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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二章 育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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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故道》

    我就这样船随水流地开始写作了。

    有了纸,有了笔,有了蓝墨水。我的写作被上边恰如其分地定名为《罪人录》,要求我把九十九区罪人的点点滴滴全都记下来,云来雨落地交上去。我渴望写出一部书,但不是《罪人录》那样的一部书。拿到孩子给我的蘸笔、墨水和稿纸那一刻,我的双手有些抖。我已经年至半百了,除了写过五部长篇,二十几部中篇和上百个短篇小说外,还有几本散文集。我的小说被译为英语、俄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朝鲜语、越南语。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家喻户晓,获得了世界电影艺术奖。国家的上边出访到国外,曾多次让我在我最著名的小说上签上名,由他们作为国礼送给外国的领袖和总统。可就是这样一个荣耀的我,因为单位分配下来的育新指标完不成,我组织全省知名的作家、批评家,开了一个民主讨论会。会议从早上八点始,到午时一点还未完。要选出一个必须育新的反动人士比国外选出一个总统还要难。这已经是连续三天开会选举了,作家、批评家们的厌烦像因暴雨涨起来的水。第三天时间已经过了午饭一个多小时,人们饥肠辘辘,唇舌干燥,最后都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是著名作家作协主席你说谁反动谁就反动吧,你说谁的名字我们都会举双手赞成和呼应。

    我深知时局错杂,海水咸苦,当然不会随便说出一个作家、批评家的名。

    我给每人发了一张纸,实行无记名投票选举制,让大家把他心目中反动权威的名字写在那张白纸上。并且民主而又巧妙地说,大家如果害怕对笔迹,你们可以用你的左手写,可以模仿别人的笔迹写,可以不仅用左手,而且还闭着眼睛摸黑写。总之,用你认为别人认不出笔迹的方法把你心中的那个反动的名字写在纸上交出来。

    所有的人,就都用最奇特民主的方法在各自的那张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把那些纸和名字收起来,当然是谁的名字最多谁就可以当选了。然而结果是,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几乎所有的选票上。

    我被高票当选了。

    为此我给某位领袖写了一封信,把我的作品目录、艺术成就和对国家的忠诚全都写在那信上,最后希望京城的上边能干预此事,把我的名字从反动名单中剔出来。上边雷厉风行,很快给我回了一封信:「你的文学成就甚高,正可以到育新区为人民写出一部真正的革命文学作品来。」

    我离开省会那一天,单位所有选我的同仁全都来送我,大家共同对我说,你是唯一可以用你的荣誉、成就、名声来抵抗改造的人,你去了我们都会善待你的家人、孩子和亲朋。

    2.《故道》

    九十九区位于中原的黄河南,距那条母亲河还有四十几公里。在这四十几公里的开阔中,全部是黄河原来不断改道留下的沙滩地。因为千百年来黄河水灾泛滥,土质极差,多数农民早就迁徙他法,留下的沙地、野草和漫无边际的荒芜及少量的村落与人口,正是建立监狱、流放犯人的好地方。这里的监狱从明朝直到解放后,都兴旺发达,犯人遽增,最旺时达到三万五千多,各种死刑犯、劳改犯,在这儿主要的劳动是加固黄河大堤后,把黄河故道下边的泥土挖出来,把上边的黄沙埋到泥土下,变沙地为良田,恢复沙地为耕地。当这儿万亩千顷的沙地变为良田后,旧国结束了,新国成立了,这儿不再是了死刑犯的监狱和执行地,而是劳改农场了。是那些有期徒刑在这儿劳动改造、种粮种棉的大农场。当共和国成立几年后,这儿就不再是劳改农场,而是了如农场一样的罪人育新区。

    育新区依据当年监狱的监舍和分布,在无边无际的黄河故道上,设有总部和分区。总部在镇上。围着总部的各个分区和土地,有的上千亩,有的近万亩,共有多少必须育新的罪人和土地,其实没人真正弄得清。有人说这儿共有一万八千七百多个育新者,有人说共有两万三千三百多。在这大约两万的育培罪人中,百分之九十是教授、学者、教师、作家和各行各业的读书人。还有那约略的百分之十,是国家的干部和高官。但就我们第九十九区说,共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读书人。

    九十九区的是座落距总部最远、最为边缘、最靠黄河岸沿的。因为最靠黄河岸,就不用担心有人会逃走。往左往右往前去,踏着野荒走上十里二十里,除了他区的罪人们,你难以碰到别人和野畜。终于又走了十里二十里,荒野杂树过去了,看见一片田土和庄稼,以为有人有村庄,你看到的却还是另外一个育新区和种田锄地的罪人群。他们和你是一样的罪人需要育新者。育新的规定是一个罪人举报另一个罪人有逃逸之嫌奖励他探亲休假一个月,抓住一个正在逃跑的奖励你探亲休假三个月。抓住三个逃跑者,你就可以获释回到你原来的城市和你的工作单位自由去。在这育新区,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检举另外一个人。等待着抓到一个逃者立功去。当然说,逃跑可以向北走,越过黄河跑到黄河以北的村庄里。然而那边的黄河从甘肃流经陕西到了河南中部后,雨季洪水涛天,泥沙混流,从来无人敢涉水走过去;到了冬季时,河面沿岸结冰,人可以涉冰步行,可在河间数十丈宽的河心里,却仍然是因为流急无冰,水寒彻骨,没有人有办法过了那河心。黄河是育新区的一道天然屏障物,如同一道涉之必死的国境线。我们第九十九区就在这人夹河围中。有人逃跑过,可他被别的罪人又抓住送将回来了,结果是他在这儿罪加一等时,人家成了新人回家探亲了。有人以为秋末初冬黄河水小了,想涉水过去时,结果没有走多远,就淹死在了黄河里,死尸在下游二十几里漂在沙滩上。也有人果就逃跑成功了,可他回到家,他的妻子、女儿因担惊或觉悟,又把他送回到了育新区。末了他从育新区里被押到了一座监狱里,他的妻子回去由普通教师升为校长了,由科长立功升至处长了。

    从此,就没人再想那逃逸的事。

    何况间,这儿的生活确实要比监狱犯人的生活好得多。吃得饱,穿得暖,空气水水淋淋,新鲜得如六、七月间刚从树上摘下的桃或梨。更何况,许多人在这儿的日子就是冬晒太阳夏吹风,一年四季只有农忙时候干活儿,农闲就和度假一模样。比如我,在这儿不仅可以散步、呼吸、聊天、打牌和睡觉,同时我还可以写小说。倘若不是每个人都说亩产压根达不到六百斤,差不多每个人都还可以看自己想要看的书。想自己愿想的心事儿。

    然而,大家都犯错罪了。大家犯的错罪是都说亩产达不到六百斤。这样着,事情就不再一样了,孕育了沙子变成石头、细风转为暴雨的变化了。

    3.《罪人录》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的平静里,充满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明争与暗斗,表面看大家劳动改造,顺应潮流,其实在这表面的平静下,资产阶级正在暗处向无产阶级诅咒和暗算。比如年轻漂亮的音乐家,我发现她下地时口袋里装着一本《茶花女》。这是一本歌颂妓女的资本主义法国最反动的小说。音乐不仅没有把这本反动小说自觉交上去,而且她竟敢把这本小说带到田地里,大家劳动休息时,她就躲开在偷偷看这本反动的书,专心致志,眼含热泪,而且把目光盯在那浓妆艳抹的妓女玛格丽特的插图上,几十秒钟都舍不得离开那插图——由此可见音乐的思想是多么肮脏和腐朽。妓女玛格丽特为了勾引男人身上总是插着一朵红茶花。从而她身上总是散发着红茶花的香,而音乐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和茶花一样的雪花膏的味。玛格丽特头发总是鬈曲散开如同瀑布般,可音乐的头发也每天散开在肩上,如瀑布一模一样,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建议,上边要特别注意音乐这种腐朽的资产阶级表现和行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绝不能让她这种有浓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性腐蚀改变我们育新区。

    4.《故道》

    上边要求我写一部《罪人录》,就是要我把他们看不到、听不到的九十九区的同仁的言行全部记下来,条件是我会很快成为新人回家去。我就把我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有的片段留在我的抽屉里,有的片段交上去。交上去的是我在育新中的功绩和忠诚,留下的是我在成为新人后,要写的一部小说的素材和记录。我不知道哪个对我更重要,就像不知道一个作家的生命和他的作品生命哪个更为重要一样。横竖我可以写作了。可以在所有的罪人面前,在他们没有点滴笔墨时,以写一部革命小说的名誉写那准备上交的《罪人录》,也可以在上边面前,以写《罪人录》的名誉,为我未来的那部小说记录素材和思考。我是九十九区孩子最为信任的人,孩子信任我就像信任他的眼耳和手指。

    播种开始了。

    没有人再说亩产达不到六百斤。没有人再张开读书人的臭嘴巴,说虚报、浮夸、违背科学那样的屁话儿。大家说:「科学就是一泡屎。是屎踩着都嫌脏,最好把它埋在田地里。」

    土地被分到了各排间,人均七亩地,每个排都有二百多亩黏土泥沙的混合地。小的地块有几亩,大的几十上百亩,地与地之间是那些因为低洼藏水而形成的水塘、水洼、泊湖和死荒呈白、干涸坚硬的盐碱滩。土地就夹在这湖洼荒野里,十里二十里的没有一个人。为了抢种在一周间,把所有的土地都播种,九十九区的四个排,以七人、八人为一组,由那会耩麦的扶着耧,其余都拉着绳子分在耧两侧。先前亩产二百斤,每亩的种子是半袋大约四十斤。现在要亩产六百斤。种子要稠密,每亩的种子是一袋一百五十斤。荒野的平原上,到了这季节,炎热过去了,冷凉还未从秋中走出来,带着泥土和咸盐涩碱味道的风,从黄河那边朝向这边吹,人的头脸是凉快的,身子因为耩麦拉绳却是热得汗流浃背,像洗过澡没有擦就把衣服穿在身上了。

    我们一排在区南的几里处,从一个方圆三里的碱洼走过去,一片五十几亩的三角田地铺,在大地野荒上。地翻了,新土红黄灿烂,在那周围都是灰白的盐沙碱草间,大家播种拉绳,一步一步从田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头折回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走着动着,却和没走没动样,如一群鸟飞着却似凝在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我是扶耧摇晃的耩播者,是那农民说的把式儿。那活儿并不比写一部小说难,把一排四个的耧刺扎入土地二寸深,让耩耧的辕杆向上仰起三十度,借着人们拉耧的力气把耧柄摇均匀,使麦粒沿着耧眼流进四个入地的耧刺里。耧过去,麦种就播进土地了。我学了两个来回就学回播种了,四个来回就算把式了。看着面前拉绳的人,我就像看着磨道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了。

    赶驴的说:「都累吗?」

    他们说;「对呀,五十斤种子能产二百斤,一百五十斤不就可以亩产六百斤了嘛。」

    赶驴的说:「渴了就到田头喝些水。」

    他们说;「书都收走了,咱们每晚都打扑克吧。」

    赶驴的说:「孩子是好人,他没有把书都烧掉。」

    他们说:「听说了——听说前几天那边育新区有个教授逃跑被人抓回来,把裤子脱下套在他头上,让他顶着自己的裤子透过裤管去天上数星星。」

    从太阳正顶播种到日将西去时,人都累得枯成软的布条或是过冬的草,就都歇息着,席地坐在田中央,把鞋子脱下来,倒着鞋里的土。就从那土中倒出钻进鞋里被踩成泥浆的虫。去看别人肩上拉绳磨出的血泡和水泡,用荆刺尖儿把那血泡、水泡挑开来,挤出血水来,让哎哎哟哟的叫声青青红红响在天地间。

    那个主动争着去替孩子找书的年轻人,原是某个大学实验室的实验员,他的导师被定为育新对象后,导师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到那育新区,师生一场,你就替我吧。他就眼含热泪去找了校上边。上边说你真的决定要替导师吗?他点了一下头,说师生一场,父子一场,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我的导师啊。然后他就到了第九十九区里,到了我们一排里。休息时,实验到田边的一丛荆树后边撒尿去,那丛荆树离这边的田地远,他很走了一程才到那荆丛旁,可他人一到那儿就突然站住了。

    突然躲进了另外一丛荆棵间。

    突然又从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在田地里跑着像跃在田地间的一只鹿。他回来拉住我,就又朝八百米外的那蓬野荆跑过去。我说:「怎么了?」他说:「有好戏看了呢。」且脸上的光亮红红彤彤如那将要落去的太阳的光。为了跑得快,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如拿了两只船模型,因为跌倒甩掉了一只去,他把另外一只也索性扔在田地里,把自己如甩出去的鞋样朝着前边冲。

    播种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都跟着他跑去,追着他像追着一个贼。就在那跑动中,年轻的实验突然立下脚,似乎猛地想起一桩事,盯住我问了一句话:

    「检举一次是奖励回家一月吗?」

    我朝他点了一个头:「有人逃走吗?」

    他笑了:「比逃走更严重。」然后扭头对着大家声明说:「哎——今天这事是我发现的,是我检举的,你们谁都不要和我争。」

    宣布着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后,开始轻手轻脚朝前走。已经是夏末初秋了,荒野的刺槐和榆树,以及围着刺槐野榆生长的野荆棵,一蓬一蔟,在滩地如突兀间从地里腾冒出来的一团烟,原本黑乌色,可因了季节的退败和衰落,那乌绿旺密中,有荆叶开始落下来,荆蓬密丛就比先前浅白清淡了。浓烈的绿野气味中,也有了秋天衰落的枯黄味。一人两人高的荆蓬就如站在那儿堆着挤着的一群开会人。大家就跟着实验的脚步朝前走,他快大家快,他慢大家慢,待将到那蓬荆丛前,实验缓缓停下来,抬起脚,示意人群都如他一样将鞋脱下来。大家就都脱了鞋,把鞋提在手里跟着他,光脚朝那荆丛靠过去。

    便近了。

    都又猫腰猫步地绕着那几间房大的荆丛朝着荆丛那边走过去。可是到那边,什么也没见到,只有荆间的野草被人压倒了一大片。还有被拨下的野草铺在那儿如床被人身压过的印痕和模样,其余就是那野草荆棵间留下的一股草腥怪味儿。实验就站在那铺草面前,脸上是空荡荡的失落和稠密旺茂的遗憾色。他拿脚朝那蓬草上踢一脚,骂着说:「他妈的!」

    所有的教授、讲师和别种别类的读书人,就都跟着他骂道:「他妈的!」

    也就都把目光朝着远处望过去,看见三排和二排的两张耩耧和两丛育新群,正在落日中播着小麦粒,像两群来回走动的驴或牛。

    5.《故道》

    实验直到天黑都心神不宁,为没有在那荆丛里抓到他该抓的通奸犯,懊恼厚在脸上如一块城砖砌在半空里。后半晌他总是灰着脸,低着头,拉着耩麦的绳子一拱一拱向前用力气,把麦耧拽得一抖一抖,要从田里跳起来。

    第二天,还在那田里播种时,他不时地要跑到那丛荆里去撒尿。到了那荆丛前,又总是蹑手蹑脚,小心小胆地朝着荆的深处去,期望可以逮到他昨天看到的那一幕。

    然而他却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有个中年教授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不语。

    中年教授就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就是有人在那通奸嘛!」

    实验瞪大眼睛道:「这可是我最先发现的。」

    「你发现在哪儿?捉奸捉双,检举证据你有吗?」中年教授冷笑笑:「你在那丛荆里发

    现有人通奸了,旁人也可以在别的荆丛发现通奸啊。」说着话,教授朝东边的荆丛走过去,磊落光明,大大方方,走几步还又回头唤:「我要发现举报了,今年春节我就可以回家过年啦!」

    人就忽然散开来,朝着四面八方的荆丛走过来。忽然都把播种的耧和种子麦袋留给我,谁也不再拉耧播种了,都朝着某个方向的荆丛、洼地、沟道里走,样子是解散去拉屎和尿尿,其实都是去捉奸,希望自己去的那儿正有一对育新的男女脱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或躲着人们在那野处搂抱着。这时候,他就如期而至了,轰地站在那对男女前,嘴上惊异地唤着大叫着:「天呀——我们到这是来改造的,你们竟还敢这样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啊!」然后就命令那一对男女穿好衣服,跟着他走。他就把这对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的男女带去交给孩子了。

    他就在孩子面前立功了。

    春节前几日,他就可以获奖回家过年了,与自己的妻儿团聚了。

    人就这样散开来,到这丛荆里走一走,到那处洼地转一转,再到其他三个排播种的田地周围去寻找。一去大半天,到了日将正顶时,所有的人又陆续从四面八方走回来,彼此碰面后,谁也不问谁到底看见什么了,发现什么了,都是脸上挂着失落讪讪的笑。

    一个教授无话找话说:「屙完了?」

    另一个教授笑一笑:「我有些拉肚子。」

    另外一个就对大伙说:「今天喝多了水,总是想要尿。」

    就又开始不言不语拉着绳子播麦种,再也没有耍滑偷赖的,没有东张西望不使力气的。

    这样到了第六天,终于谁也没有找到那对通奸犯,然分给我们的那二百多亩必须播种小麦的田地竟是比别的排快着一步将要播完了。快完了,人也都累得如瘫在地上的泥,回到区里就都倒在床上去。我也是这样,因为播种要把那麦耧摇得颠荡不止,匀晃匀进,两条胳膊在我身上麻木成两根不再属于我柴棒儿。我拿手去我的胳膊肉上掐,如掐两段猪腿狗臂一样没知觉。就是这时候,夜里我睡到深处如死了一般时,实验把我摇醒后,爬在我耳朵上急急切切说:「快起来,我发现四排有五个女的没有回去睡。」

    我一怔,从床上坐起来,借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趿上鞋,就把实验拉到了屋外边,站在门前的一棵树影里,听他说他每次晚饭间,在所有的育新都从田里回到食堂时,他就观察有哪个男的和女的吃饭在一块,彼此亲热到超出常人的样。他说他最少抓住了十对男女每次吃饭不是坐在一块儿,就是蹲在一块儿,还见到男的给女的夹菜吃,女的把吃不完或舍不得吃的馒头放到男的碗里去。说为了证实这十对罪男罪女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亲,他今晚匆匆丢下饭晚后,躲在女宿前边的一个墙角里,观察有哪个女的没有回宿舍,或回了宿舍又从宿舍出来了。

    「共五个,」实验轻声对我说:「现在已经半夜了,一共二十七个女罪人,却只有二十二个在屋里。」

    夜已经深到如同枯井般。月光在头顶凉白凉白,彷佛结在天空的冰。从房里传来累极的鼻鼾声,泥泞泥黄,如雨天滞在土道上的浆。我就在那夜中盯着实验的脸,像盯着一张因没有画完而轮廓模糊的画。

    「你怎么不到外边去抓呢?」

    「大半夜,我一个人抓到他们,他们要硬说没有通奸是我陷害呢?你也去,你可做证人。」

    我想想:「那我们举报以后算谁的?」

    「我都想过了」。他说道:「抓住一对算我两个的功。捉住两对各一半。捉住三对我们的功劳四六开。你四成,我六成,毕竟这事谁都没有我下得功夫大。」

    他是公平的。我没有再犹豫,略一思忖就和他一道朝区院外边走去了。路过大门口,看见孩子睡的屋里灯光还亮着,屋里有木锯拉动那样的吱啦声,似乎是孩子在屋里做什么。我们当然不会惊动他。我们踮着脚尖从他门口、窗下出去了。

    在区院的东边围墙下,我俩看到了窝在那儿的一对人,蹑脚过去把一柱灯光突然射出去,看到的却是我们排的另外一对男育新,也猫在那儿去捉别人的奸。我们朝围墙后边走,又看到了墙下有人影在晃动,把灯光射过去,竟又看到了三排有个男罪伏在草地上,问说干哨儿?答说听说区里有奸情,希望自己捉到可以立个功。我们三个人一道朝着前边一片树林走过去,人还未到树林边,有四柱灯光同时射过来,在那光里同时都说了一句话;

    「怎么又是一堆男罪啊。」

    那一夜,到月落星稀时,人都有些冷,觉得天将亮了应该回去了。大家就都两手空空朝着区里回,才发现出来捉奸的男罪共有六十几个人,占九十九区一半还要多,最大的六十二岁,最小的二十几,排在一起,队伍长长,如一条游在夜野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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