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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费雯一动也不动——迷迷糊糊的,脑子都不大清楚了。这是不可能的;葛兰杰大夫说的是另外一个病人吧?她的思想在翻腾着。对了!可能把两个病人的记录搞错了。医院里发生过这样的事。葛兰杰大夫很忙;她很容易把病人记混了。也许另外一个病人正在得到通知……

    突然她中断了胡思乱想,静下来,想清理一下自己的脑子。不会错的,从葛兰杰大夫和迈克·塞登斯的表情,她清楚地、肯定地知道不会错的。现在他俩坐在她的病床两边,费雯半躺、半坐在床上,后边垫着枕头。

    她转向露西·葛兰杰问:“您什么时候可以……准确知道呢?”

    “过两天,皮尔逊大夫可以告诉我们,究竟是好是坏。”

    “他现在不知道吗?”露西说:“目前还不知道,费雯。他不能断定。”

    “噢,迈克!”她伸手去摸他的手。

    他轻轻地握住它。然后,她说:“我很难过……可是我想……我要哭。”当塞登斯搂住了费雯的时候,露西站起来说:“我过一会儿再来。”她问塞登斯:“你再待一会儿吗?”

    “是的。”露西说:“让费雯在思想上搞清楚,还没有确诊呢。我不过是让她有些思想准备,万一……”他点点头,蓬松的红头发缓缓地滑下来。“我知道。”当露西走到楼道里的时候,心想:对,我相信塞登斯会知道怎么做的。

    昨天下午,当约瑟夫·皮尔逊用电话通知她的时候,露西还没有决定把两种可能性告诉费雯呢,还是等以后再说。如果现在不讲,病理科的活检报告是“良性”,那就皆大欢喜,费雯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会儿,有一片乌云笼罩过她的生命。可是如果过了两天,病理回报说是“恶性”,就得作紧急的截肢手术。在那种情况下,费雯能及时做好思想准备吗?给她的心理上的打击是不是太大呢?突然给一个没有怀疑自己有什么严重病情的年青的姑娘这么大的刺激,压力可能是太大了。也许得过好多天才能使费雯在思想上接受做大手术,而这几天的延迟是他们损失不起的。

    另外,露西还有一个考虑。约瑟夫·皮尔逊去征求外边的意见,这件事本身就不寻常。如果病灶明显是良性,他会马上定下来的。尽管上次和他谈话时,他不愿意对病灶是良性还是恶性明确表态,但是他没有定下来,就说明至少恶性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在权衡了轻重之后,露西决定现在必须把情况向费雯说明。如果以后判定为“良性”,当然算是让她白着了半天急,可那总比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她一个象晴天霹雳一样的突然打击好得多。

    这个问题又由于塞登斯大夫的出面而变简单了。昨天晚上这位年青的住院医师去找了露西,把他和费雯两人准备结婚的事向她说了。他说原来他打算暂时保密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露西很高兴他把这些情况说出来,至少这意味着费雯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可以有个人给她一些支持和安慰。

    当然,费雯是十分需要支持和安慰的。露西告诉了她,怀疑她得的可能是成骨肉瘤,也尽可能和缓地告诉她成骨肉瘤的种种悲惨的可能性。不管怎么个说法,实际上是没有办法减轻这个打击的。现在露西认为下一步应该让费雯的家长了解这种情况。她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条,这是她从费雯住院病历“亲属”一栏上抄下来的一个俄勒冈州萨勒姆市的地址。她已经得到费雯的同意通知她的家长。现在露西要通过长途电话做好这个工作。

    她思想里已经做了下一步怎么办的准备。费雯还没有成年。按照宾夕法尼亚的法律在截肢手术之前必须得到家长的同意。如果她的父母决定马上从俄勒冈飞来,可以在他们抵达的时候签字。如果他们不能来,那她就必须尽可能劝他们用电报授权给露西在必要时给费雯作截肢手术。

    露西看了看表。今天早晨她城里诊所的预约挂号已经排满了。电话最好现在就打,以便在离开三郡医院以前把这件事给办了。她到了二楼,走进她和吉尔·巴列特合用的一间小办公室。那间屋子是个小格子间。因为太小,所以两个人很少同时用。现在巴列特和欧唐奈都在,显得很拥挤。

    欧唐奈看见她进来,说:“对不起,露西,我走了。这间屋子装不下三个人。”

    “不需要。”她从这两个大夫身边挤过去,坐在她的小办公桌后边。“我办完一两件事,马上就走。”

    “你最好别走。”吉尔·巴列特的山羊须又上下飞舞起来。他调皮地说:“肯特和我今天早晨特别有气魄。我们在讨论外科的前途呢。”

    “有的人认为外科根本没有什么前途。”露西也学着他的腔调。她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拿了城里诊所的一个挂号病人的一些病历材料。“他们说所有的外科大夫都快没用了,再过几年我们就都成了古董了,和跳神的巫医差不多。”巴列特就喜欢别人和他耍嘴皮子。他说道:“那我问你,谁去给张着伤口淌着血的病人割这个、缝那个呢?”

    “用不着手术了。”露西找到她要的材料,去拿她的文件包。“一切病症只要一诊断出来就行了。医生们将利用自然的力量去排除自然造成的故障,将会证明精神是器官病变的根源。你将用精神疗法来治癌症,用心理学来治痛风症。”她把文件包的拉链一拉,小声补充了一句。“你大概也能猜到,我这是借用别人的话。”

    “我都等得着急了,最好早点实现。”欧唐奈笑着说,和往常一样,和露西接近总给他一种愉快的感觉。他这么控制着自己,使他们的关系不往深里发展是不是有点傻气,甚至有点胡涂呢?他到底怕什么呢?也许他俩应该再在一起度过一个黄昏,让他俩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发展。但是现在当着吉尔·巴列特是不便订下约会的。

    “我怀疑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在露西说话的时候,书桌上的电话铃轻轻地响了。她拿起电话听了一下,递给吉尔·巴列特,说:“你的电话。”

    “喂?”巴列特接过来说。

    “巴列特大夫吗?”他们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

    “我是急诊室劳森小姐。克利弗大夫让我给您带个口信。”克利弗是医院的外科住院医师的组长。

    “说吧。”

    “如果您能抽出工夫的话,他想请您马上下来洗手。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送来了几个重伤病人,有一个胸部伤势很重。克利弗大夫希望您来帮助抢救这个病人。”

    “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巴列特放下了电话。“对不起,露西。咱们下回接着谈。”他向门口走着,又停了一下。“可是我先告诉你一点。我大概不会担心失业。只要他们把汽车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外科医生就老有活儿做。”他出去了。欧唐奈向露西友好地点点头,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露西一个人,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了电话。接线员答话之后,她说:“请接个长途,”伸手拿出那纸条,“接找人电话——俄勒冈州,萨勒姆市。”肯特·欧唐奈轻捷地穿过他走熟了的楼道,直奔他在医院里的办公室。

    他的预约病人也是排得满满的。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得去手术室了;手术以后去开医务行政委员会,然后到城里诊所给几个病人看病。这个日程让他一直到晚上都很忙。

    在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脑子里又在想着露西·葛兰杰。刚才和她接触过之后,又使他想到他俩的关系。现在老问题又出现了——他俩的兴趣太一致了,可能不宜成为终身伴侣。

    他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近来心里老想着露西呢?或者也可以问问自己为什么老想女人呢?或许是因为四十来岁的男人照例正是要心猿意马的吧。他又不禁暗自笑了;自己过去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这样那样的风流韵事总是自然地落到他头上的。只不过近年来时间间隔比以前长了,而且由于种种需要,自己比年青时候持重得多了。

    他的思想从露西又转到丹尼丝·匡茨。自从他俩在尤斯塔斯·斯温家里相遇,丹尼丝请他到纽约去看她以后,欧唐奈已经答应参加在纽约举行的外科年会了。他想起会期是下星期:如果那时去看匡茨夫人,最好早点做些安排。

    在他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钟指着离他作第一个手术还差二十分钟。他提醒自己。事情最好想起来就办,于是拿起了电话。

    他听见接线员从纽约问讯处查到电话,接着一声电话铃响,一个声音在答话:“匡茨夫人住宅。”伯林顿接线员说:“有匡茨夫人的长途电话。”

    “匡茨夫人现在不在家。”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吗?”电话公司照例行做法办事。

    “匡茨夫人在宾夕法尼亚,伯林顿。你要那里的电话号码吗?”

    “请说吧。”伯林顿接线员的声音。

    “号码是:亨特6——5735。”

    “谢谢你,纽约。”咔的一声响,接线员说:“电话号码记下来了吗,叫电话的那位?”

    “记下了,谢谢你。”欧唐奈说完挂上了电话。

    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把伯林顿电话簿拉过来,翻到“斯温,尤斯塔斯·R”。

    不出所料,电话簿上的号码和刚记下来的号码一样。

    他拿起电话,又拨这个号码。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尤斯塔斯·斯温先生住宅。”

    “我想找匡茨夫人听电话。”

    “请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说:“我是匡茨夫人。”欧唐奈一直到这会儿,已经忘了她说话的声音曾经多么使他神往了。那音调里柔软中带些沙哑,使得她说的最平常的一句话都显得那么甜。

    “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他说。“我是肯特·欧唐奈。”

    “当然记得!欧唐奈大夫,真高兴又听到你的声音!”突然,在他脑子里闪出她站在电话机旁的形象,那柔软的黑色长发披在双肩。他接着说:“我刚给纽约打过电话。他们告诉了我这个电话号码。”

    “我是昨天晚上飞来的,”丹尼丝说。“我父亲犯了点支气管炎。我想陪他一两天。”他很有礼貌地问道:“不严重吧?我希望。”

    “真的不要紧的。”她笑着说:“我父亲身体结实得象头骡子——他那别扭脾气也象。”他心里说:这话不假,但嘴里大声说:“我原打算请你一起吃饭,在纽约。下星期我到那边去。”

    “你现在也还可以约我,下星期我就回去了。”那回答很快、很干脆。

    他灵机一动说:“也许咱们可以提前。你在伯林顿,哪天晚上有工夫?”稍等了一会儿,她说:“就是今天晚上了。”欧唐奈马上盘算了一下。他要一直工作到七点钟,如果没别的急事……

    他的思路给打断了。“等等!”丹尼丝又说:“我忘了。皮尔逊大夫来和我父亲一起吃晚饭;我还得留下。”她问道:“你愿意来和我们一起聚聚吗?”他心里暗笑:约瑟夫·皮尔逊如果看见他也在那儿会很惊讶的。他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会面的好机会。于是说:“谢谢,我想咱们还是推迟吧。”

    “喔,亲爱的!”她那声音里带点失望的意思。然后,她的兴致又来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吃完晚饭和你见面。我父亲和皮尔逊大夫肯定要下棋,他们一下棋,别人最好别在旁边打搅。”他也立时兴致勃勃了。“那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就有空了?”

    “我估计大约九点半。”

    “我去找你吗?”

    “我们在城里见面吧,省点时间。你说在哪儿?”他想了一下,说:“在摄政俱乐部好吗?”

    “好:九点半。再见。”当欧唐奈放下电话时,他感到一种有所期待的快感。然后,他又看了看钟,得快着点了,还得及时赶到手术室。

    尤斯塔斯·斯温和约瑟夫·皮尔逊饭后的棋局已经进行了四十分钟了。

    还是三个星期以前那间镶着很高的护墙板的图书室,欧唐奈和斯温曾经在这里斗过嘴。现在两个老头面对面坐在一张花梨木棋桌的两边。室内只点着两盏灯——一盏是正对桌面垂挂的吊灯,另一盏是门道上边的洛可可式①钨光灯。

    ①洛可可式(Rococo),指十七、十八世纪欧洲流行的纤巧华美的建筑装饰式样。

    两个老头的脸都在阴暗处,头上的灯光直接照射在棋桌中央的嵌在桌面上的棋盘上。只是在他俩之中的一个人向前俯身走一步棋,身影进入上面灯光的光圈之中的时候,身体轮廓才依稀可见。

    此刻两个老头都没动,室中的沉寂象笼罩着他俩坐着的一对路易十五式榉木大座椅的一张厚厚的帷幕。尤斯塔斯·斯温往后一靠,手指轻轻地夹着红水晶白兰地酒杯的杯脚,仔细考虑着眼前的棋局。

    在此之前,约瑟夫·皮尔逊曾走了一着棋——他在那副雕刻精美的印度象牙棋子中拣起了白棋的“皇后”②向前走了一步。

    ②“皇后”(queen):国际象棋的皇后是最厉害的棋子,可以任意直走和走对角线。

    现在,尤斯塔斯·斯温从他的右手边上选了一个“卒子”③向前拱了两步。

    ③“卒子”(pawn):国际象棋的卒子第一次走可以走两格。

    然后他用挺不高兴的语调打破了沉寂:“我听说医院里有了些变动。”约瑟夫·皮尔逊在灯影里边考虑着他的下一步棋。考虑好了之后,俯身把他的左手边的“卒子”拱一步,拦住对方的“卒子”。然后,他才嘟囔出两个字:“有些。”又是沉默、静寂,时间似乎不动了。然后,那位大亨在椅子上移动了一下。“你赞成吗?”他俯身把他的“相”①向右斜飞了两格。他在半明不亮的灯影中满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对手,他的表情象是说:“试试看你能不能打破这个阵式。”

    ①“相”(bishop):国际象棋的相走斜线。

    这回约瑟夫·皮尔逊在没走棋以前就先答了话。“不完全赞成。”他坐在灯影里没有动,研究着对方的棋招,考虑着自己的对策。然后,他把“车”②向左推了一步,控制了一条棋路。

    ②“车”(rook):国际象棋的车走直线。

    尤斯塔斯·斯温没有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最后他伸手拿起他的“车”,摆在对方同一线上,形成对“车”。然后,他说:“你如果想否决他们的话,倒有个办法。”

    “噢?怎么个否决办法?”他随便这么一问,可是很快地拿起他的“马”③,跳过别的棋子,锁住中路。

    ③“马”(knight):国际象棋的马同中国象棋马的走法,但不受“蹩脚”的限制。

    斯温研究着棋局,考虑了自己的棋势,说:“我对奥尔登·布朗,还有你们的外科主任说,我愿意给医院扩建基金捐二十五万美元。”说着他把自己的“马”跳到对方“马”的旁边,把它看起来。

    这回停了很长时间。最后老病理医师拿起“相”来吃了对方的一个“卒”。

    他小声说了一声:“将!”然后,说:“钱数很不少啊。”

    “我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现在斯温已处于守势了,把他的“国王”①向右移了一步。“这笔钱只有在你放手主管你的病理科,愿意干多久就干多久这样的条件下才捐出来。”

    ①“国王”(king):国际象棋中的“将”。

    这回约瑟夫·皮尔逊没走棋。他似乎在沉思,眼睛望着对面上方的黑洞洞的空间。然后,他简单说了一句:“我很感动。”他的眼神回到了棋盘上。

    过一会儿,他把他的“马”移动一下,“跳将”。

    尤斯塔斯·斯温仔细地看着这一着。在没走下一步以前,先拿起了白兰地酒瓶,给皮尔逊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然后放下瓶子说:“现在是青年人的世界,大概一直是这样的。只是,有的时候老头还有权……并且懂得怎么个用法。”说完以后,他眼睛光一亮,俯身拿起他的“国王”前边的“卒”子,吃了对方的有威胁性的“马”。

    皮尔逊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敲着下巴,想了一下,拿起他的“皇后”向前走了六格,吃了黑棋的“卒”。“你刚才说……奥尔登·布朗、欧唐奈……他们都知道?”

    “我说得很清楚。”老大亨拿起他的“相”吃了对方的“相”。

    皮尔逊突然一笑,看不出是棋局还是刚才的对话把他逗笑的。可是,他很快把他的“皇后”放在黑棋的“国王”旁边。小声说:“将!”尤斯塔斯·斯温的棋出其不意地给“将”死了。他赞赏地看了一下,点点头,象是证明他的判断不错似的说:“约①,”他说,“没有疑问——你的身手不减当年!”

    ①约是约瑟夫的简称。

    音乐刚刚停止。在这小巧玲珑的现代化俱乐部的舞池里刚刚跳过一曲的一对对舞伴正在走回自己的餐桌。这里是伯林顿少数几个高级俱乐部之一。

    “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呢,”丹尼丝·匡茨说。她冲坐在里面小餐桌对面的欧唐奈嫣然一笑。

    “坦白讲,我刚才在想,再有这么一次机会有多好。”她轻轻地举了一下欧唐奈用手握着的酒杯,她第二杯老式鸡尾酒②的残酌,说:“祝你总这么想。”

    ②老式鸡尾酒(old-fashioned)用威士忌、苦味酒、一片柠檬、少量苏打水混合,加冰块,配上一些水果。“那你怎么去的纽约呢?”

    “这杯酒我得干。”他干了他的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然后向侍者又要了同样两杯酒。“跳舞吗?”音乐又奏起来了。

    “好极了。”她站起来,他跟着她走进灯光暗淡的小舞池,她半转过身子,他伸出手臂,她偎进他的怀里。他俩紧贴着身子跳起舞步。欧唐奈的舞技从来不高明;医务工作太忙,没有工夫好好练。但是丹尼丝·匡茨配合得很巧妙。跳起来之后,他可以觉出她那修长、纤弱的身体,合着音乐和他脚步的节奏和谐地款款移动。她的秀发曾一度轻轻掠过他的面颊;那一缕芬芳的气味,和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他曾注意到的一样。

    五人小乐队的安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既不碍眼,又和这种亲切的交往场合的情调相吻合。他们正在奏着一首几年前的流行歌曲:看啊!金字塔耸立在尼罗河岸,日出了!我们眺望在一个热带的小岛前,记住吧!亲爱的人儿呀——在这甜蜜的时刻,你可是属于我了。

    一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超脱之感,好象生活在与外界绝缘的真空里,离开了医务工作、三郡医院、以及他日常生活的一切。这时,音乐换成了快一些的节奏,他猛然醒了过来,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感情的一时冲动。

    在他们跳着舞的时刻,他问道:“你常到这儿来吗?我是指伯林顿。”

    “不常来,”她答道。“只是偶然来看看我父亲。坦白讲,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她又笑着说:“我希望没有触犯你的地方优越感吧?”

    “不,”他说。“这方面我倒没有什么强烈的看法。可是你不是出生在这儿吗?”他又补充一句客气话:“丹尼丝——如果我能这么问的话。”

    “当然可以的。咱们不用那么客气。”她凝视他一眼,冲他一笑。“是的,我出生在这儿,我在这里上的学,住在家里。那时我母亲还在。”

    “我觉得我从性情上就象个纽约人。而且,我丈夫住在那儿,现在也还在那儿。”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丈夫。她是很随便地、无所谓地提到的。

    “在我们分居①以后,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我从来没有想离开那个地方,没有别的城市能赶得上纽约的。”

    ①指法律上没有解除婚约,但事实上已经分居。

    “是的,”他说,“可能是那样的。”他心里又在想,这个女人有多美呀。她有一种姿态,一种毫不做作的姿态,那是一个年青的女人很难做到的。

    但这却丝毫不减弱她的女性特点,反而加强了她的妩媚。欧唐奈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靠着他的身体款款移动,真想把她占有了。他估计这个女人可能是非常热情的。

    他努力把这种想法岔开,目前还太不成熟。他又象上次那样,注意到她今晚的服装。那是一件高级绉丝面的鲜红色的长裙,裸着肩,紧贴着上身,到臀部以下才摊开。穿在身上显得既引人注目,又不失身份,同时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这又使他今晚第一次想到丹尼丝明显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他俩是几乎一起到的摄政厅。他自己把车开到停车场以后,走到这家夜总会的大门口,刚好一辆豪华的卡迪莱克停了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马上转到车这边打开车门让丹尼丝下车。他俩打了招呼以后,她转身对知趣地退到一边的司机说:“谢谢你,汤姆。你不用接我了,欧唐奈大夫会开车送我回去的。”那个司机很恭敬地说:“谢谢,夫人,”又对欧唐奈说:“晚安,先生,”便开车走了。

    当然,如果欧唐奈想一想,就会想到尤斯塔斯·斯温的女儿显然是他的财产继承人。但这倒并不是他十分关切的事情。他自己目前的收入足够他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还有余。可是,和一个真正富有的女人在一起,却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事。他在心里又在拿丹尼丝和露西·葛兰杰作比较了。

    乐队用中强音结尾,一组选曲结束了。欧唐奈和丹尼丝鼓了鼓掌,从舞池下来。他轻轻挽着她的手臂回到餐桌。一个侍者在伺候着,替他们拉开椅子,送上欧唐奈要的酒。

    丹尼丝噙了一口新上来的老式鸡尾酒,说:“我们谈的都是关于我的,现在你该谈点关于你的话了。”他又往他的威士忌里兑了些苏打水。他喜欢喝淡一点的——多数侍者似乎很不同意这种混合法。“我那些事是很一般的。”

    “我是很喜欢听人说的,肯特。”丹尼丝一边说着,一边在想:这个人真是一身的男性美!她打量着他那高大身材、宽阔的肩、刚劲的脸,她摸不准今晚他会不会吻她,今晚将如何发展下去。她断定欧唐奈大夫这个男人可能会很有点意思的。

    欧唐奈给她介绍了三郡医院,他在那里的工作和希望做些什么事。她问了他的过去,他的经历,他的朋友——赞赏着他思想的深度和他谈到一些事情时所流露的激情。

    他们又跳了舞;侍者又给他们换了酒;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又去跳舞;侍者又来一次;这个程序又重复了一遍。丹尼丝和他谈了她的婚姻;那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维持了十年。她的丈夫是一个商业方面的律师,在纽约有些名气。他们有两个孩子,是双生,阿列克斯和菲利帕,都由丹尼丝照管;孩子们再过几个星期就满十七岁了。

    “我丈夫是个十分理智的人,”她说。“我们两个就是合不来,浪费了很多时间,结果还是那么一个明显的结局。”

    “你还和他见面吗?”

    “还常见。我们在宴会上和市里都能碰上。偶然我们在一起吃顿午餐。

    乔夫里有些方面很讨人喜欢。肯定你会喜欢他的。“现在他俩已经谈得随便些了。侍者不等吩咐又给他们照样送来两杯酒。

    欧唐奈问是不是有什么障碍使得她没有去办离婚手续。

    “没有什么。”她坦白地说。“乔夫里愿意离,但坚持要我提出离婚理由。在纽约州,你知道,必须是一方与人通奸。倒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工夫办这件事。”

    “你丈夫没有想再结婚吗?”她似乎感到这个问题很意外。“乔夫里吗?恐怕他不想。他迷上了法律,跟法律结婚了。”

    “噢,是这样的。”丹尼丝用手指转着酒杯,说:“乔夫里总是拿床铺当成他阅读法律案件材料的好地方。”她是象谈体己话那样轻声地说出来的。欧唐奈觉出这句话已经暗示出了他俩婚事完结的原因。他觉得这种想法很使他神往。

    侍者来到他的旁边,低声说:“对不起,先生。酒吧过几分钟就关了。您现在还叫什么吗?”欧唐奈没想到已经这么晚,看了一下表,差不多清晨一点钟了。他们在一起已经三个半小时了,一点也不象有那么长的时间。他看了一下丹尼丝;她摇了摇头。

    他对侍者说:“不要了,谢谢你。”付了侍者送上来的帐单。他们喝完了酒,准备起身。侍者和气地说了一声“晚安”;欧唐奈付了一笔阔气的小费,他感到一种舒适和幸福的快感。

    他在前厅等了一会儿丹尼丝,一个仆役到停车场去把他的车开了过来。

    当她随后来到的时候,马上用手挽住了他的手臂。“真不愿意走。我有点后悔我们没有叫那最后一巡酒。”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我的寓所再待一会儿,我存了不少的酒,到我那里是顺路的。”他立时有些担心这话说冒失了。他似乎察觉出丹尼丝脸上突然冷了一下,好象有点不自在,有点意外。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是呀,为什么不呢?”欧唐奈的别克牌汽车在门口等着,门已经打开,机器已经发动了。汽车穿过城区,他很小心地开着,比平常的速度慢一些,记着今晚是喝了不少酒的。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汽车的窗子都开着。他开着车又闻到身旁微微一股香气。到了寓所;他把车停在街旁,他们一起乘电梯上了楼。

    他调好了混合酒拿过来,把老式鸡尾酒递给丹尼丝。她正站在起居室打开的窗户旁边,俯瞰着伯林顿的灯光夜景。穿过这座城的那条河道把繁华的两岸分开,形成深深的一道黑暗的沟槽。

    他站在她身边小声说:“我很久没有做老式鸡尾酒了,我希望给你配的不是太甜。”她从酒杯里抿了一口。然后轻声地、有些沙哑地说:“象你的其他方面一样,肯特。恰到好处。”他俩的眼神一对,他伸手拿过她的酒杯,放在一边,她轻盈地、自然地贴近了他。在他俩吻着的时候,他的手臂搂得更紧了。

    忽然,他们背后一间屋子的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不能不理了。

    丹尼丝轻轻地脱出身来。“亲爱的,我看你最好去接吧。”她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前额。

    当他走出这间屋子时,看见她在拿起她的手提包、皮围巾和手套。显然今晚已经宣告结束了。他拿起电话,气不打一处来,粗率地接了电话,听了一下,气又消了,是医院夜班实习大夫打来的。欧唐奈的一个病人病情恶化。

    他仓促问了两个问题,说:“好,我就来。先通知血库,准备输血。”他挂上电话,叫夜班服务员给丹尼丝叫一辆出租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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