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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3 花草

    寂梅

    梅与苦寒,这在一年中的第一个月,是多么深长的一种情谊。

    来自上一年的大雪,翻过年与年间最后一日的切割处,站在了下一年的初日里。在年末的最后一日,最后一时中的最后一分和一秒,天下人都在屋里围着炉火,或在被现代供暖包围着的舒适中等待新年钟声敲响那一刻,我站在711号园的那个山顶上的雪地里,万籁俱静,只有落雪飘飞的寒白淡淡的私语和微细如发的北风,在雪花之间穿行而过时,我身上有着细微当当的寒颤,也有着无法传递于人的愕然与惊异。园里寥寥的主客们不是睡去,就是在他们的屋里围着电视等待零点的到来。而外面世界的茫白中,被誉为吉祥的瑞雪下个不停。就在这一刻间,我到我家的院落里,让好奇和飘雪有了密谈式的交流之后,双脚跟着一种莫名的想念,来到了园子里的最高处。双脚从雪地深拔着爬到山顶时,目睹了无数雪花从天空飘下是由上一年的末端来到了下一年的开端的。在天空几米高处它还在2008年,到了地上它就进入了2009年。还有许多雪花是飘在2008年的时间里,未及落在地上,在空中碰到了冬天的枯枝,它就进入2009年的时间了。

    眼前的梅树有两米那么高,树身小碗粗,是谁在这山顶孤孤地栽下了两棵本该出生于长江流域及西南地区或日本、朝韩的冬梅树?它有多大的树龄?经历了怎样的世事?孤寂于它是一种福分还是难熬的岁月?我都无从知晓。别人也不曾关心多问。我只知道,自我在一年前见到它时,它就这样枯枯地立在这山顶上,连人们的目光都懒得越过一片松林朝它恩赐地一瞥,只有偶尔从哪出现的一只山羊的背和颈部奇痒无比时,才会到它这儿把它粗糙的树身,当做勤劳、细腻的止痒手,让它的身子和羊的痒背有所交流和对谈。缘于它的这份始终如一的孤寂,唤醒了我对清静的期许,我才抓住2008年最末的一刻,冒雪站到了它的身旁,听见了枯梅和落雪在这一年与下一年的交接处——如两个碰面的人站在十字路口的道边上进行细语交谈样,我听到了落雪和枯梅那神奇的对话:

    一个感叹说:“你到底还是飘来了。”

    另一个答:“好远的路哦,我走了两年哩。”

    这一个:“我也等了你两年呢。”

    另一个:“我落到哪儿去?”

    这一个:“你自己选个地方吧。”

    那雪花就沿着时间的通道,捡一处还没有被雪花覆盖的枝旁落下来,先是用自己的翼片挂在梅枝的粗疏上,后又借着冬寒把自己和树枝冰结在一起,以使迟到的雪花到来后,不需要攀枝附叶就可以借着兄妹雪片的身手留在枝条上,把枝条一层一层地棉裹着,直到梅树全身被雪花覆盖了,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远处天安门和长安街上为庆祝新年的礼花映红了天,也照亮了我眼前的梅树和雪花,我才看见它们彼此的私语,原来还在我身旁,一丝一线不停歇地飘,如看不见的风在寂寥的夜里不歇脚地吹。

    雪问道:“还冷吗?”

    梅树说:“好多了。”

    雪又问:“能开吗?”

    梅树说:“试试吧,再过半个月。”

    在以后的半月里,我每夜有空就借故从家里走出来,独自爬到山上蹲在梅树下,窃听和捕捉着来自梅寒的机密,先是一无所获,后是有些隐约的猜疑;再后来,我果真听见了完全来自地下冻土中的水养,顶着可能被零下十度的寒冷冻结成冰柱的危险,它们从苏醒的梅干脉管中一点一点朝枝条进发的脚步,如潺潺叮咚的水声,终于流到了枝干的顶端,让那本已干枯的枝条,开始有了肉眼几乎难见的水润和光滑。终于,又借着日日午时阳光短暂的暖意,在一月中旬的一日间,猛然地把花蕾送到世界上,之后又借着我那一夜因故没有到山上窃听窥视的良机,突然之间便梅花放开,炸烈在梅树的枝头枝条,使一个到处都还枯干寒冻的日子里,有了一处火似的梅花。

    就这样,本该让每年北方一月的野外没有丝毫绿色的荒芜中,梅花的到来,填补了这个月份的空白。于是,它为自己赢得了无数的诗句和颂赞,也为这光秃秃的园子送来了粉淡、黄彩和紫红,让这个园子在酷冬中不至于沦落为季节的沙漠。

    我把梅枝剪下来,插在我书房的花瓶中,插在卧室的床头上,摆在餐桌的最中央,试图把我家的荒白从冬寒中搭救出来时,又一日,我去梅树上再剪梅枝时,梅树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剪指甲剪到了肉里疼痛吗?”

    默然片刻,我手持空空的剪子回来了。到家里我在五张小小的纸条上都写了“请原谅!”的字样后,把纸条塞进五个插着梅花的玻璃瓶。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可以动笔写我的长篇家族散文《我与父辈》了。在这次写作中,我才知道梅树是多在二月开花的,故宫的梅园,中南海里的梅树林,颐和园里的梅坡,几乎都是二月的花期,唯独这711号园的山顶上的两株孤寒的梅,都是每年一月就灿然开花了。

    这,大约就是寂寞花开吧。

    迎春

    迎春花都开在森林外边的铁路下。

    随着柳树的泛色、枝条挂绿时,那不定时的火车来往,轰隆隆、轰隆隆,把黄色的迎春花载进二月,撒在了铁路沿岸,使那从带着油黑的铁路基石堆砌的缝隙中钻出来的迎春的枝条,不意间接过了那株孤梅盛开的时任,早早地顶着寒冷,在刚刚感受到春天的一丝讯息时,就把一串串的花色连接成一片一片黄灿灿的长长坡堤,覆盖了铁路基石肮脏的污垢,让那车轨下的堤坡上,布满了迎春花开怀大笑的烂漫。没有可以越冬的蝴蝶,也没有可以从冬眠中早早醒来的蜜蜂,连一世界的野草都还在逃避冬天的席卷,可迎春花却不顾寒流的眷顾与守持,只是从深处的土层感受了一点温暖的消息,或者,因为火车来往的奔腾,留下来燃气机尾气的热量,于是,它就大胆地、无所保留地开放起来了。

    那些馨香的花朵,迎来的是不知在哪儿躲过寒冬的苍蝇,它们借着午时的阳光,飞过来冒充着蝴蝶和蜜蜂,落在迎春花上,享受着它并不能理喻的美和花朵的香味。也有鸟雀及时地飞来并落下,可那飞来的多是飞累了的乌鸦和在冬天感到漫长寂寞与食物不足的麻雀。它们的到来,只是为了从迎春花这儿感受和探取春天离这个世界和711号园子到底还有多远的路程;春天里鲜嫩丰足的美食,离它们的口腔还有多远的距离,小飞蛾和别的昆虫,会不会因为迎春花的盛开就误以为春天到了,也从哪儿钻出来落在迎春花的枝条上?

    迎春花并不管火车隆隆的噪音,也不管柴油机留下的油垢和尾气,还有并不懂得美和艳丽香味的苍蝇、麻雀和乌鸦。它在二月的到来,并不是因为它们可能的喜爱,而是因为大自然的法律,规定了它必须赶在春天到来之前,开放在大自然中的一个冬末空荒的月份,筹备迎接一个新的季节,就像迎接一个新的公主的来到。落实自己必须遵从的法文,自然界的任何植物,都是人类的楷模。而迎春花在铁路下污垢碎石中的开放,则在证明着它是自然法规最好的执行者。正是因为迎春的榜样之力,随后在初春跟来的百花千草,才有了自己在季节中遵从时律的秩序,才有了千百年来大自然中至高无上的宪法条文。

    迎春,是为一个崭新的季节现行开道的最为称职的不穿制服的仪仗队,是一群不为喝彩而独自演出的演员,当它们从一个季节先行一步来到园子时,那个人见人爱的盛美的时节,已经离我们很近很近了。

    桃红梨白

    柳花、杨花、槐花都是在三月这个月份悄然开放的,懒惰的也会赖到四月去。人类对它们的感谢词和答谢文,被一日三餐的饭桌说得透彻而淋漓。而同在这个时段盛开在湖边的那片桃树林,在半空艳红舞蹈着波浪的红绸,点燃了终日无烟不熄的火。在几户花色人家中不甘落后而追赶着盛开的满树杏花和梨白,虽然把三月的天空涂下了浓烈的重彩,可是,我们总是无法知道,它们为不能走上人类的餐桌是否会感到幸运还是无可名状的哀伤。

    又一次,我站在一树桃花的下边,问它说你想走上我家的餐桌吗?桃花笑而不语,充满魅力的沉默,让我想到那些总是默笑不语的少女们。我说你愿意让我把你插在花瓶里吗?它说随你去,可我还是想和我的姐妹们在一起。我说,你知道有人形容你们的艳丽用淫荡二字吗?它又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道:你觉得形容梨花的颜色用孝白二字它会高兴吗?

    我无言答对,也和它一样沉默着,待一阵徐风把谁家杏树的花香送到我的面前时,我又听到了桃花、杏花、梨花共同组成的带有浓香的合音问:

    “你是作家,你怎么形容我们呢?”

    我略想片刻,揶揄地对它们说了一句话:“你们的艳丽惊心动魄,让人想到的是爱情在高潮中的颠荡和失魄。”

    然后,桃花、杏花、梨花都给我报以璀璨的笑容,都在我的脸上抚摸抚弄着。

    连翘

    连翘树对春天的到来是矜持的。就是到了杨白柳绿的多日之后,它的枝条上还不肯透出些微的春嫩。它对季节总有一种怀疑包含在其中,如同人类对天气变化预测的谨慎。所以,当春天到来时,它为了躲避温暖中倒春寒掉调头袭击,从而有了矜持的防范。可是,当它确信春天已至,倒春寒不会再有时,它在仲春之前的某个夜晚,借着月光的朦胧,也许是你沉睡的零时,也许是你在梦中的后更,711号园里成百上千株的连翘树,在某一条时令的统一下都悄然发芽了。似乎春天是在一夜间倾盆倒来的。在一园深重的绿色中,你疏忽了那些连翘的存在。或者,它那多皱、干枯的树身和它们彼此间因为上一年争夺空间而扭扯撕拉的枝条,在空中七横八竖的凌乱,扰乱了你对春天的想象。如此,你就不再在意它是否泛绿或者终于应下季节之邀,姗姗而来,脚步迟慢而又犹豫。可是,当它一旦踩着四月上旬的时点,决定加入春季的行列,它就将义无反顾地倾其所有,把漫长冬天在地下储蓄的等待转化为昭示天下的力量,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水分、肥力、暖流,都将沿着它弯曲折皱的脉管,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供给到那些看去已经枯干的枝条上。蔷薇科、椿叶状的树叶都还没有成形,绿色在那枝丫上都还星星点点,似乎还在试探季节的稳定。可是,在人所不知的时候,连翘们又召开了人类无法理喻的集结大会议,宣布了三朝两日必须满树花开的律令。它们的行为是对中国人落实法规的嘲弄。会议结束之后,彼此间争相的雷厉风行,朝阳东南的枝条,率先一个时辰吐出鹅绒般的颗粒碎花,西北向的枝条,虽然慢了一步,而急脚快步地追赶,却也同东南向的姐妹们几乎同时吐出了满枝的花蕊。

    某一天早上,你揉着惺忪的睡眼,或让牙刷在牙齿上悠然地运动着,推开窗子,你的手和牙刷就一道僵在了口里口外,眼睛被一片金黄如耳光一样突如其来地掴了一下。有浓烈浓重一股柔美的香味,随风灌进了你的窗口。你的第一感觉是,牙床上牙膏的清新是那样的虚伪和假意。而那黄烈烈的连翘树的浓郁暴香,则如乡村少女的胸怀样质朴而热烈。丢下牙刷,匆匆喝两口自来水洗去牙膏人为清新的虚假,从屋子里出来站到院落里,才发现院内二十几株的连翘树,在叶子都还未全时,轰鸣着在空中开放了。花色如佛像上镀金的虔诚,其对春暖忠厚的报答,不计成本也不求回报地挂在枝头,缀满枝条,成堆成串,让人担心因为花开的拥挤,会有花朵被同仁的积极挤得掉落下来。

    它们就这样,在突然之间,排列着队伍拥向了天空。试探着把鼻头朝某一串连翘花儿凑过去,它那久候的香味,会如同行军的蚂蚁的队伍,从你的鼻孔飞速地翻山越岭,踏上舌道,穿过喉腔,走入你体内的各个角落。由于香味匆忙的奔跑,它淘气有意地触碰着路途上的凡物,于是,你不得不面对那满树花开以喷嚏和兴奋的咳嗽作为对它们盛开的礼赞。也许你因香而喷下的一嚏,正是它们突然花开来仲春报到的凭许。接下来,你信步朝园子的任何一处走过去,邻居家、路边上,还有躲在大杨树下边和夹在一片桃树中的连翘们,土山坡上登高远望的连翘树,竹林边上被竹子的无孔不入赶挤抢占了自己地盘的连翘们,也都在大自然有序有时的召唤下,哗然放开而黄蕊满枝了。

    清晨的朝气中,湖水边的空气丝显得粗大而凝重,仿佛被什么拖了后腿而难以流动与行走。可这儿的连翘花的清冽,反而因了潮润便有了力量和行动的快捷,它们在你看不清的白雾空间里,把晨雾迟缓的脚步,当做自己快行的脚踏,又混合了雾晨中的水汽,让自己浓重摊开粗疏的香味变得细润而绸滑,弥漫在路边和湖边,缠绕着这个时段的时间和空间,统治了711号园所有的美、润、柔和春天的一切。

    满目的连翘花和它柔黄灿烂的香味,成了春天的皇帝。它的权力让其他一切的美都为它让路和回避。太阳出来的时候,能看到颗粒状连翘花苞中水液的金色。放开的小小的花片,在阳光中透着它皮肤的泽亮和嫩丽。如果我可以撕下一个作家斯文的虚伪,就可以写出花朵皮肤和一个少女乳肤的相似与差异。然而,终于还是不敢把连翘的味道比拟为丰硕的乳沟之香。只能说连翘就是连翘,乳沟就是乳沟,一如说桃花就是桃花,梨花就是梨花。不过,家里所有插花的瓶饰,再也不用因为脚步的一时之懒,空着或者举着一枝褪色的枯萎,随手地一剪一插,那香味就已经在屋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了,似乎连一日三餐炒菜中的色拉油和橄榄油,也都是了连翘花透明灿黄的香味了。

    有一次,我把一枝连翘花别在我书房的窗棂上,跟来的一只从严冬中熬过生命之危的粪蝇竟然落在上面不弃不走,这让我沮丧而懊恼。拿起一本薄书就在书房里开窗轰赶,甚至想一书下去,把粪蝇拍死在墙上和书架上。一场你追我赶的战役,打下来的结果是,粪蝇从窗里滑翔机样飞了出去,而那个细颈的玻璃花瓶则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地面上。那一枝散发着浓烈黄香的连翘花,则在我的脚下,被我生硬无情的皮鞋踩得汁液四流,仿佛有一片浇了金汤的泥浆,摊在倒地的纸篓旁边。戏剧而悲伤的一幕就从这儿开始了:我弯腰去捡玻璃碎片时,一片玻璃划破了我的手指,鲜血流在连翘花的汁液上,使那汁液一下变成了殷红的汁水。这时节,望着那一片红水,我明白过来,被我从连翘花枝上踩出的黄色汁液,它不是连翘花的水养和流体,而是一种叫连翘的植物的黄色血液和它的生命之脑浆。我捏着我流血的手指,蹲在地上询问着被我踏踩的花枝:你痛恨一个人把你从母体上剪下来让你身首分离、游居他处而又英年早逝吗?

    我们应该体会我们把一节树枝、一棵小草或一段藤蔓掐断时,它们应有的疼感和惊恐的抽搐,也应该知道它们被人类顺手的一割一剪,必有的那种母子分离的伤悲和彼此再也无法相见的思念与乡愁。我们看到从我们体内流出的红色是血液,而把从它们体内流出的青色或黄色视为普通的溪流之水和池塘的液浆物,这实则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傲慢和漠视。上帝没有给人类以管理植物的权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高贵,是人类自己以智者的名誉,强盗了植物的自由和生命自成的法则,把我们的要求强加在了植物的头顶。为什么我们要以修剪教育的名誉,让植物长成我们满意的身材和样貌?为什么我们要以那点矫情的插花审美而强迫连翘树的儿女离开家乡,到如同牢狱般的屋子里?

    收拾了屋里的玻璃、花枝和从纸篓逃出来的纸屑后,我站在我家的连翘树下,对它们起誓承诺说,你们是大自然的儿女,不是人类的尤物,我将再也不会对你们动刀动剪,哪怕在冬来之后修剪树木最佳的时机中,许多园艺专家都高谈阔论时,我也将不会拿着剪刀和木锯,在你们中间走来走去,以文明的借口而行凶和动武。

    我说到做到了。

    在711号园,所有的连翘树都在冬末的年后被园丁修剪得齐整有形,来年四月花开时,每棵连翘都如巨大发光的黄色花伞,而只有我家院里的连翘,它们自由散漫,随意生长,哪根枝条想要长一些,它就长一些。它懒得长一些,那就短一些。凌乱呈出的自然,如同流云在天空随意地飞漫。于是,在四月园内连翘的花海里,我家的连翘树,如同野孩子般,疯乱地生着和长着,那自由澎湃的花香,仿佛溃堤的水流,也是无序自由地流淌和弥漫。

    植物有疯生的自然权。为了恩报我这点可怜的明悟,在我以后不再剪枝插花的四月间,连翘花反而把它的香味海海湖湖地堆在我的书房和别的屋子里。去年的四月十六日,我被连翘花熏得微醉时,我竟在那天的台历上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连翘啊,你不愿做我的情人,我们都结拜为兄妹吗?

    路野草族的生存权

    其实,人类真正有愧的是对路边的那些野草们。

    我们似乎从来没有把那些野草视为一种生命,随意地践踏,随意地拔除,视它们为皮肤上赘疣,多余在脸上的青春物。除非是人工栽在路边的草坪,可以得到美容师移植脸皮的呵护,其余出生在路野家族中的野茼蒿、蒲公英、艾棵、白蒿、抓地龙和茅草、蓑草之类的生命,都被我们视为一种大自然的贱物。我们没有想过每当我们的脚步踏上去时,它们脑浆崩裂、腰断骨折那撕心裂肺的伤痛;没有想过,我们对它们的羞辱和诅咒,总是那样地伤害它们的身心和灵魂。为什么把它们连根拔除了,它们还会原地更加旺盛地生长?为什么几吨、几十吨的载重汽车从它们身上倾轧而过后,明明是绿血遍地,在太阳下枯萎已死,可在第二天的清晨,经过了一夜自身接骨输血的疗治和抢救,就又把自己的生命重新展现在了行人的脚下和汽车轮子开辟的辽阔的刑场?

    这展现在路边族群的草野生命,让人类看见的是一种顽强,可让我们忽视的,是它们以人头落地和株连九族为武器对人类世世代代不屈的抵抗。为什么野草总是要和蔬菜、庄稼争夺地盘和自己的生存权?为什么它们野火不尽,春风再生,而且在新一次的生命轮回中,变得更加清丽、美姿,或者更为狂野而无教养似的疯癫和粗横?这,也许都是为人类对它们生存权的漠视的抗议与反扑。我们允许一片韭菜收割不断地一茬一茬地连续生长,而不允许一棵野草在路边的死而复生。这最简单的因由,就是韭菜是我们餐桌的亲戚,而路边的野草,则是我们目光和手脚的敌人,不会给我们人类肠胃以任何贿赂和填充。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一年中任何一日嗅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想到过路边的野草为我们做过什么,付出了什么。没有想过,它作为人类的组成,同样是命运多舛,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生死的风雨和消亡的危险。

    在711号园,我所能做的,就是决不动手去把路边的野草、蒿棵主动地折断和拔下。除非它过分放肆地横在路中央,如同中国公路上无处不在的收费站,不是去拉人的裤子,就是试图把自己的手指,伸到行人的口袋。到了这时,我才会终于动手,把那些伸到路之中央的野草藤蔓,扯捆到路的相反方向——一般不会像外科医生样,动辄就给人施行手术,折胳膊锯腿。

    始于四月,盛于五月,直到十月秋临,整整半年的时间,路野草族们都生活在园里的天堂路边乃至路中央许多肥沃的缝裂。蒿草的味道里,有一种不招人爱的暖腐的气息,可也恰恰是那种腐白的味道,率先在五月就毫不吝惜地散播了大自然中植物草族的混合美味,让人感到可以借此忘记一个大都会的人流和繁华对人的呼吸的挤压。

    接下来,艾棵长起来了。早年乡居村舍的人们,都以它草干的绳火来驱赶蚊虫的骚扰。而今,电蚊香取代了它的尊宠地位,使它在荒草中显得寂寞而失落。曾经有过的历史上的饥饿岁月,因为把它的叶尖掐下来水焯后可以拌食,也因此使一个民族中饿死的人数减去了许多。可是现在,这个民族的富裕如勃发的面包,人们也都忘记了它那浓烈的恩义,以为可以让它在路边活着,已经是对它最大的恩赐。

    在路边草族中,最为温文尔雅的还是黄花草。它们默默地出生,静静地开花。艾棵可以把它遮在身下,蒿草可以把它的身子推弯挤倒,乃至于让它退出一些相对空阔肥沃的地盘,完全退到最易被脚踩轮轧的刑场边上。可是,它也就任由着同类的脾性,自己移到最为贫困、危险的地区,四月把头伸出来,五月间就把它铜钱般的小花,开满了路边和各种杂草为它留下的仅存的空间。因为它的大度和顺从,其余别的小草小花,也都不再为地盘争吵和征战。随着季节时日和地盘地势的分配与供给,也都在五六月间盛开不败了。无论你是开车,还是徒步行走,到园子里那条岁月老路上,最先迎接你的就是这种密密麻麻、云集在路边的草族野花,虽然众生浅贱,可却依旧生命不屈,一路凌乱无序地表达着春夏季节中最为本质的东西,展示着与那些官邸豪宅、高档小区完全不同的自然风景。而对那些有天然悟道的人来说,这种荒野的自然,则更为靠近着大地和人类的历史。更能让人们感受到一种人类原生的意义。更可以解答人是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的哲学命题。不管抓地龙草是否在自己的身下偷窃吞食着黄花草的地盘和水养,也不管茅草无孔不入的根须,竟可以从地下一尺的深度里,横刀抢断来自大地深处分配给它的水分和肥养,黄花草都那么默默地开放,努力地不败不谢,把一种灿然的不被人们关注的美,如同空气样奉赠到路上和园内。

    世界是终于被春天占有了。所有路野家族的草花们,都在借着时节的力量,为自己生存的权利展现着日夜不停地努力与歌唱。蚂蚱们再次获得了新一年的乐园,它们在那些草丛中蹦来蹦去。而我们人类,直至消失都无法明白它们那些蹦跳的意义。别的昆虫也在草地找到了自己短暂生命的乐土,每日的聚会和晚间夕阳去时的歇息,如同一幕戏与另一幕戏间转换的切场,而那几乎是绵延不断、一片连着一片的小黄花,和后来随之放开的紫花、白花、红花和粉淡浅褐混合而成的说不出名儿的花朵们,它们一律地溜着地面,组成了昆虫们歌舞演出的幕布、舞台和千变万化的布景。就是到了深夜奇静时,露水在洗着它们一天忙碌的尘埃,它们也不会忘记,把千草百花混合的香味,铺散在园里的路上和空中,回报给这园里宽容了它们生存权的人们。

    五月到了。六月来了。

    随着六月的如期而至,七月又按部就班地紧随期后。到了八月,炎热在北京拥有了至高的权力,就是那些从明清王朝留下的高大红墙,也无力抵挡炎热和炎热的络绎不绝。长达半月四十度左右的高温,有人把鸡蛋磕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下,转眼间,那鸡蛋也就烫熟了。整个大地,整个几乎都被水泥、沥青硬化了的北京城,都成为蒸笼和炒锅时,人民医院、阜外医院的心脏专家们,都忙得懊悔自己学生时代选错了专业和理想——因天气而成批复发的心脏病人们,这时对医院病床的贪恋,正如了我们园子里那些明悟自然人道的房客在整个季节都对路野草族的宽爱。

    园子的整个夏天,都要比北京城内的温度低上几度。仅仅因为这个温度,就让我重新去思考人生的享乐意义了。为什么东方所有宗教寺庙地点都在好山好木的风水宝地里?怕那些大道高僧们,其实通过虔诚的心灵,早就感悟到了人生真正的欢乐与大自然的内在联系,可他们又明白中国人口众多与风水好地稀缺的巨大矛盾,所以在布道传教中,只说让人静心寡念,而不谈自然环境与人的欲念多少的暗道联系。总之,我是先人一步有了这可以清除许多欲念的自然草木,当每年高温到四十度以上的天气到来时,我坐在书房,推开窗子,让丁香树枝从外边伸到室内,既不装空调,也不开电扇,舒适地写着小说,读着闲书,在这个时候,你不在小说中自鸣得意地讽刺那些为权力、金钱和虚假的情爱及乱麻般的人际关系,那就实在对不起这个园子了。

    路野花盆

    有一次,我因为写作的思路被游荡的灵感拦腰砍断而无法继续,出门散步的时候,发现有簇黄花草盛开在路中央的一个破洞内,如路的中央摆着一个上帝忘在那儿的花盆。因为遗忘,没有人去给它浇水。也因为那路虽然破损,但不彻底,使那簇野花的根须无法真正和大地取得交通联系和运输的便利。它借着一场雨的恩赐和人们的脚与车轮的宽容,终于盛开到了如一个少女在广场人流中的亭亭玉立,可到了她最需要钱物来武装自己的美丽时,却又囊中羞涩,贫穷成了她唯一固定的家产。那簇黄花终于在七月的干旱中,有些羞愧而低下了头去。贫穷让她意识到美和富裕的世俗联系,这是今天中国都市倩女对人生共有的感悟。

    我站在那簇五株的黄花草前,看着它们筷子高的苗瘦身材,想到的是我小说中一个男主人公对女性审美的豫犹,而导致他在爱情选择上的两难和最终人生命运的错上加错。片刻脚下的迟缓和我目光的暧昧,我几乎是未加思虑,就回家灌出一瓶水来,浇在了上帝忘在路中央的花盆上,并且神经质地写了个纸牌,挂在了那簇野花上:

    凡有情人的人,都为她浇次水吧!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奇妙而神秘。在我小说的情节中,男主人公放弃了饱满多汁的女人去做他的新娘,选择了苗瘦而有教养、学识和钱财的女人做了自己前程的跳板和夫人,而那饱满多汁的女人,成了他私下的去处和倾诉的一个港口。可在路中央的那盆野花,不知和我小说中的情节有怎样的对应与暗示,在连续三个月的干旱中,再未缺过丝毫的水分和肥养。而我每天的写作之余,出门散步时装模作样地私地观察,却总是双目空空,如便衣警察徒劳无为的守候,从未见过有人去给那簇黄花浇水和施肥。因为在小说中故事的流畅而让我的写作时间变得丰沛而压缩,为了打发多余的空闲和无聊,我终于做了一个最为有趣的警察和小偷:每天午时和接近黄昏的下班时间里,我都躲在一片树林里偷窥和窃视,终于在一天中午里豁然发现,那个每天自己开车上下班的中年人,每次路过那儿,都停车下来,左右望望,去车上取出一瓶矿泉水浇在那簇黄花下,然后开车安然而去了。

    还在一个黄昏时发现,住在这个院里的一个台湾女人,四十余岁,在中关村经营电子公司,生意红旺如高楼失火之烈焰。而她也在每天下班时候,停车下来,在那花旁看看,视旱涝景况而给那簇野花浇水或施肥。

    还有一个经常到这园里装修施工的工头老板,也会有事无事间散步到那儿,给那簇野花施肥和浇水。那时候我的小说《风雅颂》写得快捷而顺畅。写作之余我最少偷窥到有六至七个住在园里和常在园内的男人或女人,去给那挂有“凡有情人的人,都为她浇次水吧!”纸牌的黄花草浇水和施肥,直到那簇黄花,因为水肥过量,反而有些淫害伤病,露出水涝而黑的花叶,才在另有一天的黄昏里,夕阳绸满天空之后,总是从一个花草满园的人家奏出钢琴弹奏声的女主人公,把我写的纸牌取下来,又挂上了她写的纸牌。上写四个墨汁大字:

    适可而止!

    后来的事情,出现了一个最无趣的结局——这个园子真正的大主人——老板张总让他的部下把那簇黄花草移栽到了路边的一处空地上,而用水泥把路中央的天然花池填了起来。张总前半生的梦想是要做画家,后半生这园子就是他的人生杰作了,他像梵高容不得向日葵上有个苍蝇样,容不得园子的路上有着野草、野故事。

    一棵月季树

    随便翻开一本有关植物观花的书籍,关于月季花,它都会告诉你如下的常识:

    属常绿或半常绿灌木,株高可达2米,奇数羽状复叶,小叶3~5枚,卵状椭圆形;

    一、花常数朵簇生,微香,单瓣重瓣,花色极多,有红、白、粉、紫及复合混色等;

    二、原产地:园艺种;繁殖况:嫁接、扦插、高压;花果期:全年或近全年;日照况:全日照;温度:生长适温为15℃~25℃;土壤:喜肥沃疏松之微酸性沙质土壤为宜;水分:喜湿润。

    三、应用范围为著名的四大切花之一,花色娇艳,芳香馥郁,园林中常用于花坛、花境或路边、山石边栽培养育;也常用于专类花园路径,盆栽适宜于阳台、窗台、卧室或客厅装饰等。

    711号园里几乎家家都有月季,有的盆于门口,有的野于院内。有户东北人家,院子有亩余方形,他辟出最少八十平方米的朝阳院地,种植了一个月季花圃。因为老人退休后精于花草,把那一隅月季圃地养得紫艳粉淡,让所有的路人,都不得不把目光投射过去,并说下许多赞许的美言。在这位老人的带动下,月季花成了这个园里的花草宠物,从每年的三月初始,到十二月的寒冬到来,月季花的开放,宛若从来没有关闭过的美容院的店门。

    然而,我家不种月季,就连院围栅栏东南角我搬来时就有的一棵月季花,也从不修剪浇灌,由它天然生成,花开花落,肥瘦由己。之所以这样随意对待一株花木的命运,是因为在园里中央的湖边,离马路十几米远的七八棵的丁香树中,围生着一棵月季树。月季本属灌木、蓬生多刺,决然不会成为乔木,有树身直立,有树冠蓬开。可是,就在这丁香树的中间,直立着一棵碗粗的月季树棵,树身丈余,加之蓬在半空的灌枝条藤,有六米多高。没人听说过月季花可以长出两层楼高,可以生长出小碗粗的主干来。可就在这711号园内,在园路分岔的拐角不远处,穿过一片丁香围成的林木与花草,它就冠军在那片野荒中,每月开花一次,花朵硕大如芍药一般,暗红浸淫,花瓣前端呈出发光的大红,末端收缩为带有紫黑的深红色。每月都在中旬盛开,下旬渐落,新一月的上旬再次吐出花苞和花蕊。

    在那棵高大的月季树下,还连生着几株月季花棵,满身有刺,花开无常,很难说它们在什么时间开花,什么时间谢花。缘于都阴在自己亲缘兄胞花冠蔓条的下边,这几株和月季树同根同族的月季花,显得疲弱饥荒,枝条上明显有饥饿口干的黄色。没有人知道灌木月季花为何会变成乔木月季树,没有人愿意从路上踏过那十几米的荒野树木,到那月季树下进行观察疑问,弄出一个究竟和几个所以来。至于这棵月季树的前身月季花是被谁从哪嫁接或扦插到了这儿,究竟它以此为家的元年是怎样的日历上有什么字样和图案,还有它在什么条件下,开始了从灌木向乔木的进化,而最终宛若猴子变成了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除了路过那儿有人偶然扭头看看天空如一片红玉兰似的花朵外,没有人朝那月季树下走去或注脚站一站。

    人们也许以为那就是一棵举在半空的玉兰树。

    人们也懒得记起玉兰树是四至五月开花之后就在一年间歇息不放了。

    当我发现这儿有棵犹如女人变成了男性却还依然葆有女性之美的月季树时,我曾叫过两个人和我一道到那树下疑问和探究,可人家只是抬头朝天空望了望,又看看每月都落在地上的一片红色的花瓣和那依旧有刺的高有三米的树身,脸上显出浅淡的疑惑和不解:“就是啊,怎么会这样?”笑着附和一句后,就又去匆忙着自己的事业和钱财了。

    今天,中国是世界上最忙的国度和民族。忙,成了这个国家的资本和骄傲。一个人有闲暇时间去关心灌木月季是如何变为乔木月季的,那这个人一定和这个国家的集体生活是脱节和敌御的,是颓败和不受欢迎的。

    我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书店里买了几本有关花木的常识书籍和两本植物研究论文集,其中那文集中有很长一篇文章,是农业大学的教授写的《论月季花的月生性》。在这篇长达三万多字的月季研究的论文中,没有提到月季在特定条件下,可以从灌木变为乔木的可能与不可能。为了找到这篇论文的作者——那位姓王的中国植物学的专家,请他到711号园里看看这棵月季树,我两次到北京海淀区的中国农业大学的植物学院去,第一次没有找到王教授,第二次找到植物学院与他相邻办公室的植物病虫教授对我说:“王教授调到广州了。我们不知道他现在的联系方式了。”

    我以喝两杯茶的时间为代价和一张名片为交换,后来终于知道,王教授之所以调走并不给任何人留下电话和别的联系方式,是因为他那篇《论月季花的月生性》的论文和他别的植物学专著,竟然都是原文照抄西方植物专家的。

    他如此抄袭别人论文的理由充分而简单,就是他周围的人都不懂英语,而他年轻时候在英国留过学。我请求植物病虫教授有机会到711号园里看看那棵月季树,他笑着对我说:“我不研究植物的进化和变异,让我去就等于让兽医去给人接生和看病,让农业大学的教授去讲授研究量子物理学!”

    至此,我就不再给我家院围栅栏东南角的月季修剪浇水了。我想让它自由顺天、旱涝由己,也长成一棵乔木月季树。

    一柳吊兰树

    吊兰约是贱生物,属于给它一点水养就要把自己美容得无以言表那一类,不属于只有房地产商才可供养的情妇们。

    我的房西头有一棵枯死多年的大柳树,一人抱不住的粗,枝丫都已被风和乌鸦蹬落得只有树桩和光光秃秃相依为命了。因为吊兰的繁殖方式为扦插和分株,土壤又偏爱蕨根、兰石、树皮、石块和水苔等,对于肥沃如同有钱也不会花的人,就是把银行的库房钥匙放在吊兰手边上,它至多也是从钱库中取出一枚、几枚硬币买瓶水喝喝。于是,我把紫红的吊兰棵,随意地剪下插在老柳树的树洞里、裂缝中和树身原有的疮疤窝儿内,拿来水管,打开龙头,天女散花地浇了一番,然后就再也不管不顾它们了。

    这是二零零九年四月间的事。随着仲春日暖,夏季降临,不日间那些吊兰在老柳树上就枝蔓起来,垂吊得连连扯扯,兜状花儿开得肆无忌惮,仿佛要和它身旁的菜园花们比个高低输赢。

    这一树兰花,是我的室外盆景之杰作。

    白蒿

    蒿草常被视为一种无用之物,而白蒿是蒿类间的通常之一种,叶的正面青绿,背面泛白,景况类于毛白杨的树叶。

    从我家向东第三户,房子换了新主人,本来在秋天重装房屋,整理院落,以完成一次新的昂贵的庭院审美。而且在那一亩多地的正方院内,伐去了原有树木,拔掉了原有草花的全部根须,把地面再次平整如镜后,又用白石灰依照最科学的比例,拌了沙子和水泥,在那院里垫有四寸厚薄,开始洒水碾轧,用夯夯实,然后在那石灰土上铺上花砖。这一切的工序努力,其实只为一件事情,预防杂草和蚂蚁从那地上爬出来。

    他们朝白石灰上洒水那一天,几乎一个园子都是白石灰的生熟味道,连装修的工人们都呛得捂着鼻子满园里跑。然而不知何故,院地铺好了一半,房墙粉刷了一半,主人忽然不再铺地装修,撤走了装修工人,还把铺在地上的花砖都又揭下,堆垛到院落一边。

    奇迹出现在来年夏天。谁都料定他家院内将会寸草不生,可却不知何缘何由,明明直到夏至,那所院落都是白茫茫辛辣无比的石灰气息,连只昆虫都不在地上久留歇脚。然而,在盛夏的一场雨水后,那院里忽然泛出了一片青白色的草苗,半月景光之间,草苗都有了膝深腰高。又过了十天半月,那苗都长成了棵状树状,竟有一人多高,棵棵都如塔松般围干生枝,叶片碧绿压白。没有人想到这铺了四寸厚的石灰沙地该不该生出草来,也没有人想到该生出些什么草来。原来那院里都是人工花木,当然不会去种植草野的族亲,尤其不会去种那百无一用、连观赏都觉丑态并有微臭腐气的白蒿。谁都相信,空闲地余,不生草才是一桩咄咄怪事,一如有了一池臭水,而没有苍蝇蚊子的飞舞演出。然而,为什么这七百平方米的偌大院落,除了整齐旺茂的白蒿,而无一棵别的杂草?为什么那辛辣刺鼻而又被雨水凝固如铁的灰沙地面上,长出的蒿草不缺水短肥,仿佛出生在最为肥沃的土壤,竟比这个院内所有闲地空处的野蒿都要高大齐整?白蒿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会如同我在菜园撒的荆芥种子般,苗棵平实,就是真的人工播种,也不会如此亲密无间。

    有一次,那新的房主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院内,望着他原本欲置之死地的白蒿野草愣了片刻,脸上显出了至浓的青色,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始终都没有动动或张开。就那么僵在白蒿林的旁边站了片刻,他猛地从地上抓起一根三尺长的柴棒,疯了一般,在那白蒿林上抽打起来。如此地棒打脚踩,从太阳西去,直打到夕阳落下,终于把满院的白蒿全部打倒、打折,打死在了他家园内。

    他走了,如同完成了一场殊死的战斗。

    可在三天之后,那些倔犟的白蒿,不是自救直起了被踩断的腰身,就是从折断处发出了一片新芽。一周或十天,那些残败的白蒿,竟又复原为一人高的蒿林,被踩倒折断的蒿棵,反倒成了催其新生的肥料。

    之后,我又在周末见到那在国家机关身为处长的房东,带着他的妻子在用镰刀割那第二茬的白蒿。又见过他带着几个部下在那院里斩草除根,把所有的蒿棵都拔掉堆在路边。还见过被房东请来的农民工,不仅再次拔掉新出的白蒿,还又蹲下地毯式地拔着地面的小蒿和露在外面的蒿根。

    再后来,就不见那样貌英俊的处长、家人和花钱顾请的民工来到院里拔蒿咒骂,只有一任白蒿们在那凝硬的院里风生水起,野茂生长,终日散发着弥漫天空的微白腐臭的那种大自然最有个性的气味和活力。蚂蚁们在那白灰地上挖洞筑巢,在蒿草棵上爬高上低,如同孩子们在天堂门口的广场上追逐嬉戏,欢乐在人类无法感知的海洋里流淌和漫溢。人终于被植物所打败,这是大自然给人们最简单的回报和嘲笑。原来白蒿倘若组成了集团军的方阵,它们的生命和力量,才是一种所向披靡的无敌与无穷。而人,只能在与植物的战斗中败北下来,作为植物的妥协而存在。

    说到底,不是人在宽容植物草野们,而是草野们在宽容着人的存在和生存。

    草秋悲喜

    又见一群大雁从园子的上空由北向南飞去了。它们的迁徙,在宣告着一个季节的结束,弹拨着万物花开的一个时代的结束曲。好像也才十月尾声,夏天的炎热在午时候还霸权着这个世界,可到了临近黄昏之时,来自西边或北边的夕阳碎风,毕竟在爽快中夹裹了让人感叹的凉意。

    桐树在四月间不见绿叶,就把满树粉淡的喇叭花吹响在了天空。而寂静,则是桐树花最密集强烈的号音。可到了十月,也明明都还满园秀绿花开,而那蒲扇似的大桐叶,竟无缘由地从天空飘了下来。从路边或停在树下的前车玻璃上,捡起一枚小锅盖似的桐叶,细心察看,会发现桐叶居然还是一片墨绿,可那大叶伞状的叶筋上,却是有了缺水的干意。而那叶柄的根部,也还是在不自觉中泛出了疲惫的黄色来。

    在天空,夏天是被最敏慧的大雁带走的。

    在地上,秋天是被最不起眼的泡桐叶的柄根带来的。

    湖边长成乔木的月季树,在十一月似乎是为了一年中最后的艳丽,月季花开得彤红火绕,可在落下一地的花瓣中,倘是你能找到最新落下的花瓣儿,或刚好伸手接到落下的一瓣诱人的淫红,你就能看到花瓣收缩变小的一端,有了萎枯的皱褶。

    那打败了人类而在最不易生长的混凝土地面摆开了阅兵阵容的白蒿,也借着秋天,在地下根须的库房里,尽快地蓄存着养分,以备下年在初春间,就生出无数密集的棵苗,和厌恶它们的人类开始一场新的生存权的战争。

    人们都还忙碌着,出行或回家,上班和下班,为可以用名利二字概括的事业奔波和喘息。傍晚时分,奔向饭局的车轮,因为拥堵不得不如脚心被刀割了血口样在任何的道路上颤抖与踏步,而北京城里所有路边的树木和草坪,借着人口密集和高楼大厦上无穷无尽的玻璃增高的温度,也都还显着盛夏的浓妆,连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相信自己的美若不展示出来就是浪费的美女们,也都在奔向各种饭局和约会的路道上,展示着自己的短裙与裸露时,她们不知道举在天空最高处路边的箭杨,已经从高楼砌成的胡同中吹来的晚风里,感知了从郊外和711号园内过来的秋天的初寒,正在传递着秋天在711号歇脚之后,就将向北京全面奔袭的讯息。

    园里的路边、湖边,山坡上的草地,是依次有序地泛出了黄白和褪色后的浅绿。可那成熟的小果子,则透着快活的红色和橘黄,在草棵、荆棵间摇着它在坠落前的铃响,宣告着它自己将要落地为种的一个伟大的时刻。在浓重暖意的草香里,不起眼的草种子,如狗尾巴草上毛刷状的绒绒间,艾棵的顶穗和在这个月份开始干焦的车轮菊,它们双手供奉着捧给大地的种盘儿,都在张开库种的门扉,等待风来的一个时机,借助风势来一个运动员最后冲刺的飘飞,期冀把自己播散到更为适宜生长的奶与蜜的迦南美地里。当然,如果没有准确地判断出风力和风吹的时间的长短,它们就不得不落到理想的中途或者被不停息的风吹过了那理想的迦南,错过生命的佳地。这一次借着秋风的种子们的迁徙,其实也正是它们命运的赌博,只有少数可以侥幸落到肥沃而同类稀少的地方,而多数,则需要鸟类的饥饿和人们的扫把,来完成它们再生的梦想。可一只鸟和一个退休老人的扫把,其实并不关心种子们的渴望与命运,一如一个军营的长官,并不关心一个士兵退役后的去向,只是冥冥中的偶然,在掌握着芸芸粒种的未来。然而,尽管如此,在秋天的草地中充满了它们命运的不安和变数,可它们延续生命的概率,还是超过了围墙以外北京任何的街巷和角落,仅仅这一点,它们就开始了在秋阳熙风中命运的欢庆,一天到晚的歌唱,和在歌唱中送别的祝福,就是到了深夜,也还没有停下它们不知疲倦的嗓门和语音。

    我是它们冥冥命运的一个知音,就像偶然把我带到了这园里的居住,我总是在写作的空当出来散步时,以我的偶然,去改变和实现它们的命运和梦想。一边迎风走着凉爽的脚步,一边斜视着路边草地中那些最渴望顺风飞翔的草种们——我看谁在草群中总是踮着脚尖、拉长脖子,勾着穗头渴望等到一股恰到好处的风势,我就过去把它的种子捋下来,以我的恻隐之心,判断它渴望的去向,把它们散落在我以为草稀地肥的流着奶与蜜的迦南美地。有几次,借着园里黄昏的寂静,躲着人们可能说我神经的议论,在没人的时候,我到湖边的一片草地里,把那儿几乎全部都成熟探头的草种捋下来,把它们带到湖水对面的空地上。我知道,它们探头张望的去处,正是湖水对岸——有阳光和水分它们难以飞越的海洋的那边。也知道,它们在年年的这个季节,为了飞越这片湖水的海洋,曾经做过无数世代的努力。带它们远行的秋风,其实都是难以登上月球的火箭飞行,多半在中途因为不可知的内力和外因的结果,它们不是脱轨转向,坠落毁灭,最后随着风的命运而改变了自己存蓄在来年春分后的梦想,不得不飘失在水面腐烂和死亡。如此,年复一年地发生着搭错车的草种迁徙的悲剧,可又每年都在这个月份上演着上一年同样的哀伤,这正如宗教的信徒们,就是死在路途也要到巴勒斯坦的哭墙下朝圣一样。我作为这个园子一小部分土地暂时的主人,没有理由不向这些不被人类尊重的草贱的粒种世代宗教般的努力,向它们无惧死亡的朝圣般的迁徙,表现出一种敬重和应有的义务。

    我连续几天在没人的时候,都到这草地把干熟的粒种捋下来,用一张报纸运载到湖水的对岸去播撒。我相信我这不愿被人看到的举动,正是神的一种暗谕——让一个可以漂洋过海的大船,在帮助一个被歧视的种族,迁徙移民到一个新的大陆去。而我和作为大船的报纸和与用衣襟提起的兜袋,正是挪亚和那打制的方舟的运行。想起这些为人不齿的壮举,我都为自己有过这样可笑的愚行骄傲和欣慰。在后来年年看到湖水这边空地上也有了一片野草的家族时,我都对我曾为一个新国度、新民族的建立出过力气感到无法言说的得意和窃喜,而且会经常在梦中踏着湖边的草地散步时,露出不知何故的微笑来。

    也有更大的悲剧在那新国度的草地秋天悄然发生着。当目睹了这一幕可以制止而没有制止的悲剧时,你的内心将留下长久无法抹去的内疚和壑沟。

    在下一年秋天的同一时间,我在新大陆的国度、民族中以闲散享受着一个国王或酋长的悠然自得时,看到了残忍而合乎自然法规的一幕戏最为高潮的演出。在一片新生的艾蒿的深处,我发现一蓬鸟窝因为秋风落叶而在草林中裸露出来。而那鸟窝中的两颗褐色花斑的鸟蛋,在它的双亲父母都不在的短暂片刻,有一条同样带着浑身花斑的将近一米的长蛇,正把它的舌芯子伸进鸟蛋里美食和畅饮。看到这一刻的瞬间,我不知道是对蛇的惊惧而朝后退了一步,还是对这一幕戏的残忍上演,因为不知所措而僵在了两米开外。而花斑蛇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如我对它的发现那样的惊恐与愕然。它只是因为某种突然在草地中加大的响动,而悄悄让自己来自舌芯美味的吮吸和传递,停滞了片刻,就又开始了那种盛宴的饕餮。

    这一残酷的弱肉强食和恶人贼劫的场景,是一般只能在《动物世界》中看到的一幕,当我在真实的711号园湖边草地亲眼目睹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止而窒息。好在那条花斑蛇并不是多么强悍、歹毒和对人们无所畏惧的勇敢与妄为,我脚下的响动还是让它忧虑到了自己命运的未来与偷劫廉耻的不安。于是,在我的眨眼之间,它就掉头沿着它的来路溜失在了草地里。接下来的事情,当我过去摸了摸那两个斑点鸟蛋的重量后,我知道那条栖息在草地的花蛇,它吮吸的不是两颗鸟蛋的蛋黄,而是两只即将孵出的一对细小的生命——蛋壳的裂缝中,还有一丝血迹的渗出。

    我知道,这种悲剧的发生,是大自然组成的必然。可在由我播撒建立的草族王国中,上演如此血腥的实情剧,还是让我觉得与我有脱不开的干系。不知道那死在生命的黎明之前的一对雏鸟的父母,这一时刻飞往了哪,给隐藏埋伏在这儿的毒蛇有了可乘之机。或者,让一条路过此地的花蛇有了一场饕餮的幸运。可等黄昏降临之后,那对觅食归来的夫妻,将会在落日中怎样哀鸣和哭泣。

    为了见到那对悲伤的夫妻,我离开这片草地到别处走了许久,才又重新悄悄地走了回来。这次小心探询的脚步,在那儿惊飞了一对秃尾的灰黑鹌鹑。我过去再次摸摸胎死腹中的鸟蛋,发现蛋壳上温暖的体温,如午日阳光的暖适,这才明白那对作为父母、样子有些像早年来自日本而在中国落户的日本鹌鹑,还不知道它们的儿女早已停止了生命的呼吸,还在用它们最无私的体温,等待着儿女的出生。我们无法知道早已过了六、七月孵卵期的夏候鸟类,还会在十月生蛋孵仔,而紧随其后的十一月,当这对鹌鹑没有如石鸡那样留在北方过冬食草的本领,它就该随着大雁的叫声,迁徙往南方去了。然而这个时候,这对夫妻还在北京的一小片荒野中等待儿女的降生。倘是三朝五日之后,那对新生命真的破壳而出,它们如何能把儿女育大飞行?如何能把它们的子女带向温暖的长江以南?更何况它们的身下,暖孵的是一对被蛇芯吮吸过的一对死胎的蛋壳。

    第二天,在午时阳光充足、孵蛋鸟会在这时短暂离开去觅食饮水时,我又去那块草地行动了更为残忍无奈的举止。我用木棍彻底敲碎了那两个死胎鸟蛋,让归来的育儿鹌鹑在绝望中可以趁早离开这潜伏有蛇的草地,早早地横下心来,迁徙飞去。这桩惨剧的结果,是那天下午直到傍晚落日,我都听到来自那片草地悲绝的“嘎——嘎——”的叫声。然在第二天到来以后,那儿的叫声没有了,迟孵子女的鹌鹑也不在那片新大陆的草野国度了。

    我相信,它们终于是奋起翅膀、抛却哀伤,随着同类的邀约,离开711号朝遥远的长江那边对岸飞行了。

    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秋天是按部就班地走进了园子。各家种菜的人们,都把菜园中的果秧收割下来,搭在栅栏的木条上。黄瓜种子因为肥胖而到了丑态的地步,可那庸俗的体态,也正是主人们的理想,知道在它的肥胖中,正孕育着下一年无数新生命的碧绿。挂在竹棵上的丝瓜,也被人们站在凳上剪了下来,等待着风干后用瓜丝刷锅洗碗。而那短圆并有相反两个平面的种子,被装在信封中,保存在一个通风的橱柜里,在新一年的三月间,将会被埋入土地,开始新的生命的旅程。在园子的各个地方,铁道边、林子里,山坡上和那不算太大、说浩瀚就是夸张的湖边上,草野家族们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周期。总是让我不能忘记的东边邻居院内疯生的蒿草,这时被它开着轿车走来的主人,用火机点燃成了旺火,劈劈剥剥的声响,把一只灰黄的野兔,从那蒿地赶了出来,跳过一户人家的篱笆,进了另外一块荒野时,客居这儿的主人们,惊喜过后,灵醒到了被野兔证实了的园子的荒野——尤其冬天的到来,各家房里都没有北京人骄傲的统一供暖。他们也都将如同候鸟迁徙样离开这儿,到城里另外的套房里,猫冬等待下一年的返回。于是,秋天的烧荒,似乎是一种决绝的离去,更像一种和园子告别的仪式。

    毕竟,秋天烧荒是为了冬天防火,是这园子深得人心的一项保护措施。

    可就在放荒烧火的几天之后,那些在这儿住了春、夏、秋三季的人们,纷纷地开着汽车,拉着行囊和几乎家家都有的大狗小狗、宠物和笼鸟,都离开园子,回到了彼此都不知对方在哪的原有的家里。而我,像种在这园子的树一样,守在园里,享受着最为清寂的时季。如冬留鸟样栖息在这满目疮痍的711号,终于更为难得的宁静——在别人看来几乎等同的孤寂,像秋末冬初晨时不散的雾霭,弥漫在园里和我的家中。于是,我终于有机会发现,在这个季节的晨昏,最为吵闹的麻雀,不是春夏两季在房檐枝头的狂欢合唱,而是对在草地失去栖居权和草籽食粮的不满。它们原本可以在冬天的某一处避风的蓬草之间,窝居下来,取暖越冬,饿了觅食周围的草籽草茎。可这一场放荒,烧掉了它们美好的家园,烧掉了它们的粮场库房,这就不得不从草地搬家到住户的檐洞和各户人家在墙上留下的空调的洞眼。最为重要的是,足可对付一冬的粮草被火烧掉之后,这又怎能不让它们不为未来岁月中的饥饿担忧和争吵?

    还发现,有一只只可以在动物园中见到的国家二级保护条例爱戴的雉鸡,羽色艳丽,身长有八十公分,放火烧荒的第二天,在西边林地旁的草灰里孑然独立,绝望的目光望着那一片不知去了哪儿的野草灰地,仿佛它是有几日出门在外,回来时候家园的房舍被大火洗劫一空样。它不知道是谁在何时,烧了它的家园和欢乐中可以四处走动的草原故乡,也不知道人们放火烧荒的意义和给它带来的伤悲。而站在黑灰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叩——叩——”的叫声,还在表达着它的不解和向它同类报哀的惊呼。随后在它的“叩——”声还未及停下时,就又从树林中飞来了三只同类和一对同样为冬天要在原地留下守候的灰胸竹鸡。书籍告诉我说,雉鸡和灰胸竹鸡喜欢群居生活,集体行动,一般是成对地在开阔的山区、林地、草原安家扎营,一年四季都在那儿觅食植物的茎、叶、果实、种子及昆虫等。而居住在711号的园内,丢失了大片的野荒草地,这就意味着整整一年的寒冬,它们都必须艰辛地为食物操劳和寻找。也许在一场巨大的冬雪之后,饥饿的灾难会从它们的面前席卷而来。而我面对它们,急需要做的,是尽快地把它们驱赶到森林以内,不让管理园子的年轻人们,发现林地里有冬留鸟们的出没,从而让刀、锅、酒和他们的胃,有新的期待和梦想。

    好在,一场秋雨适时地赶来了,它清理了地面烧荒的黑灰,让草野的肥养都浸到了地下。转眼间,又把清新留给了这个园子。而更为令人意外的是,这年秋天的深时里,又突然有了几日倒秋暖,太阳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充满着对夏天的依恋和召唤。抬头看看天空透亮的阳光,低头瞅一眼路边放荒光洁的地面上,你的目光便如看到了满地黄金一样僵直了,有些目瞪口呆了。

    你看见那些放荒烧过的草地里,因为秋雨和雨后的倒秋暖,那些火烧过的地方,全都又生出了一层软黄的草芽,如年初春天到来时,这园里突然间草绿花开的初景般。丁香树梢最后的几片枯黄又翻出了薄薄的老绿。柳树叶的一片黄色中,确实还又夹杂了片片的绿叶和鸟在枝头惊呼的叫声和歌唱。

    尤其在十月之后,已经开得有些疲劳的路边的菊花们,无论是人工种植的大棵菊,还是野生在路边、草地的小野菊,也因着秋天的到来,几乎是在人所不知的同一天里,缩下了它的花瓣,萎下了它那轮形的花盘。它们竟又意外地鲜花开放了,虽然不多,几棵中才有一朵两盘,可这软黄的花瓣,点缀在十一月的深秋,和着到处都有的坚韧不谢的月季的暗红,还是让人感到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感到草野生命韧拔得美丽。尤其在人走园空后的偌大的时间和空间中,嗅着再生野草的馨香,望着那又绿的树色和重开的菊花,独自占有享受着这一千多亩大自然的存留和怀抱,我是真的觉到了幸福的奢侈和难以让人相信的开怀,坚信自己真正成了生活的皇帝。

    那时候,走在空旷清晰的园里,我最想对着天空狂唤的一句话是——命运啊,我谢谢你!然在这句话没有唤出口的瞬间,我的头脑如同命令样跟我说了那样的话——为荒野的草地唱首歌吧,为711号写本书吧,它的名字就叫《711号园》。

    也许,这本书将会成为一个都市最后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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