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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2 耕作与菜蔬

    我的菜园

    北京二环内的东北向,距故宫不远的四合老院区,那些来自明清遗留的建筑里,谁家如今可以独自拥有一个四合院,那将是他家地位的象征和对荣誉的宣誓了。如果有能力和机遇去那些被改建却还依然明清的建筑里走一走,你将会看到那些曾经掌握过这个国家命运的老人们,在那些院落里浇花、看报和听人念文件。古旧的青砖,高高的门楼,房檐上挂响的风铃与在门口站直的哨兵,这简单古板的表面,无时无刻不都在证实着一个国家的历史和这个家族的应有尽有。

    可是,这个家族最具象征意义的四合院里,一应俱全,却又有一样东西,任你权贵天下,黄金铺地,在这个新世纪的国度里,你都无法在你的那个最富贵的院里拥有那一样——菜园子。

    我有菜园子。

    我的菜园大约二分地,在我房子西端和另一户人家相邻的空间里。二分地,在乡村是一个孩子的小型游乐场,在都市却是一处社区的广场了。我在那菜园里种黄瓜、番茄、芹菜、韭菜、荆芥、什香、白萝卜、红萝卜、豆角、花生、菠菜、苋菜、香菜、向日葵、大白菜。凡此种种,北京常见的食用蔬菜,在那菜园里,在我家的围栏下边和墙后与房前,都可以找到和见到。三月到来的时候,北京的城内,因为高楼林立的玻璃带来的温度,强权一般赶走了还在犹豫中没有准备好上路行囊的冬天。眨眼间,温暖中含着燥味的春天,就被某一种力量牵着鼻子拖进了城。一切都那么突然,在猝不及防中,春天到来了,冬天走去了。如同近些年来从不下雪的南方常常暴雪成灾样,季节的时法条文,被这个疯狂的世界撕得零碎破烂。人们无可遏制的意志,改写着季节到来的法定条律。但在711号园子里,季节还在为严守传统而努力地遵守着祖先为它们规定到来的脚步和时日。在长安街上树木过早地泛绿时,这儿一园的林地,上百种树木,都还在努力维护着冬季的尊严。当北京城里到处都如生过孩子的母亲失去少女的纯真而难掩春天成熟的裸绿时,园子里的柳树、杨树等,才会羞羞答答地吐出少女点点滴滴的绿色来。

    一年四季,同在一个都城内,711号园的温度总比别处低上三四度,这是这个园子的法律和骄傲。我在冬末春初它们交替轮班、柳杨含羞的时候开始翻地,先把秋天扫集在田头的树叶、草枝散在田面上,将柴棒硬枝用火烧成泛白的灰烬,将那些易腐易化的纸片和树叶,直接撒在田畦里,然后脱下毛衣,卷起袖子,开始把冬眠了几个月的沙土翻上来,把那些叶灰压下去。一到两天的劳作,二分地里出现了将近二十来个菜畦儿,把在瓦盆中育好的番茄苗儿端过来,小心地移栽进菜园里;把要种的黑芝麻似的菠菜种子放在一个大碗里,拌上适当的碎土,以免撒种时种子过密与过实。当然,还有顽固懒惰的荆芥种,别的在三朝五日、最迟一周,都会吐出点滴的嫩芽,可荆芥种子却要在半月之后,还懒得让你看到一丝绿色。它的这种欺骗性的懒惰与冥顽,骗得了我许多的不安与惶恐,使我不得不更为勤勉地给它浇水与施肥;不得不把它耕种在最有阳光和风流的高贵处;不得不在耐不住性子时,怀疑荆芥种子的劣质和十几里外菜种市场上的骗局,只好托人从河南老家把新的种子买过来,连三赶四地再下一遍种。还要在新下过种子的畦地里,脱下鞋子,光着脚丫,在那地里排着脚印踩一遍,预防细风吹进土里,风干了温暖和水分养胀的粒种。可是,在你下第二遍菜种时,你却无意间发现,第一次落下的种子,在那地里嘲笑着你的无知,开始悠然地钻出地面,如同野草的绿芽,可却是你最渴望的荆苗,它就那样在对你性格浮躁的戏弄中,招招摇摇地钻出地面了。

    总之,荆芥就这么迟缓、傲慢地向这个世界报告了它的到来,以此证明着它的鲜美与那些招之即来的萝卜、白菜的不同。

    当荆芥苗碧绿绿地铺在畦里时,四月的温暖已经在711号园内无处不在了。丁香开花了,女人般的香味在园子里铺天盖地。那可是花粉过敏的人的一段大灾期。纵使你从未到过711号园,可你因为什么,开着汽车,坐着公交,无意间路过了园子二里外的某个地方,被风带去的园子里浅白深紫的丁香味,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以她浓郁的香馨,已经开始使你的皮肤泛红起痒了。而那些没有花香过敏症的人,这可是他们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倘若你可以踏着闲适、追着花香,到711号园里走一走,你将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神妙的去处,尤其在这个以经济澎湃为荣的国度。你将无法相信,在丁香的山漫水围中,我家菜园的绿色声势浩大了。你会发现,初出地面的菠菜叶,并不是一种蔬菜或植物,而是用蒸馏水滴制成的透嫩、滑润、纸薄的菜玻璃。番茄的叶上,带着茸茸的毛白,刚出土就用它的藤蔓去寻找着可以搭起它未来岁月的棍架。黄瓜这种更名为青瓜更为恰切的一年生的蔓生性攀缘草本,对藤架的渴望,远远比番茄更为强烈,从出土到有叶形和绳秧的物状,一周时间,你不给它如同拐杖般的行走的支持,它就在菜地里胡乱地爬行,去扰乱着别菜的成长与出落。可你只要给它搭起它满意的瓜架,它会在一夜之间,向上爬出让你惊异的长度,宛若你无法相信,一个总是恹恹状态的病人,可以出现在爬山登高的队伍里。

    到了五月,菜园里已经看不到地面有黄土的存在,就连专门留下供人行走的地埂,也被各种蔬菜的绿叶遮蔽起来了。每一次落脚,都需要以商量求情的语气和动作,它们才会给你让出一处落脚之地。反之,你若蛮横强行地推开那些菜叶与菜棵,它们会用自残的方法,折断自己的手臂和腰身,以抵抗你的大意、傲慢和对它们不够尊重的手脚。

    小白菜三天不吃,它就会把碧绿的嫩叶变为黑青色。

    青花菜也长了起来了。

    花椰菜也长了起来了。

    苋菜的出生,不让你过问操心,只要把闪着亮光的黑色粒种,撒在土里,适时地落雨浇水,让地面保持湿润,一周内它就齐毕齐毕地从土里钻出了带着粉色的红芽。而且肥料也可以少些,只要保持不要让它口干舌燥,它就会在四月间报答你一片浓密如花的卵状椭圆披针形的叶菜,那叶面上红色、黄色、紫色和难以分辨的蓝绿,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把它看做是一畦蔬菜,而是一池艳美的花束。

    原来,种菜不仅是一种劳动,而且是一种真正富贵的方式。放下那对名利的贪苛,对地位难求的失落,和对金钱无止境的欲望,设法到哪儿求得一片土地,开荒播种,浇水施肥,只要一个人可以把对名利、地位的欲望转生为对蔬菜生长好坏的担心,人生就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煮上米饭时,发现厨房、冰箱里没有一根青菜,而你不用着急,悠闲地放下手中阅读的小说,或者少看一眼电视节目,到房前屋后,随便兜一圈,一把、一捆、一篮的各种蔬菜,滴落着生长的汁液,就分门别类地摆在了米饭还没煮开的案板上。你是北方人,酷爱面食,就是面条在锅里已经煮沸,才想起到菜园里掐菜淘洗,煮进面汤,也都还刚好来得及,只要你的脚下不要懒到懒得跑步就行了。总之,你家的菜园,在五月间丰饶如塞满的巨大冰箱,而你家通往菜园那粗疏的门扉,就是阔大无比的冰箱大门。

    每天清晨,都有鸟雀在菜园的果架上啁啾不停。

    每天正午,都有成群的蜜蜂在菜园的花叶上翻飞起舞,酝酿它们美好的未来。而这个时候,那些蜜蜂的主人,正在711号园的围墙外边的某棵树下,不是听着老式的收音机、摇着新式的扇子午歇,就是席地而坐,在树下喝着啤酒,哼唱着他会唱的歌曲和唱了数千遍的戏曲名段。

    到了傍晚,鸟归巢了,蜜蜂回窝酿蜜去了,园子的静谧,其全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反衬北京喧嚣的轰鸣。菜园那儿,在一天的温暖之后,凉爽里有一团团蚊子在半空飞舞。这是令人不悦的事情,但不知菜园和那些蚊子有什么契约规定,当蚊子起舞鸣叫时,菜园里的各种蔬菜都沉寂不语,保持缄默。当蚊子在月亮升空时,便从菜园去了林地和水边,而把月光和透彻的宁静还给了菜园子。这时候,蔬菜们借着月光的奇静和偌大北京最终远去的噪音,开始了它们叽叽生长的私语和从土地下面向空中抢夺地盘的战争。如果在这样一夜,你可以和我一样,脱掉鞋子,如有臆病在身,光脚爬到菜园的田头,安静下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你就可以听到苋菜根在浅表的地下为了水分养分,你争我夺的声响;可以听到菊科类的散叶莴苣、莴笋和结球莴苣把根须朝土地深处扎去时,那坚韧的声音,正为六月、七月它们的成熟,准备着向地心的跋涉。还有,番茄把根须越过地畦的界标,伸到了青椒的畦地国度,而青椒为了保卫自己的地下财产,正在准备把番茄的根须赶走或者以牙还牙地也把自己的根须侵入番茄的国度的一场不可避免的地下战争。而在地面之上,它们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争夺阳光、丽风和生长的空间,都已甩开了肩膀,高昂着头颅,把根、茎、脉管中的血液胀满、流通和清理了影响吸收的阻断,开始借着月光的明亮,舒展着自己的筋骨,以疯狂生长的速度为武器,掠夺着同类的上空,也侵扰着异类留下的空间。你,只要可以在夜间的十点之后,甘愿和我一道守在菜园边上,你就可以听到那场到明晨日出方才结束的蔬菜成长的交响乐和为争夺养分、水分、空间而在交响乐背后隐藏着的那场残酷而不失优美、儒雅的战争暗夺的声响。

    当然,在这种凝耳静听中,你也听到了临近周末的朋友的脚步,他们将在周六或者周日间相约而来,到我家屋里丢下各自巧小的行囊,狂欢着朝我的菜园奔去,开始一场真正的无可阻挡的对菜园的掠夺和哄抢。

    常食菜蔬的故乡

    我用几年的时间,借助书架和土生土长的常识,积累了几大本关于蔬菜生长的日记词条,不拿出来予以炫耀,就如一个人有着可压箱底的珍贵衣物,不在风和日丽、行人穿梭中晾晒和显摆,那就实在失去了压在箱底的珍贵的意义。而把它取出来挂在路口和行人的目光之下,自然也会招致行人嫉羡的目光和唾液的喷洒。可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一个人的一生,丝毫没有遭人嫉羡之处,那也就是一场巨大的哀伤。我知道,我这一生少有遭人嫉羡的小说,但我有遭人嫉羡的蔬菜日记的典条,有那确实奢华乃至颓靡的菜园和难逃显摆之嫌的所谓的耕作种植留下的中年记忆。

    原来,菜蔬其类别有一年、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一年、二年生的如萝卜、白菜和南北各地的诸葛菜,多年生的有多产于北方的地黄和角蒿等。它们中有攀缘植物(如丝瓜和苦瓜)、水生植物(如南方的象牙菜)、灌木(如剑麻)和大型真菌如大名鼎鼎的猴头菌。其可食用的植物器官分为叶、茎、根和植物的种子、果实、花朵等。翻开某一本关于菜蔬常识的书,你会惊奇地发现,我们对它的熟悉与陌生,一如我们在婚前完全无法知道对方另一面特异、复杂的秉性样。原来我们每天的锅、碗和简单、丰盛的餐桌上,蔬菜是最为常来常往的客,可我们却不知道单是菜叶中就有对生叶(如椿叶、花椒)、互生叶(如野豌豆)、轮生叶和簇生叶(如芹菜、菠菜、胡萝卜)。还有单叶中的椭叶、针叶、线叶、卵叶、心叶和肾叶七七八八十数种,加之菜叶中的裂叶和复叶,还有它们的分类如语言学中的词典和字典,而我们对它们的生疏如对一组方程式的不可知。

    最熟悉的最陌生。这话的老俗,倘是莎士比亚曾经在舞台上张口说过,或者哪个哲学家曾经刨根问底,那么,这句话就会成为人类的智慧流传下来被广泛地引用和实践。可惜当它只在餐桌上被实践证明时,它就被我们的牙齿、口腔嚼碎运输到了胃里去。一场消化和汲取、淘汰、排泄的运动后,记忆的疏漏又把菜蔬赶回到了田地和菜园里。无论什么科类的菜,它对肠胃更有用的植物器官如根、茎、叶,或者花朵、果实和种子,而最终,对于人类留下的,就是美味和营养,甚至连它生长中的艰苦和亮丽,都变得无足轻重,可以忘怀和忽略不计了。只有我的那些日记册,还保持着对蔬菜的良知,记忆着它们生长的点滴和被时光的遗忘推向消逝的过去。

    菠菜——一、二年生草本。株高30~50厘米。主根发达,次根微细,须根系,肉质根红色。叶,簇生于短缩茎上,呈莲座状,色为深绿,呈椭圆或戟器形。花为单性,雌雄异株,偶尔也有雌雄同株者。雄花呈穗状或圆锥形花序,雌花簇生于叶腋间,花色黄绿。果为胞果,果实具棱刺或无刺果实,果皮坚硬,灰褐色。故乡伊朗。我国各地均有引栽种植。

    南瓜——一年生蔓生草本。叶片呈为纸质,阔卵形或卵形圆状,相貌具生五角或五角浅裂。中裂片为三角形,先端稍钝,边缘具有小而密的细齿,叶茎部位呈出心形。花为单性,雌雄同株,雄花单生于叶腋间,花冠黄色,呈钟形,雌花单生,花梗较短,花亦为黄色。瓠瓜形状多种多样,常因品种而异。种子多数。花期5—9月,果期8—10月。故乡美洲南部,世界各地普遍栽培。

    佛手瓜——原籍南美。

    蛇瓜——原籍印度。

    辣椒——原产墨西哥、秘鲁等地。

    马铃薯——故乡为南美洲安第斯山区。

    胡萝卜——家乡阿富汗。

    花椰菜——原产地中海沿岸。

    青花菜——来自于亚欧和意大利……

    凡此种种,当我有一天坐在书桌前边,拂去日记上的累累尘埃时,我才发现那些从书架和田地走进我笔端的二百多种菜蔬的家长里短中,隐埋着它们共同的命运和繁衍的梦想:原来我们最常食用的菜蔬,大都并非来自于我们国度的土地。它们的家乡,不是非洲,就是欧洲和南美,连我们最常用的大蒜、韭菜,其原产地也在亚洲的西部高原上。实在是不可想象,它们是怎样在历史的途道上,如何地迫于战争、灾难和流亡,而随着驼队和人群,远渡重洋,迢迢万里,来到了亚洲这个人口繁稠的国家。它们迁徙的脚步,是怎样记录着自身和它们的主人苦难的历程。而今,主人们都已远逝,连史页的文字中,也没有记载它们与主人到这个国度之后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和为这个华夏民族带来了怎样的福祉,养育了华夏儿女们的生命和餐桌。连那些历史学家、植物学家,也都懒得去探询一棵菠菜的故乡。它最初出生在哪儿,怎样来到了这个国家,最先是谁把它们——种子,从伊朗带到了另外一个古国,而宗教在这些种子上赋予它们怎样神圣的使命和力量。最终,它们在另一个国家的土地上落粒发芽时,品尝它们第一口鲜嫩美味的是皇帝还是百姓;它是先在中国的南方扎根而后繁育到了中国的北方,还是如来自于以色列的犹太人样,先到北方宋朝的汴京,面见皇帝,报到赐姓,才恩许它们落户民间,成为这个国度菜蔬队伍中的一员?没有人去探询这一切。也没有人愿意知道这一些,因为忘记是世界性的流行病,无非在中国更为广泛普及罢了。

    不需要知道芋头的故乡是印度,恒河的水曾经是它们奶白的乳汁,只要知道它来自于农民和土地,这也就足够对得起芋头的历史与祖先了。不需要知道地瓜的先祖故居是美洲热带山坡的草庵和石屋,只知道街头烤地瓜金黄的美味和来自西方欧美、占据了都市繁华广场、巷弄和街角的麦当劳、肯德基店的炸薯条对口腔和胃的诱惑,如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不可分离的吸引,这也就足够可以明白世界之所以这样——它就是这样的慵懒哲学了。思考于今天中国的孩子,是真正奢侈的愿望。大学里历史系和植物学系的学子们,为一日三餐而讨寻岗位的脚步,让菜蔬的家园史变得那样无足轻重,乃至于迂腐和蠢笨。正是基于这样冷酷的现实,我才发现我对菜园和菜蔬史的偏爱,是多么的多余和不合时宜。记那么几大本关于蔬菜、植物、昆虫和天气的日记,着实是一个合该千刀万剐的事情。没有小偷、强盗来把这些日记偷走或焚烧,委实已经是社会的一个伟大包容了。

    日记之一:一畦芹菜的生长史

    因为对垦荒的苦恋,我在那棵有三十年灌木史的丁香和我的书房之间三米的距离下,也垦出了一畦菜地来。我知道这儿阳光匮乏,通风薄弱,只是因为一个人和铁锨的所谓的勤劳,才把那从来都是荒草的世界,不分青红皂白地据为了己有。

    我在那畦地里种了芹菜。

    那些带有谷壳般的种子被我撒下时,我以为我给了那些种子最大的恩赐和恩惠,让它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家园。依然是该浇水了浇水,该施肥了施肥,可芹菜的出土,竟与荆芥比赛着自己的高傲,直到半月之后,荆芥都已绿汪汪覆盖了地面,芹菜才懒洋洋地东一棵、西一株地从土里生长出来,有气无力的样子,如同不足月份早产于世的孱弱婴儿。

    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尽力地善待它们。这是我在711号园对植物、昆虫、鸟类——哪怕是一只蚂蚁和一只麻雀生命的信条。因为它们也是世界之所以今天的一个链环。何况那畦不足三十棵的芹菜,是我亲手种植养育的。一视同仁地浇水,一视同仁地锄草,甚至会带着可笑的溺爱,施肥了免不掉手指间更为松弛和大方。然而,五月间,菜园内一片浓绿艳红彩黄时,芹菜依然故我的只有二寸那么高。六月间,菜地里蝶飞蜂舞时,黄瓜花得意地直竖横挂,像舞池中的一群高歌的铜号,而芹菜,也才象征性地又长了寸高。到了七月、八月、九月间,菜园的旺景盛况,都有些让我不知所措的惊喜。而那些稀疏瘦削的芹菜,高矮胖细,难能超过一根筷子的体态。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所谓芹菜的复伞花序和双旋球果,只是一个生命长跑运动员倒在中途而对终点冲刺的一种遥想。到了秋天,时间让我把菜园里所有的菜蔬和藤秧都收割下来,以使从三月开始、到十月底都在付出的土地,借着冬天的到来,获得一个年份的必休时,我把那畦芹菜收割到了菜桌上,也使那一畦菜地,得到它应有的四个月的安然长假。

    然而,一家人看着那一把可怜的芹菜,苦笑着问我:

    “炒吗?”

    “炒吧。”

    我们吃了那一盘芹菜。

    芹菜中应有的清新,都被一种黄连的苦味所取代。一家人除我之外,都对那盘炝炒芹菜表示了不满和抗议,嘲弄的话语,让那芹菜在盘子里蜷缩着不动,沉默如做了错事的孩子在黑夜中墙角的躲藏。我没有厌恶芹菜的味道,反而觉得意外的苦烈,是它应该在这张餐桌上写下的檄文。因为,只有我知道,它在一天都没有阳光的冷凉里,蜷缩着身子的委屈,是多么的自卑与可怜。那时候,它望着相邻菜畦中番茄棵的疯狂生长,如同后娘养下的儿女,躲在冷凉的墙角树阴里,望着人家亲子身上的新花棉袄,有谁可以理解、体味它身上的苦寂、饥饿呢?阳光在番茄的上空,该来时来,该走时走。而芹菜这边,有没有阳光,要看那棵碗粗蓬举的丁香的情绪。高兴了丁香就给身下的芹菜漏下那么几圆几团的光亮;不高兴了,丁香树就完全伞状蓬起,密不透风,连半点阳光都不留给芹菜们。

    面对芹菜侏儒的残疾,我们应该扪心去问:我们做错了什么,少做了什么。

    下年的三月,为了补偿上年对芹菜田畦的薄情和寡义,我把命中轮回的下一代的芹种,精细地播撒在了东边最为朝阳透风的畦地里。而把紫丁香树下那块芹菜地,重新归还给了丁香树,归还给了蒿草、狗尾巴和开黄花的小野菊。也还有,我以政府土地规划局的名义,把那丁香树下的一畦土地,划为害怕炎热、偏喜潮润的几只旱蛙的栖息地。

    日记之二:一棵丝瓜的前缘今生

    十月二十六日的气候,711号园被变幻来去的乌云弄得蒙黑着墨。

    秋天的到来,让菜园的黄色熏染了生命尽逝的悲凉。果实还是金黄艳红的喜色,可挂在藤架上臃肿的黄瓜种子,还是在表情上显明地写着,它对春夏的留恋和对秋至衰老的不甘。为了不让那些负责后代的种瓜因为肥胖和秋天对生命的压迫,过早地从半空坠落下来,我把那几个精心选择的种瓜,都用塑料袋儿吊缚在了半空。做着这些农艺大师般的事情,从菜园回书房的时候,无意间把目光朝我家后院的邻居家里投去了某种命运的一瞥。

    我的目光,和一种惊喜扭结在了一起。后院的人家,自我住进园里之后,几年来就未曾见到在这711号里出现。据说房主是位律师,一生都在为徒劳的公平而不懈地奔波。那房子的荒废,给蜘蛛和野猫带来了安全、稳定的天堂。院子里荒生野长的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美国椿,其生命的旺盛和坚韧,仿似两个世纪之前,农奴黑人从非洲被贩卖到那块后来巨富的美国土地上的生命写照。它们不被尊重,却又坚韧地活着并繁衍滋生着自己的后代,任你如何把它砍断杀绝,这种椿树都会在下年生出更多的树芽。而秋天到来之时,所有的植物连同昆虫和飞鸟,都在哀唱生命近衰的乐曲。而它们,却用比九月枫红更为夺目的火色,把艳红如霞的光亮,彤彤尽洒在711号园的半空。

    那时候,711号园凡有美国椿的地方,都是一片椿叶的火光。

    那时候,当我把我家后院邻居家满院野椿当做乡村秋天的野火习以为常时,我在那一片火烧的红叶中,看到了几秧丝瓜爬缠在那片椿林里,而挂在藤上、树身上的七八条都粗如胳膊的丝瓜,在那红色的掩映下,如同有力的棒球,砰砰啪啪追打着我的目光。

    我朝那一片一吊吊的丝瓜走过去。

    翻越作为国界的栅栏,到邻居家的院内,顺藤摸瓜,从最远吊着丝瓜的秧藤的头稍开始,一步一步地回走,我就惊奇地发现,那棵丝瓜的棵根,竟是刚好——刚好地长在栅栏这边——我的家里。

    就是说,这棵瓜根是长在我家院内,只是藤秧爬到了别户人家的空闲。而那些野生的美国椿树,又刚好成了它生长的天然藤架。春夏两季,因为椿树下长满了野草蒿棵,丝瓜躲在那儿如住在林地不被人们注意的一户落寞的人家。而到了大雁开始由北向南飞的季节,随着雁队在空中的鸣叫,草蒿也都知趣入时地收获了自己本年度的生命之种,把枯后的愁绪留给曾经浓密叠绿的时间后,那户躲在密林中的丝瓜人家,敞开了它们丰硕自在的景观。叶枯了,藤也收缩拉紧着,可那些在不被打搅中旺生力长的丝瓜,却都半白半黄地把自己挂在缀满红叶的椿树上,召唤着我目光的惊喜和越沟跳崖的脚步。

    八条硕大的丝瓜,被我用月牙镰从秧藤上心怀喜悦地收割下来。为了不让那位律师发现来自我家的丝瓜享尽了他家充足的阳光和细风,而因此和我走上法庭争夺一种果实的所有权,我又把缠在他家树上可做法庭物证的秧藤全都割下来,让它们同蒿草、椿叶一道,在秋天的风吹雨淋中,尽快消失殆尽,现场移换。如此这般,我才离开他家,离开了颇含盗窃意味的现场。

    回到家,我从书架上抽出了《蔬菜植物宝典大全》,从中读到了这样几行字:

    丝瓜,一年生攀缘草本。枝具棱,有卷须。叶片掌状心形,边缘有波状浅齿。花雌雄同株,雄花为总状花序,先开,雌花单生,花冠浅黄,瓠果长圆柱形,下垂。种子贬矩卵形,黑色。

    性味归经:甘,凉。归肺、肝经;食用清热化痰,凉血解毒,解暑除烦,通经活络。其丝络可用刷洗锅碗,去油腻,少沾污。

    合上《蔬菜植物宝典大全》一书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多余而复杂的问题。即:我没有在我家房后种植丝瓜,那么这株丝瓜是谁种上的?那粒种子是从哪儿到来的?是一只飞鸟对我的恩赐,还是一阵大风卷着种子对我家的眷顾?再或是我家没人时,一个拿着丝瓜玩耍的孩子,路过我家门前房后那一会儿,烦腻了丝瓜的无趣,就那么随手地一抛,刚好有一粒种子从丝瓜的袋中震落了下来。总而言之,丝瓜的生长,和我在丁香树下对芹菜的精心,是两首精妙反讽的乐曲。在丝瓜生命自由自然的成熟长调中,我用猜测的回忆,感知了上帝给我丝瓜种子的恩赐和启悟,明白了这株丝瓜结出的八条硕果,证明着一种自然生命的神秘与规律:让我生长,就给我自由获取阳光与风的权利。为了不违背这种规律的法则,我将把这来自上天的丝瓜的种子延续下去,将把它们与其他葫芦科的攀缘草木的种子一道,每年都种植到没有脚迹的711号园那些美国椿的树林里。等以后每年十月、十一月秋天到来后,凡到我家的客人,我都会带他们去几处人迹罕至的林地,让他们在一片艳红的椿叶中,发现吊在那树上的无数的丝瓜、葫芦和已经长老的各种既是野生、又是家养的诱人的豆角。而这时的我,一抬头,恰又看见一只衔着种子的鸟,从我的目光中滑翔着飞到了哪。

    日记之三:榆树的小白菜

    一个孩子,背着放学的书包,一边走路一边踢着路边的瓦片和石子。他为什么要踢?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快活的孩子。

    我家院里有一棵从地面就分开的三杈榆树,为了让榆树能够成才高壮,我把其中两杈自根部锯断,只留那棵粗的一柱直杆,擎天而立,有股傲然独我的味。两年前的一桩好愿,换来的是下年四五月间簇生不断的榆苗从那断处的树杈上昭然横生。为了让这些榆苗尽早断掉扩张复仇的念头,我每过几天,就要用枝剪去剪断一茬敌意坚韧的榆树苗。但到了六月之后,我把那些榆苗剪去后,还又做了另外一桩事情——在锯断的表面已经霉枯的树桩上,用大钉砸下许多的洞眼,让那桩面上显出蜂窝的孔状,甚至还弯下身子,在那半尺多高的榆桩身上,也砸下许多大钉的眼洞,然后,把小白菜的灰黑种子,在每个洞眼中都撒了几粒。

    几天之后,奇迹如文件规定,所有孔洞里小白菜的芝麻粒种,都如期而至地发芽吐绿了,把那并肩的两个树桩,全都旺旺地包盖起来,使那树桩如举在半空的种了两簇青菜的花盆。

    不浇水、不施肥,一任它们衰茂与生死。

    可是,那些长在榆树桩上的青菜,却是天涝时水淹不到,地旱时可借榆根汲取地下三尺的潮润之养。前三天,小白菜黄亮透水,后五天,菜叶发黑有力,原本边缘钝齿的叶围上,出现了有力的尖锐齿角,到了双周半月,那些白菜竟然都旺到墨黑,透着深蓝的水嫩,似乎一碰就可以有绿汁从中哗哗地滴落。而那些原来剪断再发、生死坚韧地长在榆桩边围的榆树苗,却因为小白菜的旺生旺长,破天荒地没有再从那树桩上发芽出来。且因为它的问世,而抹杀了榆芽生命的那种小白菜,原是一年生的草本栽培,吃掉后不再发芽,所以,大股的人们从菜市场买回的白菜、菠菜,都带着连根拔掉的弃绝和沾在菜根上的泥土——这也正是它彻底告别家乡的纪念。可是,在我家,在这两棵榆桩上,我没有把小白菜绝情无意地连根拔掉,而是如同收割韭菜般从底部柔手掐断,把根作为礼物留在了那些树桩里。以为那些留在树桩里的菜根,烂掉后会给树桩带来怎样霉腐的倒运,如一片烂泥污垢在树桩的内心。

    然而间,种在榆树桩上的小白菜,却变成了多年生的宿根草木,如同韭菜、芹菜样割完一茬,竟又长出了新的小白菜的菜芽来。在我写这篇日记的九月二十七日,我已经从那树桩上割了第四茬的白菜了。且还发现,因为小白菜的茬茬辈出,汲吸了榆树桩下存储多年的地力水力,那些原有报复着簇生榆苗的桩边,不仅没有了发芽的鼓苞,而且还都有枯干的皮状。于是担心,明年不在这树桩上种白菜、韭菜,而是种几株芍药、牡丹,它是否会簇生蓬勃、芳香花开,会灿然出怎么样的花色质地呢?

    菜园外的菜蔬们

    711号,原本就是一个丰饶的野菜园。

    三月柳绿,四月槐白的时候,并不证明着春天真正地到来,甚至雁阵的叫声,也并不说明春天就真正到了711号园子里。

    我以为,春天真正的来到,必须要有人们和它呼应的脚步在野外的走动,去赶脚寻找美味的野菜和相应新鲜的空气和景光,那才是春天到来的人证和物证。否则,就是路边有了小草挑衅的微笑,远处呼啸的铁路下边,沿着铁丝网盛开的别名为金腰带的迎春花黄灿灿如金子铺地般,也不能说春天就到了711号园。

    因为,在那上千亩的园子内,可食蔬野在春天一股脑儿地泛绿,如果没有周边居民和园内敏感的主人去采摘欣赏,那到来的不是春天,而是从冬天走来的鲜艳的寂寞。野外没有人们欣喜的脚步和孩子们采摘野花的狂喜,其实说春天到来,就缺少了有力的人证。

    柳树在湖边率先感应了地下的温暖对冻土的解封,泛出了触目的褐黄,枝条上均匀地排满了急要吐芽的醒目小苞。以为那是一个季节更替到来的最早的喜讯,可走到湖边靠东最为朝阳的一棵柳树边,竟就豁然明朗地发现,那棵柳树并不是这个园子里成百上千株柳树的先行人员。所有的柳树的枝条上,都挂满碧绿发亮的惊心动魄的幼芽。连它旁边的毛白杨,也不甘落后地在粗糙的树皮上透出了光滑如绸的春白。

    柳树们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借了三朝两日的暖意,争先恐后地发芽吐绿了。不在这个初春时候去捋几袋透黄的柳芽,一半存入冰箱,一半拿来沸水焯熟,清水漂洗后凉拌或者直接冲洗后拌面笼蒸,那就辜负了春天和无数垂柳最先泛绿到来的美意。

    柳芽是所有园内最先踏上餐桌报到的野味的排头兵。随着它的到来,槐树开花了。榆树没有发芽却先把榆花一叠叠钱币样推在了枝头。一吊吊黄白相间的榆钱儿花,开得不卑不亢,既不像杏白桃红样招人诱人,带着挑逗的脂粉气,又不像槐花那样带有美丽却又含着乡野个性的狂放。它在天空中安静而又自信,散发着浓烈的甜味甜香,和槐花雪水般纯净的香味,混合着在这园里漫荡飘散,如同湖水般,池窑在园子的围墙以内,直到那堤岸似的围墙圈不住了它们堆积如山的香润,才会越过石砌的高墙,到北京丰台区的街巷和马路的上空自由挥撒。

    半月的时光,在榆钱和槐花将要老去时,冰箱里冷冻的植物野蔬也要结束间,恰在这时,园子里的蒲公英在空地和树木稀疏的草野中,亭亭玉立地站直起来了。在它的黄花没有到来前,其嫩株替代了柳芽槐花和榆钱花在餐桌上的空缺。马齿苋也肥墩墩地铺在了地面上,而且它从四月第一次走上饭桌,直到十一月都是随叫随到、取之不竭的菜篮子。连翘是中药的一种,长江以北的所有山坡,都是它可以择居的故乡。然在四五月间,它在园里为我们提供的嫩叶,却又是汆烫后的一盘很好的凉拌和炝炒。

    桔梗在园子里并不多见,但对知道它的根、苗都是美味的人,找到它也并非一件难事。

    接骨草在民间传说中有神奇的疗效,可在711号园里,你一旦和它相识,它们就会一把、一捆地去你家里探望做客,把芽、叶的清香开窗风样吹在餐厅里边。但你必须明白,因为它过度纯味的清香,也才需要人们对它适可而止,吃多了带来的腹泻是和你开的最轻的玩笑。

    千针草又名为青刺蓟和刺儿菜,它不像接骨草样对人的胃口诱惑又限制,它的大度、大方与无私,是许多野菜的楷模和榜样。

    还有在仲春才肯出土的野菊棵、旱莲草、泥胡菜、多头苦荬菜、莶(别名猪田菜)、苦菜花、黄鹌菜、垂盆草和遍及全国各地都有的白花玉容菜及除却东三省,余地皆有的柴牡丹菜。凡此种种,约有一百二十余种,不用走出711号园,就可在园内的土包山、湖边上和铁路旁与林地间找到和相遇。只要你有时间和心情,就可以汇编出一本711号园的野菜词典来。然而,有没有人印刷和购买,那就是另外一桩事情了。为了躲避人们的皮鞋和车轮,有许多野菜躲到了林里、坡地和树林那边的铁路下,只留那些固执、坚韧的野草和苋齿菜们在路边坚守和抵抗。但对那些可以找到它们并能慧眼识珠的人,它们总是报以开怀的嫩绿和鲜艳透彻的各色各样的花。它们通过你的采摘和赠予的无票旅行,到餐桌上的命运,并不是一种宿命的轮回,而是一种生命更新的替代。关于这个生命轮回的哲学命题,野菜们的实践,要比我们空洞的思考和议论更为深刻和实在。所以,任何走上厨房和餐桌的野菜,既是赴汤蹈火,也没有对我们存有任何的恶意和仇嫉,反而会以更为旺茂的生命回报以我们对它们的识珠慧眼和采摘。

    它们比我们更明白,伟大的生命必然是最有价值的轮回。

    盛夏到来的时候,野菜蔬们就不得不告别我们的肠胃和盘筷,集中精力储蓄它准备越冬种子的饱胀了。只有那些在夏秋中丰满的粒种和膨胀结实的根茎,才会在下一年获得新的生命,这是所有植物——包括野菜都在生命的时间中千百次证明的无可违背的律法。于是,餐桌库源的房匙不得不重新归还给自己种植的菜园和北京并非到处都有的菜市场和菜商店。脚步无趣的辛劳已经在所难免。即便菜园的新鲜和菜市场的丰富,常常让你因为蔬菜的繁多而不知哪一种更好,但坐在满桌菜盘的餐厅里,你还是要不断勾想起对真正绿色无害的野菜的回忆。好在,这个野菜隐退的时间不用多久,下了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雨。当在三朝五日的阴雨后,太阳猛地从东四环CBD那儿林立的高楼中挤出来的时候,你踏着园里的草地,走过一片浅矮的紫丁林,到一片既有老杨,又有古槐,还有松柏的林地里,你发现那些大树上的各种菌菜忽然勃胀起来了。老柳树和古柏树以及倒在地上不知多少年、什么木的枯树身上的猴头菌、角质木耳、黑胶耳、裸口蘑、帽盖光柄菇、美粒毛盘菌、笑顶羊肚菌和晶粒鬼伞以及在北京少见的样貌端庄如少女举伞的红黄鹅膏,都在那一片林地和铁路边上出现了。由于只可以在商店和礼品盒中才可以见到的各种干野菌菇菜,从来都没人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亲手去采摘,所以,见到那些雨后生长的满林满棵的菌菇时,你有些猝不及防,如同你还不知道那个透水美丽的少女的名姓,她就向你微笑、向你示爱,这让你辞之蠢愚,采之喜忧,而她动人心魄的美丽,无论如何在这一瞬间,使你在过分喜出望外的时刻里,你最终忘记了住在711号园里的一切烦恼和房贷借款的巨压。仅仅因为这有意无意在雨后菌野的发现,你就坚信,你是北京这个超大城市的两千多万常住人口中最最幸运、幸福和奢华的一个。于是,你明白了无数人可以讲说而无法真正体验的人生。也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在周边空寂无人的林地里,望着在阳光下、树梢上发亮的雨滴水珠和树腰、树桩与倒下多年无人问津的遗落在时光缝隙中的枯木上各种有名无名的野菌菇,嗅着那种温暖的腐白菌木味,你忽然想在那片树林中跪下来。向大自然的恩赐跪下来。向这片北京仅存的被疏漏和遗忘保护起来的大自然的心脏地带跪下来。

    我是真的(似乎做作)在那片林地里悄然跪下了。跪下时后背倚着一棵长满菌菇的老树,两行脆弱的泪水淌下时,我明白这块土地和大自然的菜蔬、菌菇、林木、花草、空气和躲开了噪音挤压的711号园中的寂静,让我洞明理解了我的生命中和写作命运中的那点屈辱、跌宕和烦恼,面对大自然归还给我的拥抱和开怀的赐予,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从我眼中流下的泪,在他人看来,虽然夸张和难以让人相信其中有没有矫情和秀演,但对于我自己,能在寂静的林地跪下来,向大自然屈膝跪下来,那是多么难得的人情温美和心灵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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