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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七人使团

    谁也没想到,是沉默文雅的邬坚林巴首先扑向了香波王子。他扭住香波王子的胳膊,使劲推出门外,命令那个胖大喇嘛:“快去打开隐修房。”

    胖大喇嘛转身走开。

    香波王子知道“隐修房”是苦修僧人冥想的地方,那儿阴冷黑暗、狭小逼仄,简陋得连睡觉都不可能,只能闭目打坐。对他这个不事修炼的人,那就是牢房。

    香波王子挣扎着喊道:“这里是佛天福地,你们竟敢随便抓人!”

    阿若喇嘛说:“我们抓的是杀害边巴的罪犯,是敢在佛眼之下作案的贼。”

    又有八九个年轻喇嘛分别从万福阁两侧的永康阁和延绥阁那边走来,香波王子看到了他们手中捉拿人犯的绳索和禅杖。

    扭住香波王子的邬坚林巴这时突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快跑,普陀洛迦。”说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香波王子打了个愣怔,意识到邬坚林巴是故意摔倒的,也意识到自他见到邬坚林巴后,邬坚林巴是第一次跟他说话,说出的竟是“普陀洛迦”。他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就反应过来:普陀洛迦,梵语观世音胜地,以海岛之舟慈航普渡的意思。重要的是,此刻“普陀洛迦”成了给他的暗示,暗示那是他的逃生之路。

    他迅速穿过法轮殿,跑进永佑殿,看到那个青年喇嘛还在角落里打坐,但已不再念经,拿着普陀洛迦小经旗望着他。他很想停下来问问:小经旗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拿着它?但他不能,追撵的脚步声和喊声越来越近了。

    香波王子来到雍和宫大殿,在三世佛的注目下,狂奔而过。慌乱中没忘了看一眼释迦牟尼佛的右边,吃惊地发现,来时不见了的那尊无名一尺金佛,居然又出现了。都是禅机,不见是“归空”的意思,“七度母之门”已经归空不见了;出现是“依止”的意思,普陀洛迦也叫布达拉,依止它就有希望。他想自己真是枉读了《地下预言》,那上面说:

    凡是无名佛菩萨,都是观世音的化身,来自圣地普陀洛迦,走向圣地普陀洛迦。

    他飞身经过天王殿,来到八角碑亭前,那个短衣喇嘛一见他,就把普陀洛迦小经旗一摆说:“快跑啊,邬坚林巴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跑出雍和宫的大门昭泰门,跑向长长的辇道。看到辇道东侧红墙外的佛仓经杆上,那面飘扬的普陀洛迦条子旗还在,通往佛仓的红墙门洞边,那面普陀洛迦小方旗也在。小方旗后面的木门吱呀吱呀响着,像是对他的召唤。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跑向通往佛仓的红墙门洞,哗啦推开了门。

    追逐的僧人已经来到昭泰门外。不比别人跑得慢、更比别人反应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大喊一声:“他进了佛仓。”

    佛仓是皇帝赐给雍和宫住持以及其他活佛的住所或行馆,也是西藏高级喇嘛来京朝圣的住锡之所,曾住过阿嘉呼图克图、洞阔尔呼图克图、土观呼图克图等。香波王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见青砖灰瓦,红窗彩檐,院落挨着院落,房间连着房间,幽静的巷道曲伸出许多个走向。他说:“哎呀我的呼图克图,我往哪里走?”“呼图克图”是藏语“朱必古”的蒙古语音译,意为“化身”、“长寿”,清廷以此封号称呼蒙藏地区“喇嘛之最高者”——大活佛。

    正在香波王子茫然无措时,突然有人闪出来,拉起他就跑。他看了一眼那人脸颊上的伤疤和背在身上的牛皮挎包,惊讶地说:“智美?”

    他们跑进了一座院落,抬头一看,是格昂佛仓,经杆和普陀洛迦条子旗就是从格昂佛仓里升起来的。早有一个小喇嘛等在那里,扑过来关上院门,对他们摆着手说:“快走快走。”

    智美拉着香波王子穿过院子,经一道短巷,进入最大的佛仓阿嘉宅院,直奔北房后墙上的一道小门,钻出小门,是一个即使夜晚也能看出姹紫嫣红的花园。

    他们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往前跑,跑到一道铁栅门前。门锁是打开了的,他们出去,绕过了一个佛仓,又一个佛仓,然后开始在胡同里穿行,穿过十几条地道般狭窄昏暗的胡同,突然停下了,眼前一片灿烂:灯火,大街,车水马龙。

    智美说:“快上车。”

    他们跑向停在五步之外的一辆黑色雅阁。

    早有司机打开车门等在车里。香波王子上去,紧张地朝后看着,发现阿若喇嘛带着另外一些喇嘛已经追出胡同口,左右张望着。

    雅阁朝前猛然一窜,很快淹没在流动的车潮里。

    阿若喇嘛带着他的人追了几步,突然停下,钻进了一辆从后面开来的喇嘛鸟。他摸出警察王岩留给他的名片,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那边,王岩听了就生气:“什么?‘七度母之门’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你怀疑是香波王子偷走的?为什么不在犯罪嫌疑人出现的第一时间报警?你这是在帮助凶手逃窜知道吗?死死咬住那辆黑色雅阁,我们就来。”

    喇嘛鸟追逐而去。

    2

    黑色雅阁里,智美突然喊一声:“小心。”

    原来司机为了超车差一点撞到一辆拉运土石的大货车上。香波王子把监视喇嘛鸟的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开车的是梅萨。

    “是你啊?你们居然和雍和宫的邬坚林巴里应外合。”

    梅萨说:“有点奇怪是吧?邬坚林巴是智美的朋友。”

    戴着藏式牛绒礼帽的梅萨冷静得像个将军,瞪着前面,超过一辆汽车说:“十地菩萨在身边,这里不能有谎言。说吧香波王子,你怎么知道打开‘七度母之门’的钥匙?”

    香波王子看到车内挂满了色彩浓丽的小尺幅唐卡,连头顶也是红色菩萨的造型,大致一数,有十幅唐卡、十位菩萨、十种境界。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说:“边巴老师指示阿姬给我的。”

    梅萨说:“阿姬给你的?她一个演员知道什么?”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阿姬已经死了,她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后代,她叫姬姬布赤,她就死在我眼前,她的死亡能证明她知道一切。”

    智美问:“她死了怎么没传出消息来?”

    香波王子说:“她一个人住在甘露漩花园小区的一栋别墅里,没有人进去,就不会有人知道。”

    梅萨问:“是你把她杀了?”

    香波王子说:“佛爷,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梅萨说:“其实你已经想到了,所有人包括警察都会这么认为,因此你没有报警。”

    香波王子瞥了一眼梅萨冰冷的面孔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抓我还要救我?我是个罪犯,我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偷走了‘七度母之门’里面‘最后的伏藏’,接着又第二次打开‘七度母之门’,告诉大家,看啊,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夜晚的安定门东大街依然繁忙,雅阁穿插在车辆之间,一辆一辆超越着。智美看着后面紧追不舍的喇嘛鸟,催促梅萨再快点。

    梅萨说:“既然你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逃跑?”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抓住。停车,我要下去,我不跑了,我自己去找警察,不是投案自首,是说清楚。”

    梅萨说:“你已经说不清了,普天之下就你一个人知道‘七度母之门’的钥匙,你说你没偷,谁会相信?更何况还有杀害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嫌疑。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就算人家相信你的话,那也得等到真相大白了以后。什么时候真相大白?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这期间你没有自由,即使不待在公安局,也会受到监视。更何况还会有人出来作证,说你真的杀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

    香波王子长叹一口气,阿若喇嘛的话就在耳边回绕:“警察已经查到了你的车,车上有冲撞的凹痕,上面的头发和血迹是死者边巴的。”他苦恼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说:“真的说不清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诬陷我?”

    梅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用问?”

    智美解释道:“你在中央民族大学又是本科又是研究生,六年当中,感兴趣的就是《地下预言》,就是‘七度母之门’。到现在坚持到底不放弃的,也还是它,是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这是边巴老师指示姬姬布赤把钥匙交给你而没有交给我们的原因,也是有人杀害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再诬陷你的理由。”

    香波王子想起了在姬姬布赤别墅看到的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想起了他们的凶器:血淋淋的竹叶刀和钻器,想起了经络剜穴的杀人手段——“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杀人标记,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又不研究‘七度母之门’和仓央嘉措,胡乱掺和什么?”

    梅萨不回答,频繁变换着车道,开向一个十字路口,不顾红灯的阻拦,驶向了东直门方向。

    智美回头看了一眼说:“快啊,喇嘛鸟还在追。”

    香波王子把烟蒂扔向窗外说:“我来开。”

    很快,整个车流都在红灯面前变成一河死水,雅阁卡在中间,不得不停下。香波王子和梅萨换了位置。本来右拐的雅阁,朝左开上了东土城路。

    梅萨说:“应该去东直门,给喇嘛们造成去机场的错觉。”

    香波王子说:“喇嘛鸟紧追不放,说明前面有堵截。只要有堵截,就最有可能在去机场的路口。”

    东土城路上车辆少多了,雅阁疾驰着,开上了北三环东路。临近午夜的三环路畅通无阻,雅阁铆足劲朝西跑去。喇嘛鸟开始还在后面,到了北三环中路时,就看不见了。雅阁往西,拐进学院路,直插前面的停车场,拐来拐去,把自己藏在了一辆卡车和一辆中型面包之间。

    梅萨问:“怎么不走了?”

    香波王子说:“我得想想往哪里走,还得捋一捋思路,回答你们的问题,否则我很可能会开到公安局去。”

    梅萨说:“你不会的,因为你掌握的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方向盘。”

    香波王子说:“我一直想,那些试图彻底摧毁‘七度母之门’的人是谁?我本来是知道的,但不敢相信。三百多年过去了,‘隐身人血咒殿堂’难道还在传承杀戮和流血?”

    “隐身人血咒殿堂?”梅萨和智美疑惑地对视了一下。

    “你们肯定不知道这个名字,它出现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时代来临的时候,销声匿迹于仓央嘉措时代结束之后。多少年来,无论传说还是文献,都没有再提到过它。但是今天它突然出现了,好像它一直潜伏在黑暗里窥伺着‘七度母之门’,只要‘七度母之门’一有动静,以血咒和誓言为生命的隐身人就会举刀而来。”

    梅萨问:“那你怎么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是覆盖在仓央嘉措头顶的巨大阴影。”

    智美乞求地说:“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梅萨也说:“既然‘七度母之门’因仓央嘉措而存在,那你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香波王子双手放在脑后,仰起头,思索着说起来:

    “那得从五世达赖喇嘛圆寂说起。公元1682年,也就是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狗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午,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于布达拉宫的寝殿内。圆寂前他让其他人退下用饭,独留摄政王桑结嘱咐道:‘我走之后,必须匿丧,否则将有大乱,不仅你性命不保,三大寺以及整个格鲁派也将有倾覆之难。随之而来的是藏土分裂,众生涂炭。我身前身后行走的核心大臣、僧俗近侍之中,有八个包括你在内的隐秘亲信,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你要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他们就会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格鲁贤人)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桑结问道:‘这两人是谁?’五世达赖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佛陀告诫我们,观色是无常的,受想行识也是无常的,对人和心念以及世间一切森罗万象的事物,都要做无常之想。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奸臣什么时候变成忠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桑结又问:‘当善知识离开我们时,我们应该去哪里寻找?’五世达赖示意桑结扶他起来,他以菩萨跏趺的姿势面朝南方,用手一指,便有一道白光从顶轮上星穴处冒出来,闪闪地一亮,灵识便朝光净天划然而去。

    “桑结明白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出现在西藏南方。

    “当天晚上,桑结召集格鲁派政权噶丹颇章的核心大臣、达赖近侍,在护法女神班达拉姆像前占卜问卦,请神降旨:如果匿丧,需要保密多长时间?班达拉姆头顶的七色华盖上有无数金箔的卦辞,但只有一片会飘下来。午夜,在众人合力吁请下,神意终于到达,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金箔之上,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这样,占卜问卦的卦辞居然是空白。

    “惊恐之余,摄政王桑结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尊师达赖,三界怙主,你撒手而去,我等众生依靠谁啊?’此时桑结只有二十九岁,做摄政王也才三年,是五世达赖喇嘛一手扶他上去的,他内心的空落可想而知。哭了一阵,脑海里一阵鸣响,就像有人吹动了法号,他不禁一个激灵,突然起身,盯上了在场的所有人。这些人中有七个隐秘亲信,此七人有五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很可能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他们到底是谁?

    “摄政王桑结的眼光从所有人脸上走过,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凄哀、忠诚、善良,便断然决定,祈请护法大神开示,让政教的敌人立刻显形。他说:‘匿丧不发与政教大事利害攸关,为什么大护法会用空白启迪我们?一定是虔诚出了问题,我们当中定有忤逆之人、叛誓之徒让大家的虔诚失去了效应。发重誓的时候到了,让班达拉姆裁决我们谁是叛誓者,比我们互相猜忌好一些。’

    “面前的班达拉姆猬发直立,骷髅戴顶,獠牙瞋目,一身青蓝。她是藏传佛教万神殿中首席女性护法神,翻译为忿怒吉祥天女。她骑的骡子腚上有一只眼睛,所以又叫骡子天王。作为达赖喇嘛必须尊崇的大吉祥圣母,她是拉萨城的守护神,是降魔索命的大战神。她能吞吃阳光,再用自己的肚脐照亮人间,能在湖中显现达赖喇嘛一生的凶吉夭荣,并通过声音和文字传授天机。她腰里挂着账本,记录着众生恶事,随时准备秋后算账;背上披着亲生儿子的连肢人皮,说明面对教敌,她会大义灭亲;坐骑上挂着装满细菌的疫病口袋,那是她以罪制罪的武器。她一手端着盛满童血的头盖骨,一手举着金刚棍棒,无论叛誓者躲到哪里,都将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反对,谁反对谁就有可能是叛誓者。

    “重誓是这样的:班达拉姆在上,殊胜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凡说圆寂者将会身首分家,族亲灭亡,堕入地狱、恶鬼、畜生三恶途,永远不断轮回。

    “让摄政王桑结没想到的是,在场所有人的发誓一个比一个诚实恳切、斩钉截铁。他审视着他们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狐疑:难道有人发狂发疯到了不惧恶途的地步,心甘情愿做一个被杀被族的叛誓者?不会吧?在西藏,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人。他说:‘我们一起守灵吧,谁也不要离开。’

    “就在守灵的时候,摄政王桑结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宁错勿漏。他在第二天布达拉宫一如往日的平静中,以达赖遗嘱的名义宣布了一个决定:秘密进京,向文殊大皇帝即康熙进献五世达赖喇嘛祈颂国泰民安的‘亲笔信’、平时穿用从不离身的三件法衣和五世达赖的泥塑像,委婉表明五世已经圆寂。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决定里,秘密进京的人选,就是除自己以外的七个隐秘亲信。他说:‘你们是七人使团,要不辱使命。’

    “‘七人使团’里的七个人是谁,藏文史料和汉文史料都没有记载。什么时日出发,哪年哪月抵京,更无从查起。但藏族的历史从来都是文字记载和口耳相传并行不悖,且后者比前者更丰富、更隐秘,也更真实。真实而隐秘的历史中,这个使团的确存在过,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毁灭。毁灭‘七人使团’的秘密比活佛转世还要顽强地进入了时间,时间不灭,它也不灭,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着梅萨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着历史:“‘七人使团’毁灭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时‘七人使团’已经到达澜沧江上游的囊谦,突然冒出一伙身份不明的强盗,杀死了护送‘使团’的所有藏兵,然后把‘七人使团’赶到了江边的悬崖上。

    “强盗说:‘你们是布达拉宫的使者,你们在大护法班达拉姆面前发过重誓,但你们中间有两个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这两个叛誓者不站出来接受班达拉姆的惩罚,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把你们七个人全部杀掉。’一天一夜过去了,三天三夜过去了,饿倒在地的‘七人使团’中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七人使团’的所有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为了政教的安全,我请求你们赶快杀掉我们全部。’杀戮是从早晨开始的,一个小时杀一个,杀害的办法是用一种藏医做手术用的双刃竹叶刀和一种特殊钻器钻剜经络穴位。人体经络穴位是度母的创造,用来寄居战神、保护神、阳神、阴神以及人的灵识魂魄,钻剜穴位就是不仅杀死你的肉体,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灵识魂魄,让你无法转世,也就无法记住仇恨进行报复。

    “漫长的七个小时后,‘七人使团’才从地球上消失。尸体被强盗滚下悬崖,顺着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鲁派的倾覆之难,流走了藏土的众生涂炭。

    “但是‘七人使团’刚刚呆过的悬崖边上,不知谁留下了四个字:小心伏藏。据说就是这个传说中的伏藏,在被人发掘之后,揭示了杀害‘七人使团’的过程。这个过程告诉人们,噶丹颇章启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因为只有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才会使用钻剜经络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问的是,以什么条件才能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许这个原始的民间血教进入佛教,甚至进入布达拉宫,然后发展秘密传承?

    “摄政王桑结听到‘七人使团’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后,惊怕得满脸肉颤,扑通一声跪在班达拉姆前的卡垫上,半晌没有起来。五世的遗言是,让他‘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现在看来,他的‘处置’太不确当了,他从七个人的从容就死中领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团’的消失并不等于政教之敌、格鲁巴的克星的消失。敌人、克星、叛誓者,坚定到以命相抵,这就跟信仰本身一样,岩石般永恒,河水般流长。叛誓的传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毁灭格鲁派的行动将延续下去。他们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经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埋入了山间的岩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树巢、寺里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空气、阳光、东南西北风;埋入了人的灵魂、动物的本能、时间和记忆、口耳和语言;埋入了麦子青稞、奶酪苹果,吃一口就等于吃进了罪恶的种子。更可怕的是,本来只有两个叛誓者,现在一下子杀了七个,就等于逼出了七个叛誓者。七个叛誓者一旦传承下去,将是一股更加危险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伟大的经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结很后悔,如果能预见‘七人使团’会集体就死,能想到伏藏也会传承叛誓和阴谋,他断然不会如此对待七个发了重誓的隐秘亲信。

    “摄政王桑结的心惊肉跳,使布达拉宫的匿丧不发变得愈发机密。噶丹颇章对外宣布:‘五世圣僧大宝在布达拉宫闭关修行,已进入无上瑜伽续的妙高境界,以帝释为友,梵天为伴,不见任何人间僧俗,藏地所有事务皆由摄政王桑结代为禀报传达。’如皇帝派来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来,按规矩必须由五世达赖亲自接见时,就让长相与五世酷似的朗杰札仓的喇嘛江央扎巴出面,居高座远远瞩望,只听话,不说话。上奏下谕,则由摄政王桑结摹仿五世手迹撰写。秘密保守得相当成功,五世达赖依然活着,在整个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觉里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摄政王桑结秘密派遣寻访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藏山南,开始寻访转世灵童。山南是五世达赖示寂时指明的转世圣地,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辗转两年,见过了许多孩子,终于在门隅乌鸡岭的山野里遇到了仓央嘉措。他们刚拿出画有宗喀巴大师和五世达赖喇嘛肖像的唐卡,三岁的仓央嘉措就指着五世肖像说:‘这是我。’又抢过五世达赖喇嘛的金刚橛说:‘这是我的。’然后在许多真假物品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经常伴随五世达赖喇嘛的佛像、经书、念珠、刀子、银碗、真言牛角噶乌即护身符和仆人。

    “消息飞快地传向五百公里之外的布达拉宫:日思夜想的转世灵童终于找到了。摄政王桑结当即指示:立刻把灵童从乌鸡岭迁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泄密者,株连九族。‘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走漏的消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危害圣教的人。

    “这就是说,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为知道一个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蛊惑,怖畏金刚杀魔诛邪的威力随即降临,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无限悲悯的佛法,为了利益众生,对魔鬼邪祟向来是杀无赦的。这就是庙堂教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愤怒护法神的原因,他们目眦尽裂、血口獠牙地横立了一万年,就等着你违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与你无关,又谈何泄密?即所谓人问:怎样才能不起浪?答曰:无水。人问:怎样才能无烦恼?答曰:无心。人问:怎么才能无病苦?答曰:无身。人问:怎样才能无死亡?答曰:无生。

    “摄政王桑结用佛理和权威双管齐下,把五世圆寂和六世降临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过去了,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始终没有出现,仿佛‘七人使团’之死,就是遗恨与记仇的完结,澜沧江悬崖边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过是某个人的妄想。但桑结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静就越会有响动,风和日丽之后必然是怒云翻滚。

    “秋天,保佑噶丹颇章的乃琼大护法的降神仪式如期举行,神灵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十月,达赖喇嘛必须向广众露面说法。这让摄政王桑结紧张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于公开了匿丧不发和暗藏灵童,难以逆料的结果会是什么?他夜夜不眠。

    “恰在这时,一封告密信从西藏送达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飞马西藏,送去一道紧急诏书,措辞极为严厉,谴责摄政王桑结欲专藏事,诡诈达赖喇嘛,秘丧矫奏,欺君瞒上云云。

    “桑结意识到政教的敌人已经开始行动,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显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据实陈奏,一面责令‘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调查并惩罚告密者。而更加紧迫的,却是从喜马拉雅山怀里迎请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动,依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少数人担当着西藏的命运,惊险,惊险,惊险,只要是参与其中的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险。仓央嘉措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

    3

    香波王子不说话了。

    梅萨和智美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雅阁已经启动。

    梅萨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我已经想清楚了,现在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边巴老师的住宅,他是猝死的,来不及转移东西,有的话,应该能找到。”

    梅萨问:“有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我之前,边巴老师是唯一掌握钥匙的人,要是我没拿走‘七度母之门’里的伏藏,那就一定是他,至少逻辑上是这样。”

    智美说:“不可能吧,他拿走了就不会再把钥匙给你。”

    香波王子说:“要是他陷害我呢?”

    智美冷冷地说:“你把边巴老师看成一个阴险小人了。”

    香波王子说:“我的老师肯定不是小人是君子,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进入边巴老师住宅的理由。”

    梅萨说:“我支持香波王子,这样至少可以还边巴老师一个清白。另外,大伏藏都是由一个掘藏者一掘到底,不可能先由一人掘出一半再传给别人。如果边巴老师意识到他将死去,也就等于意识到了他不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空行护法没有加持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他就很可能会让他认定的具缘者从头开始。更有可能的是,边巴老师本身就是掘藏的一环,香波王子从雍和宫开始,再到边巴老师住宅,本身就是掘藏路线的必然延伸。”

    智美和香波王子都不吭声了,作为边巴老师的研究生,梅萨的研究方向是‘伏藏学’,她在《中国藏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时间扭不断的精神之链——伟大的伏藏之谜》被看成是中国藏学研究的新成果。她的话当然是权威。

    香波王子说:“你们两个是边巴老师仅有的研究生,差不多就是私人秘书,不会没有边巴老师住宅的钥匙吧?”

    梅萨说:“智美有,我没有,我每次都是敲门进去的。”

    智美掏出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递给了香波王子。

    黑色雅阁朝北疾驰着,走向了中关村,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轮胎和柏油路的摩擦就像一声凄厉的惨叫。

    香波王子望着前面,眼光就像两盏探照灯扫视着堵挡在路口的喇嘛鸟,沮丧地说:“我们就像孙猴子面对着如来佛,怎么跑都在人家的股掌之间。”说罢,急打方向盘,调转了车身。

    喇嘛鸟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开足马力,在夜色中狂奔着,很快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一辆警车迎面而来,横着身子停在了路中央。

    香波王子一边减速一边想:前面是警察,后面是喇嘛,到底哪边好突围?他没想清楚,本能地掉转车头,选择了喇嘛。

    喇嘛鸟停下了。阿若喇嘛带着几个喇嘛冲出来,手挽手排成一溜儿,横挡在了马路上。香波王子朝着喇嘛冲过去,丝毫没有减速。

    梅萨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千万别撞到人。”

    智美冷静地看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前面,把车头对准了阿若喇嘛。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六米,“吱”的一声,当雅阁紧急刹住的时候,车头距离阿若喇嘛只有十公分。阿若喇嘛纹丝不动。

    香波王子说:“好定力,喇嘛们为了‘七度母之门’不要命了。”

    但喇嘛毕竟是喇嘛,没有拦路打截的经验,所有人都让开前面的路,扑到两边的车窗前试图打开车门撕出里面的人。香波王子一脚踩住了油门,雅阁朝前猛地一蹿,再次疾驰而去。阿若喇嘛被拖倒在地上,喇嘛们赶快扶起他。他摸着蹭破的膝盖喊道:“快追,快追。”

    路虎警车赶到了,抢在喇嘛鸟前面正要追过去,发现一辆黄色出租车插过来夹在了中间,怎么超也超不过去。车里的碧秀焦急地喊叫着:“让开,让开。”

    出租车没有让开。喇嘛鸟里,阿若喇嘛看到前面的路虎警车慢了下来,果断地说:“停停停,往回走。”

    开车的邬坚林巴问:“不追啦?”

    阿若喇嘛说:“打捷路,打捷路,我知道香波王子要去哪里。”

    再次看到喇嘛鸟堵挡在前面路口时,香波王子不敢冲过去了。他放慢速度,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正在疾驰而来。

    他把车停在S形路面的臂弯里,扑向马路中央,朝着出租车扬起了手。梅萨赶紧下车,用手压了压漂亮的牛绒礼帽,跟了过去。

    出租车已经载客,但还是停了下来。一个身体强壮、戴着墨镜的客人摇下车窗,朝香波王子和梅萨招招手:“上来吧。”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进后排座:“谢谢,谢谢,快走,师傅。”

    这时智美开着黑色雅阁朝前驶去,驶出臂弯可以看见喇嘛鸟,喇嘛鸟也可以看到雅阁的时候,突然刹车,掉头回走。

    喇嘛鸟追了过来,和那辆黄色出租车擦肩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出租车的窗口看着喇嘛鸟。喇嘛鸟里,开车的邬坚林巴也看了一眼出租车里的人。

    不到半个小时,黄色出租车就带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他们想来的地方: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27号。对中国所有少数民族的学子来说,这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地方,对它的向往,就是西方人对哈佛、牛津的向往。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央民族大学。

    他们来到学校东门口。戴墨镜的人要送他们进去。香波王子和梅萨异口同声地谢绝了。

    戴墨镜的人望着他们走进校园的背影,突然下车,打发走了出租车,从腰里取出一样东西,摇晃着高声说:“朋友,我是一个外国人,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了看,快步走过来。他们看不清那人手中摇晃着什么,只觉得明晃晃的,把夜色都给晃薄了。

    “镯子,见过这样的镯子吗?”戴墨镜的人满脸堆笑。

    香波王子和梅萨摇摇头。戴墨镜的人伸手送过来,只听咔嚓一声,镯子套在了香波王子的手腕上。香波王子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直到冰凉的感觉让他心慌,直到梅萨喊了一声“快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铐住了。手铐的另一头,连在对方的手腕上。

    梅萨扑向戴墨镜的人,想把香波王子抢回来。

    戴墨镜的人一把推开梅萨,掏出手枪指着她说:“告诉你,警察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子弹会打碎你这张美丽性感的脸。”

    香波王子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警察,我可以说清楚的。”

    戴墨镜的人用多肉的嘴唇撇出一个八字来,瞪着他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国际刑警。在‘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已经启动、新信仰联盟准备利用它进攻佛教的时候,来到了中国。你们是最早被我关注的犯罪嫌疑人。但我现在还没有见到我的中国同事,我没有权力抓人,我铐住你的目的,就是想给你们一个警告,一个来自警方也来自信仰者的警告。从现在开始,你们将步步涉险,处处危机。”说着,瞪了一眼他身后的梅萨,又说,“你的情况我的中国同事已经通报了我,你叫香波王子,制造了不久前的血案,偷走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对吗?”

    “不对,我没有。”香波王子还想解释,就听戴墨镜的人说:“好吧,我相信你。记住,你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的中国同事将来这里和我会面,怎样抓捕你们,我听他们的。”

    又是咔嚓一声,手铐打开了。香波王子呆望着墨镜背后那双黑暗难测的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梅萨使劲拉了他一把,他才想到应该立刻逃跑。

    他跑起来,突然又停下,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戴墨镜的国际刑警说:“卓玛。”

    “卓玛?你居然叫卓玛?”

    “不行吗?”

    “卓玛就是度母,度母是我们藏民的女神,应该是婀娜多姿的那种。你壮得像狗熊,怎么能叫这么水灵的名字?”

    腰圆腿粗的卓玛说:“她也是我的女神,我喜欢这个名字。”

    香波王子再问:“你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卓玛说:“我会五种语言,就是汉话,也至少会三种方言。”

    香波王子又问:“会藏语吗?”

    卓玛说:“得冒。”(藏语“好”,有再见之意。)

    香波王子说:“得冒。”

    4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进中央民族大学东门,从左边绕过中慧楼,沿南睿路走向理工楼,来到图书馆门口。尽管夜深人静,校园了无人迹,但青春的气息还在,往事的记忆还在,香波王子禁不住放慢脚步,左右观望着,感叹地说:

    “一切如故,就好像昨天,我在这里跟你散步。”

    “跟我散步,你记错了吧?”

    “难道没有吗?而且不仅仅是散步。”

    梅萨冷笑一声说:“那时候你是研究生,我和智美都是本科生,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在校园里看到你。你经常和一些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大家都说你是全校著名的洗发香波,哪个女生都能用。”

    “所以你拒绝了我,你是唯一一个拒绝我的女生。”

    “不,我不是嫉妒,我压根就不喜欢你。”

    “你有不喜欢的资格,因为你最漂亮、最有气质。”

    梅萨再次冷笑一声:“可那个时候你并不这样认为,你高大、英俊、潇洒、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你是研究仓央嘉措情歌的专家,也是演唱仓央嘉措情歌的歌手。你思路敏捷,才华横溢,精力旺盛。没有一次周末舞会不是你在表演,没有一次节日晚会不是你在主唱。你用完美的表现诠释了一个西藏人的艺术气质,但你却谦虚地告诉别人:我算不了什么,在西藏只要会走路就会跳舞,只要会说话就会唱歌。不仅如此,你学习突出,成绩优异,不断有文章在报纸刊物上发表。甚至连踢足球、打篮球这种你根本不在行的运动也不会把你落下,因为只要你上场,就会引来更多的观众。你却借机亮出了你的线条、肌肉、凸起和凹下,光滑健美得吸引了许多摄影爱好者。你肆无忌惮地张扬着你的天赋,挥洒着你的才情,你是一颗星,不,是一轮完美的月亮。中央民族大学聚集了中国所有少数民族最优秀的青年,但你的出现让大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只有壮阔美丽的西藏山水,才能把人孕育得如此卓尔不群。你是藏族学生的骄傲,你就是西藏。当然并不是所有人这么认为,其中包括了我。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拒绝你的时候,你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茫然得就像没有水的河床、没有蓝的天空。”

    香波王子说:“我不是吃惊,是遗憾,为你,也为我。我遗憾你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你。我没有这样的准备:一个已经被我拥抱过的西藏女人,可以在肉体和精神上不属于我。藏族,也就是说,只要给,就是彻底的给,只要爱,就是毫无保留、深刻到底的爱,只要追求,就是执着到疯狂的追求。决不会一点点,一点点,试探着,应付着,三心二意着,半推半就想给又不给着。”

    梅萨说:“还有一点你忘了,只要要,那就是全部要,你不要我的一点点,我也不要你的一点点。你今天这个女生,明天那个女生,你好意思要我的全部?”

    香波王子吃惊地“啊”了一声:“这些话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了管用吗?”

    “西藏人的爱情是辽阔坦荡的,你刚才说了,我就是西藏。”

    梅萨停下脚步说:“不错,不仅辽阔坦荡,而且无拘无束、自由浪漫,就像仓央嘉措。但是西藏人的爱情同样也是自私的。我妈妈从小就对我说,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你只能给这个男人生孩子,别的,不行,除非你不怕死,更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做畜生。”

    “也许是因为你从小生活在北京,已经不适应老家的习惯了。”

    “不,这与北京没关系,我的家教是祖传的,一直都这样。”

    香波王摇摇头说:“有点可怕,你妈妈几乎在诅咒你。”

    他们继续往前走。香波王子指着路边一片黑魆魆的树林说:“看见了吧,就是在这里,也是一个夜晚,几十步远的地方好像还有情侣,但互相看不见。我紧紧地抱住了你。你说不能在这个时候,也不能在这个地方。我不听你的,非要那样,于是你就拒绝了我。你拒绝的方式倒是很藏族,拔出你的藏刀递给我说:‘请你现在杀了我,不然就请你放开我。’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那样,因为能让你的心咚咚咚跳的那个男人没有出现。”

    梅萨苦涩地翘了翘嘴角:“亏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我虽然风流浪荡,但对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记得,记得她们的相貌神态,记得当时交往的情形,每一句话,点点滴滴。我本来想以最深情的方式为她们每个人创作一首情歌,后来考虑到仓央嘉措已经唱过了,我只需要在仓央嘉措情歌后面署上我的名字就足以表达我的感情,所以我就开始以原生态的仓央嘉措音调到处演唱仓央嘉措情歌。”

    梅萨“呸”的一声:“大言不惭的家伙,你怎么能和仓央嘉措比。”

    香波王子“呵呵”一笑:“我有时候真那么想,如果西藏没有仓央嘉措,那流传下去的就一定是我。”

    梅萨说:“后来,不知为什么,你突然销声匿迹了,不是说你离开了中央民族大学,而是离开了人群和欢乐,离开了可以让你尽情表演的所有舞台。你把自己藏了起来,拒绝交往,默默无声,直到毕业离校。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这是我的隐私,我从来不对别人说。”

    梅萨期待地望着他。“没有例外吗?”

    香波王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梅萨瞪他一眼,加快了脚步。他们走向博物馆路,经过具有佛殿风格的18号楼,来到公寓区,停在了可以望见教授公寓的花坛前。

    香波王子坐到花坛上,点着了一根烟,观察了一会儿,掏出智美交给他的两把钥匙,塞到梅萨手里,轻轻推了推她:“别忘了给我信号。”按理说,边巴老师死了三天,而且已经火化,警察即使想来住宅取证也早就结束,不可能留守。但香波王子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被警察认定为边巴老师之死和伏藏被盗的重要嫌疑人,那就要格外谨慎。在没找到伏藏、洗清自己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抓住。

    梅萨快步过去,掏出钥匙,悄悄打开了教授公寓的楼门,从门边的矮树上掰下一根树枝,从下面顶住沉重的铁门扇让它不至于再关上。

    花坛旁的树荫里,蜷缩着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这时突然站起来舒展了自己。他从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出一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用舌头舔舔刀面上的经咒,握在手里,悄悄摸过去,快速接近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全神贯注地望着教授公寓。

    突然一股风吹响了香波王子身后的花草,他警觉地朝后看了看,站起来,扔掉香烟,朝前走到了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等待梅萨的信号。

    骷髅杀手迅速蹲下,埋身于花坛,想了想,收起骷髅刀,把背在身上的皮制公文包一样的“遍撬一切”从前面移到后面,搬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花盆。他想先用花盆砸倒或砸晕对方,再使骷髅刀杀死,你就容易多了。

    他猫起腰,在一溜儿冬青树的掩护下,窜到楼门前,溜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香波王子看到梅萨用摁亮的手机在边巴老师住宅黑暗的窗户后门画了一个圈。香波王子快速过去,走进楼门,似乎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仔细听听,又没了。他大绷着眼睛慢慢地走,一步一个台阶,不时地停下来,朝上瞅一瞅。突然瞅到了一个被灯光映照在墙上的黑影,吓得他头发都立了起来。他拿出手机,胡乱摁几下,大声说:“梅萨你从上面下来接我,快一点。”

    他话音未落,一个花盆从上面飞了下来。花盆好像是有眼睛的,就在砸中香波王子脑袋的一瞬间,突然在空中滚了一下,用有植物的那一面对准了他,植物唰地扫过了他的头。接着,咚的一声响,花盆砸到了墙上。一阵嗖嗖嗖的脚步声朝上响去。香波王子定了定神,踢了一脚花盆,循着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来到五层边巴住宅的门口,抬头朝六层看了看,推门进去,迅速从里面锁死了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香波王子喘着气,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走了几步就撞翻了一把椅子,不禁一阵哆嗦。梅萨过来拽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书房的窗边。

    借着窗边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一个人影立在墙角,喊了一声:“谁?”一步跨过去,抓了一把,才知道是一尊菩萨像。

    香波王子小声说:“有人知道我会来这里,一直等着。”

    “是警察?”

    “警察只会抓我,不会杀我。”

    “你不会是神经过敏吧?”

    香波王子拍了拍被植物扫疼的头说:“我的神经从来不过敏,我的感觉也从来不欺骗我,就在我跟你说话的这一刻,我还能听到杀人者的咬牙切齿,能听到凶器的咝咝叫嚣,能听到《地下预言》的神秘忠告:

    于暗室打开七度母之门的人,将用生命祭奉罪过与天堂。

    梅萨打了一个寒颤说:“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打开了‘七度母之门’。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只要打开‘七度母之门’,就会面临死亡的危险。边巴老师肯定打开过,否则他不会死。”

    梅萨不高兴地说:“你没有理由揪住边巴老师不放。”

    “我只能揪住他不放,是他把伏藏藏起来了。”

    梅萨摁亮了手机。光亮带着他们来到了书房中央的大桌子前。大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摞满了书籍和木刻的经叶、经函、经卷,都是藏文或梵文的。有一摞装订起来的手写汉文遗稿,被一块巴掌大的嘛呢石压着。

    香波王子取掉嘛呢石,看着遗稿的标题念道:“《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翻了几页,知道是一部研究西藏神秘宗教诗歌的著作,觉得没多大用处,就去翻看别的。他翻遍了满桌子的经文书籍,又去查看靠墙的书柜。

    突然从楼下传来一声喊叫:“不用怕,多上去几个人。”

    两个人赶快来到窗边,一看吓了一跳,夜色中几十个人站在楼下的甬道和草坪上,仰头张望着边巴住宅,还有人指指点点的。

    香波王子说:“我们被发现了,赶紧走。”

    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梅萨说:“走不了啦,怎么办?”

    香波王子再次看了看窗外:“怎么喊喊叫叫的?警察抓人不会这样。”

    梅萨仔细看了看说:“都是学校的老师,他们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开门,开灯,问他们有什么事儿。”说罢一头钻到大桌子底下。

    刚出现敲门,梅萨就把满屋的光明呈现给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集体“哦”了一声:原来是你?他们认识梅萨。

    为首的是藏语系的矮子德耶布老师,他哈哈一笑说:“我说不是鬼嘛,你们非说是边巴老师的鬼,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梅萨说:“就是有鬼,也是边巴老师化现的,我不怕。”

    德耶布又说:“你刚才没开灯,有人从下面看到边巴老师家里一团火闪来闪去,就说是鬼。”

    梅萨笑了,拿出手机说:“我在打电话呢。”

    人们离去了。到了楼梯上有人说:“深更半夜,一个人待在刚刚死了主人的房子里,胆子真大。”

    德耶布说:“你又没进去,怎么知道一个人?”

    梅萨砰地关上了门。香波王子从大桌子底下钻出来,望了望电灯说:“抓紧时间,赶快找。”

    香波王子在灯光下迅速走动着,到处看了看,看到客厅有一瓶打开的葡萄酒,扭掉瓶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边巴老师的住宅三室一厅,他把三室全部打通,做了书房兼卧室,只留下一厅用来接待客人。他孤身生活,这样的布局倒显得简单而适用。

    书房一面是塞满了经函和图书的书柜,一面是没有书的书柜,没有书的书柜里阵列着各种佛像、法器、供器、经版、碗盏、壶瓶。另外两面墙一面参差错落地挂着一些唐卡、堆绣、面具、念珠,一面是一排雕刻精美的衣柜,有两张从古董市场买来的红木椅。地上铺着斑斓的地毯和更加斑斓的卡垫,这是边巴休息睡觉的地方。

    香波王子俯身摸了摸地毯和卡垫,站到电脑前问:“边巴老师用电脑写作?”

    梅萨说:“他只用电脑上网。”

    香波王子打开电脑,看到没有设置密码,就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没发现一份文件,是空的。他又走向书柜,快速浏览着,不时地打开经函看一看。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香波王子把书房所有的地方都查看了一遍,一无所获,再次看了看书房中央大桌子上的经叶、经函、经卷、书籍和一摞遗稿,发现遗稿里夹着一封信,想抽出来看看,掐住信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想也许这封信有书签的作用呢。他从夹信的地方翻开遗稿,看到的是一张没有文字的白纸,他想大概是边巴老师的粗心,或者内容缺了一章,留出空白打算以后补上。他又看那封信,发现不是信,是一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他把首日封重新夹好,问道:

    “这部稿子什么时候完成的?”

    “不知道。”

    “不知道?这有七八万字吧?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你作为他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香波王子又念一遍标题,“《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无奈地点着一根烟,使劲吸了一口。突然一股异样的味道飘进了鼻子,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赶紧看手,发现手上有一小片鲜红的颜色。血?哪里来的血?他在自己手上没找到伤口,便冷飕飕地说:“到处找一找,这个房子里有血。”

    血很快找到了,就在边巴睡觉的地方,很多,都渗到地板上去了。地毯和卡垫的斑斓混淆了视线,也掩盖了罪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梅萨一脸惨白:“谁、谁的血?”

    香波王子说:“还能是谁的血,别人的血怎么会跑到边巴老师住宅里来?”说着走向客厅,扬起脖子喝干了那瓶葡萄酒。“我们不知道谁是凶手,但警察知道谁是凶手,那就是我。《地下预言》的忠告是‘于暗室打开七度母之门的人,将用生命祭奉罪过与天堂’。这些用‘生命祭奉’的人不包括你,梅萨,请你离开我。”

    梅萨说:“我和智美都不可能离开你,是我们把你从雍和宫救出来的。”

    楼外传来一阵停车的声音,很轻,但香波王子和梅萨都听到了。他们同时扑向窗口。

    窗外的晨曦里,路虎警车停在两百米外的路边,三个警察下车,朝教授公寓悄悄走来。

    “快下楼。”香波王子一把拽起梅萨,走到书房和客厅衔接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眼光突然停留在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上。

    电脑出现了屏幕保护: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上,是一个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扑过去,拔下电源,拿起电脑就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抱起了那一摞起名《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的边巴遗稿。

    他们飞快地来到一层。

    香波王子说:“快敲门,我渴了,要喝水。”

    梅萨“咚咚咚”敲起来:“德耶布老师,我这位伙伴肚子疼,有热水吗?”

    德耶布老师揉着眼睛打开了门:“有啊有啊。”说着朝厨房走去。

    香波王子和梅萨跟进去,关上门,直接去了客厅。

    德耶布老师端了一杯水,来到客厅,就见通往后院的门已经打开,梅萨和香波王子早已翻到镂空的花砖墙外面去了。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赶紧凑向猫眼,看到三个警察轻手轻脚朝上走去,嘲笑道:“又是来抓鬼的?真可笑,男女幽会犯什么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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