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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天赐多情公子赴会 夜奔无路优伶沉江

    话说因王夫人生日,一早定了两日的戏酒,偏偏宝玉这日发作得更比昨日厉害,大哭大闹,弄得头破血流的,袭人拉着替他揉头,又上了药,方才安静了。贾母、王夫人等心里虽焦的了不得,奈何前边已渐渐的有客来,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去招呼,又见宝玉已安顿下来,便叮嘱袭人好生伏侍,各都散去。袭人因端药来与宝玉吃,宝玉叹道:“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我这病,那里是药治得好的。”

    袭人听了这话,又似明白,又似糊涂,只得含糊劝道:“生病哪有不吃药的?你吃了药,踏踏实实睡一觉,赶紧好了,老爷、太太也放心,老太太也欢喜。”宝玉冷笑道:“只管他们欢喜,便不问我心里是怎么样吗?我与林妹妹本是一个人,如今倒被他们弄成两个人了,就吃上一车子的药,怕也不得活呢。”袭人道:“越劝着你,你反闹得越疯了,满口里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太太听见,更该伤心了。昨儿原是太太的千秋,一家子欢欢喜喜的,为你一个人,弄得鸡飞狗跳,连杯寿酒也没喝安稳。你还只管闹。难怪太太成日家说养儿养女都是债,又说天下只有痴心父母,从无孝顺子孙,你这样一味耍性子,岂不伤太太的心?”

    宝玉道:“他们若真心疼我,就不该有什么赐婚,什么金玉,我若不能与妹妹同生同死,就独个儿活上一千年,飞升做神仙,到了那壶天福地,紫府瀛台,也还是个鳏寡神仙,没什么趣味;若是遂了我的心,我就立时三刻死了,化烟化灰,一万年不能超生,也是个满足的鬼儿,再不怨的。”说着又哭起来。

    袭人听他说得大胆,且越发没了顾忌,不禁又是惊又是恼又是痛,只得委婉劝道:“并不是太太不许你同林姑娘好,为的是前有北静王的求聘,后有娘娘的赐婚,这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太太又能怎么样呢?虽说娘娘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如今做了皇家的人,便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的了,说出来的话,连老爷也不敢驳回。就算老爷、太太为了你,现敢拿着懿旨不尊,忤逆娘娘,想方设法回了娘娘的意,娘娘或是不肯降罪,然北静王府又岂肯善罢甘休的呢?

    宝玉听这话说得周密,竟方方面面,层层都是道理,无话可驳,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跳下床翻箱倒箧的搜寻起来。袭人忙道:“你要找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寻。”宝玉只是不理,又捱个儿拉开螺甸抽屉翻找,到底在柜子最下一格抽屉里寻见了,却是那年北静王亲赐的蕶苓香念珠,并元妃娘娘旧年赏的红麝串,一并拿过来,又向桌上叵箩里拣起一只夹核桃的钳子,便发狠的砸起来。

    袭人再三拦不住,眼见已将个苓香串砸得七零八落,明知他因人及物,只得委婉劝道:“你心里不自在,何苦砸那哑巴东西?难道为你砸了珠子,那求聘的庚帖和赐婚的懿旨就都不作数了不成?”宝玉扔了钳子,忽的点头笑道:“依你说的,这事还得找北静王说理去。”说着拔脚便走。袭人原见他发狠的砸珠子,只道发泄过了,自然心服,所以并未十分阻拦,忽见他站起身来,倒没提防,便被他夺门出去,忙追至院中死死拉住道:“小祖宗,你这是要到那里去?”

    宝玉道:“我找北静王评理去。论早晚,我比他先十年就认得妹妹了;论远近,我与妹妹原是姑表至亲。他凭什么倒横在我头里要抢亲?”说着挣开手脚,只要往外走。袭人急得大叫:“你们还不帮我拉住?”小丫头们早看得呆了,闻言正欲上来时,岂料宝玉生怕别人拦他,遂不顾死活,用力将袭人一掌推开,拔脚便走。

    那袭人跌到在地,眼见着宝玉抢出门去,急得两泪长流,小丫鬟们忙扶起来帮着拍打。袭人又羞又愧,又急又怕,顾不得发乱钗横,衣松带斜,径出园来,打听得贾母在自己房中歇息,遂进来跪陈宝玉出走之事。贾母急得哭起来,便又命人传进贾政、王夫人来。

    当下阖府大惊,人仰马翻,贾政顿足叹道:“罢了,罢了,这个孽畜必定要与我做对,我一生的名节,加上这副冠戴家私,终是要毁在他手上了。”只得命贾琏骑了快马去北府打听,一并谢罪。谁知北王并不纳见,只叫门房出来传话,说海外来了几位奇士高人,见着贾府玉公子,都道是人间龙凤,羡慕有加,因此北王留他在府中盘桓数日,彼此讲谈学问,反叫贾府打点替换衣裳送来。贾母、王夫人等听了,都不禁放声大哭。正值雪雁往怡红院打听宝玉病情,见袭人等哭成一片,遂忙飞风的回来告诉。

    那林黛玉听了,顿时忧心如焚,泪落如雨。此前他魂离肉身,看清因果,明知事已至此,救无可救,反倒心如止水,波澜不兴,暗想从前只当离魂之说只在戏中才有,孰料竟是真的,方才自己灵魂出窍,遂得闻北王求婚之事,自是上天示警,令自己死心之意。遂抱定饮恨求死之心,更无忍辱偷生之理。此时听说宝玉独闯北静府,早又将自己放下,只顾一心一计为宝玉打算起来,心想他这般任性胡为,众人这般苦恼焦虑,都只为我一人而起,倘若这番竟闹出什么事来,我却该如何自处?依情形,那北静王行的明明是“以痛令从”之计,若自己不肯许婚,只怕宝玉再难回来。世上有情人原多,最难便在隔心两意上,自己从前原也一般迷惑,每每猜疑生忌,如今这番魂梦相通,才知他心如我心,两个人竟是一个人,却又偏偏天不与其便,生出这番阻隔来。他既为我这样,我除却一死,竟无以为报;我既得他知己若此,纵为他一死,又何足惜哉?

    正思量间,只见小丫鬟飞跑的来告诉,贾母、王夫人、熙凤一行进园了,正往潇湘馆这边来。黛玉主意既定,心思清明,遂拭泪匀面,从容整衣。方迎出来时,只见贾母已坐着肩舆打那边颤颤悠悠的来了,后面众婆子、媳妇并鸳鸯、琥珀、彩云、玉钏、平儿、丰儿等一行十来个人,都打着青油纸伞,遮着王夫人、凤姐等,摇摇摆摆地走来,这才知道不知何时竟又下起雨来。

    黛玉忙迎上来见了礼,亲自扶进贾母来,请入内室奉茶。紫鹃将荷叶立蜻蜓的錾银珐琅托盘盛着几盏茶出来,黛玉亲自捧杯,第一杯敬了贾母,第二杯便敬王夫人。正欲敬凤姐时,凤姐早自己从托盘上取了一盏茶来,笑道:“这潇湘馆我一天来三次,只怕丫鬟们通报看茶的早烦了,若不是跟着老太太、太太,一口水也喝不上,还敢劳动妹妹亲自敬茶呢?”众人都笑了一声,只有黛玉、紫鹃恍若未闻。

    贾母起先听禀报黛玉昏厥并太医之语,早已焦心如焚,只为宝玉那边也闹得厉害,未能就来探视。及此时见了,却见黛玉虽是形容惟悴,却态度沉着,言语平和,倒觉欣慰,遂吞吞吐吐,说起北静王府求亲并宝玉如今已经前去理论之事,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不是为你们打算,况且事关你的终身,我也断不肯叫你受委屈的,只是北静府权高势重,说出话来,连皇上也要让他三分,何况咱们这样人家。”

    黛玉此时一心只想有什么法子能保得宝玉平安回来,余者更不理论。不等贾母说完,早跪下禀道:“终身大事,自当长辈作主,哪有女孩儿家置喙的理?都为老祖宗疼爱颦儿,所以如此,颦儿岂敢不遵。若能因颦儿一人,上报老太太劬劳养育之恩,下体众姐妹守望相助之情,自是情愿的。”说罢,两行泪直流下来,泣不能抑。贾母忙拉起来,抱在怀中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但能看着你兄妹两个好好的各自成家,我闭上眼睛,也好去见你的娘。”王熙凤听这话说得伤痛,忙上前劝慰,开解一番。贾母又叮嘱众丫鬟婆子一回,方扶了凤姐的手出来,仍旧登舆辞去。黛玉一直送出院门,看着贾母等走远了方转身回来,早已力尽神微,回头向紫鹃微微的笑道:“好了,从此可不用再想了。”一语未完,猛的一口血吐出,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早又软了下来。

    紫鹃、雪雁吓得抱着连声叫唤,众嬷嬷、丫鬟抬进房来,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见黛玉不好,都怕惹出事来,便嚷嚷着要去上房禀报。紫鹃却明知不过是那样,况且太医刚刚来过的,姑娘不肯吃药,便来个神仙也是无法;遂遣散众人,自己扶了黛玉躺稳,欲劝慰几句时,又想着这件事关乎姑娘终身,此时心事难谐,怕他心里比死还难受,又有什么话可解劝得开,便也哭了。反是黛玉微微睁开眼来,劝道:“又哭什么?我一个人爱哭还不嫌烦么,再饶上你“说着,又喘起来,紫鹃、雪雁忙又捶背揩面,奉茶漱口,明知无言可解,索性一句话也不说,惟尽心伏侍,听命由人而已。

    这里众人送了贾母回房,王夫人先就赞道:“林姑娘反比宝玉明白,我说他不是那不识大体、一味任性佯狂的,果然不错。如今林姑娘既肯了,料想北静府少不得就要放宝玉回来,他独个儿闹不起来,或者心思一定,过两日就好了。”贾母只叹着气,并未答言,赶着叫人写了黛玉生辰八字,用锦袋封了,又叫进贾琏来叮嘱几句,着他明日一早带了帖子送与北静府合字,顺便接宝玉回来。

    鸳鸯早已命人熬了参贝养心汤,凤姐亲自伏侍贾母喝下,陪着说了回话,复往前头席上来。可怜王夫人神疲力尽,也只得补了妆,又往席上周旋一回,好容易撑至席散,方才回房。

    却说宝玉来至北静王府时,水溶正在宴客,听说贾府玉公子来拜,忙命快请入书房敬茶,因告了罪,来至书房相见。宝玉迎面跪下,先请了安,即落下泪来。北王见他额上见伤,神情悲痛,大为吃惊,忙亲手扶起,询问缘故。那宝玉来时,原为一时情急攻心,不及多想,此时见了水溶,却也不敢放肆,况且儿女私情原难启齿,且事关黛玉声名,更不便直言肺腑,因此除了低头垂泪之外,竟无言以对。水溶深以为罕,当下亦不便多问,惟含笑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事烦恼,此时厅上正有几个好朋友饮酒闲话,不妨入席一谈,或可略解烦闷。等席散后,你我再翦烛夜谈,不论你有何为难事,我能排解时,必替你排解。”

    宝玉无可如何,只得权且忍耐,俟后再相机进言。遂拭了泪出来,与座中诸人一一相见,一为茜香国使臣,一为南安郡王世子,还有一个,便是那日在冯紫英府上会过的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皆为北府幕僚而已。厮见毕,另设椅加箸,捧上杯来,宝玉告了座,先敬了一轮酒,便赧然无语。司裘良道:“自打前回在冯府见了你,这一向再未觌面,你可知道卫兄的事情么?”宝玉道:“他起拔的前一日,我还特为去送行来着,此后倒也没有书信,想来自然是建功立业,捷报频传的吧?”司裘良笑道:“也难怪你不清楚,他方到海疆,那真真国就发起进攻,起先卫兄也赢了一役,我还具表替他向皇上请赏呢。谁知这些日子来忽然断了消息,连兵部也都没有奏表,想是双方停战休兵一时也未可知。”

    水溶因座间既有南安世子,又有外国使臣,便不欲议论这些军情国事,遂笑道:“一味牛饮,非但无趣,而且易醉,不如行个令儿。”茜香国使臣先就笑道:“久闻你们中原人饮酒,喜欢猜枚行令,击鼓传花,诸多故事。只是我却来不得那些,腹中草莽,一诗一句也不可得,虽不惧醉,只怕扫你们的兴。”水溶笑道:“无妨,今儿行一个简单又有趣的,既不吟诗,也不考试,倒是来赌酒说故事的罢了,说得好时,举座共贺一杯;说不好,罚一大海。”

    使臣道:“这个却好,只不知是什么故事?你们中原人说故事是要唱的,又要合辙押韵,又要抑扬顿挫,我却学不来。若是学先儿说书,倒不在行的。”水溶道:“自然不难为你,究竟说书的虽然口齿伶俐,也不过是那些话本传奇,无非忠臣蒙冤得雪、夫妻离而复合、或是才子佳人幽期密约、旷夫怨女墙头马上之类,其实无甚新鲜。我今日要行的这个令,却须说真人实事,便是悲、欢、惊、奇、警、醒六个字,每字相应一点,掷出几点,便说出所命之题,如此,既广了见闻,又助酒兴,可好?”众人都连声说好:“这个新鲜有趣,又不比那些吟诗作赋的闷气,又不似猜拳吆三喝六的粗鲁,便是这样。”

    于是取骰盅、莲花玻璃醢来,掷了骰子,却该着南安郡王世子先说。世子便拈过骰子来又一掷,掷了个五点,该着“警”字,想了一想,讲道:“这是我府里一个门客讲的,也不知真假,倒有几分警世意义,或可说来下酒。说是苏州阊门有个布商,雇了一个伙计替他理财,那伙计十分旺他,三年赚了五千有余。伙计因要乞假还乡,这布商苦留不准,伙计因而恼怒,使气问他: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放我去吗?那布商道:你若死了,我亲自送你还乡。又隔两年,这伙计为这布商足赚了一万两银子,一日忽染病而亡,死前,细说其家住于何地何乡,家中尚有何人,言讫身亡。那布商倒也是个信人,果然亲自雇了车,送他还乡。及到了门上,那伙计的儿子出来听了始末,脸上并无哀戚之容,只命人将棺材送去堂前搁置,便传酒菜款待布商。布商只觉这儿子不孝,也不好说的,因饭菜已摆上桌来,便邀这儿子与自己同吃,那儿子这方面做难色道:你是我父亲的东家,我原不配陪坐的。便听里间他家老祖母隔着帘子命道:你既知道自己不配做陪客,还不叫你父亲出来敬酒?那儿子听了,果然拎一把斧子,径自劈开棺来,只见那伙计一跃而起,笑着向东家告罪。原来,这伙计一心只要还家,因布商不肯,便使计诈死,又恐他母亲儿子吃惊,早写了信回来说明原委,因此他家人并不难过惊惶。”

    讲罢,众人都道好听,惟有司裘良道:“这故事倒也新奇,只是警世意义却何在呢?”南安郡王世子笑道:“那布商原也问着这伙计:何忍如此诳我?那伙计答得最妙:我早已替你算过,命中只该有万两身家,再不能多得一分一厘的。我若仍在店里时,既不能替你增财,徒然作践粮食,又有何益?只是我纵说明,你必定不信,反疑我为要回家设言欺你,必不许我告假。惟有诈死,方能成行,况且躺在棺中回来,又无需劳动,岂不美哉?”众人听了,都说:“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这的确足以使人警省。”遂贺了一杯。

    接着又掷一轮,该着茜香国使臣,题目却是个“奇”字,使臣笑道:“我正怕说不好,幸得是这个题目,倒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奇与不奇,就由得诸位来评判了。在我们茜香国,国人都以仰望天朝文墨为雅事,虽善写者不多,却也知道颠张、狂素、二王、颜、柳诸圣的名号。凡习字者,自然法其一帖,以描摹得法为荣。岂知却有一个笔砚铺老板,虽也时常弄些笔墨为自得,究竟不见得有甚么妙处,又平时滴酒不沾。有一日赴邻家婚宴,被强灌了几杯,喝得醉了,回至店中,拿起笔来一顿狂写,睡去。醒来时,俨然一部兰亭,与羲之所书毫无二致,二十一个之字尽得其神。那些人见了,都争着要买,又央他再写几篇,却一个字也写不出了。后来又为着什么事,醉了一次,又像前回的那般恃酒狂草,这回竟是米芾的行书《研山铭》。那以后便得了窍门,每要字时,便喝酒,只一醉了,便提起笔来,要颜体便是颜体,要柳体便是柳体,写出来,便同原本一般无二,拓下来的也没这般神似,竟是书圣附体,鬼斧神工。你们说这可奇是不奇?”

    众人听了,都连声道奇,说:“这果然是闻所未闻,值得一杯。”接下来是宝玉,恰掷了一个“悲”字,不待说时,那眼圈已泛上红来,却低头抿一口酒遮掩过了,方清一清嗓子,说道:“我有一位挚友,他有个表妹,自幼双亲早丧,所以寄养在他家里,一住十年。两人朝夕相见,这朋友既羡慕表妹的才情,又脾气相投,心下便早立定了一个痴想头,只不好与父母提及,又不好向表妹说明。原想过一二年大些时再提,谁知竟被人捷足先登,登门提亲,这可不是人间至可悲可叹之事么?”说到这里,先低头自饮了一杯。司裘良问道:“你那朋友何不向父母言明心事,退了亲事,作成良缘的便是?若只管自怜自艾,便是眼泪哭出一缸来,难道那表妹就不嫁了不成?”宝玉道:“他原也有此打算,无奈提亲的人家权高位重,他父母不敢得罪,巴不得做成亲事倒好。如今我那位朋友为此颠倒若狂,眼见便是没命的了。”说着不禁哽咽,忙假装呛酒,咳了几声。

    司裘良道:“听你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可哀之事,不过究属儿女私情,只好算人生小小不如意,不为大悲哀。况且佛经上原有典故,说有书生见女子曝尸荒野,遂脱下衣裳为之遮蔽,后来又有一个人经过,见了女尸,便为之掘土安葬。其后此女转世,要还那两个人的恩情,遂与那书生有一段露水姻缘,却同这安葬他尸身之人结为夫妻,终得白头到老。可见世上的缘份都有一定之数,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非人力可以勉强。”众人听了,都笑道:“倒是这个故事有新意,可为世上痴男怨女当头一喝,比贾世兄说的更觉悱恻动听。”宝玉倒也不加辩白,只道:“如此,我认输便是,理当认罚。”说罢取过那玻璃醢来,便一扬脖。

    于是重新掷过骰子,该着北静王水溶,却得了一个“惊”字,不禁笑道:“说起这个惊字,倒是不折不扣,正有一件极可惊极可叹之大事,昨日才得飞鸽传书,便发生在本朝平安州界“话未完时,下人进来禀报,说贾府里琏二爷来拜。水溶再看宝玉时,只见双颊赤红,眼目饧涩,已是醉了,遂吩咐了管家几句,命他出去告知贾琏,留下宝玉住一晚再走,着人送宝玉去西院厢房歇息,又使了一个丫头名唤锦心的伏侍。

    那宝玉因心中有事,又空腹灌了一大海碗酒,径自醉了。半夜里醒来,只当仍在怡红院中,及呼唤时,只听一个声音娇音软语的问:“公子要什么?”转头看去,竟是素不相识的一个极标致极妩媚的女孩子,又见四周金瓶牙几,绮窗绣榻,门上挂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子,床上悬着菊花錾银钩,挂着云锦五色帐,花气融融,芸香默默,不禁一惊问道:“这是那里?姐姐是谁?”

    那丫鬟掩口笑道:“公子果真醉了。这是北静王府西厢房,我是王府里的伴读丫鬟锦心,我们王爷命我来侍奉公子的。”又问要茶要水。宝玉定睛看时,只见那女子约有十七八岁模样,云髻高堆,修眉联娟,一双秋水眼儿,上身穿着件银红棉纱小衣,下边只系一条鹅黄洋纱挑线镶边单裙,外边披了件雀蓝织金云缎夹袄,腕上叮叮当当十几只绞丝银镯,双手托腮坐在面前,粉颊上两个酒涡儿忽隐忽现,正笑盈盈望着自己,吓得忙披衣坐起,陪笑道:“不敢劳动姐姐。”便欲下床。锦心忙按住劝道:“此时已是四更,况且外面又正下雨,公子要去,也等天亮了,同王爷当面辞过再走不迟。倘若这时候出去,或淋了雨,或受了凉,岂不是婢子的不是?”

    宝玉听了,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又侧耳细听,果然雨声滴沥,急如漏沙,只得重又躺下。那丫鬟顾自倒了茶来,滚热喷香,也不知是何名,宝玉也不敢问,欠身接过来漱了一口,仍交到那丫鬟手上,复又躺下。那丫头便坐在床边,含笑道:“你若睡不着,我们说话可好?”宝玉满心烦懑,只阖目装睡。那丫鬟笑道:“人人都说荣府里的宝玉公子最是个多情识趣的,今日一见,竟这样冷心冷面。难道我果真相貌丑陋,比不得府上的那些姐姐,让公子连看一眼也觉不耐烦吗?”

    宝玉听了不忍,这方睁开眼来叹道:“姐姐自是花容月貌,又何必说这样话?奈何宝玉满腹心事,不知欣赏,只好得罪了。”说罢重新闭了眼睛,竟如老僧入定的一般,任那锦心如何佯嗔娇笑,卖弄风情,只不理睬。锦心虽然一盆火样,顾自放出勾云行雨的手段,摄魂夺魄的本领,对着这样一个木头人,却只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又不敢太过厮缠,半晌,也只得罢了,闷闷的胡乱睡去。正是:

    鸟声愁绝客中梦,阶雨滴残帘外春。

    一时天光放亮,宝玉先醒了,看见锦心卧在外榻,乌云散乱,细香微生,不忍叫醒,悄悄跨下床来,正寻鞋时,锦心却醒了,将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笑道:“原来公子已起来了,我这就叫人打水来。”遂自去传唤,便有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打了水来,锦心伏侍着宝玉盥洗穿戴了,引他出来厅上用饭。宝玉因问北王所在,锦心告之“上朝去了”。

    宝玉呆了一呆,只得沿着游廊出来,但见雨卷珠帘,云飞画栋,几只燕子在檐下穿梭来回,好不忙碌,原来这西院四周皆是花篱短墙,围了两三亩大一块地,除却屋宇游廊之外,亦有亭台花石,位置布局无一不佳,倒像是独成一个小小园林,其间小径悉以碎白石砌成,曲曲折折,以栏杆回护,满园尽是牡丹花,石台上、平地上,高高下下,足有千余朵,开得正盛,五彩缤纷,便栏杆上也都缠绕青藤,杂以五色小花,看去如锦如云,十分悦目,不禁站住看了一回,方来侧厅坐定。锦心将一方鹅黄地子绣红线的挑丝掐牙口巾与他围在颈下,布了碗筷。看时,菜式倒也寻常,惟所用器皿,非金非银,乃是一色的蝴蝶穿花细巧瓷器,青釉粉彩,其花色看去皆是一式的,及细顽时,方见花朵、彩蝶的品类各各不同。宝玉只随便吃了几口,也不知是饥是饱,便放下了。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水溶方回来了,仍请至书房相见。宝玉含羞行见藩郡之礼,跪谢“不胜酒力,叨扰王府”之罪,水溶挽手扶起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罪之有?”又道,“锦心是我的一个伴读丫鬟,因他还粗知文墨,所以命他伏侍你,原想若还可以入目时,就送与你了。谁知竟为见弃。”

    宝玉道:“王爷固然宠爱有加,奈何宝玉此时心如死灰,竟不能分辨妍丑。宝玉从前常为喜同女儿厮混,每被家严申斥,兼被世人误会,以为多情。如今方悟得情之一字,原无多寡深浅之别,惟有真假幻灭之分。倘若心中当真取中了一个女子,情为之生,以其为至珍贵至可爱慕者,则世间万千女子也皆有可爱可怜之处,概因大凡年轻女子,总有相似之处,其所以分爱于万千女子者,原在万千女子身上寻找其至爱女子相似之处也;若一日缘灭情绝,那至爱者竟失去,则爱慕之念亦随之而失,世间女子再无可恋者,虽万紫千红,亦不能悦其目,动其心也。”

    北王听了,默然半晌,方笑道:“虽说不知者不罪,然君子不当夺人所好,这倒是小王冒昧了。只是我方才回府时,在外面遇上令表兄名琏的,才知府上已允了我的媒聘,特为送令表妹庚贴来的,两府从此结为秦晋之好。如今听了你这番理论,倒教我为难起来。婚姻之事,一诺千金,小王既已邀媒下娉,尊府又已换帖许亲,断无覆水重收、出尔反尔之理。不然,府上岂不怪我无礼放肆?如今府上的车马已在外等候,不如你这便同他们回去,以免政老垂盼,至于茶礼纳彩等事,还须从长计议,都凭府上的意思,小王无有不从。”

    宝玉听了,知他不会主动退婚,这件事惟有求之于贾母,方可解决,只得怏怏告辞。北王又赐以彩缎、贡扇等物。宝玉拜谢了出来,果然贾琏在厅上等候,见了他,忙拉上轿来,一同回府。贾母等早在檐下等候,见了,一把抱入怀里哭道:“你个不长进的孽障啊,要这些人为你操多少心,耽多少惊怕才肯安生?”王夫人也哭泣不止,连李纨、探春等亦在旁拭泪。

    接着贾政闻讯来了,李纨、凤姐忙回避了去,贾母惟恐宝玉在外受了委屈,积在心里,便不令贾政责罚,也不许他多问,只寒暄数句,便叫人好生送回怡红院歇息。宝玉又道:“北王已经亲口许我,不肯夺人所好,强扭成亲。如今只求老太太作主。”立逼着贾母令人去北府里索回庚帖来。

    贾母满心烦恼,只得哄道:“纵是退亲,也须商量一个妥当主意,彼此脸上过得去才是,哪能这样莽撞。好孩子,你只好好养着去,都有我呢。”看着宝玉去了,方觉神倦体乏,回身躺下,阖了眼朦胧欲睡。王夫人等见了,都悄声告退,只留鸳鸯等在此伏侍。

    此时两府里大半都听说了北静府纳妃之事,都觉欢欣鼓舞,争相传告,说是“咱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妃,如今又要出一位王妃了。已经过了帖子,只等着择日纳彩了。这是王爷亲自相准了三媒六礼来下帖子求的,比娘娘更体面得宠呢。”因此都往潇湘馆来巴结。便连府外的一些姻亲戚旧得了消息,知道贾府将与北王联姻,其威赫尊荣之势眼见比往时更盛,也都来打探真伪。

    王夫人因此十分烦恼,将众人散出,独自坐在抱厦里沉思。偏偏赵姨娘觑着左右无人,便又走来戳舌献勤儿,故意蝎蝎螫螫的道:“太太可知道东府里的新闻么?”王夫人道:“你不看看这些日子家里多少大事,何曾消停过一日,自己的事都闹不清呢,那里还理得到那府里的事?”赵姨娘将手一拍道:“原来太太竟没听说,论起来还是太太见机得早,所以咱们这边总算没事,到底东府里没有太太这样的人拿主意,所以才出了大纰漏。”王夫人听这话没头没尾,说的好不蹊跷,由不得问:“东府里出了何事?”

    赵姨娘凑前一步,做出副机密样子,低声道:“太太可还记得原在咱们家学戏的那十二个女孩子?我早就说,学过戏的粉头都不是好东西,幸亏太太拿主意把他们都撵了去,落得园中清净。谁知道当中有一个小旦叫龄官的,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那边的蔷哥儿,出府后竟未回家,被蔷哥儿暗地里收了,就养在府外头后巷一个院落里。如今已做了暗门夫妻一二年了。”

    王夫人愣了一愣道:“前些时候老太太不是亲自保媒,要替蔷哥儿说亲,定了赖大管家的孙女儿么,怎么又弄出个龄官来了?”赵姨娘摇头咂嘴的道:“真告诉不得太太。可不是正为这件事作耗?那龄官听说了蔷哥儿订亲,竟立逼着蔷哥儿跟他私奔,一同回苏州去,偏生蔷哥儿手脚慢,又要卖房子,又要当古董筹钱,又要找他那些京城里的好朋友吃酒道别,竟自走露了风声。那晚天还没亮,两个悄悄儿的带了细软上船,缆绳还没解,就被那府里小蓉大爷和赖二管家追上了,好说歹说拉着便走。那龄官还只管拦着不许走,赖管家便指着说了两句狠话,骂他不知羞耻,勾引大家公子,又说要拿他报官,站木笼行街。那龄官也不知是气,也不知是怕,竟然一转身投了水,及打捞上来,已是断气了。蔷哥儿哭得死去活来,直要与赖二抵命。如今那边闹得家反宅乱的,就只瞒着老太太一个人。”王夫人诧异道:“竟有这等事?那赖大两口儿知道有这样事,岂有不恼的?”

    赵姨娘道:“怎么不恼。赖管家如今一得了闲就往那府里坐着说长说短,同珍大爷一说就是半日。那赖小姐听说了这件故事,如今哭着闹着只要退婚,赖管家倒也肯,只是赖大娘不舍得。说来也是,他原是咱家几辈子的奴才,为的是上头开恩,脱了赖尚荣的奴籍,又替他捐了前程,许他做了官,得了体面,如今更又做起亲戚来了。这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岂肯轻易断了去呢?这也难怪蔷哥儿不愿意,正经公侯府里的公子哥儿,怎么倒娶奴才闺女做正房呢。”

    王夫人道:“女家的出身原不必太过理论。况且那赖尚荣既脱了奴籍,做了官,他女孩儿便算不得出身低微。那女孩儿我也见过的,说话行事都还大方得体,若论持家有计算,比三丫头不差什么,依我看,倒是蔷哥儿未必配得起他呢。”赵姨娘原为的是讨好,听了王夫人这话,忙改口道:“太太说得是。探丫头在府里,谁不当是正经主子待?这都仗的是太太疼他,所以如此。”王夫人道:“这是他自己行事尊重,所以如此,倒不全为我疼他。”看见赵姨娘满脸飞红,不好再说,又问,“那赖大要退婚,珍大爷怎么说?”

    赵姨娘道:“珍大爷怕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如今正两边说和呢。所以我说,戏子自古没好人,这儿女亲事,自然该由大人作主,哪能由得小孩子自己的性子呢?他们才长了多大,见了多少世面,自然是看见风流妖调的才爱,知道什么是好?如今宝玉闹成这样,老太太只管护着,太太竟要拿定主意,万不能由他自便的才是。还有一句话要提醒太太,虽说宝玉和林姑娘不比那旁支左派小门小户的,也要提防着些,倘若错了一招半步,那时“

    说着,贾母房中的丫鬟来请王夫人过去商议。赵姨娘忙住了嘴,殷殷勤勤的同着彩云给王夫人穿衣裳,找帕子,伏侍着出了门,想想无事,又往潇湘馆来给黛玉请安,打听动静。

    这里王夫人来到贾母上房,只见凤姐早已来此等候,仍是为了宝玉、黛玉之事。贾母叹道:“这里头《满床笏》还没下场,宝玉倒唱起《单刀会》来了。他自幼胆小怯事,倒亏得有胆子往北静府里闯这一遭,可见是痴心孩子。如今硬是不应他的意,强扭了他,更不知又做出何事来?只是林姑娘的庚贴昨儿已经赶着送去了北府,如今又去讨回,如何说话?倒要想个妥当计较。”

    王夫人忙道:“庚帖过了门,林家的姑娘便是水家的人了,岂有索回之礼?两府联姻之事,亲戚中已经多有知道的,早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一旦退婚,还不定议论出什么好的来呢。况且娘娘原有口谕,取中宝姑娘在先,难道咱们也退回薛家的不成?可叫亲戚脸上怎么过得去呢?”

    贾母低头叹道:“我也正为此做难。宝姑娘也是好的,别说退了他在娘娘面前不好回话,便是我也舍不得。无奈宝玉心里只有他林妹妹一个人,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前年为紫鹃一句顽话闹成什么样,难道你们都没看见的不成?这回索性闹进王府里去,再不应他,怕他不闹上金銮殿上去,或是做出别的什么事来,我和你岂不白操了一世的心?”说着又垂下泪来。王夫人便也哭了。

    凤姐见他们这样,少不得凑近来献计道:“老太太若定是舍不得林妹妹,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老太太、太太觉着怎样?”贾母忙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出来,大家商议。”凤姐笑道:“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倒是北府里提亲许的两头坐大的话儿,给我提了个醒儿。北府里可以两头大,咱们自然也可以照猫画虎。只等娘娘回来,老太太、太太进宫讨一道懿旨,把宝姑娘、林姑娘两个一同许了宝兄弟,再拿懿旨去回北府王爷,说虽然咱们许婚在先,无奈娘娘有命,不好驳回,那时再要退亲,便不算无礼。如此,既顺了娘娘的意,又堵了众人的嘴,王爷的面上也过得去,又完了宝兄弟的心愿,解了老太太、太太的愁烦,岂不皆大欢喜?”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笑道:“你这个主意好。亏你从何处想来?倒不知姨太太肯不肯,再则也要宝姑娘、林姑娘两个愿意才好。”凤姐笑道:“这个更不要老祖宗操心,林妹妹早认了姑妈做干妈了,他和宝姑娘又和睦,比亲姐妹还融洽呢,巴不得一世不分开的才好。我虽不知书,也知道个娥皇、女英的典故,如今两个妹妹正是一对儿花开并蒂,又是一个叫宝、一个名玉,就像天生注定,合该嫁了咱们宝玉似的,何不一双两好,鼎足而三?”贾母更加欢喜,道:“到底是你说得明白。果然这样,就更好了。倒是暂把这件事搁下,等娘娘回京来再议。”

    王夫人听见,便又想起一事,因说:“正要回老太太,我明儿要往庙里上香去,不知老太太有事吩咐没。”贾母道:“我前夜做了一梦,梦见咱们娘娘来看我,嘱咐了好些话,心里正有些纳闷,要与你说,又怕你多心,既是明日往庙里去,正好替我在佛前多上炷香,祷告祷告。

    王夫人心中一动,原来他正为连夜梦见元妃哭泣,所以才起意往清虚观求签,听贾母如此说,不觉心中惊动,强笑道:“这都是因为娘娘不在京,老太太未免挂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娘娘有皇上的恩泽庇护,那里要我们操心呢。”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散了。欲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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