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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三章 红花飞

所属书籍: 四书

    1.《天的孩子》P59—P69

    城里的事,孩子他,不可忘的那一幕。

    要表彰,孩子他,去了一趟县上边。县城果是城,有楼房,马路和路灯。

    初入冬,报产量,亩产超过六百斤者受表彰。都去县上受表彰。孩子他,上报亩产六百斤,意是天高地大一个数,可是间,有人上报一千六百斤。县上大奖励,报出一千斤,奖励一张大铁锨。一千五百斤,奖是锨和锄。超过两千斤,还有手电筒,和那雨胶鞋。超越三千斤,每多一百多你一尺花洋布。人就疯了报。报五千。又一万。有人勇猛亩产五万斤。都高呼。都挥拳。爱国爱到亩产十万斤。

    县长笑——坐在会堂台子上,脸上发红光,双手朝下压:「不能超过一万斤!不能超过一万斤!」开会的,朝那台上冲。冲那统计的:「我报十万斤,要把县上的奖品都领走!」就质问:「你真能亩产十万斤?」那人梗脖子:「不让我爱国呀?不能十万,明年你把我们全家、全村的人头都割下。」孩子他,想得的奖品是铡刀。要面刀,需上报亩产三千斤。两柄六千斤。可孩子,还没算好五柄应为多少斤,上报数就攀了十万斤。

    孩子惊恐瞪着眼,不明眼前世界的事。

    孩子坐在第三排,朝那台上挤着上报时,又被挤下来。孩子欲要哭,不明天下的事。孩子欲哭间,县长跳到台子上,跳到桌子上,吼让大家静下来。静不下,县长在天空点了两个炸雷炮,「砰砰!」两声如枪响,会堂静下来。县长立在台上桌子上,脸上放着光,颂扬人的热情和觉悟,又说无论谁,不能超过一万斤。超过一万为谎报,谎报不真实。县长说,有人报一万,有人报八千,有人只能报几百。谁报多?谁报少?县长让人都回到台下坐,说过下一会儿,天上必定飘红花——那红花,让你报多少,你就报多少。人都静下来。回去坐下来。忽然间,会堂的上空果然飘红花,轰轰烈烈,舞舞翩翩,如落一场红的雨。皆为纸剪、纸扎的,大红、殷红、粉红、紫红的花。花上有飘带。飘带上,写有亩产数。

    人在天空撒红花。红花如落雨。

    人都站在凳上抢那花。

    各人一朵花。

    花上写有「五〇〇〇」的,算你上报五千斤,笑着去领了奖品锨锄、镐头和面刀,还有许多布。写有「一〇〇〇〇」的,算你行大运,你的那奖品,得用担子挑,奖的洋布够你全家穿五年。人都佩戴红花去台上领奖品。可孩子,头上落的、伸手抢的,只有拳头大的花。花上那数字,可怜可怜是「五〇〇」,不见荣誉也没奖。

    孩子欲要哭,站在那台下。站在人群外,如那脱开群的孤一只羊。

    孩子欲要哭。

    有人挑了奖。挑下一担奖品从那孩子面前过。孩子问人家:「亩产真能一万斤?」人家就大笑。笑着去他头上摸。用手捏他肩。用掌拍他后脑壳。

    孩子去找那带他来的总部上边的。到这儿,到哪儿,找到会堂厕所里。有灯光,厕所是新的,地上铺了新洋灰。上边的,正在洋灰地上用脚去踢那硬的滑的发光地。上边说:「回去也把总部的厕所地上铺洋灰,不怕尿水连连滴。」

    孩子嗫嗫说:「我也要上报亩产一万斤。」上边眼睛瞪大了。

    孩子说:「不能一万你用面刀铡了我的头。」上边瞪大眼,在厕所,嘴也张开来。

    「是真的」。孩子闭闭嘴,重又张开来,「最好报那比一万大的数。」

    上边的,系裤子,系腰带,不再看那脚下新铺的、第一次见的洋灰地。他接过孩子手里红花看,思忖一肘时间后,取了笔,在那「五〇〇」前边加了「一」,后边加了「〇」——等于一万五千斤。上边的,脸上堆下笑,拿手去孩子头上摸,如抓一个球:「抓紧找县长。县长办,就在会堂后的二楼里。」

    孩子找县长。

    找到县长了。

    县长办,在一幢老式的楼间里。孩子从未见过这楼房,和育新区的房子不一样。木地板,涂红漆,红的光。地板走人落脚处,漆去了,露出一圈一弯波木纹。走廊间,楼梯间,木香味,如是夏麦味。孩子上那楼时拿手扶楼梯,从此知了檀香木,原是好的木。孩子站在县长办的屋门前,见那县长他是好的、善的、可以亲近的。

    县长正看统计表,有如医生在看体温计。是他辖的管的村村社社的、刚才天女散花的亩产数。县长看那统计时,坐在过窗暖亮日光里,脸上灿然明亮,犹如神的光。

    孩子走进屋,把红花递给县长看,很嗫嚅了一句话:「我的花上写的一万五。」

    县长接花看,思忖时间一肘、两肘长。笑着去,拍那孩子的头,拍那孩子肩。

    大手抓那孩子的头,如抓一个球。

    2.《天的孩子》P91—P97

    回区里,孩子模仿剪了很多小红花。小花五瓣如冬梅,将它们,放在一个纸盒里。

    盒子锁在抽屉内。抽屉钳在孩子桌下边。

    冬天间,九十九区闲,有人拿书问孩子:「这书能看吗?」孩子把那书,跟文件书单对。单上有它的,孩子说:「看去吧。」单上没它的,那书收缴了。

    人都在那院里避风处,散散看闲书。读一个月前的、刚将到的报。一大片,散散看闲书。

    孩子看人闲,决定开个会。

    「都出来——都出来。」孩子大声唤。就都出来了。

    就在院里开会了。

    人清闲。都开会。

    孩子立在他门前,立在一张凳子上。

    孩子说:「从今天,我们实行红花五星制。听话的,发你一朵小红花。需要奖,也奖小红花。得了花,回去贴床头,一月一评比,得够五朵小花奖你一个中的花。得够五朵中花奖你一颗大的五角星。得够五个大的星,就可离开区里回家去,和你家,儿子媳妇在一起。回到你的单位去。回到你的讲台去。回到你的实验房里、书房里,再也不用在这儿,同别的罪人一道改造育新了。」

    孩子说「五颗大的星,说明你已育成新人了。从着罪人到了新人啦——你就自由啦。」

    「今天太阳好。」孩子大声说,「太阳好,我们开个会,实行红花五星制——都把己挣的小花贴到床头上。同屋的,监督同屋的。看谁敢,自己偷剪一朵贴上去。谁偷剪一朵小红花,就把谁的全部揭下来。谁举报,别人偷剪一朵花,必就奖他一个、两个中号花。」

    台下的,教授们,读书人,看着面前的——站在凳上的孩娃儿,他脸上,诚实又庄重。阳光照上去,那脸发红光。彷佛着,那光向外发散还有劈啪声。「我在县上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孩子说:「我们第九十九区里,不仅是,所有区里亩产最高最高的,还是全县亩产最高最高的。全县第一名。原来有人上报一万斤,他是第一名。可他走了后,我们第一了。」

    「都见了,我们区,有县长发的五朵红色油纸做的大红花。」孩子骄傲的、挺立的、把胳膊伸向半空间。孩子骄傲的,挺立的,右手捏成拳,「这小花——都是用那油纸剪制的,你们要偷剪,也没油光纸。」

    「剩下的事,」孩子他,最后扫下一眼开会的:「就是不能冬闲都闲着,要锄地,要追肥,要浇水。水流不到的,要挑水浇一遍。麦熟时,麦穗大得比指头粗,亩产一定要达一万五千斤。」

    孩子唤着问:

    「大家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孩子的问,冲冲撞撞的,声动山河的。

    下边的,都惊着目光看孩子。

    「有没有决心呀?!」孩子再次大唤问。

    冷的惊,静铺满一院子。

    孩子振臂呼着问;「到底有没有决心哪?!」

    所有的,目光不再看孩子。他们看自己。像没有,听懂孩子的话,企等着,别人解释孩子说的话。太阳暖,金黄光,镀就每一张的脸。每张脸,都是愕黄色,闪下惊的光。麻雀在区的院的墙上飞。惊静着。天极的静。会场上的静,如湖如泊,能可淹死人。孩子承受不了静,从凳上,跳下来,回屋取了钥匙开抽屉,拿了那纸盒,先抓一把小花给那人们看。看了后,用手尖,举着一枚小的花。

    「你们说——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没人答,孩子又加了一朵花。没人答,孩子又加两朵花。孩子最后把花加到八朵时,孩子不加了,脸上成霜色,冷着凌厉道:

    「谁先回答——这八朵小花就给谁!」

    有一人,突然站出来:「能——一定能一万五千斤!」

    那是年轻的,捉奸捕空的,却总是坚韧去捉的——那个实验员。他一下挣了八朵花。

    孩子又举起五朵小红花;「有没决心啊?!」

    「有!」又有一个年轻的,他唤着,挥着拳,上前庄重领了五朵小红花。

    孩子还又问。一片人,都挥拳唤着说,一定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田。都上去,领了各该得的三朵两枚小红花。孩子再又问,又都一片一阵回答了。如欢呼,惊着区院、田野,和远在几十里外的那条河。大的河。母亲河。得了小花的,他就回屋去。是冬天,有着风,外边终为冷。没得小花者,终是不说话。他们坐在院落地,僵持着,看孩子,也彼彼此此自己看。有宗教,有学者、有音乐。还有别的人。那作家,随着人众说了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领了小花回屋了。没有太多人,仅只十几个,他们坐在那院里、那冷里,坐在那儿彼此看,却是僵持不说「能的」那句话。孩子他,也就看他们。僵持如那开了弓的弦。箭在那弦上。回屋的,又都走出来,看这一片僵局里的戏。看那些——到底松不松口挤说那句话。

    看孩子——终会怎样收拾这一局。

    风吹着,草在地上卷。地托人,托着草,托着区院和局面。孩子他,立在他们前,目光冷厉逼着问:

    「——到底能不能?」

    没声音,没有话。

    「——不说话你们点个头!」

    没人点那头,孩子就大喊:

    「——我最后问一句——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学者、宗教、音乐们,是被僵住了。生硬不点头。不说话。局就僵在那。人都围着看。看戏演,看残局。临近午时候,太阳隐在云的后,大地上,描注灰的色。区院这,人都一脸灰。孩子不说话,冷着眼,闭着嘴,站在那儿僵着,忽地转过身,朝他屋里走回去。没人明白孩子回屋做什么。谁都目跟着,瞅着那——和别屋没有二景的门。孩子他又出来了,气凶凶。谁都没有料到孩子进屋扛出了一柄铡。新的奖品面。刀上没有一星锈。枣木铡座根部还开燕尾岔。没人灵悟孩子扛出铡刀干啥儿。学者、宗教、音乐们,脸上的,僵持成着惘然了。孩子那举动,如需要一根柴时刮来一股风,需要那水时,来了一只天空的鹰。

    不相干的事。风马牛的事。

    可孩子,就这样。

    事就这样成下了。事就确定了。

    孩子扛着铡刀走出来,「咚!」一声,把那铡刀放地上,闭着嘴,将刀拉起来,让那刀的刃白呈在天地间,自己豁然躺在面刀下,脖子搁在刀下铡座上,头垂至,铡座对面去,面向天,眼睛瞪到几将流洒掉下来。

    他大唤:

    「那好啊——你们不说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就过来把我的头铡在地上吧!」

    对着天空叫:

    「立国之前,有个女娃儿,东洋人问她事情她不说,脖子被那东洋一刀铡下了。立国后,她成了国家英雄了。」孩子唤着说:「我自小就渴着这样啊——朝思又暮想,学那女娃儿,有人把我的脖子铡下来——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孩子连连唤: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宗教——学者——求你们,过来把我头给铡下吧!」

    女音乐,脸色就惊白。

    所有的,脸色都惊白。

    3.《故道》P43—P51

    女性四排住在第一排的房。她们人数少,共住四间屋,其余四间是育新区的食堂房。我们一排住在最后第四排的房,二排、三排占居第二、第三排的房。每排房子八间屋。每间屋里四张高低床,上下铺,睡着八个人。睡不完的那间房子为库房,放各样农具和杂物。

    大家领到的红花并没有一律贴在床头上。因是每两个人共享一张简易柳木桌,睡上铺的把自己的红花贴在桌前墙壁上,睡下铺的贴在床头上,这样便于彼此监督谁有几朵花。屋子十几平米大,四张高底床和四张柳木桌,把那屋子挤得严密实落,彼此走路都绊脚。被子一律如军营一样迭成四方块。床单必须每天拉得展又展。每人一张的小凳子,不坐时一律放在床下靠路这一端。脸盆放在凳边上。牙缸摆在床头的涮架上。牙膏、牙刷都一律朝着东方斜,牙刷的毛端要向上,牙膏的盖子也向上。墙壁是哪年刷的石灰白,已经脱落变黄了,可那墙壁上,除了贴有上边上边一个人的像,余皆什么装饰都不准贴。

    就现在,床头、桌前都有红花了。几朵几行的鲜红缀在那灰暗里,反而让那屋里有了生气和勃然,像常年阴灰的屋里突然有了一丝光。红纸花朵儿,指甲壳儿大,刚领回去似乎都还不好意思贴,可领了三个、五个的,七个、八个的,他就极其认真地把那纸花用饭沾在了床头或桌前,还很认真地朝后退一步,端详他一排几个的纸花贴得正不正,在不在一条直线上。这样儿,就都极认真地把那小花贴在了孩子要求的位置上。也许着并没有谁真的寄希望五朵小花换一个中号花,五个中花换一个大号五角星,积够了五个大的五角星,就可换来离开育新区的自由去。可是说到底,也没有一个凭空把自己的小花扔掉或奉赠让给别人的。

    我已经有七朵小花了。有三朵是我说,亩地完全可以生产一万五千斤的表态赢得的,有一朵是我们排的小麦长得比别的三个排的小麦都旺孩子奖我的。还有另三朵,是我给孩子送了十几页《罪人录》的写作换来的。七朵小花艳在我床头,如一颗流星拖着尾巴从我的头顶滑过样,使我在育新区灰暗的日月里,抬头就可看见一束岁月亮堂的光。

    实实在在说,孩子创创的红花、五星管理制,犹如一桩天才的发现与发明,让大家立马进入了自治自理的轨道上,如一群牛马不用扬鞭它就自己耕田自己拉车奔跑了。

    浇地、锄麦,修地埂,等着来年亩产一万五千斤。没有别的闲杂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回去看那些可以看的书,去查数贴在床头、桌前的小红花。有人已经有了几十朵,齐整几行如床前烧着一片的火。五朵为一组,每一组都齐码如列,行行伍伍,似一排红的军队开过来,他每天都阅一次、几次兵。

    4.《天的孩子》P98—P103

    孩子他,委派人,把树伐下来,拖回去,锯锯或砍砍,做了啥,放进里间屋。剩下木柴烤冬火。孩子正烤火。门响了,砰砰、砰砰敲。天严冷,地都冻裂了。坚硬如死的土道上,大地上,裂缝如虫如蛇爬。

    雪是它,想下它就下着了。

    天极冷,想冷它就冷着了。

    孩子他,在烤火。引火的,是他缴的书。门被推开来,宗教立门口上,看孩子,用以引火的,是本厚小说,叫《复活》。火盆边,柴下的,还有撕的纸,和半个书封皮。又一本,是法国人的《红与黑》。孩子他,烤着火,脸是亮的光。「你坐呀,」孩子看了站在火前的——那个宗教说:「别站着。」就把宗教盯着的、地上的封皮捡起扔在火上去。《红与黑》,字就腾成火焰了。司汤达,他就被烧了。宗教他,立在那,又盯那半本《复活》问:「你看这?」

    孩子抬了头:「我不看。」

    「你爱什么书?」

    「什么都不爱。」

    「你有那么多的书……」宗教他,试着朝那火盆靠,想要坐下来。

    孩子用了脚,把一凳朝那宗教面前推。「那么多的书,」孩子重复道,「一个冬天烤去一大半。二年就完了。」说着抬起头,似是想起什么事。孩子问:「你有什么事?」宗教他,知道该说事情了,无奈笑着道:「全排就我红花少。我也想,让红花多几朵。」

    孩子抬头瞟宗教。

    「我有几本书,」宗教说:「献出来,不知能奖几朵花。」

    「看那书多厚。」孩子道:「二百页奖你一朵花。过千页,就是一朵中号花。」

    宗教沉默后:「我献的,比别人献的重要哩。」

    「都是烧,」孩子说:「只能看厚薄。一本薄的书,一炉火都引不着。」

    宗教愣在那。

    「拿去吧,」孩子说:「自己拿的奖红花。别人揭发缴出来,那红花,就是别人的。倒过来,还要再罚你,缴回先前挣的花。」

    「我是想,」宗教站起来:「我的书里有插图,和谁的书的插图都不一样呢。」

    孩子他,睁大眼睛看宗教,像宗教,就是那插图:「再好的插图也是纸,不都是见火就着嘛。」

    宗教无话说。回去拿。很快又回来。原来那书是,早就放在屋门外,事先进来讨价的。

    提来一个黄的包,取出几本书,一本是《旧约》,两本是《新约》,还有一本是,《圣经》里的诗歌集,集起来,书名为《圣诗》。《圣诗》是,一本十六开的书,纸质光又亮,每几页,就有一幅插图彩在书里边。孩子看那书,看插图,看那天父像,基督诞生图、圣母像,和基督受难图,还有施洗图,和天使桃园图。孩子像看连环画。看到圣母的,一张粉彩图绘时,孩子笑了笑。看到基督在十字架上鲜血淋漓时,孩子怔了怔。看到圣子降生彩图时,孩子阖了书。

    「这一本」,孩子说:「每两张插图给你一朵花。」

    宗教眼睛亮一下。事就这样成下了。宗教从孩子那儿一下领到十五朵的花。十五朵,花贴在床头上,长长一排犹如一行熄不灭的灯。

    5.《天的孩子》P105—P111

    去了一趟地区了。

    地区远。地区大。地区有楼房、马路和路灯,还有环形公共车。因为大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奖孩子,去地区开下一个会,发现了,地区礼堂比县里的会堂大着倍,奖的花,也比县里大。是绸花。绸花要比纸花好。

    去了地区里,该着闹天闹地、大冶钢铁了。地区更为鼓召大炼钢。

    起原先,九十九区不炼钢。上边的,要他们,集中气力种好麦,争取亩产果就一万五千斤。还要求,在那浩瀚里,种出亩产两万斤的实验田。让天下,齐齐码码惊着来参观。可现在,也要闯天闹地,大冶钢铁了。

    孩子他,回来没有传播大冶钢铁那事情。孩子说,上边有要求,某月某日里,都到三十里外九十一区去。去看一场戏。到了某月某日里,就都去。「可以不去吗?」有人问。「可以的,」孩子说,「去的每人发他两朵小红花。不去的,扣他两朵花。」就都去。一早就吃饭。

    发了午饭有干粮,就都群着向西走。大地托着脚,一直正西走。走有三十里,太阳近顶时,那个育新区,隐隐在阳里出现了。也是那房子,也是那院墙,也是那,显着白的干洼碱地和凸出地面的沙土小麦地。不同的,是在那区的前的一片干洼田地间,搭下一棚土台子,台子旁,有两个,土坯泥巴垒的冶钢炉,样如乡村石灰炉,又似农民村头瓦砖炉。

    土台上,挂有一行字:「闯天闹地、赶英超美!」那样那样一行字,庄重庄重的,醒刺醒刺在红额上。红额它,挂在台前棚杆上。棚杆横在冬阳里。光是灿烂明亮的,将那九十一区照成金黄色。人都堵在黄色里,数几百。周围的,育新都来了。九十四、九十五、九十七、九十八、加之九十一区自己的。上千的。乌乌泱泱的。还有临近村庄农民们。老人和孩子,过了千,都在那台下。大喇叭,几只擎在树枝上。会就开始了。第一项,是炼炉点燃式,请上边,来的去点火。鞭炮炸鸣着。在那声响里,两个炉里堆了柴,浇了油,上边去点火。轰轰两声燃,火光冲向天。欢呼和掌声,惊天动地着。接下去,上边讲话着。第三项,大戏正戏就开始。大戏是,总部排的情景剧。情景剧里有故事。故事那要容,是讲罪人在国家建设里,有教授,他对国家深怀仇恨的恶。某一天,区里上报亩产可以八百斤,他说亩产最多可报一百八十斤。区里上报亩产五千斤,他说亩产二百斤,也须是那水浇地。区里上报亩产八千斤,他说他,一辈子研究农业和种子,就是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最好那农场,也无法达到亩产八百斤。结果区里就斗他。改造他思想。让他承认亩产可以八千斤。在这改造中,大冶钢铁开始了,他对着,炼炉莫名莫名哭。人都以为他累了,人道让他回屋歇,可他回后借机逃走了,被那觉醒的、积极的、差不多成了新人的——同仁抓回来,才知他,不仅是根深柢固反动者,还有兄弟在那美利坚里做教授。他身上,就揣着兄弟给他写的信。情景剧,是依此真例编排的。剧的结尾是,这教授,表面悔改了,认罪了,却还贼着和他美国的兄弟写信陷害共和国。可其他,育新好的人,洞明他的顽固和狡诈,誓不饶恕他,一定要把他押赴到舞台刑场上。

    这故事。

    这剧情。

    戏的最后里,在进步同仁的欢呼中,演员们,把他押到舞台刑场上,让他跪在舞合最前边。众演员用枪顶着他之后脑勺,朝着台下唤:

    「大家说——怎样处理他?」

    台下都狂呼;「枪毙他——枪毙他!」

    台上更大更大问;「真的枪毙吗?!」

    台下一片笑。一片狂在半空挥的拳:「真的枪毙他——真的枪毙他!」

    「砰!」一声,那教授,脑勺后的枪里出了一团白的烟,他便一团面样栽倒了。以为是戏演,却见那,台上流出一团真的血。逃走那教授,咚地,声落下来,人在台下身子抽搐抽搐着,伸着腿和胳膊不动了。

    不动了。戏就结束了。

    台下的静,和台下原就没人样。

    看戏回去三十里的土道上,九十九区没一人说上一句话。远处房舍里,有了晚的炊烟升。可听见,烟在落日中的响。还有脚步声。踢踏踏,劈啪啪,落在大地上,犹如人,用手拍那寒冬那大地。大地空旷着。空旷而辽远,把所有所有声音都吸进大地腹里去。

    孩子说:「演得真好哦,枪毙人,就和真的样。」

    落日就在身后了。就都回去了。就都开始炼钢了。炼者奖红花,不炼罚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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