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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第十一卷 花儿 第五章 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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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之后,在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生发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时光应是酷冬哦,可酷夏却跳过春天来守着耙耧山脉了。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有了疯癫。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里远山近岭间蒸腾起的白烟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当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疼到天将亮,才恍惚悠悠地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极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是粉白,这会儿那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飞尘儿,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团的人,说明儿走了一定要到上边去告状,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是他们痛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肚里淫了风。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把龙头拧到末底处,那龙头里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大门也就打开了,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呢。他是孩娃儿,不知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过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转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样了。他哐当哐当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开门呀,渴死我啦。”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咚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对着门里问:

    “睡醒啦?”

    孩娃儿说:“我快渴死啦。”

    门外就又问:“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问:“光渴呀?饥不饥?”

    孩娃说:“不饥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低胖着,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厢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她们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都把被子推到一边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边儿。孩娃儿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见瘫媳妇胖虚虚地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个乳馍儿却都鼓鼓胀胀哩,暄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冷猛地觉得越发地口干舌燥了,又饥又饿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馍头儿上猛猛地吸吃几口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了一些空当儿,像怕别人离她近了样。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鲜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鱼、白蛇样的身子了,孩娃儿就闻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儿去她身上亲一下,叫她一声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头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来了,正在床头翻找她夏天穿的单衣哩,嘴里嘟嘟囔囔说:“这天气,这天气。”便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茅枝婆说:“脚不疼啦?”

    孩娃儿说:“我渴得很。”

    茅枝婆说:“喝水呀。”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人守在门外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缝着眼瞅着孩娃儿,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和有啥儿事情得了印证样,她的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来,跟着孩娃儿,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大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门,脸上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

    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先是几个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脚步声,后是那几个人停在门前的一阵沉默和死静,接下来,便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外面锁死了,锁死了也就是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末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分钱时一分都没有分给我。对你说,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没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窗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儿,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儿,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不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勾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荫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儿,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待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地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叮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讪那钉窗子的叮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正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馍样;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得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的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让那碎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午时的日头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数百年间里,天都没像这时热酷过。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孔流将出来了。两天前,一天前,人们屙尿到厅堂茅厕中的粪物因着没水冲,到眼下,它酵发的臭味便浓烈烈地在屋里漫散了,像蒸汽样把人们包围了。

    泼水揉馍的圆全人,都从窗口退下去睡午觉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坟样墓样的静和闷里了。厅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饿的虚脱了,满世界坐着如瘫了一样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了的沙石地。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就到了这个田地时,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里,茅枝婆从她的耳屋那里出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干灰色。她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从屋里走出来,庄人们并不在意哩,就像这三天她和人们一样儿,不是这里躺躺就是那里坐坐一模样。可是的,这当儿她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使人们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听她说话了。外面的人,从窗口外屋里泼水揉馍时,她是不在大厅的,可泼水、揉馍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来立在耳房的一个墙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墙,立在那问了一句话:

    “不泼水揉馍了?”

    人们只抬头瞟了她一眼。

    她又说:

    “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还说:

    “活人不能渴死、饿死吧,一百块钱一碗水,二百块钱一碗汤,五百块钱一个馍,买了就活着,不买就死掉。你们说买还是不买吧。”

    末了说:

    “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一分一文哩。”

    然后呢,厅堂的死静里,便有了人们翻动目光的响声了,便都把目光哗哗啦啦滚着朝墙角这边望着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见了,自家那谁都不知的要命的短处被茅枝婆一语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谢她把隔着的一层窗纸终于捅破在大厅大堂了。可是哦,却还都是瘫坐在原来的处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说的是别旁的人,而不是自个呢。宛若别人拿钱买了一碗水,万不会不给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钱买了一个馍,也不能不给别人吃一口。更为令人忧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钱去买了,人们会突然冲上去把你暴打一顿呢,会骂你祖宗八辈子,说日你奶奶哟,你身上有钱却让我们在这又渴又饿了三天三夜哟。然后就把那钱给抢了,去买馍、买水、买汤了。于是哦,就都依然木呆呆地坐着不动哩,依然的一言不发像厅堂压根没有人。

    空气是越发浑臭了。

    越发滞重得如凝着的茅厕的粪池了。

    厅堂里的静,也像有片树叶或雀毛落在脚地上,就准定会把脚地砸下一个坑,擦着华表柱子落下会把柱子撞裂一条缝,倘若那落叶或羽毛打着旋儿飘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是一定会把水晶棺的盖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样的。真是的,静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静的深处了。闷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无法更闷了。望着茅枝婆的脸,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无缘由地不知所措了,无缘由地落在地上望着脚前的哪儿了。

    慌闷闷的时间是就这样一星一点过去的,像头发一根一根被时光数了过去样。许是过去了漫长百里儿,也许就过去了数几根头发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儿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孩娃是坐得最靠厅堂门口的一个偏角儿,身子倚着门旁的墙,从窗口倒下的水,都已经流到他的脚前了,已经溅到他的脸上了。人家倒水时,他是差一点就要张嘴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瘫坐在那儿没有动。不消说,他脸上也是一脸饿极、渴极的苍白和死灰,浮肿着,有些亮,像一个坏烂了的苹果或桃子啥儿呢,可他的嘴唇哦,却有几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枝婆,就像看见了长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唤认一下子,又生怕认错样,眼巴巴地望过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来认他一模样。

    茅枝婆就那么望他一会儿,唤叫说:

    “孩娃儿。”

    他应着嗯了一下子。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裤衩上有一个缝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儿也是缝着的。勾下头,孩娃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利利地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钱从门缝塞了过去了。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谁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响儿,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几岁,右腿枯得和麻秆一样儿,人瘦得和麻秸秆儿样。日常间,他张大嘴时,那嘴里也是塞吞不下一个鸡蛋的,可是这一会儿,他瘦小一个人,竟能把嘴张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两口,就把那兔头样的蒸馍咬下三分有二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儿,拿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猴跳儿在边上用舌头舔了舔他干裂苦痛的裂嘴唇。马聋子不知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立在孩娃身边的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大约已经过了午时了,时光和屋里的空气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叽叽喳喳呢。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便从他的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地对着门外唤:

    “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抽出一沓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沓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都缝有口袋儿,那口袋里是都缝着存钱的,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儿,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水晶棺旁的脚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果然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汤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那样儿,不像是他饿了要吃哩,是要对人们说,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对人们说,钱有啥用儿,有啥稀贵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物。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买着说:“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的吧,就喝好的吧。”

    这当儿,断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边上不动的,只在那儿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一冷猛地从哪摸出了钱,那就看见那演一百二十一岁的老拐子,一边趴在水晶棺材上吃喝着,一边又不时儿要低头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脚地边,看那一刚儿他去水晶棺材下摸钱的处地儿,猴跳儿他就在心里存下疑处了,骂了一句说:“日你奶奶呀!”不知是骂那老拐子叔,还是骂自个,接下就把自个在台上跳刀山、过火海特制的硬底鞋子脱掉了,就从那臭鞋窝中摸出了十几张的百元大票儿,买了馍汤也吃了喝了起来了。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地上。

    厅堂里,是一时儿腾闹起来了,你要两个馍,我要一碗水的唤声从这、从那、从一老天下里叫了出来了。庄人们都拐着瘸着朝纪念堂的门口挤。学着老拐子的话儿说:“就是呀,他妈的,人都饿死了,还要钱干啥!”

    说:“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饿死、渴死哩。”

    说:“别说是一百块钱一碗水,就是一千块钱一碗我也不再受这死罪啦。”

    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黄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她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着窗口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缝了口袋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儿茅枝婆,看一会儿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勾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黄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裸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儿惹我生气了,我还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

    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揽着盲桐花,一手揽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

    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那儿也空无一人哩。断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乳白色,像坑池子墙上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的汗。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勾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就听见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红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红的玛瑙做制成了的。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着,像墨玉落进了水里样。这当儿,这一瞬儿间,断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盖上,竟有一竖行儿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碗口那么大,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鼓出棺面一树皮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还是水晶棺,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儿。他盯着地坑里柳县长的水晶棺,盯着那棺盖上的九个字,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九个字,盯着那字的颜色儿,想那字是啥儿做制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儿是黄铜,在潮湿的地坑不久它就会有了铜锈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湿的地坑里却依旧鲜黄着,如日头躲在云后面,那它能是啥儿做制的呢?

    断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镶上去的金子时,断腿猴落在地坑里那双腿上的寒气立马消散了。有一股热烫烫的血水儿从地坑沿着他的双腿往他的头上涌。一刻、一瞬儿地工夫都没耽误呢,他果真像猴儿样滑进了地坑里边了,弯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疯抢一样去那棺盖上抓着、掰着那镶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画,都如钉在了棺盖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满了汗,从第一个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个“朽”字终,他没有从那九个字上弄下一笔一画儿。

    厅堂里,空气流着的声响在地坑里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断腿猴的脚下、身边流动呢。他立着,直起腰,头像撞在墙上一样撞在了头顶列宁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咚一下,把自己惊得浑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双槐戏台上出演一样想要尿在裤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没有让尿从身上挤出来,又开始胡乱地去那九个字上死死地拽拽这一撇,拉拉那一横,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点了,指甲壳儿那么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儿形状哩,果真真的是和杨树皮儿一样厚。就这么小小一块儿,捏在他手里,试着掂了掂,他觉得那一个点儿把他手心里的肉压得落陷了,像他手里提了一个铁锤那么沉。

    那字儿,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条儿做制成的横竖撇捺在柳县长的水晶棺盖上镶出的九个字: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时,在地坑里愣一会儿,又试着去扒去抓别的字。连一笔半画也没弄下来,他便啥儿也不再想了呢,立马从那地坑里边爬了出来了。立马又去那两块大理石砖豁口的处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儿机巧了,那机巧处像有一根树枝顶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顶了他手的树枝似的东西往里按,往左掰,往右挪,那两块大理石砖,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轻声吱吱地响着把地坑儿重又盖上了。

    这当儿,断腿猴真的觉得自己尿到裤上了。两腿间的一片湿裤儿,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样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静的纪念堂的大厅里,立马着,他轻脚儿瘸到了茅厕里,解开裤,却只尿出了几滴儿。三天来,他就一刚儿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兴兴地想要尿,却是没有尿出来。身上那一星儿的水分都在地坑儿里尿到他的裤上了。

    尿了几滴儿,像憋了几天的尿都一股脑儿放了出来一样畅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竖在茅厕里,没有系裤子,把两个肩膀朝后扩了扩,把胳膊往半空扬了扬。这个当儿里,他在茅厕里就听到纪念堂门上的窗口那儿又有人朝着里边大声地叫着了。叫着唤着说:

    “喂——你们都出来。受活的人,你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开个会,有话要给你们说说哩。”

    像是有人出来了,唤着的又在那儿说:

    “你回去让茅枝婆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受活人开个会,听话了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呢。”

    过了一阵儿,断腿猴就听到了许多的脚步声。他从茅厕走出来,就见了庄人们都正从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在厅堂里立了一大片,没有一个往水晶棺材那儿多瞅一眼哩,连老拐子都没有再往那儿看一眼。窗口外还是那四张儿圆全人的脸。有一个的脸上还依样儿挂了轻蔑蔑的笑,有一个的脸上变成了铁青的颜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开车的司机是一脸平静的,依样儿立在窗口的中间处地儿,朝着厅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说:

    “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想回受活过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儿钱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我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每出演一场最少平均挣一把半的椅子钱,这半年不知挣了多少呢,别人偷走、抢走的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地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每月五百块,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的工资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九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他那半张右脸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厅堂里瞟一眼,看见受活人的脸上有些活顺的血色了,看见受活人在厅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思不消说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见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脸上去,像在等着她的一个决断儿,等着她和圆全人说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说些啥。可是茅枝婆,却是一言不发呢,立在厅堂当央靠了顶前的处地儿,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厅堂前的华表柱,只那么盯着窗口上那些圆全人的脸,盯着那说话司机的嘴。她的脸上呢,苍白着,云灰着,像被人掴打了几百、几千耳光哩,而且哟,那耳光还在一下一下掴打着。

    “喂——受活人——茅枝婆,你们听清了吧?”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儿花钱买我这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多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

    “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

    又问:

    “喂——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他就不再说啥了,像开完了会,讲完了话,等着来开会的人表决明议似的瞅着受活人。

    受活人都一老彻地沉默着,一老彻地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儿,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车停在那儿样,便对窗里摆了一下手,说:“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

    空气又开始热闷冷凝了。

    窗上圆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着,和冻冰一样儿。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儒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和他的堂叔,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儿几个人。猴跳儿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竟就悄声儿笑着说:“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对她笑着说:“你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边旁立站了。

    他跟着朝边旁挪了挪,又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嗷嗷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么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南边不说话,死静着,谁也不说不动着,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立到布衫的北处地,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儿,断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身旁离开了,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新钱儿,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对庄人们说完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话,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立到茅枝婆的身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断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沓、几张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婆的葱蓝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

    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解开来,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

    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压压,黑压压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得结实不结实。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叮叮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挤回去,重又伸出来;伸出来,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儒妮子都是你的亲的外孙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人家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腾闹,你让你的四个外甥女都从窗口爬出来。”人家说,手里有你这四个外甥女,开了门咱们才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如日光被云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日头已经从纪念堂的前边到了堂顶,又到了后边了。原来从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儿时里开始从后窗照着了。厅堂里是了柔柔的红色的光。一天间的热闷开始淡下来,凉爽开始在厅堂里散淡着,有了这凉意,人都醒了神儿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几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厅堂里,是又一次连一丝的声息也没了。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深样的死静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说:

    “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让少腿的那边靠在房门上,自个儿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只有瞎盲妮子桐花还依在茅枝身边站在那,茅枝婆就对人家说:“她是瞎子呢。”人家说:“瞎子也得出来哩,瞎子你们才心疼。”这时候桐花就离开外婆说:“婆,我啥也看不见,我没啥可害怕哩。”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让人家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从窗口抓了出去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着人家开门出去了。可是哦,到了这当儿,那领头的司机脸上先自飘过了浅浅一层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的菜花一样黄灿烂烂的,又照人,又傲艳。他笑着一冷猛就对着厅堂里的受活人们大声说:“他妈的,还想耍我们圆全人,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信你们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着钱。你们铺下的砖头里,厕所的墙缝里,水晶棺材下边和墙角里,到处都还藏着你们出演的钱,对你们说……”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来了,把嗓门扯得如城门一样宽大了,“对你们说,你们不把这些钱从门缝塞出来,我今夜就让人都来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让人在日落前把这三个儒妮子的圆全身子破了呢。”

    说完后,他就从梯子上立马下去了,如一个人沉在了水里样,一晃人就没了影儿呢。

    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样红淋淋地从后窗照满厅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脸上了。

    絮言:

    ①井拔水:即刚从井里提拔出井口的冷水。

    ③歇晌:即睡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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