有一道血槽,里面竟是赤红的。沈彬左手捏了一个剑诀,道:“拔你的剑。”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强过你师兄,却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谱里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斋老人的眼力,倒还公道。”

  荷衣道:“贺回第几?”

  沈彬道:“不知道。焚斋老人的排名里只有他认识和见过的人。他没见过贺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痒,我们比划比划,也无防。”她也抽出了剑,话音刚落,只听见一个声音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点,再回头告诉贺回,以保证他必胜。”

  这声音忽近忽远,忽强忽弱,两人环视四周,均不见人影。荷衣朗声道:“多谢美意,只是朋友既来相助,何不显身一见?”

  那声音道:“我就在这里。”声音忽由弱转强,荷衣抬头一看,却有一个灰影斜躺在几十丈高的大树枝上,荷衣纵身上树,那灰影竟横掠数丈,往东北窜去。荷衣一提气,也飞身追了过去。两人速度相当,在林中树间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将她诱往林中更深之处。荷衣想了想,忽觉不妥,忙退身而回,忽闻一股血腥之气,定神看时,沈彬身首异处,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双眼圆睁,神情极为惊恐。荷衣转头再望时,灰影亦消失不见。

  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战栗,脊背一片冰凉。连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气都已丧失。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么残忍地杀死。灰影的轻功固然和她相当,但荷衣相信他不会有分身之术。附近一定还潜伏着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的武功,一定还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没有察觉。这说明第二个人的轻功亦不低于自己。如若两人联手……

  她看了看她的马。马一点儿也没有受惊。很安静地在路旁吃着草。马背上放着她的包袱。包袱里放着几百两银票。

  林子里有风轻轻吹过。左边的树丛忽然有一丝极轻微的响动。她的人“腾”地一声弹了起来,剑已闪电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个灰影一掠十丈往北逸去。

  虽然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树林的深处,荷衣却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两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却好象故意慢了下来。她也跟着慢了下来,始终和他保持五步的距离。林子里光线极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谨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还没等她思索完毕,灰影一扬手,一把铁砂暴雨般地向她射来,铁砂里夹杂着一种怪异的气息,有毒!荷衣挥剑如风,勉强躲过,却见另一个灰影挥剑冲了过来,做出了联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无论如何,自己得先避开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扬,白练挥出,缠住头顶的树枝,身子借力腾空而起,一剑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敌,她已不能心软,使出的全是杀着。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却并未和同伴携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着荷衣的剑势一退三尺,乘机御去了她的力道,回剑一格,只听得“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两力相撞,荷衣只觉一股大力沿着剑脊传了过来,只震得自己的虎口发麻。她的剑走的是轻逸灵巧一路,和内力深厚之人对仗,体力上未免有些吃亏。何况来人的剑法混厚精谌,已非寻常高手。

  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的第一个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剑却不听话似地纠缠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还没有努力就认输。何况里面还夹着一个沈彬。无论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凶手的身分。

  这一思虑之中,两人已战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剑势愈加凌厉,而荷衣也愈战愈勇。三十招后,她已发现了灰影的一个破绽。她反身一刺,直攻灰影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她这一着,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挥出,直击她头顶,迫她挥剑回护。荷衣腰一拧,人从他掌峰之下斜窜而出,一扬手,白练缠住他的左掌,身子却借着白练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后弹去。

  弹回去的还有她的剑。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她终于算对了。灰影的整个背就已一扇大门似地向她敞开了。

  这一剑直奔向他的心脏右侧三寸之处。因为她已预料灰影一旦听见风声就会往右侧闪避。然后她就听到“铛”的一声。自己的剑正刺在灰影伸过来的剑脊上。他居然没有闪避,只是已准确地料到了荷衣刺来的方位,以剑作盾,正好护住自己的心脏。

  高手相较,果然计在毫厘。毫厘之错,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两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树林里已阴暗得只看得见两个人影。

  荷衣冷哼一声,道:“不是。你杀了沈彬?”

  灰影道:“没有。”

  荷衣道:“阁下是谁?”

  “谢停云。”

  “谢总管?”荷衣大惊:“我是楚荷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惊,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门有些私怨,正要在这里解决。刚和唐七交了手,他负伤跑了。”他顿了顿,又道:“唐六的毒砂没伤着姑娘罢?”

  原来是唐门。唐门的毒药,沾上一点,就会丧命。

  荷衣半信半疑地道:“没有。阁下真的是谢总管?”

  灰影笑了,道:“我们方才还在谷里的湖心亭见过面,姑娘这么快就忘了?”

  果然是谢停云。

  荷衣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倘若二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功稍次,岂不早已做了剑下之鬼?云梦谷里果然藏龙卧虎。

  荷衣松了一口气,道:“谢总管如何知道我不是唐十?难道唐十也是个女人?”

  谢停云道:“非旦是女人,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按照她的脾气,十招之内必然洒出一把五毒神针。而姑娘三十招之后还没发出暗器,我是以猜到可能不是唐十。不过姑娘的‘素水冰绡’在下却是有幸领教了。”

  荷衣道:“请随我来。”她把谢停云带到沈彬出事之处,却发现沈彬的尸体已然不见,连自己马上的包袱也一同消失了。

  谢停云道:“看来今天到树林子里来的人可不止一拨。杀人收尸绝不是唐家的作风。”

  荷衣皱着眉道:“也许是峨眉派自己的人干的。沈彬来找我,一定有不少师兄弟知道。或者他们怕有意外,尾随而来,正好赶上收尸。”

  “希望不会引起误会。”谢停云叹了一口气:“峨眉派人多势众,近来却在江湖上连连受挫……”

  荷衣认蹬上马,苦笑道:“我和峨眉派的误会已经不少。我还有事,这就去了。”

  “姑娘小心。”

  风来四面卧当中。

  吴悠赤着足,倦倦地躺在小楼的松藤软榻上。她的足柔软纤细,足指上涂着枣红色的丹蔻。

  一把乌黑的长发从榻上一直拖到了地板。

  长发上已沾着几片枯黄的梧叶,她却只是看着,懒得收拾。

  “姑娘,该用晚饭了。”月儿把着一碟金乳酥,一碟细蜂糕轻轻地放在榻前的矮几上。龙眼汤一直端到了她面前。

  吴悠坐起来,喝了两口,便盯着汤,怔怔地出神。

  “又胡思乱想了。”月儿叹道:“他虽最爱喝龙眼汤,姑娘就这么死盯着,也盯不出一个他来。”

  又提起他。吴悠心中一痛,啐道:“你又来磨牙了。什么他呀我的。你去把先生批的医案给我拿来才是正经。”

  月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稿,道:“这个不是?月儿什么时候敢把姑娘的宝贝忘了?只是今天的稿子太多,我怕姑娘看了头昏,只拿了一半而已。”

  随手抽出一张梅花笺,几个工工整整的灵飞小楷,是自己写的:

  小儿夜啼,腹痛,面青,冷证也。大蒜一枚,乳香五分,捣丸如芥子大,每服七丸,乳汁下。又,曲脚而啼,状若惊搐,出冷汗。用安息香丸。另姜黄一钱,没药乳香各二钱为末,蜜丸芡子大,每服一丸,钩藤煎汤化下。

  “安息香丸”之下是他的朱字:“宜用紫苏汤。”

  字有些潦草。看上去好象是精神不济时写出来的。莫非……又病了?

  他平时精神最好的时候,写的是一笔一丝不苟吴兴赋那样的小字。若风痹发作,笔划就成了僵硬的柳体。极累之时,会写成行草,更严重的时候又换上了陈大夫重抄之后的小楷。他严忌大夫们在医案上草写,以为草书字迹难辨,有时候一字之差,便是性命。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写医案时,用的是自己最擅长的草书,结果被他毫不留情的退了回来,勒令重新腾正。

  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少笑,也很少沮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每隔十天,谷里就会有一次医会,大夫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谷里的,外头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聚在一起,研究疑难杂症,有时候也谈天,也开玩笑。蔡大夫这一天总是最高兴。他喜欢热闹,聚会的时候总是妙语连珠。

  抢着和他搭话的人当然更多。有些大夫是从几百里以外赶过来请教难症的。抓紧机会,问个没完。他一谈到医务,总是滔滔不绝。

  但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少笑。倒是很谦逊,很客气地说着话。如今的风气是儒者学医,大夫们个个都是读过书的人,只信一条,“不成名相,便成名医”。有时候他也咬文嚼字地和他们理论着。

  有时候是外面的讲会,谷里不时也有大夫们去参加。他却总是推辞。

  实在是医务缠身。再者,行动不便,一出门不免兴师动众。

  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以至于到了对自己过分苛刻的地步。

  他不许别人提他的病。生了病也不许人探望。

  能料理得来,他总是自己料理。实在动不了了,才由陈大夫代为照顾。

  每天睡觉之前他都要批阅谷里所有大夫的医案。重要的会挑选出来汇编成册,在各大夫手中传阅。不重要的会退回来,由各大夫自己保存。

  十年来,只要他不病倒,批阅之事便不会间断。

  实在想不到身体虚弱的他居然能坚韧如此。

  不知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就满脸通红,心砰砰直跳,紧张得连当时他问自己的话都已记不得了。

  他居然是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看上去非常英俊,也非常冷漠。却又无半点傲慢,反而和自己保持着客气。虽然自己是他的女弟子,他从来都称自己“吴大夫”。

  有一次他们两个偶然在走廊上遇见,她便慌张了。也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了起来。脚步发软,心砰砰直跳。口中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很镇定,转过轮椅,给她让出一条路,她便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第二天医会的时候,自己便觉得和他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大家往他那里凑时,自己反而呆在离他较远的地方。没有勇气离他很近,或者面对面地说话。一到那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再靠近他一步自己就要晕过去。

  吴悠来云梦谷里三年,和慕容无风说过的话,除了在医会里因切磋医务而不得不说的之外,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句。

  先生有自己的病人,通常不多,却是最棘手的。谷里所有疑难病症,其它大夫处理不了的,最后总要转到他的手上。有时候,各大夫自己手头上有了难症,也会请先生移步到自己的诊室里商榷。倘若不忙,先生总是会去的。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午饭和晚饭都摆在诊室旁边的小厦里。大夫们来自不同的府县,各人的馆里做着各人的菜。先生也不挑剔。他吃得不多,但什么都可以吃。这种亲炙的机会,没有人想错过。吴悠也请先生到自己的藕风轩里来过两次。折磨了自己好几天的病人,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药到病除。午饭的菜是她头一天就开始精心准备的,清淡而精致。可他却推脱有事,匆忙地走了。他从不在藕风轩里用饭。

  “一共才五个字,用不着看这么久罢?”月儿看见她发呆的样子,也把头挤了上去:“我也看看,‘紫苏汤’,会不会是字迷?或者藏头诗?”

  “胡闹。”她一把推开月儿。小心翼翼地将纸笺收起来。毕竟是他的亲笔字啊。

  “晚上做什么?”

  “读书。争取不要老让先生给我写红字。”

  “处方儿又写错了?”

  “也没错,只是缺了点什么而已。我今晚要用功,你可得陪着我哦。给我研墨。叫上琴儿。”

  月儿冲她挤挤眼:“他晚上做什么你知道吗?”

  “做什么?”她淡淡地问。

  “我刚碰到赵总管那里的小佩,她说谷主晚上要出去。只肯带两个随从。吓得赵总管差一点儿给他跪下来。”

  “哦!”她吃惊了:“他怎么能?怎么可以?”

  “谷主的腿虽然不方便,却可以骑马呢。就是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

  “自然是有了急病人,要出诊。”

  “不是。谷主从来不出诊的。”月儿从小就在谷里长大,知道的当然比吴悠要多。

  “你那天说的那位楚姑娘……她……她还住在竹梧院?”

  “这个……不知道。只知道谷主今早起来得很晚,还有……他的身子好象有点不太舒服。在蔡大夫那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竹梧院了。”

  心又乱了起来。禁不住问道:“他怎么不大舒服?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好象是。就算不是心疾,这几天的浓雾和湿气,他也受不住。”

  “可是,他晚上还要出去?”

  “嗯。要不,赵总管怎么会担心着急?”

  “他总是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把身子倚在榻上:“月儿,帮我把灯拿来。我就在这儿看一会儿书。你和琴儿去歇息罢。”

  今天晚上,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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