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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第十一卷 花儿 第三章 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

所属书籍: 受活

    ①借:借即租赁。耙耧人有许多地方把租称为借,使租赁关系中有了一种亲切感。

    ③堆:原指土堆儿。一堆,在这指人数多。

    ⑤哨子:即哨兵之意。当哨子,即放哨。

    ⑦黑灾、⑨红难、黑罪、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常说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新中国成立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新中国成立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新中国成立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者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干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小黑本?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咚的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子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粮。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后,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儿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那回家养伤的人,在村里见了茅枝,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鸡,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倭瓜①、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成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床,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鸡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头的瞎子家,就见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了柏树子公社,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咚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新中国成立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村,按新中国成立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受活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会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村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子,说红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村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菊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村里唯一的小黑本,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大熟,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摊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菊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该干啥儿还干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位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怎么说?

    革命说,老实交代,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讯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刻把你枪毙掉。

    那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加一等。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决计把他枪毙掉。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豆粒。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他们身份的小红本。秋天的日头在天空黄爽朗朗,温暖像文火一样烧着、飘动着。沙滩上的人们,是从左右十里、二十里、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的村落庄子的人,为了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其热闹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后,受活人在魂魄山上出演绝术才又出现过,余其的光阴里,是谁都未曾见过的。人挤着人,肩靠着肩,吵嚷挤着吵嚷,如万马齐鸣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她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那时候,她才过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个大字,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静下来。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画了两道菜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新中国成立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说,革命呀,同志们,贫农下中农们,你们看一看,我罪该万死吧,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新中国成立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新中国成立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重过新中国成立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员群众,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

    那狂呼乱叫的应答就决定了她的命道③。在审完了那教了三天书,名叫石黑豆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后,把他拉到河滩头地上枪毙时,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儿去,让她和石井山一块跪在挖好的一个土坑边,都在他们的后背上插了枪毙时才插的木牌子。日光明丽,白亮亮照在河滩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蓝色,连一丝一朵的白云都没有。河滩大堤那边的玉蜀黍已经该掰了,缨儿干成黑红挂在棵秆上。空气里有黄灿灿的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着跑动、挤拥、狂呼的汗味。时候到了革命要开枪的时候里,那才二十二岁的老师石井山,吓得如一摊泥样瘫在土坑边,有屎尿的臊臭从他的身下漫出来。可是她,中年茅枝,这时候忽然脸上的苍白就没了,嘴唇上的青紫也没了,她跪在那,平静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儿歇息一会样。

    革命到那很快要死去却还活着的小伙子身后问,还有啥交代吗?

    他哆嗦着说,有。

    革命说,说吧。

    他说,我媳妇快要生产了,烦你给她带个口信,交代她把孩子生出来,就把孩子弄成聋子或瘸子,让她带着残缺的孩子往耙耧山脉的深处走,人家说那儿有一个村,全是残人们,因为全是残人们,就哪个地区、哪个县、哪个公社都不要,都不管,自己种地自己吃,日子闲散受活,和天堂一样。你让我媳妇和孩子去那吧。

    革命就在他身后应着冷冷笑了笑。

    茅枝就望着那个年轻人,想和他说些啥,可革命又到了她的身后问了话,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她说,有。

    革命说,说吧。

    她说,我死了烦你跑一趟腿,告诉耙耧深处受活的残人们,让大伙一辈子啥都可以忘了去,可千万要记住退社的事,千万要退回到往日那没人辖管的日子里。

    她说完了,那跪在她身边的小伙子便怔怔地望着她,想要问她一句啥话时,身后的枪响了,他便如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样,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坑里,溅起的血粒,红珠子样射到茅枝的脸上和四围的沙地上。

    茅枝呢,自然还活着,原来她就是被拉着去陪跪,枪响那当儿,她身子晃一下,像是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想往那坑里倒下去,可那一推的力气小,只晃了一下就又稳稳跪住了。

    陪跪完了后,她在公社门前的道上扫了半月街,被准许回到村子时,那村里便多了一个人,是位年轻媳妇,刚生孩子没几天,孩子圆全着,不知她怎么就成瘫子了。她说她说啥也要在受活过日子,说啥也要成为受活的人。说她从小会刺绣,能在牛皮纸上绣出花,说让她住下来,谁家要啥她就能给谁家绣啥儿。

    她就在受活住下了,茅枝还给她发了一个小红本,她就每日护身符样戴在脖子上。

    可是,红本也有红本的灾。那灾虽和黑本的灾情不一样,苦难起来是一点也不比黑本的小。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去的。茅枝每天都在柏树子的大街上,扫扫街,挨挨斗,可村里的工分还是给她依旧记着的,粮食也还是给她分着的,回到村里时,反倒被人们敬着了。左邻和右舍,聋子家或是瞎子家,哑巴家还是傻呆家的圆全人,见她回来都要到她家里问问好,都要把好吃的馍饭端给她。原是要做种子的耳瓜生⑤,从哪儿弄来藏着的黑桃、板栗什么的,孩子们用碗、媳妇们用她的大衣襟,兜着、端着都送到她家了。

    她主动独自替村人受了黑灾、黑罪,人们便有了红运,也就越发把她看成了村里的一个人物。

    然在三年两年之后,满世界都要修梯田⑦,公社便把各村落、大队的凡有红本的,都云集到耙耧山脉外的岭梁上,把一面坡、一面坡地按人头分到了各个村子里。受活人也自然分得了一面坡。革命是不管你是不是残缺的,只看你从革命手里领走了多少小红本。一个红本必须在一个冬季修出两亩的梯田地,受活村有三十九户人家都是红本儿,革命要求村里最少得修出七十七亩梯田地。如此,那红灾红罪的苦役也就开始了。好像满世界的坡上都住了村落的人,都插了红旗,贴了红标语。一世界红得都如烧了荒,热热火火着,烂烂灿灿着,满天下都是镐头的刨地声,都是铁锨铲土、撂土的刷啦声,都是为修理铁锨、镐头的铁匠炉的打铁声。

    受活不用说是家家户户都如圆全人一样出动的,都吃住在了那片荒坡上。因了亩数是按着红本分下的,红本儿又是按着家户下发的,受活人无论你家如何残缺,无论你家五口人,有三个是瞎子,还是七口人,有五个是瘸子,再或你家只有三口人,有一个是圆全,可他才几岁,就这样的人家里,男的是瞎盲,女的是瘫子,瘫子是依着男人的腿拉了车子来回走动的,瞎子是依着瘫子的眼过着日子的,这时候,也都给你家分了必须在冬天完成的两亩梯田地,你也就得想法子、设法儿,要修造那两亩梯田地。

    都想了什么法?在各家梯田修到三成有一时,村里有一户瞎子家,他爹在大雪天里举着镐头刨着地,刨着刨着他把镐头放在地边上,摸了摸他那十四岁也是瞎子的孩子的脸,又拉了拉她那不是瞎子、却是瘫子媳妇的手,说我去一会茅厕,他就到梯田的沟边上,她媳妇在后边大声说着往东拐、往东拐,他却偏要往西走,便跳到沟底寻了短见,身骨子摔得七零八落。

    革命便免掉了她家要修的两亩梯田,让她家回到耙耧深处埋人了。

    还有一户,全家是世代遗传的小儿麻痹症,五口人,三个孩子都是麻杆腿,有一天,爹去梁上铁匠铺里锻镐头,走着走着就吊死在了路边上,革命也让他家回村埋人了。

    再有一家都是圆全人,可却没男人,只有做娘的带着一个十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修梯田,修着修着,娘就笑着问她的女儿说:

    你们想回村子里歇着吗?

    女儿说,想。

    她就说,那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吧。

    以为是随便说说,晚上还睡在梯田地的避风处,来日一醒来,她们的娘就喝了老鼠药,死在被窝了。革命就骂了她几句,让她的两个女儿拉着娘的死尸回去了。

    那个冬天里,受活在梯田地里拢共有三十九户持着小红本,却有十三户的主人持着红本死掉了。末了后,革命恼怒了,一气之下让受活的人家里,凡有残缺的,一律回到村里去,家里凡是圆全的,一户也不能回。可是,革命到那山坡上一统计,无论瞎、盲或瘸拐,受活竟无一户圆全人,革命就只好发扬了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们都回到耙耧深处受活了。

    这就是黑本红本带来的黑灾与红难,是许多年后受活里,只有上岁数的人才明白茅枝婆说的黑灾、红难或黑罪、红罪的话。因了此,在列宁纪念堂,也才只有他们那些上了岁数、有记性的人,才去那生白布上按了退社的血手印。

    人身影:方言。在这不指人影儿,而是指退社后人活着没有身份与凭证,在社会上没有了人的生存证据。

    絮言:

    ①倭瓜:方言。即南瓜。

    ③命道:方言。即命运。

    ⑤耳瓜生:方言。即花生。

    ⑦梯田:梯田不是方言,而是历史留下的特殊名词。一方面是指一层高过一层的梯子样的水平田地;另一方面,则是指那段特殊岁月中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那空前的以劳动的方式体现的革命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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