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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晚灯初上,袅袅的炊烟中神农镇隐约可见。马蹄踏着古老的青石板,发出一窜脆响,一过镇门,蹄声便迅速地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之中。

  “听风楼”本名“临江仙”,是神农镇里最大最有气派的去处。只因楼在江边,不论你坐在哪个位置上都会听见呜呜的风声,所以干脆改了个名字。神农镇和别处不同的地方,除了药铺多,医馆多,客栈多之外,就是酒楼多,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大小各异,满足各色游客。到这里来寻医问药的人因病势缓急,多半也会在镇里逗留个十天半月,病人,加上陪同照顾的人,自然是一大笔花销。是以酒店虽多,却个个都还有生意可做。加之病来不分节气,一年之内的任何时候都会有病人来,所以生意简直都不分淡季旺季。听风楼大约要算其中最为红火的。

  手注香茗,腾腾的茶烟袅袅升起。荷衣刚进大门就有小二殷情地过来招呼。她却因为口渴,先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盏是黑釉所制,一注沸水,片时功夫,菊花便在杯中盛开,好象水墨画一般。一流的名店当然要用一流的器皿,这黑釉茶杯仿照的是宋代的式样,宋人喜欢斗茶,茶色贵白,是以黑釉茶具最能显出茶色。如今市面上仿制虽多,却多为大户人家所藏。荷衣游荡江湖,吃过无数家酒店,象这么大量使用如此昴贵茶具的酒家还真是不多见。不过,听风楼的菜价也贵得吓人。

  小二道:“姑娘是初客,本店初客一律九五折。就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想着昨天刚有一大笔进项,虽然刚刚丢掉的包袱里有六百两银票,还是决定要好好地奢侈一番。毕竟这是她这一生的中第一次奢侈。便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的,特别的,只管送上来。”

  小二道:“有,当然有。本店新近推出了一套道家七星大餐,可按客人多少分成大中小三款。姑娘一个人用饭,小的以为,要个小款的就行了。”

  荷衣道:“就是它了,快些送来。”

  一会儿功夫,小二端来了六碟小菜,看上去甚为精致。正当中却放着一个空碟。荷衣道:“你说是七星大餐,应该有七碟才是,怎么只有六碟?中间这个空盘子可是用来吐骨头的?”

  小二微微一笑,早已预备她有此一问,道:“非也。空碟子也是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气’。”

  荷衣瞪着眼道:“你们老板想发财想疯了么?空碟一盘也算是菜?”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客人多为读过书的官宦人家。这一道菜,正是道家所谓以无为有之意。不瞒姑娘说,本店推出这一款有两个多月了,吃过的人都说有意思。不少客人还要特意带朋友来吃。专点此菜,以显斯文。还有,这盛菜的碟子可是景德镇的珠光青瓷,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光一个碟子就值五两银子呢。”

  荷衣一边吃,一边摇头,刚吃完一碟,只听得楼上传来一片打斗之声。只是楼下的酒客众多,大家自顾自地划拳猜令,喧哗之声竟将打斗之声盖了下去。荷衣禁不住问小二:“这楼上好象有些不大安宁?”

  小二点点头,道:“是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弟兄们有些过节,在这里闹了起来。这是常事,姑娘不必惊慌。”刚说罢,只听得“砰!砰!”两声,两个彪形大汉被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掷了下来。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张大桌,上面的酒菜洒了一地。楼下的座客却是见怪不怪,大家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划起拳来。

  在被砸的桌子上吃饭的是两个黑衣青年,一个个头极高,粗眉大眼,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甚为干练。另一个虽矮他半头,却还是要比常人高得多,蜂腰猿臂,穿着一身灰袍。两个人显然是外地人,显然是来错了地方。别人的桌上全是菜碟,他们却一人捧着一碗白饭,桌上空空如也。两人看着有人掉下来,连忙托着饭碗,移到隔壁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捧着白饭继续吃。刚吃了一口,楼上又掷下来两个人,一个眼见着又要砸在他们的桌子上,只见高个青年伸手在来人的腰上一托,一送,那摔下来的人本是四脚朝天的,居然被他象拨算盘似地在半空中翻了个儿,居然双脚着地大步不迭地跑了出去。另一个人落在个头略矮的青年旁边,他却理也不理,任那人狗啃泥似摔在眼前。只听那高个子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同伴道:“既然有人摔了下来,又不是自己跳下来的,自然是发生了事。”

  高个道:“我上去看看。”说罢要走。他的同伴却一把拉住他,道:“你别去。这里人多事杂,没来由别去惹麻烦。谨记行走江湖安全原则第八条:艺高切忌胆大。”

  荷衣一听,扑哧一声,差一点笑了出来。

  高个显然不买同伴的帐,道:“我偏要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没等同伴回口,他的人已经一溜烟的窜了上去。没过多久,只听见“砰”的一声,又掉下来一个人。楼下的黑衣人伸手一接,正是自己的同伴,脸已经被人打出了血,便将他扶了起来,道:“叫你别上去,你偏不信。非让别人把你的脸打破了才好。”那高个青年显然不服输,用手把脸上的血一抹,将同伴一推,又冲了上去。

  荷衣依然喝着菊花茶,觉得这两个青年甚有意思。不多会儿,楼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有几个人从窗外飞了出去,又一阵杯碟破碎之声。然后一切安静下来,那高个青年得意洋洋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同伴道:“摆平了?”

  高个人道:“摆平了。”

  同伴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打架?”

  高个道:“我不知道。”

  同伴苦笑道:“你不知道?你也不问?”

  高个道:“人太多,来不及。不过是些江湖恩怨,跟女人吵架一样,永远不知道谁是谁非。”正说着,却见有个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声不响却笑容可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中年人肚大腰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一边摸着身上崭新的蓝缎子,好象对衣服的质料极为满意,一边用一块丝帕擦了擦右手食指的汉玉斑指,好象正在等黑衣人说完。

  高个子道:“阁下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不敢。在下翁樱堂,是这个小店的老板。方才公子打破了本店五十二个碟子,又砸了三张桌子。这碟子是本店从景德镇运来的,桌子是红木的,加在一起,一共五百零三两五钱银子。如果公子府上有现银的话,就麻烦您送过来;如果不方便兑现,银票亦可。大通,百汇,隆源,宝丰四大银庄的银票我们通收。”

  高个子冷笑,道:“刚才那一伙人又打了你多少东西,砸了你多少桌子?你可要他们赔来?”

  翁樱堂道:“他们已经赔了。不信你看,这是收据。”

  他果然递过去一张纸条和一张银票。高个子皱起眉头,道:“我没有这许多银子。”

  翁樱堂道:“这就奇了。这桌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也不打算赔,你为什么还要砸?方才那些人之所以要砸,是因为他们预先告诉我他们准备好了赔的银子,我才让他们砸的。”

  高个子道:“那一伙人,难道他们吃饱了撑的?又砸东西又付钱?”

  中年人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呢?两帮相斗总要找个场子。他们共同相中了我这块地方,觉得杯子碟子砸起来有趣,只要出够了银子,尽管砸。只因这里人来人往,消息走得快。他们要个名头,好让江湖知道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势力,再加上一点过节也要在这里摆一摆,所以也就干了起来。阁下糊里糊涂地参和了进去,又多砸了些东西。两帮的人都说他们只赔他们自己砸的那部分,他们不认识阁下,也就不好随便帮忙代赔。”

  高个子被他那么一说,也觉得不是理,道:“这个……”神情甚为尴尬。

  荷衣在一旁道:“这位公子的银子我替他出了。”

  三个人都转过眼去看她。高个子道:“多谢。不过在下并不认得姑娘,不敢冒然领情。这银子我自会想法子。”

  荷衣道:“公子过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其来去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她掏出来一张精致的纸,上面画满了花押。翁樱堂一见银票,脸上笑起一朵花来,道:“好,好,只要有人出钱就行。钱又没有名字,是谁的钱都不要紧。”他验了验花押,脸色突然一变,道:“姑娘,请问这银票是从哪里来的?”

  荷衣道:“莫非银票有假?”

  翁樱堂道:“银票倒是真的。只不过这银票是从云梦谷里出来的。姑娘莫非是云梦谷里的人?”

  荷衣道:“虽不是,不过这银子倒是慕容先生给我的。”

  中年人道:“谷里有一大堆人姓慕容,你说的是哪个慕容?”

  荷衣道:“慕容无风。”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你见过慕容谷主?”

  荷衣道:“见过。”

  中年人忽然垂首,道:“姑娘虽然大方,在下却不敢要姑娘的银子。”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道:“今天的事,还望姑娘以后不要跟谷主提起。”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想了想,道:“此间的缘由不便多说。”说罢转身对黑衣人笑咪咪地道:“公子,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光顾本店,见着有人打架,还求公子多问一声再打为好。”

  黑衣人眼瞪着他,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倒是他的同伴在一旁说道:“当然,当然。”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三位方才经在下这么一搅,饭菜想必都凉了。请稍坐,我马上叫人照原样再送上一桌,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个子见他离去,说道:“奇怪。他怎么忽然大方了起来?”

  他的同伴道:“想必是对神医慕容有些忌讳。”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的事多谢姑娘,敝姓尉迟,尉迟静雷。这位是我弟弟,尉迟静霆。”他指了指方才上楼的青年人。

  原来是一对兄弟,难怪长得很像。

  荷衣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道:“幸会。我姓楚,楚荷衣。”

  尉迟静雷悚然动容,道:“难道是一剑挑了飞鱼塘的楚姑娘?我们已经在‘江湖快报’上听说了。”

  荷衣道:“江湖快报?”

  尉迟静雷道:“姑娘难道不知道焚斋先生的《江湖快报》?每年的江湖名人榜都登在上面。”

  荷衣道:“是么?”

  尉迟静雷道:“我们从西北来。姑娘可听说过昆仑派?”

  昆仑派在江湖记忆中简直就跟昆仑山一样遥远。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至少在近二、三十年内,从来没有一个昆仑派的人到中原上行走过。

  荷衣淡淡一笑,道:“当然听说过。”

  尉迟静雷喜道:“昆仑派虽然近十几年来没有人到中原走动,但如果楚姑娘读过焚斋老人的《江湖旧闻抄》就一定不会对咱们这一派陌生了。”

  尉迟静霆凑上来道:“我们师祖“昆山二老”当年在西北,论名头,敢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只有天山冰王一人。只可惜两位老人家一心向道,常年不出山,所以才弄得中原只知有天山冰王,不知有昆山二老。”

  荷衣道:“难怪,难怪。久仰,久仰。昆山二老的名头不但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响亮得很。”

  兄弟二人听她一说,顿时面露喜色,道:“我师父临终时吩咐我们一定要光大昆仑派的门楣,姑娘乃武林名人,可否替我们引荐一二?”

  尉迟敬雷道:“我们的名号叫‘昆仑双雄’,又称‘昆仑双杰’。这个名字甚好,我们花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想出来的。”

  荷衣道:“出来闯江湖,当然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只是……”

  兄弟两人马上道:“只是什么?难道这个名头不好听?”

  荷衣道:“如果你们叫双雄,别人若是不喜欢你们,就会把英雄的‘雄’字变成狗熊的‘熊’字。如果你们叫双杰,老江湖就会不高兴。因为江湖老人喜欢听谦虚一点的名字。”

  兄弟两人一听,点头道:“极是极是,依姑娘看,该是个什么字才好呢?”

  荷衣道:“不如就叫‘昆仑双剑’。一来,你们都使剑,二来这剑字只是兵器名,不论你们是现在有名,还是将来有名,都当得。”

  尉迟敬雷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好,昆仑双剑,就是它了。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来观战的。飞鱼塘一战我们是错过了,但飞鸢谷这一战我们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尉迟敬霆道:“我们俩明日和峨嵋派的沈公子约好了在飞鸢谷比剑。如果能胜了他,我们的排名就会在十二左右。姑娘如果有空不防来观看。”

  荷衣手一抖,道:“沈公子?沈彬?”

  兄弟两点点头,道:“正是。抱欠,不能多聊了,我们兄弟今晚还要加紧练剑。告辞。”荷衣正在犹豫是否要把沈彬已死之事说出来,抬头一看,兄弟俩已经走出了大门。

  荷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这两个看上去再纯朴不过的青年,带着满脑子的热忱和梦想,兴致勃勃地走上了江湖之路。象所有初入江湖的新手一样,他们追踪名人,四处挑战,争取着每一个出名的机会。

  他们可能要过好久才会知道江湖运作的程序,却很快就会明白江湖的凶险。

  在最常见的一条路上走的,多半是年少而又势单力孤者,他们通常会先拜师学艺,投靠到一家有名的门派。而这门派必然会和另外一到两家门派有着世仇,或宿怨。每年,两家的子弟都要互相挑衅,然后是一场大战,由每派中的优秀子弟参加,从徒弟一直打到师父,争出胜负。负的一方必然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苦苦练习,以期来年相报。

  已然是身怀绝枝的,走的当然是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更短,更直接,也更危险。

  这条路就是向名人挑战,打败他,好让自己出名。当然如若不幸输了,后果往往就是丢掉性命,终身残废,或者被逐出武林。

  走第二条路的人当然也有专门的途径。对于剑客而言,就是一句话:要经常观摩。他要对本行近几年最杰出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活动地带了如指掌。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追踪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观察他们剑术的机会。

  这种成名的欲望推动着江湖上各式各样的比试。

  华山之灵仙台,云梦之飞鸢谷,和江南谢家的试剑山庄是最富盛名的三个比试场所。这些地方忙的时候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都会有好几场。

  而其中又以飞鸢谷的活动最为频繁。原因很简单:打架必有死伤,大家都愿意选在离神医慕容近一点的地方。

  沈彬自然是第一条路上出名的高手。峨眉派人多势大,青年弟子中杰出的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当然是贺回,其次便是沈彬,沈桐和刘鲲。此外还有三个名头虽不大,功夫却极高的中年道人,是掌门人方一鹤的师兄弟。道名分别是松风,松雷和松云,人称“峨眉三松”。三人在武林中罕露行迹,却在峨眉山上有着极高的威望,据称连方一鹤见了,说话都得十分客气。沈彬就是松雷的弟子。

  荷衣不禁又想起沈彬死时的样子。他那吃惊的眼神分明是在诧异着自己的结局。他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么偶然地,糊里糊涂地死去。未来就这样迅速地从他的身上的某一处伤口消失了。

  在荷衣看来,每个人的一生好象都是在奔着某一目的而行,而这目的又是千差万能别的。慕容无风注定就是神医,沈彬注定要死于剑下,而尉迟兄弟注定也要成为昆仑双剑。每个人都为着自己以为的注定奔忙着。慕容无风忙着行医,沈彬忙着比剑,尉迟兄弟忙着阅读最新的《江湖快报》。他们好象都很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

  自已呢?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不知道。

  好在荷衣还想得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银子。

  她不恨银子。常常为了银子而接受荒唐的任务。

  现在她终于有了些银子,却觉得如此空虚。

  她忽然觉得人生是如此地身不由已。出名也罢,不出名也罢。都有可能被人摆布。

  江湖少年因传奇故事所燃起的热情,第一个被焚烧的,总是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一阵烦躁和憋闷,连忙离开桌子,跑到楼外的栏杆上呼吸一下夜晚清凉的空气。

  楼外面对着的就是镇子里最大的一条街。两旁的摊贩还没有散尽。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小镇,夜景是如此热闹。

  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依稀看得见是一辆枣红色的马车,由四匹骠悍的马拉着,不紧不慢地驶了过来。

  马车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灰衣骑客。

  荷衣想起自己第一天乘马车的情形。自己虽一向骑马,却是第一次坐如此豪华的马车。里面辅着虎皮,宽敞得好象是一间屋子。

  而这辆马车比自己坐的那辆,还要大出许多。

  马车到了门口,便慢慢停了下来。两个灰衣骑士一跃而下,在车门外恭恭敬敬地道:“谷主,我们已经到了。”

  原来是慕容无风。早该猜到才是。

  只听见车内一个声音倦倦地道:“这里吵闹得很,不知楼上还有没有清静一点的座位?”

  果然是他。只是声音疲惫已极。

  “二楼里有一间翁老板的私室,在最北角,我们可以暂借一用。”

  话音未落,翁樱堂已经从门内大踏步地迎了上来,对着马车一揖,肃然道:“谷主驾临,樱堂有失远迎。”

  里面的声音淡淡地道:“翁老板客气了。我想借二楼的雅室一用,不知可有空否?”

  翁樱堂道:“倒是有两间有空。不过属下在北楼有一间更干净的私室,平日只作休息之用,甚至为雅洁。不如请谷主先移驾北楼再作安排?”

  慕容无风道:“不必了。雅室有空就好。”

  灰衣骑士拉开车门,先将他的轮椅搬下来,再上去把慕容无风轻轻地抱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一袭裁剪得极雅致的白袍,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笔直。眉目之间虽有一丝倦意,目光却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灰衣侍从跪下来,为他整理了一下被风拂起的衣袂。

  翁樱堂道:“请跟我来。前门酒气太重,恐谷主闻之不适。后门有专门的楼道直通二楼。”

  慕容无风咳嗽了两声,道:“还要麻烦翁老板一件事。”

  “请吩咐。”

  “我约了一位姓楚的姑娘有事相商。如若楚姑娘到了,请把她带到我那里。”

  “可是楚荷衣楚女侠?”

  荷衣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她“女侠”,心里快活得差一点笑出声来。

  果然慕容无风皱了皱眉,道:“正是她。不过,她什么时候又成了女侠了?”

  翁樱堂笑道:“谷主有所不知,这年头,江湖上只要有人拿着剑,人又不坏,就可以称为侠。而这之中,女人带剑的少之又少,非得称为女侠不可。”

  慕容无风淡淡地笑了笑,道:“江湖上的称谓,向来都很有意思。”说罢,侍从推着他正要左转而去,却听得背后一阵杂踏的脚步。一个人咤道:“前面的人,统统站住!”

  酒楼门前的往来的客人一向很多,听了这句怒咤,不由得站住了十好几个。

  慕容无风一干人却继续往前走。

  只见黄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子凌空一翻,已落到慕容无风的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细眉大眼,身上穿着件淡黄衫子,黑油油的长发用一根紫色的丝帕系住。耳上两粒紫晶石的耳环,另一端垂着十几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宝石,随着身体恍动,碰撞有声。她手里拿着剑,用剑指着慕容无风的鼻尖,道:“刚才是你提了楚荷衣的名字?”

  灰衣侍从伸出食指,在剑尖上一搭,从容地将它从慕容无风的脸上移开,沉声道:“姑娘有话请好生说。”随手在剑尖上一弹,只听得“当”地一声,剑尖之处竟断成两截。

  荷衣倒抽一凉气,好厉害的指力!

  女孩子看着自己的剑,又急又怒,道:“你敢弄坏我的剑?”

  灰衣侍从目光一凛,道:“在公子面前无礼者,岂止是断一柄剑而已。”

  他看上去年岁在三十开外,身材魁梧,蜂腰猿臂。脸窄而长,却有一个鹰钩一样的鼻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缝。而他的同伴虽然和他个头年岁相仿,看上去却斯文秀气得多。

  一阵电光闪过,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两个侍从却如大难一般地将慕容无风抬起,放到了廊檐之下。

  女孩子不依不饶地道:“你们若把楚荷衣交出来,咱们万事皆休。要不然本姑娘……”她竟将手中的断剑又指向慕容无风的鼻尖。眼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满是泪水和仇恨。明知不敌,她却摆出了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式。

  “且慢动手!”一个锦衣青年一闪即到,一挥手,轻轻移开了她的手臂。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一拱手,道:“在下峨嵋沈桐。方才偶听得几位言及本派正在四处寻找的一个人,不免激动。敝师妹年幼莽撞,多有得罪。”说罢又是长长一揖。他的身后,又跟上来了四个人,服饰各异,剑柄上却都刻着一个八卦,显然是峨嵋派专有的配剑。

  翁樱堂哈哈一笑,也拱了拱手,道:“是什么风把峨嵋七剑吹到我们听风楼来了?”他做了多年老板,阅人无数,江湖上他不认得的人还不多:“这位一定是方掌门的千金方离朱姑娘了。一恍眼都这么大了!你爹爹好么?”他眼睛一转,道:“周孙十,叶伯胜,徐匡之,何瑞,咦,怎么只来了六剑,还有一剑呢?哈哈,我明白了,沈彬那个醉鬼,一定先跑到楼里喝酒去了。”

  他不提沈彬倒罢,一提沈彬,六个人的脸上均是悲愤之色。

  沈桐道:“我们找楚荷衣,正是为了沈彬之事。”

  翁樱堂见众人神色凝重,不禁愣了愣,道:“沈公子出事了?”

  “他被人残忍杀害,我们刚找回他的尸体。诸位若肯将楚荷衣的行踪住处相告,在下感激不尽。”

  “我在这里。”荷衣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慕容无风,发觉他也正看着她。

  六个人握剑的手臂同时绷紧,杀气徒生。峨嵋七剑近几年来风头正劲,特别是一年前他们大破了武当七星剑法之后。江湖传说,没有一个人能在七剑合攻之下全身而退。

  “既然楚姑娘已现身,与此事无关的人,就请自行避开十丈。峨嵋派不想伤及无辜。”沈桐道。

  忽然间六个人分成两排,已开始摆阵。

  荷衣冷笑道:“怎么,诸位连贵师兄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懒得一问,就轻易摆阵,岂不有些草率?”

  方离朱喝道:“这还用问,你如若不使出阴谋诡计,我师兄自怎会轻易而亡?”她挥着剑,又要冲上去。沈桐却将她一拦,对荷衣道:“好,你说。”他看上去,倒是个冷静的人。

  “沈彬是来找过我,不过我们根本就没有动手。”

  “不是你,那么会是谁?”沈桐冷冷地问道,显然对荷衣的话一字也不信:“他走的时候明明告诉过我,他要来找你。现场上又有你的马和包袱。”

  荷衣看着自己的剑,道:“我讲的是真话。如若我想隐瞒,就不必自己走出来。”

  “你是说,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荷衣看着对面的飞檐,一字一字地道:“知道,因为他们已经来了。”

  “了”字未落,忽听得一阵丁当之声,两个披着长发的灰影,鬼魅一般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方离朱喝道:“来者何人?”

  “闪开!”荷衣将她一推,只听得“砰”的一声,灰影手中一个筒状物轻烟一冒,方离朱应声倒下。

  她一倒,六剑只剩下了五剑,却已将来人团团围住。

  灰影原是一男一女,女的明眸皓齿,长裙袭地,落地的时候,轻得好象是一片刚刚从树上吹落的木叶。而她身边的男子身形微慢,竟也是浓眉朗目,极为英俊。他的右胁之下柱着一个漆黑的拐杖,衣襟飘飘,右腰之下一片虚空,一条右腿已齐根而断。他看着女子发出一筒毒针,皱了皱眉,道:“老十,下次能不能换一种配方,这筒针的气味实在难闻。”说着,他竟从怀里掏出一条绣花手绢,厌恶地将鼻子掩住。

  荷衣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名字:唐十。唐家的老十,那个惯使毒针的女人。

  女子咯咯一笑:“三哥,气味难闻却着实管用,我特意为你配了一瓶解药。”她递过去一个小瓶:“打开,涂一点在鼻子下就闻不到了。”两个人明明被五柄剑团团围住,却是视若无睹,谈笑自若。

  沈桐沉喝一声,道:“唐十唐三,两位是愿意俯首就擒,交出解药呢,还是愿意死于乱剑之下?”

  唐十娇笑道:“三哥,他们问我们呢。你看咱们是俯首就擒好,还是被乱剑砍死好?”

  唐三淡淡地道:“一样都不好。”眼睛却盯着慕容无风:“近来江湖上好象瘸子不少。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一个。”

  荷衣有些紧张地看着慕容无风。以他的骄傲,听了“瘸子”两个字,一定会很生气。

  慕容无风的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缓缓地道:“我和江湖没什么关系。不过唐家一出手就是一筒‘百脉神芒’,在杀人的问题上,倒是大方得很。以前一直风闻唐门子弟门规甚严,一般轻易不肯出手,对毒物更是慎用。看来,要么是传闻有谬,要么是门风有失。总之是一代不如一代。”

  唐十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手上的暗器从外形上看,和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一模一样,而她在江湖上常用的,却是“五毒神针”。这“百脉神芒”是云南五仙教的密传暗器,一般用袖弩发射。她拿来之后略加改进,装进针筒里,一次可以发出一百多针,还是第一次使用。而这个人居然一眼就看出了底细。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尴尬,对唐三道:“这个人有趣,我喜欢。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带上他。咱们家里不是一直缺药师么?”

  唐三冷冷地道:“这个人,哼,咱们不一定供得起。”

  “怎么供不起?这位大哥贵姓?你一顿吃得很多么?”她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面一撒手,五支毒镖飞了过去。却见人影晃动,翁樱堂的双手在空中疾抓,已用肉掌将飞镖好象摘豆子一般地摘了下来。唐十看着他的手,道:“翁老板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本姑娘的毒镖都敢碰。”那手,原本该立即起泡,迅速腐烂才对。现在看上去,莫说有泡,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翁樱堂道:“哪里哪里。早就听说唐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以前老一辈配制的毒药,我还真不敢碰。”

  慕容无风淡淡道:“老一辈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这毒镖上的‘冯乙散’就是以前唐家的一个姓冯的丫环配出来的。后来她嫁给了唐选,虽是妾,也是唐家的媳妇。”

  唐十的脸涨得通红,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那个传说中残废着的,连起床都很困难的神医。十几年来一直和蜀中唐门做对,专门破解唐家毒药的那个人。

  慕容无风。

  每一次一种新的毒药行世,过不了几天,云梦谷外的各大药铺就开始出售解药。他甚至研制出一种预防性的急救解毒丸,可以针对几乎所有唐门的传统毒药。据说江湖人士几乎是人手一瓶。

  自从有了慕容无风,唐门的事业和声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不过眼前的慕容无风看上去,比唐十的想象要健康得多。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被风湿和病痛折磨得变了形的男人。一举一动都离不开旁人的服侍。而他看上去却气定神闲。若不是坐在轮椅上,若不是衣摆下隐然而现的,因多年萎废而显得纤弱无力的双腿,他简直和常人无异。

  她知道慕容无风极少出谷。却想不到他竟会轻车简从地出现在这里。四周一定暗伏不少保护他的人手。她开始想自己该怎么撤,从哪里撤。

  唐十笑着对唐三道:“三哥,这五个峨嵋的归你,那个楚姑娘归我,好不好?”

  “不,”唐三的眼光缓缓飘向荷衣,道:“楚姑娘归我,剩下的都归你。”他拐杖点地,人已如疾鸟般飞起,身形在空中一转,铁杖生风,直逼荷衣的“天台”、“灵泉”二穴。荷衣一让,闪过他霹雳般地攻势,却听得“当”的一声,唐三的拐杖已被灰衣侍从的一条铁棍架住,一个声音轻声道:“这个人交给我,你快去救方姑娘。”

  她抱起方离朱,看见慕容无风的身边只剩下了翁樱堂。另一个侍从也加入了战阵,正帮着五剑合斗唐十。

  方离朱的脸色青紫,已没了呼吸。

  “她怎么样?”永远是那样平静的语调,他好象局外人一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荷衣惨然道:“死了。”女孩子的身子原本是柔软的,在她的手上却渐渐僵硬起来。

  慕容无风摸了摸她的手腕,在她的身上飞快地点了十几处穴道,道:“还有救。你跟我来。”

  翁樱堂把三个人带到了北楼的私室。

  那是一间他用来休息的房间,下午的时候他大多会在这里小睡片刻。屋子并不宽敞,布置得却极为讲究。他是一个讲究情调的人,祖上曾是布商,所以他对服饰和布料有着特别的研究。

  躺在床上的方离朱看上去已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她的身上却看不到一个血点,几十枚毒针完全射入了她的体内。

  掩上门后,慕容无风对翁樱堂道:“你到下面去看一看,我怕他们人手不够。”

  翁樱堂迟疑着道:“可是谷主这里也需要有人照应。”

  “你放心,有我在呢。”荷衣笑着道。

  “你?”翁樱堂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但他终于点点头,扭身大步走了出去。

  荷衣看着他的背影,对慕容无风道:“他很担心你。”

  “我要他走是因为我要脱掉病人的衣服。我没法隔着衣裳给病人看病。”他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方离朱的钮扣。二八少女窈窕光润的胴体便出现在眼前。慕容无风细心地察看了一下她的上身,突然在她左胸上用力一拍!“扑”地一声,方离朱的口中喷出一口黑血。

  “她……还活着?”荷衣看着方离朱的鼻翼开始细微地张合着,不禁吃惊道:“我方才摸过她的脉。她……她明明已经死了。”

  “死是死了,只是没有死透而已。”他忽然这么说。好象死也分成好几种。然后他开始用手指在她身上的各处穴位一寸一寸地试探。

  他的手苍白而修长,指甲整洁,指尖划过肌肤时好象虫须般灵敏地颤动着。

  “半杯水。”他忽然道。

  荷衣飞快地倒了水,递了过去:“这水太冷,你若口渴,我可以给你再烧杯热的。”

  他没有吱声。只是已用一只极细的刀片在肌肤上划了一道极小的切口,飞快地从里面挑出了一根细若芒须的银针。然后把它放进杯子里。针沾着血,似乎可以粘在任何物事上,被水释开之后,便沉到了杯底。这杯水原来并不是用来喝的。

  荷衣忍不住佩服地道:“大夫真是个好职业,将来我也要改行作大夫。”

  说话间,慕容无风已用同样的手法挑出了十几根银针,手法之快之准,在荷衣看来,一点也不亚于自己的剑术。她不得不承认,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高手,虽然训练可能完全不同,但办起事来,一定是同样的有效。比如以慕容无风的手法用来发暗器,应当不比唐十慢。

  荷衣跪在床边,一直举着那个杯子。慕容无风的衣袖便轻轻在她脸边拂动着。

  他的衣袖间飘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形容不出的气味,能停留在房间里,经久不散。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手。

  “射进她体内的,一共有多少针神芒?”她突然问道。

  “四十九针。若不是你推了她一下,可能会有一百来针。”

  “这针里,会不会有毒?”她又问。

  “有。”

  “这么说来,你还得解毒?”

  “嗯。”

  “你发现了没有?大夫要做的事实际上比剑客要麻烦得多?”她忽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话还没有说毕,只听得“啪”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脸上已经吃了一掌,方离朱已经醒了过来,看着自己赤着身子躺在一个男人面前,又急又怒,骂道:“大胆淫贼!你敢碰本姑娘的……身子,我叫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她重伤之余力气居然很大,慕容无风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五个指印。

  但毕竟是重伤,大怒之下,她居然又气得昏了过去。

  他点住她的穴道,令她不能再动。又接着把余下的针一一地挑了出来,神色平静,好象刚才那一掌并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荷衣看着他,突然道:“我刚才说过我要当大夫了么?”

  “没说过。”他淡淡地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江湖中的女孩子,脾气都这么大?”

  “不一定。”她慢慢地道:“我的脾气就很好。”

  他仔细地在方离朱身上检查了三遍,确定每一根毒针都已被挑出,就让荷衣给她穿上了衣裳。

  他扶着椅侧,直起腰,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额上已全是冷汗。刚才他一直弯着腰,而他的腿又完全不着力,是以他几乎是困难重重地保持着这种姿势。待到坐直以后,就只觉头顶上金星乱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只好闭着眼,等待自己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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