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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一

    对于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尽管余怀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远在北京的钱谦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却确实变得越来越迫切。

    本来,抵达北京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清朝对他可以说还是相当的优礼,不仅按崇祯年间的品级授予官职,而且还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以副总裁的身份参与《明史》的修纂。至于生活起居,也尽量给予照顾。作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并且已经年过花甲的降官,这恐怕已经是能够期待的最好结局了;何况只要死心塌地,兢兢业业地做下去,后半生应该不难打发。事实上,一直心怀惴惴的钱谦益,起初也的确松了一口气,为新朝的“皇恩浩荡”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迫在眉睫的危机过去之后,那些因为受到压抑而退隐到内心深处的念头,往往会重新冒出来。渐渐地,钱谦益又开始感到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坦。

    虽然《明史》的修纂还仅仅处于筹备阶段,事务并不繁忙,而在北京也并不缺乏诗酒往还的朋友,但他仍旧一天到晚感到心头空空落落的,始终快活不起来。

    当然,要说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说,柳如是不在身边——这恐怕是最主要的。说实在话,虽然分手才只四个多月,但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而北京与南京又偏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快则一个半月,迟则要近两个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也还只通过两封信,而且第二封还没有得到回音。那么,他们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钱谦益都无从知道。

    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钱谦益最为挂心。不错,这个小女人的任性、绝情,坚决不肯陪同自己北上,当初的确使钱谦益颇为恼火。但几个月下来,当他把事情思前想后地反复琢磨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的执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们决定开门迎降那阵子,柳如是本来已经横下一条心,打算一死殉国,是自己一再恳求,并指池水为誓,表示今后还会为恢复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来。既然如此,那么就实在没有理由再让她陪着自己到北京来出丑受辱,自讨作践。正是由于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钱谦益才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恼恨和让她北上的指望,给家里写去了那样一封信。只不过,意思是传回去了,到底能否顺利脱身南归,怎样才能脱身南归,说实在话,钱谦益心中却是一点儿底也没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绪近日来甚至变得更加低落了……眼下,已经到了腊月的二十八日,离新年只剩下三天。钱谦益因为并无家眷在身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张罗,无非是打扫房屋、剃头,以及照例备办一些应节的物品。几个亲随仆人一动手,很快就掇弄妥当了。因此,这天下午,在翰林院国史馆里,虽然上头传下话来,可以提早散班,让大家回去料理过年的事宜,但是钱谦益却依旧在纂修房逗留着,继续翻阅堆放在那里的各种史料,并不急于离开。

    他不想这么早就走,是因为即使回到宣武门外那个“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加上在这种除夕将临的时候,眼看着邻居们一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自己就更加显得孤单和冷清,倒不如干脆躲开世俗的喧嚣,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反而好过一点。更何况,早在前明时便已经是“国史馆”的这个地方,经历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积月累,内中所储藏的史料之丰富,品类之完备,记录之详细,实在远远超出钱谦益原先的想象。如果说,早在常熟赋闲在家时,他就曾经动过自行修纂《明史》的念头,并且为此搜罗了不少资料的话,那么直到进入了馆中,他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与这里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点资料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实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迟迟不想离开,还因为彻底迷上了眼前的无价之宝,总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缘故。

    当然,在这些汗牛充栋的诏令、奏折、题本、文告、谱牒、祭文、阁票、邸报、塘报,各式档册以及起居注、时宪书,乃至青词、食谱、医案等等史料中,钱谦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过去从未公开的秘密档案。特别是在整个明代,曾经发生了好几起朝野震动的大事,但是个中原委却是人言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钱谦益十分渴望能够从这些秘密档案中找出一点头绪来。譬如说,明朝开国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南下,攻人南京,从他的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取帝位的所谓“靖难之役”,后来一直传说建文帝并没有死,而是趁宫中起火时,从地道乘乱逃出去了。这些天钱谦益遍检当时的档案,并未发现有这种迹象的记载,因此大致可以断定民间的传言并不可信。又譬如,天启年间,那三件大案——梃击、红丸、移宫,曾经被魏忠贤阉党利用来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后来,崇祯皇帝即位时虽然已经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关系仍旧含糊不清。钱谦益作为当事人之一,对此自然格外留心。这一次仔细搜检下来,居然也大有所获……不过,馆里收藏的史料实在太多,而且由于年代久远,又未曾经过系统的整理,查找起来相当费时费力。此刻,钱谦益想弄清天启六年北京发生的那一场大爆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结果,还没翻检完当时那些报告灾异损失的各种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显地暗下来,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该考虑回家了。

    “可是,眼下酉时尚未到。总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缘故。那么,或者再迟半个时辰才走,也还不迟?”钱谦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处,转身望着窗棂外的薄暮晴空,踌躇地想,同时,听见门外的甬道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接着,门“呀”的一响,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官员跨了进来。不过,那人显然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因此猛一看见薄黯中站着的钱谦益,倒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一个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着礼说:“卑职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见恕!”

    钱谦益已经认出对方是馆里的一位编修官,于是摆摆手,说:“罢了!学生不过为查阅档册,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迟迟不归?”

    王求仁仍旧拱着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职今日例当在馆轮值。适才在值房接到门上呈进一批新收的杂档,怕有遗失,因此送进来放置。”

    钱谦益点点头:“既然如此,兄台请自便。”口里这样说,心中却不禁有点好奇:“新收的杂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因此,等年轻的编修官殷勤地替他点上灯,告了退,转身离开之后,他就走到八仙桌边,把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动手解开,发现里面有手卷,有书信,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内容很杂,各不相同,而且未经整理。看样子,不知是哪个衙门收集到的,大概觉得有点史料价值,便转送到这里来。不过,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单,上面一件一件全都开列了名目。

    钱谦益拿起来翻了翻,觉得都比较平常,正想丢下,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动,于是把清单再度举到眼前。这下子,他的目光立时被攫住了,因为单子上写着这么一个题目:《扬州十日记》。

    “什么?《扬州十日记》!竟然有这样的东西!”钱谦益惊讶地想。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在扬州失陷,史可法殉国之后,豫王多铎为了报复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扬州士民,曾经残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结果,惨死于清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传开,使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当初钱谦益与他的同僚们之所以决定献城投降,与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运,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由于紧接着他们一伙人就被置于清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后来就更是被带到北京来,因此对于屠城的具体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现在忽然发现眼前就有这样一份东西,确实令钱谦益意外之余,止不住心头急剧地跳动,以致伸出手去时,竟然一个劲儿簌簌发抖。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并从那堆杂档中找出了《扬州十日记》。原来,那是一篇誊录在普通笺纸上的文字,装订成薄薄的一册,从书脊看,应当有四五十页左右。可是大约因为保存不善,加上辗转流传的缘故,其中却残缺颇多,不是书页破损不全,就是整页整页地丢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写工倒还周正干净,看样子是个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着大危险写这种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钱谦益想,双手不由得又抖起来,末了,只好把本子摊放在桌上,就着灯光逐页翻看。由于开头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因此他首先读到的,是这么一段文字:……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日:“唯唯。”于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

    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妇女杂行,视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日:“兵入城,倘有不测,汝当自裁!”妇日:“诺。”

    因日:“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日:“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迨稍近,始知为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钱谦益心想:“原来这个作者是住在城墙边上的,所以清军人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么在前几页,想必还有城破时情形的记录,只可惜丢失了。”

    他不无遗憾地想,于是接着往下看。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日:“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

    已面,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以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率妇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贫人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为?”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敢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登屋暂避。

    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毯,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竦耳摄魄。廷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号断绝,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发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履为予易讫,遂张日待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后询诸人,皆闻之。

    廿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登高升屋躲避,己有数十人伏天沟内。

    忽东南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遂舍所追而奔予。

    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日:“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尽,独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披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如果说,在读到开始一段时,钱谦益还觉得城破后,兵卒乘乱索取钱财,原属意料之中的事,因此并不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这一路读下来,他的心就渐渐收紧了,寒毛也随之竖起来。无疑,以他的熟读史书,加上近年来的目睹耳闻,对于战争祸乱当中人命的悲惨,可以说是很了解的;不过,眼前这些记载,由于它的具体和详细,仍旧使他心中大受震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不过,虽然如此,他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行过一沟一壑一池,堆尸贮满,手足相枕,血入水碧结,化为五色,池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

    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语人日:“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中国之所以亡也!

    三卒随令诸妇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固威逼不已,遂致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蛮子来!

    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在战乱中,命运最悲惨的照例是妇女。她们不仅像男人那样难免一死,而且往往还要遭受各种凌辱、蹂躏。至于像文中所说的,这种成群结队地当着自己亲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钱谦益的记忆中,虽然并非绝无仅有,但仍旧使他止不住热血上涌,有一种不胜忿恨的感觉。不过,文中痛骂那个中年的制衣妇人,当同胞惨遭淫毒之际,竟然恬不知耻,竭力向清兵献媚取宠,又使他不无心虚地联想到,自己多少也属于此类……这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钱谦益心中变得颇为烦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竭力收敛心神,继续看下去。谁知,刚刚读到“厅后宅西房”一句,后面又缺失了好几页。结果,作者逃离前厅之后,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凶险,又怎样脱身,变得都闹不清楚。而紧接下来的,已经是记载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日的事。倒是看来作者又意外地找回了他的妻儿,使人多少松了一口气。

    ……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棺枢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枢上,覆以苇席,妇偻踞于前,我曲俯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稍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xx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晌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妇乃悔畴昔之夜,误听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中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妪救得免。廿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破柜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至柜后偕予匿。

    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金,并付妪,感此也。少问,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棺柩即去。忽有数十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

    彼索金,授金,乃释予,犹曰:“便宜汝妇也!”出语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持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登屋坠下,孕因之坏,万不能坐,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读到这里,钱谦益发现下文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而且由于书页破损,读来断断续续,经常无法连贯。他费了不少劲,也只能大概知道,下面说的是作者夫妻二人逃出后,先是躲在稻草堆里,后来又逃进粪窖中,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好容易熬到第五日,正冀望清兵封刀大赦,忽然又传出还要血洗全城的消息,于是残存的老百姓愈加惊惧,纷纷趁着黑夜拼死逃出城去,结果又有无数人命丧在城墙下。作者因为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兄长,没有跟着逃,但遭遇也够悲惨。先是他的妻子被一个鹰头鼠目的清兵残酷毒打,几乎没命;接着他失散的兄长虽然拼着命找到他,但是又被追来的清兵当胸砍了一刀,连肺都露了出来……此外,文中还说到他们避难的何家坟被清兵放火焚烧,无数的草房即时化为灰烬,而惊慌走避的老百姓又惨遭清兵四面截杀,几乎无一幸免……终于,到了杀够了也抢够了的清兵收兵回营,那些无赖泼皮、强盗草寇又尾随出动,使劫后余生的百姓再一次遭受蹂躏……文中的内容大致就是如此。至于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的尾声,在保存还算完好的最后两页里,是这样记述的: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初三日,出示放赈……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胀,而皮表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二

    钱谦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来。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以致有好大一会儿,他仍旧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断浮现出本子里那些令人发指的可怖情景。而且,这种情景还渐渐从扬州扩展开去,扩展到江阴、嘉定、徽州、苏州,还有浙东、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听说的,曾经或者正在陷于战乱的地方。“是的,他们竟然这样残杀民众,残杀已经俯首归顺的民众,几万、几十万地杀!简直把人命看得连猪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们以为凭着这个就能得天下?就能长久地据有天下?哼,只怕未必!稽诸青史,靠嗜杀横暴而能长久者,还从来未有过!既然如此,那么如今我这样归顺他们,到头来,会落得什么结果、什么名声,恐怕实在难说得很……”这样想着,钱谦益对于自己继续呆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笼,而对于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变得愈加迫切了。

    “可是,怎样才能脱身回去呢?鞑子朝廷会允许么?当然,我得先提出请求,但如果提出之后,他们不但不准许,还对我起了疑心,又怎么办?可是,如果不提出,却恐怕连脱身的机会都谈不上……”由于发现,一旦走到目前这一步,竞变得连退路都没有,钱谦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觉得如果当初不是跟着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许还好一些?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颠来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觉得悲苦、绝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笃笃,笃笃!”两记敲击声从门扇那边传来。钱谦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谁呀?”他问。

    “是我!老朋友——咦,怎么还不开门?莫非里面藏着个小娘不成!”一个带笑的嗓门说。

    “嗯,是龚孝升!怎么他……”这么疑惑着,钱谦益就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喜滋滋的龚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齐黑了,你老兄怎么还舍不得走?快走吧!”龚鼎孳招呼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钱谦益迟疑地:“兄怎么知道……”

    龚鼎孳摆一摆手:“弟适才在译馆那边督译几篇新年的贺表,刚刚才弄完,走过这里,听当值的说,老兄还在这儿翻故纸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纵然宝眷不在身边,可也不能像个没主的孤魂,净在外问逛荡呀!”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还在踌躇,他又催促说:“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舍去好了。别的不敢说,这好酒还藏着几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还在钱谦益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为吏科给事中的龚鼎孳,由于串同许作梅等几位御史弹劾曾经是阉党余孽的大学士冯铨,以及冤家对头孙之獬,结果遭到摄政王多尔衮的严厉训斥。事后,朝廷大概为着表示宽容,并没有给予处分,但是却把龚鼎孳的官职改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实则是调离了颇有权势的给事中衙门,而让他来坐提督译馆这张冷板凳,管管文书翻译。对此,龚鼎孳私下里自然一直颇有牢骚。不过译馆和国史馆都同属翰林院,却使得他同钱谦益的来往更加密切。因此,现在听他这样邀请,钱谦益也就不再推辞。片刻之后,他们就双双离开翰林院,由各自的亲随服侍着,跨上马,走在返回宣武门外的大街上了。

    已经将近酉牌时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是残腊将尽,入夜之后,周遭的寒气变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条长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两旁的屋檐下,那接连不断的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着,发出暗红的光。倒是门扇里面似乎颇为热闹,除了呼奴唤婢,告娘喊子之声隐约可闻之外,还听得见猪在嚎,鸡在叫,嗅得着从里面传出的阵阵炸麻花、烙大饼的气味……“牧老,”在马蹄错杂而又单调的踢踏声中,龚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老到北京来,也有三个月了吧?”

    “嗯。”

    “滋味如何?”

    “还好,还好!”

    “可是,像眼下这样子,把宝眷全留在南边,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候人都没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们不肯来京,”龚鼎孳转过脸来,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里找一个?这京城里好女孩儿有的是!昨日贱内还说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找上门,托她帮忙找人家,闻得即使黄花闺女,价钱也……”钱谦益“哦嗬”了一声,连忙摇头说:“罪过罪过。学生垂老之人,哪里还敢作如此想!”

    龚鼎孳“嘻嘻”地笑起来:“老兄又何必过谦?想当初,我兄亲乘彩舟,迎娶柳如是时,何等勇锐,何等气魄!不过三四年罢了,哪里至于便如此衰颓?只怕所畏者,是狮吼起于河东吧?其实,北京与留都远隔千里,即使她吼得再骇人,老兄仍旧大可充耳不闻,管自消受此间的无双艳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钱谦益回头望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亲随,哑着嗓门说:“经此世变,学生虽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躯,惟是却已心如槁木,无复他求了!”

    大约听他说得消沉,龚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问:“那么……”“但能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了此余生,于愿已足。就怕……唉!”

    “什么?”

    “就怕朝廷不会恩准!”

    龚鼎孳望了望他,不说话了。身下马蹄的踢踏声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样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后,龚鼎孳才偏过脸来,紧盯着钱谦益又问:“你老是说,当真想辞官不做,回到南边去?”

    “兄台并非外人,学生又何必相瞒!可就是……”“得!”龚鼎孳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会儿不必细谈,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议!”

    说完,他就在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当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门行去。看见对方这样子,钱谦益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动坐马,跟在后面……当他们回到位于一条胡同深处的龚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着丈夫归来的顾眉,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而且,龚鼎孳还带回来个钱谦益,更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不过,钱老头儿是多年的旧相识,近日更是常来走动,因此眼珠子一转之后,她仍旧立即展开了笑脸,一迭声地叫着“稀客”,殷勤地把客人迎进堂屋。

    “眉娘适才的话,是怎么说的?须知我糟老头儿,可不是稀客啊!”已经卸去风衣和皮裘的钱谦益,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微笑地说。

    “怎么不是稀客?”顾眉扬起弯弯的眉毛,“今儿是什么时候了?大年二十八!在这当口上,哪里还有人会上别家的门?”

    钱谦益不由得一愣,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半晌,才勉强地重新笑着,说:“眉娘这话,可更是明摆着骂我了!不错,老夫来的确实不是时候,若不是龚兄……”顾眉刚才还板着脸儿,这会儿“噗哧”一笑,说:“谁骂钱老爷了?妾可是在谢钱老爷呢!不错,在这种当口,等闲的亲友是不肯上门的;肯上门的,也只有那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罢咧!”

    早在秦淮河旧院时,顾眉就以出语惊人,而又善于巧妙转圜著称。这会儿她又故技重施,同样把人弄得一惊一炸。不过,当钱谦益省悟过来之后,就止不住同龚鼎孳一道哈哈笑起来。于是,刚进门时那几分难免的拘谨消散了,主客之间重又变得像平日一样融洽和轻松……这之后,彼此又说了一些别的家常话,无非是打算如何过年,要拜会一些什么人之类,等、丫环小凤指挥仆人把酒席整治妥当,三个人便一齐起身,相让着,分别宾主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牧老,”龚鼎孳首先举起杯子,说,“诚如眉娘适才所言,在这种当口,肯屈尊见顾的,也惟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请满饮小弟此杯!”

    钱谦益点点头,跟着举起杯子。他有心说上几句凑兴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喉头有点堵,眼眶也跟着热起来。的确,在这种年残岁暮的寒夜里,客居独处的那一份无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还有龚鼎孳这样热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然而,当他极力地抑制内心的激动,试图开口说话时,喉头却愈加堵得厉害。结果,他只好再次点点头,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下去。

    “好!”龚鼎孳高兴地说,也跟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荆等侍候在一旁的小凤把酒斟满,他又再度举杯在手,说:“这第二杯,自然是要预贺牧老……”“哦,不!”已经拿起酒杯的钱谦益连忙打断他,“这第二杯,自然该由老朽来说——恭祝贤伉俪两情和美,万事顺遂,荣华富贵,安享无穷!”

    龚鼎孳眨眨眼睛,笑着说:“多承牧老贵言!只是,这‘两情和美’,却非小弟一人所敢应诺,须得问过眉娘才成!”他于是转向顾眉,涎着脸问:“不知夫人可许下官领此洪福否?”

    顾眉哼了一声,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指头,朝龚鼎孳前额戳了一下,说:“你想领此洪福么,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儿收不收!若然你还像前时那等,跟着那班狐朋狗友四处胡混,看老娘饶得过你不!,,不知是顾眉的举动过于放肆,还是当真戳中了要害,龚鼎孳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他含糊地说了声:“哪里哪里!”就惟恐顾眉再说似的,急急把酒举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顾眉却不理会丈夫的尴尬,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凤把酒添上,然后慢悠悠地说:“那么这第三杯——”“哦,这第三杯,是预贺牧老得以如愿南归,与家人重新团聚的!”龚鼎孳蓦地抬起头,大声说。

    他这话一出口,顾眉倒没有什么表示,钱谦益却吃了一惊:“啊,兄台此话怎讲?”

    “不错,”也许是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龚鼎孳干脆站起来,把酒杯抓在手里,拍着胸口说,“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辞官南返,弟等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钱谦益咽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别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归之意是否已决?”

    “在弟而言,自然心愿如此。惟是未知计将安出而已。”

    这一次,龚鼎孳没有立即说话,他仰起脸,沉吟了片刻,随即一本正经地走到顾眉身边,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释什么。说也奇怪,只见刚才还把丈夫抢白得不敢应嘴的顾眉,居然顺从地站起来,招呼小凤说:“行啦,时辰不早了。我们陪着喝酒,陪到这个份上,也算够疼他们的了!接下来就不管啦,让他们自己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好了!”

    说完,把双袖交叠在腰间,向钱谦益盈盈地行了一个礼,果真转过身,带上丫环,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这时,龚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钱谦益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这出计倒并非难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儿,须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从旁设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钱谦益望了望对方。无疑,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来越难熬。一旦考虑成熟,他自然会修本上奏。而对方作为老朋友,对此表示关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眼下龚鼎孳的热心,却显得有点过分,甚至比自己还迫不及待,这就使钱谦益产生了怀疑,觉得背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变得小心起来,说:“嗯,就怕万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后这日子可就难过了……”“哎,那怎么会!”龚鼎孳显得很有把握,“若是单凭小弟一人之力,或许不敢夸口,可是还有别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别的人——谁?”

    “陈百史,还有——哎,你老先别管了!总之只管放心就是!”

    陈百史——就是现任吏部左侍郎的陈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帮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钱谦益一听,心中顿时一阵惊喜,不过却也愈加怀疑。

    “陈百史与学生并无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帮?”他问。

    这种没完没了的追问显然使龚鼎孳大感懊丧。只见他绝望地把双臂一张,仰瘫在椅子上,直喘大气。不过他终于还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棂,又转脸盯着钱谦益,半晌,不无痛苦地把牙一咬,说:“也罢,这事迟早也要让你老得知的,现在说了也无妨!”

    即便如此,他仍旧先站起身,走向门边,揭开暖帘,探头往外看了看。当证实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重新走回来,坐下,顺手拿起筷子,却又把其中一根交到左手,轻轻地点笃着桌面,压低声音说:“嗯,是这么回事——从近两个月来,各地送呈的塘报看,这战局似乎变得不太有利于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说,此二地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显见已是阻遏住了大兵南进之势。虽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抚,但看来至今仍束手无策。而同样令朝廷头痛的是江西、湖广一带,因何腾蛟、堵胤锡收编了李闯的流贼余部,实力急剧增强,已成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虽然贝勒勒克德浑和固山额真叶臣已奉命率满蒙骑兵前往进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仅如此,还有张献忠盘踞川陕,公然称帝,其势之强,不可小觑。而尤可虑者,据塘报近日说,兴兵造反的还有山东、江苏、汉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几日,还有传闻连京畿也有杀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坚行剃发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处,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变!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辙,如此下去,战局之变数将会怎样?一旦心怀不忿的各地士民继续起而效尤,这成败得失,实在有点难以逆料呀!”

    龚鼎孳说话时虽然神色诡秘,但钱谦益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这类传闻,近日来他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汉官圈子中颇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事实上,在国史馆里读到《扬州十日记》时,钱谦益对于清朝统治的前景之所以颇感怀疑,可以说与这种传闻也不无关系……“只是,话虽这等说,朝廷强兵劲卒,且久经阵战,锋锐无比,而各地叛旅虽多,却大都是乌合之众,只怕终非敌手吧?”

    “哼,说到朝廷之兵,最强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区区十万人马,其余俱属入关后陆续收编之前明旧部。那些拥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无非利害二字。

    面子上是归顺了,实则首鼠两端,未必真的就那么可靠。一旦时势有变,又安知不会反戈相向?到那时——哎,可虑呀!”

    钱谦益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才又迟疑地问:“那么兄等打算……”龚鼎孳把两根筷子“得”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一千同侪日后之进退利害计,目前亟须有一名望与关系兼具之人,坐镇江南,以为我辈瞻顾四方,联络八面,疏通规布。以牧老的雄才峻望,又是极堪信赖的圈中人物,如能应允当此大任,实在是不须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如何?”

    在此之前,钱谦益虽然已经估计到对方如此热心地表示要帮助自己,其中必有缘故,但是,当龚鼎孳把底细和盘托出之后,他仍然为之一惊!因为这种安排说穿了,就是让他充当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与南方的抗清势力联系,预留退路的秘密使节。其中的风险,不用问也可想而知!而且听刚才龚鼎孳的口气,参与密谋的还不止龚、陈二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人数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败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钱谦益本能地打算推辞,随即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交往,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嗯,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返回江南。既然他们能帮我,又何妨答应下来?至于其他,尽可以等回去之后,瞧瞧情形,再相机而行不迟!”

    这么打定主意,钱谦益就抬起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多蒙列位同侪不以老朽见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力!只不知何时修书上奏,又如何施为,方为适宜?”

    “好!”显然喜出望外的龚鼎孳霍地站起来,“牧老既肯应承,真乃我辈大幸!学生在此先行谢过!至于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与陈百史等商议之后,再行定夺便了!”

    三

    龚鼎孳果然说到做到。过了几天,钱谦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说已经同陈名夏商定,趁着新年的机会,由陈名夏领他去拜访正黄旗都统谭泰,请这位颇有权势的满族贵官帮忙。龚鼎孳还特别透露:谭泰同摄政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很有分量。只要他答应出面,事情就必定能办成。对此,钱谦益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约定的时辰,到指定的地点同陈名夏会齐,然后跟着后者,一道前往谭泰的府邸去。

    虽然紫禁城已经换了主人,但毕竟又到了新春佳节,北京这个帝王之都自有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排场和气概。且别说那满街的彩棚灯饰,那震耳欲聋的爆竹,那漫天飘舞的风筝,光是大街小巷中络绎来往的轿马仪仗,那新奇异样的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北京城也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一种君临万方的风范。不过,钱谦益眼下却没有心思领略这些。因为虽然他早就知道谭泰,而且在上朝时远远见过他,却从来没有同对方打过交道,登门拜访更是头一次。虽然有陈名夏领着,他心里仍旧不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迎上来,行着礼,说:“二位老爷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爷光降,有失远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爷恭请二位老爷入内相见!”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迎接,陈名夏显然多少有点奇怪,于是趁着往里走的当儿,忍不住向对方探问。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色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阴下,旁边还有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在那里围做一堆儿赌钱。当时他就有几分猜疑,没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过,主人喝得再多,只要还能见客,就没有让客人自己往里走的道理!”他想。不过,冲着对方是满人,而且还是炙手可热的贵官,他却惟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变得愈加强烈了。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甬道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入北京,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人祝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色,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领钱谦益来找谭泰帮忙,凭借的就是这么一种关系……当两位客人踏入筝琶箫鼓之声大作的花厅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幅闹哄哄的狂欢景象:屋子里的几桌和椅子,不知怎么一来都给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开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盘、碗、盏一股脑儿全摆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个人,包括主人在内,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们确实喝了不少酒,那一张张胖瘦不同的脸红的血红,青的铁青,不过,看上去还没有醉,只是显得神情亢奋,手足舞动,正在那里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一边扯开喉咙呜呜哇哇地唱歌。屏风边上,还站着几个乐师,在那里调弦弄管,给他们伴奏。那些头梳叉子髻、身穿旗装的满族女子,则穿插于筵席之间张罗侍候。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筵席当中的一只大铁锅,锅盖已经被揭开,带着浓烈膻味的香气充溢大厅,锅里竟然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只头角峥嵘、未经肢解的肥羊!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肉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高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迎上来,朝陈名夏大声大气地说:“得知你老兄驾到,本来立即便要出门迎接的!可是这些弟兄们都说,老陈是个好蛮子,好兄弟!用不着那些狗屁礼节!我一想也是,就坐着没动啦!”说着,已经来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喷出酒气,瞅着客人问:“怎么样,老兄不会见怪吧?”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色!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色!

    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干的好朋友,独独出去迎接我们,打断了大家的兴头,小弟那才要见怪呢!”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格格不入,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粗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满人中颇受欢迎。眼下也同样,他的这几句一说出来,立即博得全场的热烈应和:“对,好汉本色!说得好!”

    “陈官儿,就是好蛮子!好朋友!,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入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满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奶茶。这么张罗了一阵,谭泰摆一摆手,说:“成了,你们都退下吧!”然后,他就端起大银酒壶,亲自在两只玉杯里斟满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盘送了过来。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奶茶,也是双膝着地,毕恭毕敬地接过,举到唇边。尚未人喉,钱谦益已经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见陈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勉强把酒喝光。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吞下一团火,胸腹问烧灼得难受。他睁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气,同时看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再度把酒斟满,不禁慌了手脚。说实在话,他的酒量本来有限,刚才那一杯也是因为自己有求而来,生怕开罪主人,才舍着命儿奉陪。现在对方一杯才了,又来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陈名夏大约也知道来势不妙,只见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迈地说:“列位,这入门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过有道是大雁不能离群,美酒不可独饮,如今大伙儿光瞧着我喝,未免太没意味!不如行个酒令,大伙儿一块喝,如何?”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

    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高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足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满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满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满腮的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酲晤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性就爱逞强斗胜。陈名夏提出的这个新鲜法儿,显然正合了他们的胃口。“嗯,看来老陈不止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且还很会同他们打交道。”他钦佩地想,对于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几许信心,于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样拨弄施为。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入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父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方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

    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惟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昕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满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激发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交手……呸!”“说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夸耀从酒席上哄然响起,于是大家一齐举起酒,直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根花白发辫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却很小,那张饱经风霜的扁圆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只见他把席面一拍,大声说:“若论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无敌的大豪杰、大英雄!想当年,我们正黄旗在满洲,被叶赫、明狗欺负得有多惨!有多惨!若没有二位皇上领着我们打江山,我们哪能报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现今这样吃好的、穿暖的,还能挺着肚子,扬眉吐气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蛮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们脚下?哼哼,如今可好了,这关内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还有这无数男丁女口,全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我们八旗人家的福享不尽,钱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们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杰、大英雄?”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高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干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耻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高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白净俊美的脸孔和肌肉发达的脖颈……“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辫子,使劲朝背后一甩,两眼放着光,从席子上一跃而起,“记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围攻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军从关内调来援兵,乖乖,一家伙来了十三万!太宗皇帝闻报,即时御驾亲征。当时两军各自在松山城外立营,尚未接战。皇上便笑着对臣下说:”只怕敌人得知朕来了,吓破了胆,会连夜逃掉。

    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腰捡泥沙一般,压根儿不用费劲!蛋眨噬嫌钟寐肀蕹饕恢福呛切ψ潘担骸按秸庖徽檀蛲炅耍酉吕矗掖笄寰透玫焦啬谌プ剑鲋髯恿耍笔蔽以谙旅嫣牛褂械愫客康牟幻靼住:罄矗且徽坦淮虻猛纯旒耍∈蛎骶晃颐俏г诘敝校懊娲颍『竺娲颍∽竺娲颍∮颐娲颍』棺杲锩嫒ゴ颍〈虻盟强薜澳铮祝郎宋奘JO碌钠疵酉蛩剑直晃冶颖澈笄钭访痛颍继咏@铮膊恢退懒硕嗌伲“ィ苤且徽滔袷怯欣咸煲S幼潘频模さ每烧嫔瘢『罄矗殴肆侥甓嘁坏悖颐谴笄骞婢腿斯乩醋搅耍×形唬缛籼诨实鄄皇鞘ト耍衷跄艿弥ノ蠢矗祷嵴ρ褪钦ρ兀?这个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在松山一战中曾经护驾有功。他说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惊喜自豪之余,愈加生出一种无限崇敬之情,一个个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样,放出异样的光来。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朦胧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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